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思亂想的日子王躍文
我原先廁身的所在,成天礙眼的是報紙和公文。公文我只看標題,就可知其大概了。很多人終生不看公文,照樣活得自在,我大略知道些,也就罷了。拿來報紙,我通常是從後面看起,往前翻到沒意思的地方,就擱下了。望着眼前晃來晃去的各色面孔,我時常生出時間錯覺,似乎明天就是周末。有時我上午還知道是星期一,到了下午就以為是星期五了。日子如此漫長,我渴望周末。上帝的一個星期開天闢地,我的一個一個星期無所事事。我原來的宿舍也是在那深宅大院裏,每挨到黃昏,我會去院外遊逛。院外是喧囂的市聲,可偏是這裏比那院內更清靜。
我就這樣混混沌沌過着日子。每天黃昏,我都穿行在街頭陌生的人群中。依然是某個黃昏,我依然踽踽在紅塵里。我猛然抬頭往西,想看看夕陽。可我看到的是正在漸漸暗下去的灰色樓宇。這是座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城市。那一霎,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一種想逃的心念。後來就總琢磨這事兒,發現我通體瀰漫的都是逃的念頭,揮之不去。
可是有誰又能輕易逃得過無聊的日子呢?似乎是種宿命。這種宿命猶如天穹,高高在上,覆蓋眾生。我一時沒法逃脫,還得看上去規規矩矩,寫些無聊的文字。我是個急性子,總想加班加點做完手頭的事。可是,當我很多次以最高效率完成工作時,得到的評價竟是做事不太認真。困惑了些日子,我如夢方醒。原來在我謀生的地方,凡事都講究藝術。比方說,下級做事一般要舉輕若重,既顯得兢兢業業,又顯得水平不如上司。如果下級表現得比上司還能幹,那就是不能幹了。上司在下級面前卻通常要表現出舉重若輕,哪怕他原本是個庸人。輕重之間,大學問存焉。我從此覺悟了,學會了磨洋功。慢慢地寫着那些僵死的文字,哪怕早寫好了也壓着不交稿。可我的腦子是閑不住的,坐在辦公桌前神遊八極。看上去我當然是在認真推敲手頭的文章。日子過得也自在,成天樂呵呵的。直到離開那個地方,很多記者朋友都問到同樣一個問題:看你的小說,覺得你應該是個內心有許多痛苦的人。可你看上去嘻嘻哈哈,這是為什麼?我玩話道:我佛慈悲,可我們見過的所有佛相都是微笑的。
既然什麼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就滑稽起來。看多了滑稽的事,遇上再不可思議的事,都雲淡風清了。周圍的氣氛讓有些人弄得再怎麼莊嚴或一本正經,我卻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便又時常生出一種新的錯覺,這是種空間錯覺。我總恍惚中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關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里,而我總是在玻璃罩外面逡巡,冷眼看着裏面的熱鬧。我照樣天天在那個大院裏走來走去,也天天碰見別人在那裏來來往往,他們也天天同我握手寒喧。可我老覺得他們同我隔着層厚厚的玻璃。玻璃有着極強的隔音效果,望着他們汲汲仕途,一路呼嘯,我會突然失聰,聽不到任何聲音。玻璃罩裏面上演的就是好玩的啞劇了。
我的那間辦公室很陰暗,地板踩着老吱吱響。沒事在裏面踱步,也沒情致,極讓人煩的。只好成天枯坐,抿着茶,目光茫然地翻着報紙。倒是寫作的時候,電腦不經意會鬧出些小幽默,很有味道。比方“依法”二字連着打,打出的竟是“貪污”。“依法行政”就成了“貪污行政”。我懷疑是軟件設計者的惡作劇,太有意思了。別人眼裏的大事我越來越漠不關心,倒是這些小事兒給我增添了很多樂趣。
我就這樣成天胡思亂想,有些東西就進入了我的小說。當那些新聞機器以無數真實的細節虛構巨大的謊言時,我用眾多的無中生有講述着基本的真實。
幽默的代價王躍文
我從小就知道父親因言獲罪,被打成右派。卻不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有天閑扯,父親偶爾說起這事,我竟有些哭笑不得。當年我父親只有二十三歲,在家鄉的縣裏任區委書記。縣委書記也只有三十多歲,書記夫人是縣婦聯主任。都是年輕人,平時彼此很隨便,有說有笑的。那位書記夫人雖說身份尊貴,卻是個麻子。有回我父親開玩笑,在她莆扇上題了首打油詩: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日蜜蜂過,錯認他鄉是故鄉。沒想到我父親年輕時竟如此幽默頑皮,不過這玩笑也太過頭了。他不知道在阿Q面前連月亮都不能說的。但也僅僅是玩笑,那時候區委書記同縣委書記或夫人開開玩笑也沒什麼稀奇。可是,我父親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玩笑日後竟會為他帶來彌天大禍。
1957年,縣委書記和他的夫人都想起這首打油詩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黨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反對一級黨委的領導,就是反黨。毛澤東是與時俱進的典範,到了“文化大革命”,他老人家的光輝教導變了,說縣委就是縣委,省委就是省委,中央就是中央,反對一級縣委或省委,不是反黨。於是除了他本人,誰都可以打翻在地踏上一腳;於是踢開黨委鬧革命,祖國江山一片紅;於是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這都是后話,要緊的是按照他老人家1957年的邏輯,我父親的打油詩攻擊縣委書記夫人,自然就是攻擊縣委書記,自然就是攻擊黨。於是父親罪莫大焉,成了右派分子。一個玩笑,竟讓我父親終生命運逆轉了。記得我讀米蘭?昆德拉的《玩笑》感覺就像讀中國的故事。只需將裏面的人名和地名換成中國特色的,就完全像中國作家寫的小說了。中國同捷克山隔千重,水隔百渡,發生的故事竟如此相似。記得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開頭有句很文學的話: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地上徘徊。這幽靈二字在這篇驚世雄文中自然不是貶義的,但也許馬克思播出了龍種而收穫了跳蚤之後,幽靈二字在當年中國或捷克不但貶義而且恐怖了。環宇之內,同一種幽靈籠罩下的土地,無一處能幸免於難。
我有段時間也混跡官場,熟知20世紀80年代以後中國官場的況味。不敢想像父親當年竟敢那麼膽大。但可以推知,畢竟有那麼些年月,中國官場等級並不那麼森嚴。大概1957年以後,上級就是上級、下級就是下級。同戰爭年代講究的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相比,官場規矩開始與時俱進。現在,誰敢同上級開玩笑?上級的威嚴是不允許冒犯的,而且越是官大越威嚴,只需到省部級就有些侯門似海了。
不過,也未必盡然。同下級打成一片的官員也是有的。有些官員同他賞識的下級或企業家就混得跟朋友似的。總有那麼些人,天天圍着官員轉,點頭哈腰叫老闆。過去有個時候老闆二字在中國近乎於貶義詞,而現在常用來稱呼有權的和有錢的。你有權,我有錢,就很容易做朋友。何謂朋友?朋友的定義也早與時俱進了。有個順口溜說朋友的標準是:一起下過鄉,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有些地方,長官一倒台,牽出一大片,說明這些長官人緣還是不錯的。
我的父親老了,不知這世上的戲演到哪一出了。卻知道囑咐我一句:別亂開玩笑。
常識性困惑王躍文
終於逃離官場,可以過一種自由自在的讀書寫作生活了。儘管自由是有限度的,自在還需自尋心境。有道是“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幸好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宿將,只是在官場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遭,仍有許多懵懂之處,拿來說說,圖個快活。
記得剛踏進官場,對一個名詞的感覺特別深刻,那就是:印象。而且據說最最要緊的是第一印象。好心的同事告訴我,誰誰本來很有才幹,就因為某某偶然事件,在領導那裏落了個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就背時倒運;誰誰就因為年輕時的一件小事,在領導那裏印象壞了,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直到退休都還是個普通幹部。這些故事裏的主人公,都是我可以看見的活生生的人,他們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樣子。剛參加工作時,我還很有些抱負,總想有所建樹,便處處謹慎,事事小心,惟恐領導對我的印象不好。慢慢地,我好生困惑,發現這印象之說真沒道理:那些所謂領導,嘴上那麼堂而皇之,而知人用人怎麼就可以憑他的個人印象呢?原來官帽子就是他們口袋裏的光洋,想賞給誰就賞給誰,就看你是否讓他看着順眼!
老百姓說得激憤:中國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儘管這是極而言之,卻實在道盡了官場很多失意者的無奈和辛酸。所謂看法,也是我困惑的一個詞兒。看法多是用作貶義的。官場上,你跟誰透個風:某某領導對你有看法了,這人准被嚇個半死。看法壞了,你再怎麼兢兢業業洗心革面都徒勞了。領導們總相信自己是很英明的,不太會輕易改變自己對人的看法。憲法太大,一般人也難得去觸犯。刑法或別的法,判得容易,執行卻難。目前,無法兌現的法律判決多着哩!而看法卻是現碰現,領導今天對你有看法了,明天你怎麼做都不順眼了。看法會讓你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還有就是組織,也讓我大惑不解。組織好像一個筐,什麼都可往裏裝。某某領導要重用你,說是組織需要;某某領導要修理你,也說是組織需要;某某領導想把你涼起來,同樣說是組織需要。你若不想任人宰割,準備擺在桌面上去申訴或控辯,他們會說你不服從組織意見,或說你對抗組織;而你私下發發牢騷,又可能成了搞非組織活動。有些人就有這本事:把什麼事都放在組織名義下,弄得堂而皇之。無可奈何,官場中人都是組織內人,縱有滿腹委屈,只要別人拋出“組織”這個詞,就只好隱忍了。面對冠冕堂皇的組織,他們只得失語。
所謂尊重領導,我也是頗為質疑的。我沒見過哪個文件或法律上規定下級必須尊重上級,而這卻似乎是官場鐵律。我雖然迂腐,卻並不是凡事都去翻書的人。只是耳聞目睹了很多所謂領導,並不值得尊重的。就像眼鏡不等於知識,禿頂不等於智慧,修養差不等於性子直,肚子大不等於涵養好,官帽子高並不一定就等於德才兼備、令人尊重。近年來,倒了很多大貪或大大貪,他們八面威風的時候,一定早有人看透了他們,並不從心眼裏尊重他們,只是他們掌握着別人的飯碗,人家奈何不了他們。往深了說,這尊重領導,骨子裏就是封建觀念。因為籠統地說尊重領導,往下則逐級奴化,往上的終極點就是個人崇拜。人與人之間,當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頭上的官帽子。
凡此種種,在彼官場,都是常識,人人都自覺而小心地遵循着,我卻總生疑惑,拒不認同。這種德行,在官場還呆得下去?還是早早逃離的好。
發明一種文本王躍文
文壇一直時髦着文本探索或創新。我是最沒有創意的寫作者,總羞於同各路高人談及文本問題。有心者介紹進來的一些西方流行文本,我也懶得研究。也不是狂妄自大,只是覺得那些洋玩意兒怪怪的,不對我的脾胃。
可我今天忽發奇想,以為自己也可以發明一種很可愛的文本。我是閱報得到的啟示。我目前側身的所在,最大的好處就是報刊多,總有上百種吧。信息量自是極大,政治、經濟、科學等等乃至各種奇聞軼事,都可盡收眼底。像我作小說的,總是苦於腸枯腦幹,現在又不太提倡深入生活了,而自己天天所處的生活又不太方便寫,總免不了有些自作多情的先生或女士對號入座。但寫小說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手癢,不寫不行,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報刊上獵取素材。什麼賣官買官、行賄受賄、殺人越貨、坑蒙拐騙,等等等等,天天都見諸報端。不妨就取這活生生的世間百態,接花移木,稍加敷衍,就是絕好的小說了。
有人肯定早哂然笑之了,覺得我這招術並不新鮮。有典可考,斯湯達的《紅與黑》就是因為一樁凶殺案的報道誘發了靈感。朋友們或許誤會了,其實我的這種文本,與斯湯達大異其趣,基本格式(或叫體例)是:先將報刊上的奇聞趣事原文照錄,接着就是本着前面真人真事而虛構的小說情節。摘報用楷體,小說用宋體(若翻譯成英文,可考慮用書寫體和印刷體相區別)。這樣,一本小說,從視覺效果(前衛人士稱之為視覺衝擊)上看,就是一段楷體,一段宋體,交相印襯,版式也很好看的;從內容上看,真假齊備,虛實兼有。閱讀自由度也很大,只想看小說的,跳過楷體字就得了;只想看真實新聞的,那就跳過宋體字;真假虛實都想看的,就一氣兒讀下來,想必更有意思,那種閱讀快感絕對是說不出的好。
採用這種文本寫小說,好處多多。對號入座者只好啞口無言了,知道小說的原型不是他自己。哪怕他同小說的原型再怎麼英雄略同,也不好說什麼了。其實這也不失為一項善舉,可以讓有些讀小說心神不安的人放心落意睡個好覺,免得影響了革命工作。他們一旦知道某篇小說中的人物不是寫他自己,就襟懷坦蕩蕩、儼然君子狀了。他們就可以面無愧色地向上級或朋友推薦一本反腐敗的好小說,而這小說本來足以讓他心虛的。他們也就有可能居高臨下地誇誇某些作家的責任感和社會良知,而本來這些作家應該讓他恨之入骨的。
這種文本的創作,還可給有些看了小說免不了犯傻的體面人啟蒙些文學常識,讓他們知道寫小說原來就是揉麵糰。揉麵糰是我的說法,其實這意思是魯迅先生早就說過了的。他有段很經典的話,可惜我記不全了,似乎是說他筆下的人物,往往眼睛是北京的,鼻子是南京的,耳朵又是上海的。我覺得這就像揉麵糰一樣,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凡有權指責小說的人,往往是最相信法定權威的。那麼,我的這種文本,不過就是將天南地北的新聞揉在一起,寫成小說,符合魯迅先生的意思,他們又怎麼說去呢?
我原以為只有自己看報總是從後面看起,後來發現很多人都有這個習慣。原來更多的讀者都愛看些真實的新聞報道,類似焦點訪談風格的。此類報道,多半不會上頭版頭條的。那麼,我自己若是試用這種文本寫小說,也許不會摘錄頭條新聞,多是選擇未版文章。寫出的小說,可能又不會太全面地反映生活。其實沒有人會同我講道理,真要理論一番,我也有話說。記得當年有句話很流行,就是說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幹部是好的和比較好的。不知這話今天還算數嗎?倘若算數,那麼百分之九十九之外的百分之一,為數也不會太小。因為我國公務員太多了。如此說來,一本小說多寫了幾個形象不是很高大的官員,又有什麼關係呢?而這百分之一,可是成千上萬啊!
讀書人都知道,虛構是小說創作的靈魂。所以即便是一邊摘報,一邊編小說,也切記別忘了虛構。報紙披露的貪污腐敗案件往往大得嚇人,就像我們在身邊看到的有些人模人樣的官員實際上壞得嚇人,但是,寫小說卻大可不必弄得那麼嚇人。凡事留有餘地好些。我們只把真實的事件當模特兒,然後加入些藝術成分,弄得含蓄些。好的小說是座冰山,深厚的部分潛在水中。這也是現實策略的考慮,不至於讓人指責小說寫得太過了,恰恰相反,同真實原型比較,小說委婉多了,柔和多了,甚至壞人也比原型好多了。如今總有人替壞人鳴不平,倒也稀罕。
這種文本的小說還有一條好處,就是可以多賺稿費。本來一部二十萬字的小說,足足可以擴充到五十多萬字。字數多了,定價就高了,碼洋自然上去了。這是行業機密,本來不該說的。
電腦的幽默王躍文
我早已習慣了電腦寫作。字詞、詞組或常用短句都可以飛快地連着敲出來。久而久之,用筆反而不順手了。可電腦有時也跟我開開玩笑,叫我哭笑不得。
我想聯着打“從容”這個詞,顯示出的竟是“偷竊”。我疑心自己敲錯了,可反覆多次,仍是“偷竊”。後來軟件升了級,顯示出的就是兩個詞了,一是“從容”,二是“偷竊”。不管怎麼說,“從容”和“偷竊”成了孿生兄弟。我不禁想起早幾年辦公室被盜的事。那天我一早打開辦公室,發現裏面一片狼藉,立即明白昨夜有不速之客光顧了。我馬上保護現場,打電話報警。過一會兒,公安局的人來了,他們看到這場面,就說是慣偷乾的。你看,這煙灰一整節一整節掉在地板上、桌子上,說明這賊幹得很“從容”,一邊叼着煙,一邊撬着鎖,說不定還哼着小曲哩!的確,如今“偷竊”是越來越“從容”了,小盜“從容”地登堂入室,大盜“從容”地攫取人民血汗。縱使是新版軟件,“從容”不也排在“偷竊”前面嗎?
我想打“毛病”,顯示出的竟是“讚美”,風馬牛不相吸。可細細一想,這中間似乎又有某種耐人尋味的聯繫。有“毛病”的人受“讚美”的事兒並不鮮見,而真正沒“毛病”的人卻往往得不到“讚美”,甚至還會吃虧。我想設計編碼程序的人並沒有想這麼多,可偏偏無意間提示了生活的某些規律。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種亂力怪神在俯視蒼生?更可怕的是有些載譽天下的人滿身不光是“毛病”,而是“大病”。
我每次打“資本”,都打出個“醬”字。我想“資本”是最常見的詞,應該可以連打的,可電腦偏偏總聯想出個“醬”。我不由得想起柏楊先生把中國稱作醬缸的比喻。這是很傷中國人面子,卻又很貼切的諷刺。再想想這“資本”,真是個好東西,但確實也有“醬缸”的味道。不少同“資本”打交道的人,就像掉進了“醬缸”里,沒多久就髒兮兮的了。這些年賺錢最快的就是所謂“資本”運作,空手套白狼,可成大富翁。中國堂堂“資本”市場的所謂股市,可以說是個大大的“醬缸”,黑黑的“醬糊糊”里爬着很多胖乎乎的白蛆。
有時候我想打的詞雖然錯了,卻錯得有道理。比方我打“含量”,顯示的卻是“會計師”。“含量”也許要請“會計師”來計算。又比喻我打“生存”,顯示的是“自下而上”。軟件升級后,也是同時顯示兩個詞,一是“自下而上”,二是“生存”。這也有道理,人們求“生存”的過程,總是“自下而上”的。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有些人“自下而上”的歷程卻是一個巴結討好、吹噓拍馬、見風使舵……總之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歷程。
連着打“告狀”,屏幕上出現兩個詞:一是“街頭”,二是“告狀”。“街頭”居然還排在“告狀”前面。無意之間,電腦又破譯出了中國的某種傳統。照理說,告狀,古時候是上衙門,新社會是上法院。可是中國的“告狀”自古以來就同“街頭”有緣。舊時若逢貪官污吏當政,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老百姓背了冤屈,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好等着上面來了青天大老爺,上街呼號,跪道攔轎。如今時代不同了,跪道攔轎肯定行不通。官員們的轎車開得飛快,小心軋死你!如果是更大的官員出行,警車呼嘯,警察喝道,你哪怕拼着老命想往車上撞都輪不上。那麼,上法院呢?老百姓心底又不踏實。都怪誰編了順口溜:法官帽子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老百姓最終還是相信政府,於是就總往政府門口去喊冤。哪級政府的門口不成天堵着上訪的民眾?只怪政府沒搬到深山老林里去,總扼守“街頭”要津,那裏便總是老百姓“告狀”的場所。
這樣的幽默我碰上很多了。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我打“呼聲”,眼前出現的竟是“吃虧”;我打“依法”,冒出來的卻是“貪污”。結果“群眾呼聲”就成了“群眾吃虧”,“依法行政”就成了“貪污行政”。“群眾吃虧”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同時那些有勇氣反映“群眾呼聲”的人往往也會“吃虧”。我認識的一些有良知的作家、記者或其他知識分子,他們的境遇多半不太好,總在“吃虧”,就因為他們表達了“群眾呼聲”。而有些天天喊着“依法行政”的人其實是在“貪污行政”。很多蠅營狗苟的事也多打着法律的旗號,所以“依法”和“貪污”有時的確也讓人弄不清誰是誰,雲裏霧裏的。
瞎想與胡說王躍文
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至今忘不了。說那猴子、兔子和狐狸原本是朋友。可狐狸狡猾,猴子和兔子總是吃虧。有回,猴子同兔子商量,想捉弄狐狸。猴子同兔子悄悄議論,世上什麼東西最好吃。它倆知道狐狸正躲在一邊偷聽,便故作神秘。猴子說,馬屁股上的肉是天下美味,有幸吃到,不枉世上走一遭。兔子問,馬屁股上的肉,如何吃得着?猴子說,這就得想辦法了。山下草原上,有匹大白馬,正躺在那裏睡覺。待我偷偷兒跑去,把自己的尾巴同馬尾巴纏在一塊兒,然後就開始吃。馬被咬痛了,肯定會飛跑起來。我才不管哩,吊在它巴上繼續吃去。兔子故作沮喪地說,我的尾巴太短,沒這口福。猴子拍拍胸脯說,你等着,我吃飽了,帶些回來讓你嘗嘗。狐狸聽罷,心中竊喜,飛奔下山。果然見有白馬一匹,正躺在草地上酣睡。猴子竄上高樹,兔子爬上山頂,等着看好戲。只見那狐狸逡巡片刻,便如猴子所授,如此如此。忽見白馬長嘶而起,狂奔如風。可憐狐狸拖打在地,遍體鱗傷。從此以後,狐狸的毛色灰紅雜亂;馬兒再不敢躺在地上,睡覺都是站着;猴子拍胸大笑,樂極生悲,摔下樹來,屁股落下個紅疤;兔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不小心把自己抓成了三瓣嘴。
這故事蘊含的其實正是老百姓的認識論:他們就是這樣憑着想像解釋世界萬物。很長一個時期,我正是照着這種邏輯胡亂想些事情。隨意附會,天方夜譚。不怕方家笑話,只圖說出來好玩。
比方瘋狗是怎麼回事,我自有一番糊塗想法。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縣政府專設了狂犬病防治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成立了家犬捕殺隊。三個機構的正式名稱都很長,如果簡稱狂防領導小組、狂犬辦和狂犬隊,聽着都不順耳;約定俗成,老百姓都知道縣裏新成立了打狗辦。一時間,打狗辦的人手持五尺長棍,上山下鄉,走村串戶,見狗就打。敝鄉好吃狗肉,這些長棍們吃狗肉吃得滿嘴火泡。
我當時傻想,狗本是忠誠的象徵,古時為臣者說自己乃聖前走狗,是種榮耀。直到近世,走狗才漸漸淪為貶義詞。詞義雖然貶了,但有些人走狗照做,洋洋得意。往往在那種很體面的場合,總有些很體面的人,自以為很體面的談資,就是吹噓他同某某高官如何如何鐵杆。他們所說的鐵杆,最有力的證據,就是某某官員,把某件最私隱的事密托給他,讓他去擺平了。
狗作為人類的僕從,忠心耿耿了幾千年,怎麼說瘋就瘋呢?聽說天才與瘋子,只隔着一層紙;捅破這層紙,天才就成了瘋子。凡高每瘋一次,就有一波創作高潮。據說這位天才畫家流傳下來的藝術傑作,都是一次一次發瘋的結果。我當年不聞有瘋牛,只知有瘋狗。狗是我知道的最聰明的動物。由人推及狗,我相信凡是瘋了的狗,都是天才的狗。當狗聰明得像人,就瘋了;不再忠誠於人,而要咬人。有些做上司的寧願任用庸人和蠢才,忌諱重用聰明人,是否就是擔心有朝一日被咬呢?
我的好鑽牛角尖,中學時代就有前科。有回我同政治老師說,通過學習辯證唯物主義,我相信天上肯定有神仙。老師大為驚詫,說一個是唯物主義,一個是唯心主義;一個是無神論,一個是有神論。你怎麼回事?我說,辯證唯物主義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從無到有,由低級到高級,由量變到質變。生命起源,最初是無機物,再發展為有機物;又從低等生命,進化到高等生命;具體到人,經過若干年進化,先有了類人猿,再由類人猿進化為人類。那麼,人類最後要進化成什麼物種呢?只有羽化成仙了。老師口訥半晌,說,今天的人類比古代人類智力發達,這就是進化。我說,今天的人未必就比古人聰明,不然為什麼很多前人的發明創造我們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埃及金字塔,有人就提出假想,說是外星球高智能生命建造的。哪怕我們承認現代人比古代人聰明,也只是量變呀,最後得發生質變才符合辯證唯物主義原理。人的所謂質變,就是進化成比人類更高級的生命,不是神仙還能是什麼?老師沒法接下話去,恨恨地望着我。我頑皮道,老師,你可以批評我對辯證唯物主義作庸俗的理解。老師接過我自己提供的炮彈,體面地下了台階,說,你還算有自知之明。
我現在仍然在想,這世上真有某種哲學能夠徹底解釋世界嗎?我有了質疑,便沒了科學頭腦,只有滿腦子荒誕的幻想。九天之外,沒有神仙,肯定也有比人類聰明若干的高等生命。姑且稱之為天人。自以為萬物靈長的人,不過是天人們用來作實驗的物種而已,好比人類實驗室里養的那些小白鼠。原來,天人關於自己進化的早期資料缺失,就拿人來做實驗。兩千五百多年前,天人給一個名叫孔子的東方人賦予特殊智慧,想看看非凡的人是如何影響人類的。過了很多年,一個叫朱熹的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算是勘破了天機。這是后話。孔子誕生后的五百多年裏,天人發現東方出現了神奇變化。那些黃皮黑眼的東方人智慧、文明,創造了很多奇迹。而西方那些白皮藍眼的人,還在茹毛飲血。於是,天人又給一個名叫耶穌的西方人賦予特殊智慧。耶穌承擔的試驗項目不同於孔子,他的使命是設計一種叫做宗教的遊戲。基督教便莊嚴誕生。此前天人曾設法讓釋迦牟尼創立過佛教,也許因為負責這個實驗項目的天人瀆職,沒有達到滿意的研究目的;後來天人又讓穆罕默德創立了伊斯蘭教,用不同的教義試驗不同的人種。這些不去詳說。單說基督教,這可是天人的得意之作。他們發現此教流布之地,人們慈愛、忠誠、勤奮。西方很快趕上東方,並超過了東方。這時,天人學術界發生了爭論:引起人類東西方不同變化的因素,到底是宗教同世俗的區別,還是人種的不同?各種觀點相持不下,天人最高當局只得提出新的方案:找一位和耶穌同種族的猶太人,賦予他特殊智慧,讓他創造一種無神論的哲學,且看驗效如何。天人發現不管聖潔的宗教或世俗的哲學,都會生成許多變種,猶如病毒的變異。於是,人類歷史上最殘忍、最廣泛、最持久的流血事件發生了。就連愚蠢的人類自己都已察覺,人類最新的災難,就是兩個猶太人的對立。天人得出的結論是:種族、膚色、語言、地理位置、氣候等等都不是影響人類生存狀態的決定因素,理念才是最重要的,無論這種理念表現為哲學、宗教、世俗學說或者謊言和巫術。天人終於後悔了,大聲疾呼:夠了,夠了,該死的理念!不要再讓人類玩什麼理念了,叫他們好好活着吧。
越來越多的疾病降臨人世。人類連感冒病毒都還沒有徹底弄清楚,艾茲病洶湧而來;艾茲病尚未被征服,又不知從哪裏鑽出了薩斯病毒。人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顯得低能、脆弱和無助。我們竟然是那樣狂妄自大,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人類發瘋似的自我膨脹,總以為強大有力就可以君臨天下。可是時時要取人小命的恰恰是眼睛看不見的微生物。人類有着傑出的微生物和病毒專家,他們的研究手段也日益先進。可是,人類卻一天天淪為微生物的玩偶。相傳古代中國,一位將軍率部出征。不幸瘟疫流行,三軍將士盡數癱倒。將軍見戰車前面有株野草,隨意拽來咀嚼。過不多久,將軍感覺身子硬朗起來。他猜這種野草也許正是救命良藥,便命將士采而食之。果有奇效,一株野草即令瘟疫遁身而去。因將軍於戰車之前得遇良藥,便叫這種無名野草車前草。車前草現在仍是中藥一味,卻再無當年顯效。野草還是那株野草,人卻不是當年的人。不必說遠了,我小時候住在鄉下,若是瀉肚子,只須采籬上野刺嫩尖,洗凈生嚼,就萬事大吉。如今遇病得趕緊吃藥,卻沒有哪種葯能立竿見影。
薩斯病毒肆虐幾個月了,人類仍束手無策。有幸活下來的患者,居然並不是靠什麼有效藥物,而是全賴調動自身免疫力。這幾個月,我窩在家裏躲避瘟疫,腦子裏儘是些怪異的想法。罷了,罷了,我實在不忍往不吉利的方面去想。只祈禱上蒼早開法眼,普救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