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食長跑
Hash是國際性的長跑兼啤酒飲用:跑兩個小時的路程,喝兩到三升啤酒。據說這個運動起源於上世紀30年代的英國,一幫啤酒徒對他們日益增厚的啤酒膘憂心起來,聚到一塊兒邊喝啤酒邊跑步。所以我把叫做“消食”。阿布賈的消食長跑者上星期六下午三點半集合在希爾頓酒店,打眼一看,果然個個超重,都有消食的需要。組織者是個略帶小兒麻痹症殘疾的中東男子,負責介紹當天的長跑路線,帶領隊伍,執行懲罰。消食長跑有一套清規戒律,比如不準用右手端啤酒杯,喝酒只准用左手,同時摘下帽子,必須唱Hash隊歌,跳Hash隊舞,等等。違規者,懲罰極其不雅,必須坐冰凍馬桶,裏面堆滿冰塊,跑步結束后,受罰者便當眾坐上去,邊喝啤酒邊供大家取鬧。當然,冰塊和肌膚間,隔有內褲外褲,還不至於從不雅降格到粗鄙。路線是頭一天預設的,設定好的路線上鋪撒着白色紙屑,但長跑者們最怕的是假路線;它把你誘入歧途,讓你走投無路再折回。一般設計路線者會佈置六到七條作弊的假路線,鋪撒同樣的白色紙屑,一眼看去前途光明。所以我有了經驗后常常避開這類光明大道,舍易求難,捨近求遠,往往結局是柳暗花明。
在三藩市看見的Hash長跑是在市區街道,一次正逢“紅裙日”,無論男女,一律紅色晚禮服,當時我以為瘋人院造反,鬧出這一場狂喜大逃奔來。在阿布賈市區長跑目標太大,常常使街上的所有人、所有動作愕然定格,看這群營養過剩的白人吃如此苦頭消耗營養。因此長跑地點便改在城外,往往開半小時車才能抵達。長跑也甩不起腿,荊棘古藤覆蓋著人跡稀少的小徑,兩小時下來,個個都是輕度皮開肉綻。叫它長跑已不恰當,該叫它叢林跋涉。到了這裏我才明白,跨出阿布賈,幾乎是無人區,至少看上去所謂的文明還沒有征伐至此。
下午三點半,四野積壓了大半天的毒暑,空氣燃燒一般,觸在身上一層細痛。聽說是攝氏四十二到四十五度的氣溫,但叢林裏要溫和些,樹欲靜,風不止。從幾十個國度來的駐外人員大多數是白種人,個別非種血統和中東人。起點一般是一個村莊的開闊地,供人們停車。起點是有儀式的:大家圍成一圈,唱Hash隊歌,一面跳着類似卡通或木偶的舞蹈。倘若沒人做伴,我相信我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會為如此的歌舞窘死。據說這個儀式非常重要,歌舞不但增強盟誓感,使大家在兩小時之內生死與共,還存活絡筋骨的熱身作用,所以我也就加入進去,自我醜化地手舞足蹈起來。
跑步開始后,個大腿長的自然衝鋒在前。按規矩先鋒們要不斷地在拐彎處向後面的隊員高喊暗語,表示道路至此暢通。我仗着長期的長跑訓練,和這些一米九零左右先驅者結伴,但很快發現不划算,因為假路線都是讓這些捷足先登者吃虧的,讓他們誤入歧途後向後來者發出糾正路線的信號。假定長跑距離為十英里,先鋒隊員往往要跑三四英里的冤枉路。這遊戲規則把身強力壯者不時扯回來,和體力上劣於他們的人拉到同一起跑線上。殘酷的自然淘汰被緩衝了,減少了掉隊的可能性。路上幾乎從來見不到人,有時會有三兩隻牛閑在樹蔭下嚼草,但放牛娃卻不在畫面中。只有一兩次,隊伍經過溪流,碰上浣洗的村女們,個個瘦削秀麗,瞪大原本就極大的眼睛看着這群龐然的白人,她們無法猜測他們進犯叢林是為高血脂、高膽固醇所驅;她們做夢也想不到當物質豐富到一定程度,食物豐足到極點,就會產生白討苦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健身房,就是在野外虐待自己,讓自己腰酸腿疼,上氣不接下氣,大汗如洗。人通過飽足的飲食蘊涵的能量在這自我虐待中毫無功利地得以釋放,這就是文明。
河水一般都很渾濁,一種晦昧的灰綠色,稠稠的,卻很湍急,我們踩着凸在水面的石塊過河,生怕一失腳落水,有鱷魚巨大的口腔張在下面。村女們也都是用塑膠桶將水打上岸,搓洗衣服,可見此地確有鱷魚出沒。我對她們喊一聲“哈羅”,她們竊笑不答,才知道她們說豪薩語。林子稀疏之處,便可見大沙堡似的土丘,有的比人還高。起初我以為是地質現象,後來明白那是白蟻城堡。白蟻是當地人的食物,用煙火伸入白蟻城廓,熏焦的白蟻在風中一揚,如同揚麥粒那樣,蟻肢隨風揚去,剩在籮里的蟻肉油性頗大,接近堅果的味道。聽說有一種食蟻獸蹲在河邊,張開的鱗甲分泌出一種液體,很對白蟻的胃口,成群的白蟻飛落下來,片刻便粘在食蟻獸身上。然後獸往河裏一紮,白蟻頓時漂浮在水面上,再由獸慢慢享用。白蟻有這麼多天敵,還能築出如此輝煌的王國,真是頑強的生命。生物不可思議的本性,在此多了一項見證。據說戰爭時人類在大量損員的情形中,生命力陡增,生殖的存活率也高出和平時期數倍。愈被迫害的種族,愈經歷戰亂創傷的人民,愈會人丁興旺,氣壯勢眾,難以滅絕。
尼日利亞的岩石很有名氣。其實西非都有這種巨大的岩石景觀,一座小山坡常常就是一整塊岩石。所以我們的消食長跑到此又變了性質,變成了岩石攀登。好在設路者們都還仁慈,攀登不算太險,又時常把啤酒攤子設在頂峰那一端,士氣便如此被鼓舞;這裏的花一開就是滿樹,點染着濃稠的綠色。不知名的花美得驚人,卻對自己的美渾然不覺,開得天真爛漫。忍不住折下幾枝,剛剛帶進室內插入花瓶便凋謝了。它們能承受華氏一百多度的曝日,卻會被人們溫存的目光曬死,或許是對貞操的堅守,在被霸佔之後自盡了。
有一種淺黃的花,從樹枝上一串串垂掛下來,花形和色彩都美麗極了。但據說黃顏色的花往往有毒,看來它們是烈性子的一類,對把玩它們的人不甘心“死給你看”,它們是要拼個魚死網破的。極偶然碰上當地土著,用豪薩語問他們花的種類,從來沒有答案,他們對花從不想佔為己有,所以有一種坦然的淡漠態度。或許土著人最懂得尊重這些花,那就是由着它們的性子,任它們自生自滅。
花不干預人類,人類對花也是平等共存,此地沒有改變物種基因的偽造物主插手,給予“為你好”的說辭。工業文明的人們缺乏想像,只能設想出人類的唯一進化途徑,就是把途徑強加給所有人,因此,流血和殺戮天天發生。我們為這裏千古盛開的花找一個帶空調的文明去處,而不屈的花兒立刻就自絕於人類。
有一次跑到途中下起雨來,有一位隊友掉了隊。他是個美國人,走亂了方向後流落到一個小村莊裏。村民圍在四周打量他,他感到了恐懼。後來他打聽出了方向,找到了同伴,大家問他恐懼什麼,他也說不出所以然。我想推廣文明的人深知他們索取了多少代價,剎那間他也懷疑這兩百年血淋淋的“推廣”的正義性。還有一次,兩名美國外交官迷途了,誤入了當地的軍事林區,當場被抓獲。好在其中一人帶了大使館出入證和外交官身份證,尼日利亞官兵們才客氣一些。但他們拒絕釋放他們,堅持要美國大使館武官出面領人。星期六晚上,大使館沒人值班,兩個被拘者又不記得武官的電話,只能軟硬兼施地求饒。軍事重地的負責人鐵青一張臉,毫不鬆口。這是在一個孤立的山頂上,四周野樹枯草沒人,蚊蟲如沙子一樣擊打在人的臉上身上。好在他們也有忌口,對帶有葡萄酒和奶酪味道的血嫌棄,所以三小時的囚禁之後,兩人還不至於體無完膚。終於聯絡到武官,已經夜色四合,兩個身高近七尺的白種人大嘆撿了一條命似的慶幸,詛咒再不做長跑急先鋒了。
隊伍到達終點也有儀式。一番歌舞后,新隊員要向大家作自我介紹。新隊員也常常受捉弄,說錯口令或做錯規定動作,抑或用右手拿啤酒瓶喝酒,便受罰坐在冰馬桶上。一次聽一個新來的女隊員自報家名:中國華為貿易公司職員,來自四川重慶,我心裏一熱:沒想到在非洲叢林深處,遇到我第二故鄉來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