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塗水入夢王躍文
老家村子的西邊是湯湯而逝的漵水河,沿河有一彎柔軟的沙灘。小時候,我總在隆冬的火塘邊盼望夏天,為的就是那河,那沙灘。
小孩子的夏天比大人們來得早。暮春時節,我總瞞着大人,同小朋友們偷偷跑去河邊,脫得精光,抖抖索索,嘻嘻哈哈,推推搡搡,鑽到水裏去。小男孩都是不服輸的,一個個凍得牙根綁綁響,誰也不願說冷。突然,有誰看見遠處有大人的身影,分明是老三或二毛的爸爸。小夥伴們都嚇得不敢吱聲,躬着腰爬上岸。我們慌慌張張穿好衣服,剛準備逃散,卻發現虛驚一場。原來走過來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路人。
可是我們也不敢馬上回家去。我們這些小玩皮,一個個眼睛紅紅的,嘴唇紫紫的,拿指甲往皮肉上一劃,一道白色的痕。大人們見了,准知道我們剛從河裏上來,肯定就是一頓死揍。
我們只好賴在沙灘上玩,磨時間。最愛玩的是壘鳥窩。將腳掌伸進沙里去,往腳背上壘沙,用力拍緊,然後輕輕抽出腳掌來。一個鳥窩就壘好了。說是到了夜裏,就會有沙鳥鑽進這窩裏來,明天一早,裏面就是滿滿一窩沙鳥蛋!
我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沙鳥蛋,可我們每次從河裏爬上來,仍會蹲在沙灘上壘鳥窩。今年夏天這樣,明年夏天我們還會這樣。
油菜花開了,站在沙灘上回頭一望,無邊無際的金黃。夏天這才慢慢來了。我們在河裏瘋過了,壘鳥窩也壘得沒興趣了,就穿過漫無邊際的油菜田回家去。我們這些小男子漢個頭兒不及油菜高,立馬就黃花滿頭了。
我們還會順手采些油菜花回去,想捉了蜂兒釀蜜。
村裡到處是土牆,土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蜂洞。小鬼們耳朵緊貼着牆,聽得裏面有嗡嗡聲,就用小木棍輕輕往裏探,一會兒就挑出一隻蜂來了。蜂兒通常被我們放進玻璃瓶里,瓶里早放了油菜花。蜂兒捉夠了,就把鑽了孔的蓋子蓋上,眼睜睜看着蜂兒釀蜜。
我們誰也沒見這些蜂兒釀出一滴蜜來,可是一到夏天,我們又會玩捉蜂釀蜜的老把戲。
夜也是夏天的好。鄉村的夏夜,螢火蟲漫天飛舞。我總以為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就是螢火蟲,地上的螢火蟲飛到天上去了就是星星。因為星星和螢火蟲都眨眼睛。我喜歡捉好多好多的螢火蟲,用棉花團包着,掛在蚊帳角上,就像神話里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我的頭頂閃閃發光,我的夢境也總是明晃晃的。
多年以後,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帶着孩子在遠離家鄉的一條河邊散步。孩子突然脫掉鞋子,跑去玩沙子。只見他把腳掌伸進沙里去,往腳背上壘沙,用力拍緊,然後慢慢抽出腳掌來。我問,您這是幹什麼?孩子說,壘鳥窩,到了晚上,會有鳥兒飛進去下蛋!我很是吃驚:我可從來沒有教他這麼玩過啊!他一直生活在城裏,只怕也沒有玩這遊戲的夥伴兒。
我也脫了鞋,陪孩子一塊兒壘鳥窩。我壘得很投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不打算告訴孩子這僅僅只是遊戲,爸爸玩過,爺爺玩過,爺爺的爺爺也玩過,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鳥蛋。
親情四章王躍文
爸爸
小時候,我很害怕爸爸。爸爸臉色很黑,眉毛很濃,眼睛裏似乎總是充着血,又不太說話。我本來在外面蹦蹦跳跳,只要回到家裏,立即就縮頭縮腦,大氣也不敢出了。我用不着多看,馬上就知道爸爸坐在哪裏。因為全家老小的目光和神情,都讓我感覺到有股冷氣正從某個地方吹過來。我怯生生地回頭望去,爸爸果然就坐在那裏,低頭抽煙。爸爸誰也不看,目光一片茫然。家裏偶爾來了客,爸爸臉上會有些笑容。我知道那是做給客人看的。我見來了客人,不免有些放肆,爸爸會避着客人橫我一眼,我頓時渾身發毛,知道爸爸那眼神是在罵我“人來瘋”。儘管這樣,我還是很盼着家裏能夠來客,可普通農家一年四季哪有那麼多客來?日子就這麼昏天黑地地
那時我們家最害怕開會,但那年月的會實在太多。若是鬥爭大會,爸爸就得上台低頭認罪,弄不好還會被吊被打。若是社員大會,爸爸沒有資格參加,就得獨自守在家裏。爸爸好像寧願站在台上去被人批鬥,也不願一個人關在家裏抽悶煙。不知有多少個深夜,我隨媽媽開完群眾大會回來,都會發現爸爸的屋子裏滿是煙霧,他的腳邊總是一堆尖尖的煙屁股。爸爸抽的是現卷的喇叭筒煙。
爸爸被批鬥,從來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論碰上什麼政治運動,都先拿我爸爸開刀。爸爸他本來同村裡所有人一樣,都是盤泥巴的農民,憑什麼就出去當了幹部?當了幹部偏偏又成了右派分子,被揪了回來,這就該鬥爭他。爸爸是每次政治會餐的頭道菜。抓革命得先鬥爭我爸爸,促生產也得先鬥爭我爸爸。什麼春耕動員大會、“雙搶”動員大會、水利冬修動員大會,都得揪幾個人往台上站站,說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而我爸爸每次都跑不過去。
抓了革命,偏偏又促不了生產。那時候,隊裏的莊稼怎麼也長不好,水稻畝產只有兩三百斤。爸爸聰明,又勤快,我家自留地里的辣椒、茄子、豆角,都比別人家的結得多,這卻給爸爸惹來了麻煩,有人說他干資本主義起勁,干社會主義沒勁。好吧,又上台挨批鬥。
別人奈不何的是爸爸的才智。當時全生產隊找不出一個會算賬的人,沒辦法,只好讓我爸爸當了會計。可是,當會計是個輕鬆活,人又顯得貴氣,有人硬是不舒服。於是爸爸當會計那些年,不知被人查了多少次賬,雖說從來沒有查出我爸爸有任何貪污問題,可是按照他們的邏輯,右派分子肯定很壞,沒有經濟問題是不可能的,所以,過不了多久又會來查賬。既然查賬,我爸爸就得陪着,用不着下田幹活。有回他們猛然間發現,社員們正在田裏流汗,而我爸爸卻呆在家裏打算盤。他們似乎覺得上了當,又不想查下去了。只是他們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右派分子會那麼乾淨。
記不得從哪年開始,爸爸成了養蜂人,放養着大隊的幾十箱蜜蜂。養蜂要技術,大隊沒有別的人幹得了,不然,這種美差輪不到爸爸頭上。有人眼紅爸爸,想搶了他的差事,無奈他們拿着蜇人的蜜蜂沒辦法。其實,爸爸也從來沒養過蜂,可他一學就會,別人只好心裏恨恨的。
放蜂得趕花期,爸爸一年總有好幾個月在四川、貴州那邊轉,像個游牧人。我長大以後才知道,讓爸爸養蜂,是媽媽的主意。爸爸盡量少呆在家裏,可以躲掉許多風雨。我那時還小,哪能體諒大人們的苦難每次爸爸要出遠門了,我反而格外高興,心想用不着天天看他的黑臉了。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媽媽總是把他掛在嘴邊。吃飯了,媽媽端上碗,總忍不住會說,您爸爸這會兒吃飯了嗎?下雨了,媽媽會望着天,自言自語道,您爸爸那裏晴天還是雨天?那時媽媽最喜歡聽廣播裏的天氣預報,她每天都在注意四川或者貴州的天氣。因為媽媽的念叨,我感覺爸爸好像從來就沒有出遠門,似乎他就在不遠的地里幹活,馬上就會回家來。媽媽天天說著爸爸,我也會想念起爸爸來。哪天聽說爸爸要回來了,我又特別高興了。
我上高中時,有天一位同學悄悄告訴我,說是右派分子馬上要平反了。因為他的外祖父也是右派分子,而他姨父在北京工作,早先一步聽到了消息。我當時在學校寄宿,連忙偷偷寫了封信,托低年級的同學帶回家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給爸爸寫信,好像說了些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之類的話。
周末我回家,遠遠的就見爸爸依門而立,望着我微笑。等我走到爸爸身邊,他也沒對我多說,只是摸着我的頭頂,滿面笑容。
從那以後,爸爸給我的印象不再是那張黑臉。爸爸很快恢復了工作。可是,爸爸也很快老了,畢竟他白白地耗費了二十一年的生命!
不久前,一位朋友見了我爸爸,很是驚訝,說他老人家那雙耳朵,大得出奇,就像如來佛,平生只在南嶽見過。爸爸聽說自己有佛緣,爽朗大笑起來。
媽媽
我記不得那是什麼季節,炎熱還是寒冷。其實那年月,今天同昨天一樣,明天同今天一樣,過一天同過一年沒什麼區別。那天,媽媽扛了一條高高的長凳,帶着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去大隊部開會。大隊部就是王家宗祠,有戲台、看台和天井。媽媽把凳子擺在天井最前面,我們娘兒幾個並排坐着,很顯眼。一會兒,二十幾個男男女女低着頭,被人吆喝着,從祠堂外面進來,站在我們面前。我一眼就看見了我的爸爸,頭埋得很低,雙手筆直地垂着。我怯生生地望望媽媽,卻見媽媽並不看爸爸,似乎漠然地昂着頭,望着戲台。戲台是大會的主席台,好些人在上面來來回回跑,忙得不可開交。
戲台上面的人來回跑得差不多了,就見幾個人在台後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整個祠堂立即鴉雀無聲。突然,有人走到台前,厲聲叫道:把右派分子帶上台來!只見台下兩個男子沖向我爸爸,抓住我爸爸的雙手,往後使勁兒一扭。我爸爸的頭被壓得更低了,腰彎成了蝦米。兩個男子扭着我爸爸,飛快地往戲台上推。木板樓梯很陡,我很擔心爸爸的腳沒那麼快,會被折斷。轉眼間,爸爸就被揪到了戲台中間站着。人未站穩,爸爸又被他們踢了一腳,應聲跪在地上。這時又有人飛跑着遞了棕繩子來,爸爸便被五花大綁起來。這邊兩個人在忙着捆綁我爸爸,另一個人就在一旁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台下的人便齊聲響應。媽媽也同人們一道振臂高呼。我們兄妹幾個也舉手高呼口號,這是媽媽早就交待過的。我後來一直記得,捆綁我爸爸的是一根新棕繩,僵硬而粗糙,能將手腕捆出深深的血痕。批鬥會正式開始。有人拿着一疊稿子,曆數我爸爸的累累罪行。批鬥間會兒又讓憤怒的打倒聲沖斷。卻見戲台後面坐着的一個男子,戴着眼鏡,總是站起來,指着我爸爸叫喊,說右派分子,您要老老實實向群眾認罪。突然,媽媽站了起來,衝著那戴眼鏡的人喊道:您是右派分子的老同事,最清楚他的罪行。您乾脆等別人批鬥完了,再上來揭發,別影響了會議秩序!那人望了我媽媽一眼,悻悻然坐下來,再也不叫喊了。媽媽說完,悄悄離開了會場。
過會兒,媽媽提着個竹簍子回來了,徑直上了戲台。全場人目瞪口呆,不知我媽媽要幹什麼。媽媽往爸爸身邊一站,指着爸爸厲聲斥道:右派分子你聽着!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你飯也不肯吃,想自決於人民?你先老老實實吃了飯,再來老老實實認罪!媽媽說著,就揭開竹簍,端了一碗飯出來。
誰敢違背毛主席指示?馬上有人上來替爸爸鬆了綁。於是台上台下幾百號人眼睜睜望着我爸爸吃飯。我猜想這種場面哪裏也看不到,儘管當時的中國如此荒唐。台上有人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媽媽明明聽見有人在一旁嘰哩咕嚕,卻有意高聲喊道:你慢點吃,別噎死了!碗底還埋着兩個荷包蛋哩!
爸爸吃完了飯,嘴巴一揩,雙手往後一背,任人綁了。批鬥會繼續開始。
我們長大以後,聽媽媽說起,才知道那是爸爸第一次上台挨批鬥。頭天晚上,爸爸通宵沒睡。爸爸是個倔漢子,受不了這種氣,只想一死了之。媽媽勸爸爸,你只大膽往台上站,我帶着你的兒女們就坐在台下,看哪個敢吃了你!
那些苦難的日子,如今都成了媽媽的笑談。媽媽說,我為什麼要專門搬一張高凳子坐在前面?除了讓你爸爸看見我們,還要讓兩種人看見。有人關心我們,擔心我今天不知躲到哪裏哭去了。我要讓這些好心人放心,我在這裏坐着,沒事!也有人眼亮了,我就想讓他們知道,我沒那麼容易就垮了。媽媽還說,你爸爸那碗底哪裏埋着兩個荷包蛋,我是有意氣氣他們的。那年月,雞蛋金貴啊!
我們村地主富農倒是不少,右派分子只有我爸爸一個,就顯得特稀罕似的,於是,只要開群眾大會,爸爸必然得上台挨斗。後來媽媽再也沒有帶我們兄弟姐妹一道去參加過批鬥會,她自己卻每次都坐在最顯眼的地方,望着我爸爸。等批鬥會一完,媽媽就上台扶着爸爸回家。邊走還邊說,快跟我回去吃餐飽飯,你千萬莫餓死,要留着好身體,要不下次開會,群眾就沒有右派鬥了。
往日的辛酸,現在媽媽說起來總是充滿了幽默。有回大隊開會,統一開餐。有一席早就坐下幾個人了,見我媽媽去了,他們連忙起身走開,說是不同右派家屬一起吃。我媽媽哈哈大笑起來,說今天我真有福氣,一個人吃一席。說完端起碗就開吃。那些人見我媽媽反而撿了便宜,又不甘心,馬上跑了回來,氣鼓鼓地吃了起來。媽媽慢條斯理地吃完飯,然後又說,我今天本來可以一個人吃一席的!那些人氣得臉色發青,我媽媽卻沒事似的,一抹嘴巴,走了。
還有一次,大隊安排貧下中農子弟學雷鋒,黑五類子弟摘油桐籽。媽媽就找到縣裏駐隊工作組的幹部問我們兄弟姐妹算什麼子弟。幹部說是算黑五類子弟。媽媽便同那幹部論理,說我子女爸爸是右派,媽媽可是貧下中農呀,他們在共產黨領導下是黑五類,如果國民黨來了他們又是貧下中農子弟,他們不就橫豎都是死路一條了?!幹部就說,那你讓子女一邊去一個吧。於是,媽媽就讓大姐去做黑五類,讓哥哥去做紅苗子。大姐不肯去,媽媽就說,你是老大,去做黑五類沒人敢欺負。說不定,你今天還會當官兒哩。果然,晚上姐姐回來說,他們讓她當小組長。媽媽笑道,我說你要當官嘛,那會兒我和二姐、弟弟都還小,紅也好黑也好都輪不到我們去。
這樣的日子,媽媽撐過了二十一個春秋。人一輩子能有幾個二十一年?
我一直想寫一本關於媽媽的書。寫我媽媽,用不着半點兒虛構。
奶奶
小時候,奶奶帶着我和二姐睡。我睡奶奶這一頭,二姐睡另一頭。每次上床后,我同二姐總悶在被窩裏蹬來蹬去。本來都是我先惹事,可每次挨罵的卻是二姐。那是架睡過幾代人的老床,墊着厚厚的稻草,柔軟而暖和。蚊帳滿是補丁,早被黑煙熏成了甘草色。記得有個冬天的早晨,我起床后,抖了抖棉衣,聽得叮噹一響,像是硬幣的聲音。我再一抖棉衣,又聽到了叮噹聲。原來,蚊帳上有個破了的大補丁,裏面裝滿了硬幣。我猜那些錢是二姐平時慢慢儲起來的,便偷了她的。二姐過後發現錢沒有了,嗚嗚哭了起來,我卻死不認賬。那天奶奶任二姐怎麼哭,也不罵她,只是抿着嘴兒笑。
我一直很懷念奶奶的笑容,可她老人家離開我已整整二十五個寒暑了。那個盛夏的黃昏,很悶熱。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到了噩耗,腦子轟地一熱,往家裏飛跑。奶奶已經躺在棺木里了,還沒有合上蓋子。我伸手摸摸奶奶的額頭,冰涼冰涼的。我這才哇地哭了起來。
如今我謀生在外,很少回老家去。一旦回去,媽媽說得最多的便是奶奶。但凡兒孫們稍稍有些出息,媽媽都說是奶奶保佑得好。我願意相信奶奶的靈驗。奶奶不過是俚鄉村嫗,終生勞碌,窮苦到老。她一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卻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低過頭。我們窮人家孩子,能夠從先人那裏繼承的,就只有他們身上的骨氣了。我想這便是所謂祖德流芳吧。
爺爺奶奶手上,只有兩畝薄田,養不起家小。那時媽媽已到我家來了。只是十三四歲的童養媳;我父親比媽媽還小几歲;我還有位姑媽,年齡同我媽媽差不多;爺爺是個老實人,整個家都由奶奶撐着。起初,爺爺幫有錢人家幹些活,掙些口糧。有回爺爺病了,不能去幹活。奶奶上那戶人家報信,卻讓人家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奶奶一扭頭就回來了,再也不讓爺爺幫人家幹活。奶奶設法湊了些小本錢,叫爺爺做小生意。從此,爺爺就在老家收些土貨,走兩百多里山路,挑往武岡販賣。貨脫手后,就地進些特產挑回漵浦,再賺些差價。七八天打個來回,賺下的錢剛夠家裏糶七八天的口糧。奶奶便帶着我媽媽和姑媽在家織麻紡線,我父親就放牛砍柴。每次爺爺跨進家門,頭一件事就是摸摸米缸,看看他出去這幾天,家裏人是不是餓着了。一家人就這麼覓生度日,相依為命。日子雖說清寒,倒也樂得不求人。
又是一個集日,爺爺早挑着貨擔上武岡去了,奶奶背上背簍,揣着爺爺留下的一塊錢,去集上糶米。米鋪老闆接過錢,搖頭說,您這哪是一塊錢,是一串錢啊,只夠糶一升米。奶奶聽了,兩眼直發黑。她頓時明白,爺爺準是讓人騙了。奶奶捏着那一串錢,在集市上轉了半天,只好買了一背簍芋頭蔸子。可憐奶奶三寸金蓮,背着一簍芋頭蔸子,顫顫崴崴地往家趕。一路上,想着娘兒幾個要吃五天的芋頭蔸子,奶奶禁不住淚眼漣漣。
還算老天有眼,正好有戶殷實人家要請人紡鞋底繩,奶奶便接了人家的活計,帶着我媽媽和姑媽紡了幾天幾夜。結果,娘兒三個賺的米比爺爺跑一趟生意賺的還多。爺爺準時回家了,照例先摸摸米缸。他見缸里還有大半缸米,不知是驚是喜,問道:“你們娘兒幾個這幾天沒有吃飯?”奶奶聞聲,衝著爺爺嚷道:“吃你個死!”
聽奶奶嚷完,爺爺一屁股癱坐在凳上,長嘆着:“養兒不讀書,等於養頭豬啊!”奶奶同爺爺商量,再怎麼苦,也要送我父親去念書,不然長大了錢都認不得。我父親因此因禍得福,當年就進學堂讀書去了。
奶奶若是生在有錢人家,只怕是個識文斷字的才女。老人家目不識丁,可我記得小時候聽她說話,嘴邊居然時常冒出些之乎者也來。她同人辯理,或是幫人勸架,滿口四六八句,都能押上韻,總是說得人家心服口服。當年為了爭水,我們王姓同鄰村覃姓年年打架。土槍土炮,大刀長矛,很是慘烈。有年,打完架后,官司打到縣衙門。我們王姓卻沒有一個男丁敢當頭上縣裏說理。想來想去,全族人公推我的奶奶。那是我奶奶這輩子最風光的一回,讓男人們用轎子抬着去了縣裏,同覃姓頭人對簿公堂。我奶奶巧舌如簧,談鋒如劍,駁得覃姓人張不開口,睜不開眼。一個女人家,真還把官司打贏了。自此,我奶奶有了“鄉約老爺”的雅號,半是玩笑,半是敬重。
奶奶的掌故很多,都是媽媽和爸爸告訴我的。可是,在我的記憶里,奶奶似乎一直就是位瞎了眼睛的老太太,成天邁着雙小腳,在老屋裏轉來轉去,嘴巴總是動個不停,好像老在吃什麼。我少不更事,總喜歡問奶奶您吃什麼?奶奶便會笑着說,我在吃虧!我們家鄉,大凡人生種種苦楚,都可歸之為吃虧。現在想來,奶奶那一輩人,除了吃虧,還能有什麼呢?
奶奶臨終的情景,媽媽後來時常說起。奶奶已病得不行了。醫生每天都說老人家熬不過今天了。可奶奶渾濁的眼睛老是睜着,就是不肯閉上。我媽媽說,你奶奶在盼她兒子。我爸爸外出幾個月了,他不知道老母已經病重。這天,突然收到爸爸的一封信。果然,聽媽媽念完爸爸的信,奶奶眼睛一閉喉頭咕嚕一聲,就落氣了。那年月,我爸爸戴罪在身,獨自飄零天涯,奶奶怎麼放心得下。
我的媽媽也早就做了奶奶,可她總是把老奶奶掛在嘴邊。看著兒孫們都大了,媽媽總說,要是你奶奶還在,多好。媽媽說,你奶奶那墳眼啊,是五色土,村裡人都說奇,到了冬天,別的墳頭上草都黃了,只有你奶奶墳上的芭茅青油油的。
爺爺
爺爺這輩子,不知總在思考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除非做事,他總是蜷在堂屋的長凳上抽旱煙。旱煙袋老長老長,戳在地上。爺爺不太說話,他有些結巴,嘴裏就乾脆銜着煙袋。他的眼睛總是望着某個地方出神。嗆人的旱煙裊裊娜娜。爺爺到死都是這個樣子,在浪漫的讀書人看去,像位深邃的哲人。若是夏天,黃昏將近,爺爺早早地就在屋前的場院裏燒上一堆濃煙,熏蚊子。天一斷黑,吃了晚飯,爺爺就蹲在煙堆旁,旱煙袋伸進暗紅的火灰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小孩子們嬉鬧也罷,大人們拉家常也罷,都不管他的事。他
其實,爺爺一輩子只做過三樁事:種田、種西瓜、當小販。爺爺的西瓜種在離村子三里以外的河灘上。那河灘沒主的,誰家願意種,就去開墾一片。爸爸說起過小時候幫爺爺守西瓜的事。爺爺在河中間的沙洲上開了一片地,爺爺和爸爸每次都得涉過淺淺的河水,才能去瓜地里。爸爸說那時的西瓜很大很大,一個足有二三十斤。爸爸嘴饞了想偷吃,一個又吃不完,只有干著急。我說那麼好的西瓜,是不是很賺錢爸爸說,哪裏賺錢?畝產也不高,又不好賣,挑着兩個西瓜四鄰八鄉的轉上一天都賣不完。田裏只種稻子,那時候禾栽得稀,田裏還養魚。要吃魚了,拿個竹罩子去罩,一罩一個。豬吃叫,魚吃跳啊。爸爸說得我都神往起來,可他馬上又說,田少了,產量又低,爺爺還得在農閑的時候跑武岡,做些小本生意。那生意做得苦啊,來去都得走兩百多里山路,還挑着百把斤擔子。有迴路上遇上強盜,把貨擔搶了,還里裡外外搜身。爺爺有塊光洋,幸好事先縫在腋下的衣縫裏,才沒有被搜走。可憐爺爺雙腿叉開,雙手舉着,任人上上下下搜個遍,身上的汗就像黃豆樣地滾下來。據說,奶奶後來只要說起這事,就怪爺爺不該把光洋藏着,老老實實送給強盜好了,讓他們花了這錢絕子絕孫去。萬一要是搜到那塊光洋,散財還是小事,那強盜還會把你耳朵割掉。奶奶一輩子都在後怕這事。
爺爺悶着頭抽煙,他能想些什麼大事呢?他在想西瓜怎麼不好賣?怎麼就不能多置幾畝田?能做些什麼更賺錢的生意?遭強盜搶劫的事他興許只是偶爾想起,他在那條路上跑過無數回,畢竟只碰過一回強盜。可就是這些問題,爺爺也許到死也想不明白。這其實是關於他這一生命運的大問題,爺爺註定是想不清楚的。
也許爺爺這輩子什麼大事都沒想過。他只是一聲不響地勞作。餓了,就得吃飯;要吃,就得做事。哪樣事情該做,也都是不需要思考的,手和腳就是他的腦袋。有年冬天,爺爺從地里做事回來,見一個乞丐褲子破得像漁網,人凍得全身發紫,縮在稻草堆里嗷嗷叫。爺爺回來,跟奶奶說了聲,就給那乞丐送了條褲子去。其實,爺爺奶奶老兩口兒總共才三條褲子,輪着換洗。不知爺爺奶奶又要節衣縮食多少日子,才能重新縫上一條褲子。
終於,爺爺身體漸漸虛弱了。先是腿彎兒發酸,後來腳發腫。於是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了。他老人家只活了六十三歲。媽媽說,爺爺是累死的,窮死的。爺爺去世的時候,是否已穿上一條新褲子?
爺爺去得早,那會兒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爺爺在我腦子裏的那些模糊印象,都是我根據爸爸媽媽斷斷續續的講述,虛構出來的。爺爺的那些故事,我理不清時間先後,也弄不準到底發生在什麼地方,但卻是真實的。不像那些線裝書里記載的歷史,看上去言之鑿鑿,實則大多是謊話。其實,不管二十四史何其洋洋,老百姓是另有一部史書的。他們更相信口碑相傳的祖宗故事,時間長了,祖宗也許就在傳說中封神登仙了。民間傳說不理會正統,不講究為尊者諱,也不為誰隱惡揚善,只認天地良心,便往往同正史相悖。
爺爺就葬在老屋對門的太平堖。上山的路很陡,頂上卻平得像跑馬場。滿山千奇百怪的樅樹,夜半風起,林濤凄厲,很嚇人的。風清月朗的秋夜,山裏的杜鵑叫得人們鼻腔兒忍不住發酸。那是我們王家祖祖輩輩的墳場。有年清明,爸爸帶着全家老小上山掃墓。我們在樅樹林裏鑽了好久,才找到爺爺的墳。墳不大,只是一個扁平的土堆,也沒有墓碑。爸爸是憑着墳前的一塊石頭認準的。我頓時眼睛有些發澀。這就是我爺爺啊他老人家也算過了一輩子啊!我甚至懷疑爸爸是否真的認準了爺爺的墳墓,說不定我們祭奠的只是一堆沒了後人的荒冢。
爆竹噼噼吧吧地響起來,我想爺爺是聽不見這喧鬧聲的,他再也不會悶着頭想什麼大事情。老人家已經安安靜靜四十多個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