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孩子的母親順從地跟他們上了車,諮詢部經理把車子駛到附近一間偏僻的茶樓,雙方對坐了半個鐘頭,先前的難題迎刃而解。
"我老公和他的家人那邊,我會想法子說服。"孩子的母親爽快地答應協商解決,前提是諮詢部經理不把錄有她盜竊行為的錄影帶提供給警方。
"大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是啊,這年頭,風調雨順的,哪兒都能混口飯吃,有誰會喜歡到大牢裏去蹲着呢?"諮詢部經理的口氣近似輕佻。
"至於金額方面,我希望是這個數字。"孩子的母親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這是多少?"諮詢部經理故意說,"一萬?十萬?"
"一百萬。"孩子的母親叫了價。
"一百萬?"諮詢部經理笑了,笑得壞壞的。
他沒有即刻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埋頭打開隨身攜帶的路易·維登的公文包,從裏面取出一張相片,緩緩地、篤定地遞到孩子的母親跟前。
那是一張男人的相片。
"你們的關係,就不用我說了吧?"諮詢部經理故意鬆開手,讓相片輕飄飄地墜落在地,孩子的母親慌慌張張地彎下腰,拾起來,緊緊握在手裏。
"你在福旺超市竊得的贓物贓款,除了分給當值保安的5000元,剩下的,全給了相片里的這個男人,因為他告訴你,他做生意虧損了,借了高利貸,如果你不出面救他的話,他一定會被追債的人活活打死。"諮詢部經理微笑着說。
茶樓的冷氣很足,但孩子的母親卻是汗如雨下。費揚坐在她的對面,望着她那張枯瘦乾癟、揮汗如雨的臉,萬般不忍。
"最開頭,你相信他會娶你,會帶着你,離開你的丈夫,離開他那個窮困潦倒的家,"諮詢部經理對孩子母親的僵窘視若無睹,殘忍地說下去,"但後來,你知道自己被他欺騙了,他不僅已婚,而且跟你丈夫的家人如出一轍,都是些遊手好閒的貨色。除了賭博,他還嫖娼,還吸毒,他把你冒着風險、擔驚受怕偷來的錢物,都貢獻給了妓女、毒販……"
孩子的母親捂住臉,崩潰地痛哭出聲。費揚簡直如坐針氈。
"你失去了心愛的孩子,失去了想像中美好的愛情,你已經一無所有,不能再失去你的丈夫了,現在,他是你人生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諮詢部經理像巫師一樣念着咒語,"我想,作為一個良心受到譴責的妻子,你也不會願意讓你的丈夫,親眼目睹你和那個野男人一次又一次去街邊旅舍偷情的記錄吧?"
孩子的母親完全垮了,她哭得喘不過氣來。
"十萬元,"諮詢部經理斬釘截鐵地說,"多一個子兒都免談!"說完,他站起身,拉着費揚快步離去,將那個悲愴的女人獨自扔在茶樓。
費揚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仁希幫忙,到人力資源部調出諮詢部經理的履歷。旁觀了諮詢部經理那場精彩絕倫的演出,費揚唯一的感受就是,窒息。
"……小學三年級輟學……"仁希捧着厚厚的卷宗,摘選諮詢部經理履歷中的要點念給費揚聽,"……14歲因偷盜罪送入少管所……19歲因故意傷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6年……"
"給我!"費揚急火攻心地搶過卷宗,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諮詢部經理的檔案劣跡斑斑,30歲以前的經歷,堪稱社會敗類,典型的人渣。30歲以後,他進入費氏,從保安干起,一路飈升,被費智信提拔為諮詢部經理。
"他竟然持有費氏2%的股份?!"費揚驚問。
"這是費總特批的,"仁希盡職地解釋,"公司里的高層管理,有極少部分人,獲得過費總贈送的股份。"
"這麼說,他的年收入至少在七位數以上?"
"公司的技術骨幹和重要管理人士,一向享有很高的待遇,除掉七位數以上的年薪與分紅,還有公司提供的免費住宅與汽車。"仁希公事公辦地回答。
可是諮詢部經理並非技術骨幹,亦非重要管理人士,不過是一個背景陰暗的街頭混混而已,費智信花了這麼大的本錢栽培他重用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費總對人才這個概念,理解是相當寬泛的,人盡其材,這是費總最愛說的一個詞語,"仁希道,"費總經常告誡大家,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會有亟待發掘的優勢與潛能,作為成功的企業管理者,就是要正確開掘屬下的閃光點,使團隊中的每一份子,都能成為鑲嵌在王冠頂上的一顆寶石……"
"你怎麼啦?"仁希察覺費揚神色有異。
費揚擺擺手,什麼都不想說,也什麼都不想聽。他重重地合上手裏的人事檔案,忽然間,感到一種無以倫比的疲憊。
2
跟亡童父母簽定調解協議的當天,出了意想不到的差池。諮詢部經理剛一取出事先起草好的協議書,緊閉着的房門就被人猛力敲開了。迎着光,費揚看到門口站着的,居然是知心。
"有人報料,稱這裏正在草菅人命!"知心臉容冷肅。她握着一台袖珍攝像機,鏡頭蓋打開着,對準費揚和諮詢部經理。
"原來是你啊!"知心望向費揚,嘲笑道,"怎麼,又是你們費氏惹的禍?"
"小姐,弄清狀況之前,請你不要亂講話!"諮詢部經理搶先一步,警告道。
"哪一位是當事人?"知心轉而注視着室內。
無人回應。
"怎麼回事?不敢講出來嗎?有人在威脅你們?"知心有點急了,"打電話的人不是說,這兒有一個孩子死於非命嗎?"
"是誰?誰這麼多管閑事?是誰打的電話?"孩子的母親終於叫嚷起來。
"是我打的……"孩子的叔叔小聲嘀咕道,"才剛一見他們進來,我就跑出去打了電話……我沒想到你們已經談好了條件,我以為你們還是不樂意呢……"
"瞧你!"孩子的母親滿臉不悅。
"給電視台報料,不是有報酬的嗎?"孩子的叔叔辯解,"一百塊錢哪……"
"好了,好了,一百塊錢,多大的數字呵!"孩子的母親譏諷道,"你趕緊的,把人給送走吧,咱們這兒談正事兒呢!"
"不好意思,這裏沒什麼新聞,害你白跑一趟,"孩子的叔叔伸出手,遮擋住知心的鏡頭,順勢把她往外推了推,"有勞你了。"
"等等,我想問一問,這孩子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知心看到了牆邊陳設的一張簡陋的香案,熏香繚繞中,供奉着一張放大了的遺像,相片里的孩子,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咋的啦?咱家死了人,難不成礙着你什麼事兒了嗎?"孩子的叔叔擺出潑皮的架勢。
"如果是正常的自然死亡,費氏的人在這裏做什麼?"知心不罷休,抬手指了指諮詢部經理和費揚。
"他倆是我的哥們兒,怎麼樣?不興許朋友間竄竄門子?"孩子的叔叔越性胡扯。
"不對,你們在刻意隱瞞什麼!"知心繃著一張臉,雙瞳如寒星。
"小妞兒,別那麼嚴肅啊!看上哥哥了,是不是?想找借口留下來陪陪哥哥?"孩子的叔叔涎皮賴臉地湊上前去,調戲知心,"沒問題,哥哥這兩天兒,也正愁沒人解悶兒逗樂子呢,要不,陪哥哥出去溜溜?"
費揚倒吸一口冷氣,但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知心已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然地,摔門而去。
"這些記者,像蒼蠅一樣,無孔不入。"諮詢部經理癟癟嘴,不屑道。
"在哪兒簽字?"孩子的母親舉着那張協議,詢問道。
"簽這兒,"諮詢部經理細緻地指示她,"先簽名,再蓋個手印兒。"
費揚牽念着知心。
"我先出去一下。"他忍不住低聲對諮詢部經理說。
諮詢部經理詫異地看他一眼,費揚不管不顧地奔了出去。倔強的知心果真還沒走,握着攝像機,向隔壁的人家探問究竟。費揚默默跟隨其後,無限羞慚,無限愧疚。知心不搭理他,很是敬業地繼續着她的探訪。
緊鄰的屋子,住着一位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問三不知。再過去一間,推開門,是一堆光着膀子熱火朝天打麻將的男人,賭錢賭紅了眼,壓根兒沒人搭理知心。後邊兒的那一間,敲了老半天,出來一位穿金色抹胸網眼鏤空熱褲的濃妝女郎,一見知心就破口大罵,說是攪黃了她做生意。
眼見打探無果,知心關掉攝像機,塞進她的大背包里,失意地朝外走去,看都不看費揚一眼,完全當他是透明的空氣。
"知心,聽我說,"費揚不能不攔住她,"那孩子的死,純屬意外,費氏一方面是不想惹麻煩上身,另一方面也是本着人道主義精神,給予他們起碼的關懷和救助。"
"人道主義精神?"知心看牢他,"這麼說來,你們確實是給他們錢了?"
費揚默不作聲。
"假如其中真沒什麼可隱瞞的,假如產品質量經得起推敲經得起檢驗,你們會這麼好心,白白給人錢花?"知心步步緊逼,"難道費氏是慈善機構?是救助所?"
"知心,請你理解我,"費揚啞聲道,"我有我的立場。"
知心拔足就走。
費揚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楞楞地望着她走向泊在路邊的採訪車,打開車門,悶悶不樂地坐進駕駛室。他聽到她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她坐在駕駛室里,接聽了一個電話,整個人呆了一剎那,然後突然間,她開始手忙腳亂地發動車子。偏偏那輛舊車忙中添亂,轟響了幾聲,抖顫了幾下,就沒了動靜。
"幫幫我!"知心失魂落魄地跳下車,跌跌撞撞地沖向費揚,險些一跤摔倒。
"怎麼了?"費揚直覺地扶住她,驚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爸爸打電話來,姐姐出事了……"知心帶着哭腔。
3
費揚駕着他的車,載着知心,一路拚命超速、闖紅燈,飛速趕往知心的家。許爸爸已經撥打了120,費揚和知心抵達的時候,一輛救護車尖嘎地鳴着笛,遙遙駛來。
知心衝進家門,被眼前的景象驚駭得手足發軟。她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血,漫天漫地的血,整間客廳都流淌着濃稠的刺眼的鮮紅的血,而知意歪倒在血泊中,就像一具失控的水泵,源源不斷地往外冒着血,她那身淺淡顏色的衣褲,轟啦一下,開出一朵大血花,轟啦一下,又是一朵。她已經人事不醒了。
流血不止的知意立即被抬上了救護車,其他的人驚慌失措地坐進費揚的車子,緊隨其後。知心神色倉皇,一徑地顫抖着,抓着許爸爸的手,一連聲地問着因由。
"早起還好好的,上廁所,跌倒了,怎麼都止不住血。"許爸爸語無倫次。許媽媽則一直哀哀地哭泣,嘴裏語焉不詳地嘟囔着,老天保佑,我的女兒不要有事,我的可憐的女兒啊。
"伯父伯母,別著急,"費揚安慰道,"不會有事的。"他冷靜地一手掌着方向盤,一手撥通了醫院院長的電話。知心驚惶中只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著:
"……是我的朋友……情況危急……是的,是你們醫院派出的救護車……車子已經過了十字路口……最多還有兩分鐘就到……"
救護車閃着紅燈駛進醫院大門,幾名醫護人員推着手術車,已經在門口嚴陣以待。救護車一停穩,血淋淋的知意就被火速抬上手術車,送進手術室。
一位穿白大褂的銀髮男子健步迎過來,熱情洋溢地與費揚握手。費揚介紹給許爸爸許媽媽,說是這家三甲醫院的院長。院長說,他為知意安排的是本院婦產科的頭牌專家,為防有什麼萬一,醫院的外科主任、內科主任也被緊急召來,在手術室外待命。
"救救我女兒!"許媽媽反反覆復地,只會說這一句話。
院長特意為他們安排了一間休息室,然而許爸爸許媽媽憂心忡忡地倚着手術室門外的牆壁,寸步不離。間中護士不住地告之狀況,拿了數張單子讓他們簽字確認。先是知意失血過多,需要大劑量地輸血,接着是知意腹中胎兒出現原因不明的宮內窘迫,必須手術取出。
儘管有院長特事特批,但手術的每一道環節依然有繁雜的程序,有無數的字要簽,有無數可能出現的恐怖的後果要家屬事先閱讀。許爸爸許媽媽已經承受不起任何刺激,知心亦是淚流不止,於是費揚當仁不讓地承擔下來,在醫院裏穿梭往複,把所有的手續辦理得妥妥噹噹。
"呆會兒孩子娩出,要拍照、做腳印的吧?"護士從手術室出來問。
"要的,要的。"許爸爸忙說。
"請挑一挑。"護士抱來一疊材質不同的紀念冊。
"費揚,還是你幫我們決定吧。"許爸爸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就這款。"費揚相中一冊水晶質地的。
"請簽個字。"護士說。
"拜託鬆鬆手。"費揚忽然壓低嗓音,在知心耳邊輕輕說。
知心不解其意,費揚低了低頭,她下意識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她的一隻手,居然神經質地使勁揪住費揚的右胳膊,把他的皮膚擰得一塊紅,一塊紫。
她尷尬至極,急忙鬆開手,說對不起。費揚溫和地對她笑一笑,騰出手來,在挑好的紀念冊上籤了字,禮貌地向護士說聲謝謝。
半個鐘頭以後,那名護士一言不發地送出了紀念冊。翻開來,首頁赫然是兩隻鮮紅鮮紅的嬰孩足印,小小的,乖巧得不像話。而其餘的部分,本該粘貼數碼快照的地方,卻是空白的。知心楞怔着,倒是費揚反應過來,問護士:
"孩子生下來了?"
"生了。"護士的表情古怪得很。
"照片呢?怎麼沒有我外孫的照片?"許爸爸焦灼地高聲問。
"孩子好不好?"許媽媽哭起來,"我女兒呢?脫離危險沒有?"
"大人平安。"護士說。
"大人平安?這是什麼意思?"許媽媽敏感地一把抓着護士,絕望地問,"小孩呢?小孩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沒有救活小孩,對不對?"
"孩子是活的。"護士淡淡答。
許媽媽傷心過度,站立不穩。費揚眼明手快地攙住她,幫她追問那護士,孩子是男是女,體重幾許,健康狀況如何。誰知道護士態度奇異,似不願多言,一概推說不知。
"醫生會告訴你們的。"她扔下一句,匆促地返回手術室。
許家人全都傻了眼,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緊接着知意被推出了手術室,人依舊昏迷不醒,渾身上下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手腕處連接着大袋的血漿,臉被氧氣罩遮住一大半,面色殘酷地白,像是商店櫥窗里的蠟人。
許媽媽見狀,兩腿一軟,人就伏倒在手術車旁,緊拉着知意身上薄薄的床單,不肯撒手,一行呼喚着知意的名字,一行哭,哭得幾乎絕倒。
"危險期還沒有過呢,病人需要馬上送到監護室里觀察。"幾名護工強行撥拉開許媽媽的手,把知意推進了危重病人專用電梯。
"你們不必太擔心,手術很成功的,"主刀醫生隨即走了出來,摘掉口罩,一臉的倦容,"等麻醉劑過了,病人應該就會自然醒來。"
"大夫,我們可以見見小孩嗎?"知心熱切地問。
"孩子早產,體重過輕,已經送進育嬰箱了。"醫生簡單地說。
4
千伶生平第一次,見到了流星。
漫天繁星中,那顆隕落的星辰,就像是一小片發著光的羽毛,順着空曠而又寂寥的天際,輕盈地、決絕地飛掠而下,稍縱即逝。
"在山裏,海拔高一些的地方,常常看得見流星劃過,運氣好的時候,接二連三地落下來,就好象是下了一場雨。"KEN告訴千伶。
"真的嗎?在山裏時常可以看到流星嗎?"千伶好奇得很,她朝着流星飛過的方向,仰得脖子都酸痛了,還是捨不得挪移開視線。
"有好多次,我都試過想要把它們拍攝下來,可是任憑我的鏡頭怎麼追趕,都趕不上它們墜落的速度。"KEN不無悵憾。
他們坐在河岸邊,身畔有茸茸的綠草,有車前子、野菊花和看麥娘,空氣中充滿強烈的植物生長的芳香。KEN的車載音響仍舊播放着那首愴惻的歌曲,白月光,心裏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遭遇流星。"KEN在哀傷的歌聲里靜靜說。
"因為他們從來不會抬起頭,觀看天空的景象。"千伶輕笑。她想對KEN說,在認得他之前,她亦是從不會如此專註地仰望星空。
"小時侯,看着滿天的星斗,當流星飛過的時候,卻總是來不及許願,"KEN說,"長大了,遇見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卻還是來不及。"
千伶不作聲。這是《停不了的愛》裏面的對白,她知道。
"電影裏的台詞,有時候,美得無與倫比。"KEN喃喃自語。
千伶惻然,她能夠感覺到他的憂傷。那憂傷,就像水一樣,無聲無息地蔓延過來,蔓延過來,悄悄地,悄悄地,將她淹沒其間。
"我經常會想,我喜歡的這個女子,會不會只是一顆流星,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剛夠照亮我生命的一瞬間,而後,就會把一生一世的黑夜留給我……"KEN的聲音低微下去,竟至不可聞。
千伶抬起眼,看着他,暗暗的夜色里,KEN雙眼潮濕,彷彿一個受盡冤屈卻又無處申訴的孩童。千伶的心情,變得迷亂而飄忽,她不能控制自己,伸出手,抱住他,抱住這個傷感的男人。
KEN順勢猛烈抱緊她,低下頭,吻她的唇,吻得那麼用力,那麼惶恐,譬如青春期的初吻,抑或是世界末日來臨,此生最後的一次相依偎。千伶被他親吻得幾乎站不住,他強大的慾念讓她心疼不已。
她餓壞了他了。她想。儘管是毫無道理,但這念頭越發地洶湧起來,在她胸中激蕩。是她餓着了他。她眼睜睜地,餓着他,委屈着他,傷害着他。
去我那裏,好嗎?KEN含糊地低聲哀求。
千伶心如亂麻。
KEN不等她回答,斬釘截鐵地攔腰將她抱起,把她放到摩托車的後座上,替她戴好頭盔,而後跳上車,猛力轟動油門,極速沖了出去。
他們在馬路上飛馳着,隔了老遠,千伶就看到費宅,黑黝黝的一團建築物,龐蕪、低矮,近了,近了,更近了,嗤地一下,摩托車差不多隻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掠過了它,把它拋棄了在時間的荒野里。
千伶把臉貼在了KEN熱熱的脊背上,她那猶疑的心,就在這一剎那間靜了下來,靜得像是一間無人居住的空屋,然而空氣里殘留着一觸即發的靜電,似乎可以一下一下地、擦出幽藍幽藍的火花來。
KEN住在電視台的宿舍區里,一幢五層樓的老房子,KEN是在頂樓,頂樓的一套小小的居室。沒有電梯,他們逐級爬樓梯上去,KEN摟着她,時不時俯身吻她一下,猶如貪嘴的孩子,面對着珍饌美食,很有些迫不及待,又很有些不知從何下手的意思。
有一段樓道,路燈壞掉了,他們摸黑前行。KEN趁勢親吻她,柔韌的舌尖撫慰過她的眉毛、眼瞼、鼻子、嘴唇,停留在她瘦瘦的鎖骨處,吻得她透不過氣來。千伶的衣扣已經散亂開來,KEN的手指探觸着她,她的皮膚觸覺像是一種綢緞,柔軟而光滑。他忘乎所以地吸吮着她的雙乳。
然後,KEN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他們繼續艱難地爬樓梯,在黑暗的過道里,且行且停。他的強壯堅韌的渴望,宛如春天雨後的竹筍,拔地而起,長勢驚人。
樓道里的纏綿簡直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久,而一進家門,KEN甚至來不及開燈,就擠進了她的身體。千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枚圖釘一般,被他牢牢地釘在了牆壁上。KEN在她面前瘋狂聳動着,彷彿一座岩漿涌動的火山,轉眼間就在她的體內激烈滾燙地噴發了。
他們的第二次,是在床上。音樂的節奏發生了顯著的改變,是整部旋律中最為旖旎最為繾綣的章節,悠長的單簧管獨奏,一段波光瀲灧的華彩。
"我愛你……"他狂亂地念叨着,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以致於把那幾個原本無欲無求的字眼,演變成了另一種瘋狂無形的器官,伴隨着他肢體的動作,深深插入到千伶的心臟中。
千伶必須承認,KEN是個傑出的優秀的演奏者,不是依傍技巧和反覆訓練取勝的那種,而是擁有得天獨厚的天分。他用他的原生態的天賦,收放自如地駕馭着每一個音節,把它們演繹得有如天籟。
凌晨時分,千伶悄悄起身,穿好衣服,離開了KEN的家。KEN酣然熟睡着,對她的離去全然未察。外面落着雨,風有些涼,千伶緊了緊外套,轉過頭去,回望頂樓黑漆漆的窗口。十分鐘以前,她還置身在那個房間裏,在KEN溫暖的懷抱中。
千伶招手叫了輛TAXI,回到費宅,躡手躡足地溜回到自己的房間。還好,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蹤。她取出安眠藥和煙,躺到鬆軟的大床上,下意識看了看牆上的時鐘。一個小時以前,她還和KEN呆在一起。
她吃了安眠藥,吸了半枝煙,大睜着雙眼,了無睡意。
早晨KEN打電話給她,她沒有接。KEN不住地打,她索性關了手機。她失眠,沒胃口吃東西,沒心思做任何事,整天坐在房間的窗前,托着下巴,就像是已經失去了他似的,終日揣想着,五個小時以前,他們還在一起;七個小時以前,她還呼吸着他的氣息;一天以前,她還在他的床上……
一想到KEN那清潔的、略微粗糙的、散發著迷人體味的皮膚,千伶身體最隱秘的部位,就會情不自禁地湧上陣陣滾燙的情慾。
5
"你們要有思想準備。"在進入無菌育嬰室之前,醫生例行公事地提醒了一句。
儘管已經了解到知意所誕下的,是形象奇突的怪異兒,在手術室中,甚至驚嚇住了在場的醫生和護士,但知心還是被躺在保暖箱中的怪物結結實實地給嚇了一大跳。
熟睡着的那個小東西,膚色是灰綠色的,臉是倒錐形的,鼓突的眼睛嵌在額頭上,軀幹部分被一些蹼狀物連接着,呈醜陋的蜥蜴狀,看起來更像是一隻青蛙的後裔,而不是人類的嬰兒。
知心捂住嘴,以免自己失聲叫出來。站在她旁邊的許爸爸,卻是倒退兩步,發出了一聲沉重悶濁的低喘,彷彿被什麼人當胸擊打了一拳。知心慶幸沒有讓許媽媽一起進來,否則她會當場昏倒。
知心和許爸爸沉默地退了出來,在隔離地帶,脫掉了滅菌衣,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費揚等在門口,體貼地保持緘默,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問。反倒是許爸爸忍不住,含糊地哀嘆一聲:
"太可怕了……"
"由於早產的緣故,加上孩子本身的畸形,其肺部發育欠缺,不能自主呼吸,隨時都有可能會夭折。"在醫生辦公室里,主治醫生如實告訴他們。
知心和許爸爸對望了一眼。許爸爸臉部的肌肉微微抽搐着,皺紋密佈,暗影叢生,他像是在一瞬間衰老了十歲都不止。
"你們的意見是——"醫生含蓄地問。
"盡全力搶救吧,該花費的錢,我們會想辦法湊出來的,"許爸爸明白醫生的意思,沮喪地表態,"怎麼說,都畢竟是一條命哪!"
"我姐姐在懷孕期間,定期到婦產科醫院做產前檢查,一直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啊。"知心不解地問醫生。
"這種畸形,不同於21三體綜合症,屬於極為隱蔽的一種變異,且發生幾率很小,一般的產檢手段,是很難篩檢出來的。"醫生答覆道。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狀況呢?"知心說,"我家裏人一向身體健康,姐姐在這以前連醫院都沒有住過,我姐夫生前也沒有患過嚴重的疾病。"
"畸形兒的形成,通常是在胚胎髮育階段,受到各種有害因素的影響,使細胞染色體發生畸變,或是有害物質抑制細胞的有絲分裂,妨礙了胎兒器官的正常分化與發育,由於胚胎細胞的生物合成很活躍,細胞分化、生長發育均先於這種快速分化的細胞本身,所以顯得比較脆弱,再加以胚胎對有毒物的分解代謝和排泄很不完善,極易受到有害因素的損害,從而導致畸形的發生,"醫生詳盡而審慎地解釋道,"至於引起畸形的因素,我們所能知道的有很多,例如遺傳的因素,包括染色體畸變、基因突變、染色體數目異常或結構改變等,例如環境的因素,包括原生不良環境,次生不良環境等,除此以外,還有職業的因素,生物的因素,以及一些不良生活習慣等等——關於這例畸形兒的成因,我們暫時還不能得出結論,需要對母體做進一步的檢查,核實原因。"
許媽媽在走廊外翹首以待,見到他們,連聲追問狀況。知心怕刺激到許媽媽,沒有提到嬰兒嚇人的畸形,只說孩子肺部有問題,性命堪虞。許媽媽聽得淚流滿面,哽咽道:
"知意怎麼承受得了?"
知意果真受不了這個打擊。麻醉劑失效以後,她蘇醒了過來,從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躺在病床上,一邊呻吟着噓噓呼痛,一邊詢問她的孩子,要求見見小孩。
許爸爸囁嚅着,試圖敷衍過去,還沒等他開口,知意的公公婆婆卻是風塵僕僕地聞訊從鄉下趕了來,大筐小袋地攜着雞蛋、紅糖什麼的,甚至還有好幾隻窩在草筐里咕咕悶叫的大公雞。
知意的公公興緻勃勃地往病房裏騰挪着那些紙箱和籮筐,知意的婆婆則像個推銷員一般驕傲地逐樣介紹着七大姑八大姨贈送的鄉土物產:
"……這幾隻大豬蹄,是伢子他舅舅家送的,下奶好着哪,可別餓着俺孫子……他二姑婆本來要跟着一塊兒來的,地里走不開,就叫俺們帶來這麼些薏米,說是熬粥最好……這壇泡酒,他乾爹存了有兩三年了,說是等滿月,拿來招待客人……"
"爸,媽,你們這大老遠的……"知意掙扎着探起身子。
"好閨女,你可是俺家的大恩人,"知意的婆婆握住知意的手,垂淚道,"俺們的兒子沒了,三代單傳哪,如今就指着這孫子了……"
"老太婆,孫子出生了,是喜事兒,你哭什麼?!"知意的公公呵責。
"是是是,是喜事兒,是喜事兒呢,俺們是老糊塗了……"知意的婆婆以衣袖拭淚,又是哭,又是笑的,探頭四處張望着。
"親家,小孫孫在哪兒呢?"她熱切地問。
"寶寶,稍微有點不好……"許爸爸隱晦地支吾着。
"不好?怎麼不好了?"虛弱至極的知意居然一下子坐了起來。
"醫生說,暫時不能見……"許爸爸吞吞吐吐。
"不能見?為什麼不能見?孩子怎麼了?"知意麵色煞白,虛汗淋漓,"我要去見我的孩子,孩子在哪裏?告訴我,孩子在哪裏?你們說話啊,到底出什麼事了?"
許爸爸見勸哄不住,無奈地看了看知心。知心會意,上前盡量委婉地道出了實情,說那孩子此刻呆在育嬰箱中,凶多吉少。她隻字未提到畸形的事情。
知意一聽,頓時嚎啕痛哭,口中一徑念着亡夫的名字,直說自己對不住亡夫,沒能好好照顧他的遺腹子。知意的公公婆婆撐不住,也雙雙哭了。許媽媽心如刀絞,走過去,摟住知意,母女倆抱頭大哭。許爸爸默默站在一旁,兩眼濕潤。
知心看得慘惻,跑出病房,立在牆邊,掩面啜泣。費揚追了出來,用紙巾輕輕替她擦拭眼淚。知心再也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淚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