4、替死鬼真相
孫士毅的部隊一直處於游弋狀態,這讓潘振承膽戰心驚,因為這樣會引起洋鬼子更大反抗。
潘振承現在終於明白穆騰額跟孫士毅的擔心了,葡萄牙駐澳門總督華利亞現在已經是厲兵秣馬,乾隆皇帝的詔令發了一遍又一遍,孫士毅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兵分兩路,但這正是華利亞希望看到的局面,現在葡萄牙人還沒有能力跟乾隆皇帝打一仗。華利亞萬萬沒有想到英格蘭人這個時候幫了自己的忙。
皮古聽到孫士毅的諭令后大為光火,對清政府在解決糾紛上的能力很是驚訝,三番五次沒有提出任何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卻一再用命令的口吻威脅鬼子。皮古等人一直期待孫士毅能夠在安全保障方面進行磋商,可是中國官員一字不提。皮古連夜鼓動各國在廣州的管理委員會聯合起來,並鼓動說只有大家團結在一起,向廣東巡撫聯合抗議,才能贏得安全保障。
11月28日,歐美各國的管理委員會給孫士毅寫了一封抗議信:
大人曾經答應過,喬治?史密斯一經詢問之後,便會立即送回,但此事未見實行,使我們對自身安全非常地驚惶,因此,我們令各船派人前來保護自己。當該案在黃埔港發生時,喬治?史密斯已在廣州,毫無疑問,無論如何是不能諉過於他的。我們要求你不再扣留他,以釋群疑。
洋鬼子很有意思,基本沒有搞明白孫士毅諭令的意思,依然深信皮古鼓吹的連坐,害怕喬治?史密斯成了炮手的替罪羊,大清帝國的官員如同皇帝查教案那樣,搞個全國總動員,相干的,不相干的人統統抓起來。洋鬼子甚至擔心孫士毅將炮手的責任推到喬治?史密斯的身上,在他們眼裏,中國的官員只相信他們頭上的頂子,還有手上的權力,他們用人治代替法治,視法律尊嚴為兒戲。
孫士毅一接到洋鬼子的聯合抗議,感覺到溝通存在太大的問題,當然完全可能是華利亞那個王八蛋在從中搗鬼。孫士毅不想給任何人搗鬼的機會。28日晚上,孫士毅緊急召見了各國的代表,巡撫衙門燈火輝煌。洋鬼子從來沒有深夜進入過巡撫衙門,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各國代表都很緊張,生怕眼前的孫巡撫將自己給抓起來軟禁。
巡撫衙門的緊張氣氛讓孫士毅感到很奇怪,鬼子陳兵黃埔港,現在他們表情緊張,這些傢伙看來還真是出於害怕進行的自我保護。孫士毅突然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后,說:“炮擊命案不會連累你們,我只要英格蘭人負責,希望你們不要跟着英格蘭人瞎起鬨。”
鬼子代表們依然沒有整明白孫士毅的話,他們的腦子裏依然是皮古的理論。當然他們也是擔心類似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們強調,他們跟英格蘭人聯合,是因為覺得全體歐洲人所處的環境是完全相同的,在一國能發生什麼,就可能在所有各國發生,既然有一件使大家都恐慌的事發生,所以各國就派自己的駁船去保護英格蘭人,而且在必要時,還把英格蘭人護送到他們自己的船上去。
孫士毅表現出了非常大的寬容,這個時候文人的胸懷在孫士毅身上表露無遺。孫士毅沒有跟洋鬼子爭辯,只是表示對駁船武裝的事情,巡撫衙門不再追究,無論如何,歐洲人對法律表現出的不信任是錯誤的。孫士毅最後強調,只要找到那個肇事者,英格蘭人願意交出兇手,這件事情很快就可以結束。
英格蘭人現在已經不再相信孫士毅的話,法國人未經審判就被絞死,現在喬治?史密斯依然被政府扣押,沒有任何音訊,也許中國政府會將喬治?史密斯當成墊背的,甚至某一個早晨,當大家還在睡夢之中,就會接到通知要當眾絞死喬治?史密斯。一場魯莽的殺戮,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官員的威信,更重要的是一個政府的信用,歐洲人已不相信中國的清政府,他們追求的是治外法權,這已經讓大清帝國走到了危險邊緣,治外法權的隱秘之手已經讓天朝上國脆弱的尊嚴掃地。
孫士毅不想歐洲人的武裝駁船在黃埔港停留太久,更不想真正停止黃埔港的一切貿易。如果時間一長,乾隆皇帝的口袋裏少了銀子,這位爺可會龍顏大怒。孫士毅現在陷入了洋鬼子的漩渦,他依然希望喬治?史密斯能夠寫信給船長威廉姆斯,讓威廉姆斯交出炮手。當然,為了調查,希望威廉姆斯不要冒險將船開走,一定要等待這個不幸事件解決才好。
喬治?史密斯的信是孫士毅讓一個翻譯官寫的,經過反覆的斟酌,決定讓通事把信帶給威廉姆斯。通事是個軟蛋,根本就沒有見過槍林彈雨,一到碼頭見到處都是持槍的軍人,帝國軍人封鎖了道路。通事用孫士毅的手諭進入了碼頭,發現外國人的駁船上全副武裝,荷槍實彈,掉頭就跑了。
11月29日,皮古感覺到歐洲聯盟在孫士毅的巡撫衙門開完夜會之後,他們的心態在慢慢轉變,甚至期望能早日解決問題,不然會影響到一年的貿易。皮古也意識到,一旦僵持下去,錯過了貿易時節,損失最大的是英格蘭人,中國人不是要兇手嗎?那就讓威廉姆斯照辦,反正“休斯夫人”號也不是東印度公司的。皮古給東印度公司旗下的“訂約者”號船長麥金一封管理委員會的信,皮古命令麥金去通知威廉姆斯,中國清政府已經正式要求交出兇手,以便在公堂審理,希望威廉姆斯立即答應孫士毅巡撫的要求,如果拒絕,全體的英格蘭人的安全就無法得到保障。
皮古擔心威廉姆斯開着船跑了。一旦肇事船隻真的跑了,孫士毅的軍隊隨時都可能發起攻擊,到那個時候,皮古就真的沒法跟英格蘭議會交代。皮古千叮嚀萬囑咐,吩咐麥金,一旦威廉姆斯我行我素,不按照孫士毅的要求企圖逃跑,麥金應該想方設法阻止威廉姆斯犯下致命的錯誤。因為那樣一來,孫士毅完全可以以英格蘭人藐視帝國法律,拒絕交出兇手為由,真正讓英格蘭人連坐,因為孫士毅已經在歐洲聯盟面前反覆強調過,那樣一來失信的就是英格蘭人,孫士毅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收拾英格蘭人。
威廉姆斯是個死硬分子,拒絕交出兇手。
穆騰額意識到問題越來越嚴重,蔡伯多祿的保人是潘振承,現在炮擊命案的是英格蘭人,這兩起事件都是發生在自己管轄的粵海關,孫士毅完全可以將責任推到自己頭上。蔡伯多祿的逃跑,孫士毅已經在乾隆皇帝面前受到過嚴厲批評,現在帝國水師在海上游弋,澳門戰事一觸即發。這個時候威廉姆斯再不交出兇手,粵海關真有可能成為第二戰場。
潘振承該出面給英格蘭人施加壓力了。11月30日,穆騰額派出一名粵海關軍官跟潘振承找到了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管理委員會的委員,要求三方在行商公所開會討論命案,可是皮古擔心自己一旦離開商館就會跟喬治?史密斯一樣被逮捕,因此拒絕走出商館參加討論會。會議說是討論,完全就是粵海關的通牒:“如果兩天之內不交出兇手,則不再供應英格蘭人的伙食並停止貿易,英格蘭的所有船隻不能離開黃埔港。”
穆騰額的強硬態度再明白不過。既然你們英格蘭人要以安全得不到保障以及中國政府沒有信譽為由拒絕交出兇手,那好,你們耍潑皮無賴,老子是從內務府當奴才出身的,裝孫子耍無賴那是工作需要。現在既然英格蘭人要對抗到底,那生意就別做了,你們現在在老子的地盤,你們打死了中國人,殺人償命,你們不交出兇手,那就不好意思,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英格蘭人太低估中國官員的無賴。他們都是文人出身,他們的厚顏無恥都能在四書五經之中找出典故,都能夠讓自己的無恥冠冕堂皇,更何況現在是英格蘭人打死了中國居民呢?一旦乾隆皇帝知道外國人打死了自己的子民,皇帝就饒不了英格蘭人。穆騰額看英格蘭人依然無動於衷,又派軍官帶着一隊士兵,給皮古下了最後通牒。如果要挑戰政府極限,那中國軍隊就要開出艦艇搜查英格蘭的船隻,如果皮古這個時候離開,那就視為一切的通牒結束。
皮古一看中國政府真生氣了,要是中國軍隊一旦開始搜查,那就是名義上的搜查。按照中國政府的處事風格,那就是見人就抓。皮古一看馬上就要徹底撕破臉皮,便再次以管理委員會的名義要求麥金,必須給威廉姆斯下達最後的死命令,如果威廉姆斯一意孤行,東印度公司就不管了。這一次威廉姆斯一看東印度公司不管了,馬上就成了軟蛋,30日晚上連夜將“不幸的炮手”交給了麥金。
威廉姆斯交出的炮手是個老頭,一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冒牌貨,他是“休斯夫人”號上的一個賤民。為了保住真正炮手的性命,這個時候只有用這個賤民去搪塞孫士毅。不過,威廉姆斯依然希望通過裝可憐保住賤民的命,他寫了一封信給麥金,希望麥金能夠將信交給中國政府官員,並且得到官員的寬恕:
現在我把這個不幸的炮手送上,如果他被扣押,或希望你留下贍養費給他,懇求親愛的喬治?史密斯照顧這個老人,你最好留下一些東西給文官(“休斯夫人”號保商萬和行老闆蔡世文)以贍養這位老人,我希望那些中國人不要傷害這個不幸的老人,因為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這個時候,皮古不再跟孫士毅對抗,甚至希望得到孫士毅的寬恕。當然,他更擔心假冒的賤民送到廣州之後,不問青紅皂白,孫士毅就給判處絞刑立即執行。皮古派出管理委員會的委員陪同麥金以及押送的軍官到了廣州。替身被送到廣州一個廟裏,孫士毅派出一名官員將替身帶走,並告訴東印度公司的人不用擔心替身的命運,在乾隆皇帝沒有下達聖旨之前,廣東巡撫是不會對兇手做出任何處罰的。
冒牌的替身兇手被交到了孫士毅手上,喬治?史密斯終於解脫。孫士毅派手下給喬治?史密斯送去了幾樣中國特產,並對英格蘭人的配合表示感謝。皮古怎麼也沒有想到,喬治?史密斯回到商館,對中國官員大加讚賞,非常滿意自己在廣州受到的待遇,甚至當場拿出孫士毅下屬送的特產炫耀。喬治?史密斯告訴皮古,中國官員正在考慮用最有利的證據上奏給皇帝。如果不出意外,那個老人將在60天後被送回來。
皮古現在依然擔心那個假冒的炮手的生命安全。因為在喬治?史密斯回到商館之後,12月6日,穆騰額宣佈黃埔港解除封鎖,貿易又重新開始,歐洲人的駁船開走了。皮古還是不放心,之前幾次會議中,中國官員不斷提到皮古的名字,甚至明確表示皮古不能離開廣州。皮古一直想搞明白為啥不讓自己走,喬治?史密斯回來后,皮古跟幾個中國人打聽,原來,如果孫士毅在喬治?史密斯身上不能有任何突破,那麼孫士毅就要派人抓皮古。
搞明白緣由的皮古嚇得一身冷汗,英格蘭來廣州做生意的私人老闆太多,他們有意或者故意發泄不滿招惹麻煩,都會讓東印度公司受到牽連。皮古給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寫信:“希望如有可能,就把英格蘭人能真正地控制私人老闆的權利明確規定,如果法律上或立法上現在不許可有這種權利,在大清帝國這個專制政府的法令下,如何證明我們已經服從?同時,在類似情況下,公司的船長以及職員,如何才能算已經服從我們的命令?當前,同樣缺乏權利去抗拒這個政府不公平的命令,為了保護自己,我們知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退回到我們自己的船上。”
皮古的信中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英格蘭人現在武力上還不能跟大清帝國抗衡,自然也就無法抗拒大清帝國不可理喻的法令。當時東印度公司擁有對外開戰、成立領事館、外交等權力,在印度已經成為實際的控制人,甚至希望通過不丹滲透到中國西藏。可是英格蘭人現在需要的是貿易利潤,而不是大規模的戰爭,因為在歐洲戰場上,西班牙、法國等國家已經讓英格蘭人筋疲力盡了。一旦跟中國開戰,英格蘭人沒有任何勝算,那樣一來,剛剛失去了北美洲的英格蘭,將失去中國這個最大的貿易夥伴,這對英格蘭將是雪上加霜,東印度公司的財務也會進一步惡化。
黃埔港解禁,威廉姆斯跟喬治?史密斯像兔子一樣開溜了。12月7日一大早,他們就駕駛着“休斯夫人”號離開黃埔港,直奔孟買,將那個可憐的替身老頭留在了廣州監獄。12月8日,廣東按察使召集各國代表和全體行商開會。
皮古一看,廣東的法院院長都親自出面了,院長可是廣東大法官,炮擊命案應該很快就要開庭審理了,這一次中國官員看來還是信守承諾的。會議一開始,皮古根本聽不懂大法官說什麼亂七八糟的皇上仁慈一類的話。接下來大法官就很不高興了,批評英格蘭人拖延五天才交出兇手,現在政府已經很溫和了,但是對於這次事件中喪失的兩位臣民的性命,需要一人負責。
會議結束后,皮古還是稀里糊塗,他一直在認真地聽大法官的話,可是一直沒有聽到一句乾隆皇帝將如何處置兇手的決定。皮古剛剛走出會場,聽到了一個傳聞,說替身兇手已經被絞死了。皮古當時已經是膽戰心驚,覺得自己在一個沒有法度的地方冒險,一旦將來發生意外死亡,東印度公司的人都無法解脫生命危險的狀態,沒有行動自由,英格蘭人如果要繼續做生意,必須永遠承受中國政府所給的屈辱。
皮古當時真想向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建議放棄跟中國的貿易。皮古有自己的理由:中國政府統治英格蘭人和對待他們的臣民一樣是用極權和專制的,一旦殺人就必須交出一個人去償命,不容犯罪者逃脫。在這種情況下,由代替者受罪,假如不將他交出,則該船的大班或該國的頭目將承擔罪行的連帶責任,為了使這種法律絕對化,不承認有所謂誤殺,只有一命償一命。
“休斯夫人”號交出替身的事實,在皮古的信函中已經得到證實,從皮古的話中不難發現,歐洲人每次在中國出事之後,他們都是用替身去頂替真正的兇手。皮古口口聲聲講究法律,可是在他們的法律裏面,犯罪分子居然能用另外一個人去頂包,甚至用生命去頂包。這到底是歐洲人的思維邏輯?還是歐洲追求法律公正平等的潛規則呢?
在東印度公司董事會的數據中,可以進一步證明威廉姆斯交出的是冒牌的炮手,真正的炮手早已乘坐“尼卡”號逃走了。當時“休斯夫人”號是私人老闆的船隻,那麼“尼卡”號可是東印度公司的船隻。兇手能夠快速躲藏在東印度公司的船上並逃走,這裏面有太多的問題,那就是皮古默認兇手殺人之後逃走,甚至協助逃走。如果兇手真的是無意的,完全可以留下來在法庭上陳述。
可是兇手,或者說皮古不願讓兇手跟中國政府說清楚,僅僅擔心被中國政府抓住殺頭就悄悄地逃走了。用現在的話說,兇手是畏罪潛逃。難道歐洲的法律容忍兇手畏罪潛逃?皮古慫恿歐洲人跟大清帝國對抗,他們希望得到公正的審判,甚至在審判期間保證兇手的人身安全。那麼皮古放走兇手的行為,則從骨子裏就沒想讓中國法律來審判英格蘭人。難道英格蘭人是要利用兇手已經逃走來刺激孫士毅,讓整個歐洲人跟孫士毅對抗,難道這一切都是華利亞勾結皮古的一個大陰謀?
不,一個更深遠的陰謀在皮古給東印度公司董事會的報告中:
我們個人所受的屈辱,我們的貿易所受到的逼迫和阻礙,我們忍受了不斷的侵犯。但是,如果貿易一旦喪失,則英倫必然要重新奪回,我們知道,這隻有通過恥辱的屈服,或者使用武力,不管怎樣,想獲得成功,一定會產生非常嚴重的災禍。
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董事會接到皮古的報告,感到事態的嚴重,報告中無非強調一個問題,英格蘭人在中國做生意,中國的法律是一命償一命,跟英格蘭的法律所謂的人性道德不一樣,在這樣的地方做生意太危險,要麼撤走不做,要麼就要遭受屈辱。皮古的言外之意,英格蘭政府應該出面解決這個問題,英格蘭人不能讓中國政府審判。
皮古這個治外法權的初級構想送到了英格蘭議會。大清帝國的官員們還在為絞死殺害帝國子民的英格蘭兇手高興的時候,英格蘭議會已經在密謀在大清帝國的治外法權。也就是說英格蘭人在中國違法,只能由英格蘭來審理,這可是顛覆了天朝上國的司法權,進而侵犯了帝國的主權完整。皮古的治外法權的圖謀跟英格蘭議會的舉動,足以證明“休斯夫人”號不是一場簡單的誤傷,完全是英格蘭通過一場命案在試探帝國的底線。
英格蘭議會給東印度公司董事會下令,以後東印度公司的船隻進入黃埔港,嚴禁鳴放禮炮;凡是英格蘭人在中國發生糾紛甚至命案,一律不得將被控者移交給無監督權的中國當局的司法機關。英格蘭人已經開始了謀取治外法權的挑戰,他們甚至在密謀一個更加龐大的計劃。在東印度公司的帶領下,歐洲以及美洲的船隻紛紛仿效,帝國已經籠罩在歐洲人的陰謀之中,危險猶如病毒一樣,正在無聲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