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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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小時候,母親的妹妹來家住,和母親總是天未亮醒來,躺在床上一言一語說話。談話內容無非關於父母、家裏、孩子,說話聲音輕而細密,在幽暗天光里一直持續。那些語言似乎是漂浮在空氣里的,它們會流動,會漫溢,讓人心裏暖和安定。我尚年少,在這樣的聲息里將醒未醒,覺得成年的女子,是有着格外飽滿的俗世生活。

春節,我回家,每天早上還醒不過來,母親已經起床,在屋子裏收拾東西,走來走去,一邊絮絮叨叨與我說話,說的都是家裏的事情,如同童年回憶里一樣。我信任所有真實自然的語言,沒有矯飾,沒有虛浮,有的只是在生活和情感中的逐漸沉定。沒有什麼比一個人對自己自然真實地說話,更為令人覺得安全。語言,此刻提供的是一種感情的憑證。代表着延展,代表着繼續。沒有完結。

只是我常常覺得很多話無從說起。就像在平時,見到一些陌生人,一些熟悉和歡喜的人,不知道與之說些什麼。也很少對身邊的人談論自己。所有的時間和記憶,都可以交付給書寫。不可能再說得更多。有些在書中說過多次,卻似乎並未說出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有些從無提起過,它們在黑暗中更顯得鄭重端莊。有些事是不能輕易說起的。書寫可以,但那也是不足夠的。

《蓮花》裏面,內河對善生說,人的一生,會帶着一些秘密死去。有一些語言是我們的秘密。這種孤獨的黑暗深處的存在,像一枚炸彈。很多人的體內都有這樣一枚安靜的炸彈,是他的秘密。人無法談論它。即使書寫,也依舊不足夠。

我要寫的這本書,它是一本說話的書。我嘗試做一次清談,且談論的都是關於自己。小說讓人過癮,因為它能搭起華麗舞台,有燈光,有角色,迷幻詭異,精彩紛呈,作者本身是戲子。清談是一個人站在角落裏,燈光剛好打在他的頭上,他說著說著,也就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對別人說,還是對自己說。

我反覆寫了很久,很多遍。我寫的小說很像散文,散文又像小說,那或許因為我一直是個趨向關注狀態而抹去觀點界限的人。莊周云:“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遠矣。”很多文字,在書寫的最終,但只求這樣的空寥自足。

是的。很多段落都只是自說自話。如同一個人曾寫給我的信,說:“在下一本書里,期待煙火人間,飲食男女,春耕秋收,冬雪夏雨……雖然虛無,但過程或許就是意義所在。”我們所能說出的,也只是一個過程,因為結果並不存在於一個絕對的時間。它是連續的,積累的,變化的。在不同的時間段里反射變動的光線,映照各異的角度。

如同所寫過的那些書,每次寫完,都是一次結束,一次開端。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關聯。也不起什麼作用。但它們是一個人度過那些無聲而漫長的時光的里程見證。

《月棠記》在這本書里是個例外。它是萬花筒一樣有着暖彩碎片的小說,本質上更接近一個童話。它講述成人的故事,屬於孩子的心。

這一年,我所寫的,就是一本這樣的書。是一個人在走廊日影下,用竹綳撐起月白薄絹,悠悠用絲線穿過細針,綉上鴛鴦、牡丹、秋月、浮雲……自知沒什麼用處,只是靜坐着勞作,心裏愉悅。那個人綉完了花,另一個人拿起來閑來無事地看。院子裏的落花此時被風吹遠了,喜鵲清脆地啼叫起來。黃昏時下起一場雨,停息之後,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樹梢。

時間這樣過去就很好。

安妮寶貝

完稿於北京

2007-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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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錦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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