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橙
康復以後,滿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鄭重其事地向清川提出分手。理由是他愛上了一位名叫小橙的女子。他要離婚,休掉不貞潔的清川,給他愛的姑娘一個正當的名分。
小橙是滿城的護工,她陪伴着他,在精神病醫院度過了枯寂的三個月。三個月的時光,猶如一場悠長的冬眠,先是死氣沉沉,逐漸復蘇,進入半清醒半沉醉的狀態,最後,完全地醒來了。
除了藥物和醫生,還有一層不可忽視的因素,那就是小橙。從對小橙產生好感開始,滿城意識到自己又活了過來。對於重症抑鬱症患者而言,愛的體驗幾乎象徵著生存的能力。
開初照顧滿城的,其實是小橙的父親,跟滿城年歲相仿的中年漢子。有一天中午,他向清川請假,說是有事要回一趟近郊農村的家。清川允許了。
返回時,小橙的父親拎着一隻蛇皮口袋,往地上一倒,是十來斤沉甸甸的夏橙,連枝帶葉,閃耀着露珠的光。原來小橙的父親特地打自家果園的樹上摘了果實,帶給滿城和清川嘗嘗鮮。
小橙的父親通紅着臉,老實憨厚地解釋道,他另找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決意跳槽。可是護工這份活計,他不打算捨棄,就把女兒領來頂缺。
小橙的父親說,護士長是他的遠房親戚,如果清川覺得女孩子看護滿城不方便,也沒關係,他去求護士長給小橙安排打掃清潔之類的零活,等新的病人進來了,再轉做護工。
說這番話的時候,清川正剝開一個新鮮的夏橙,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不忍心回絕這位勤勞精明的父親,於是轉而徵求滿城的意見。
“既然來了,就留下試試吧。”滿城懶懶地表態。
“丫頭,快過來,見見花叔叔俞阿姨!”小橙的父親大着嗓門向過道里喊了一嗓子。一個高大壯碩的姑娘磨磨蹭蹭地走了進來,粗手笨腳,面孔卻是怯生生的,扭捏地站在門邊,羞赧得連頭都不敢抬。
“這孩子,沒見過世面,縮頭縮腦的。”小橙的父親討好地笑着,“不過您二位儘管放心,她幹活是很麻利的,在咱們那兒,她種莊稼放牛羊,樣樣都行,能頂一男的!”
清川笑了。小橙的父親相貌委瑣,口才倒是不錯,活脫脫一個產品推銷員。她瞅一眼五大三粗的小姑娘,那孩子相貌出奇地粗肥,簡直有男扮女裝的嫌疑,看來確實像她父親吹噓的那麼孔武有力。
滿城轉過臉去,他不喜歡她。這丫頭太肥壯,讓他想到功利的桃,想到他曾用錢睡過的肥女人。他的過去是一幅泛黃的畫卷,模糊了,悠遠了,浸透在了水中,飄散在了風裏。他不想再去觸及往事的屍骸。
沒隔幾天,小橙斷斷續續地告訴清川,她的父親是賭徒,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長久,稍微掙點兒錢,就心急火燎、猴急猴急地跑去賭博。她是長女,底下有兩個上中學的弟弟妹妹,母親受不了父親的劣根,與人私奔了。至於護士長是他們家親戚的說法,那是她父親撒謊的,假如清川不要她,她在這兒就沒了立錐之地。
清川聽她說得凄慘,生出憐憫之心。況且她做事細緻,晚上在滿城病床旁支起一張租賃的行軍床,和衣而卧,白晝則一心一意地坐在病房裏,守着滿城,哪兒都不去。清川便正式將她留了下來。
小橙就這樣羈留在了滿城的養病歷程中。
滿城同病室的老大爺羨慕不已,攛掇著兒女照樣去請一位結實馴服的女孩子,忠實地背着他上樓下樓。這位老大爺是住進醫院戒除葯癮的,他吃安眠藥吃上了癮。家屬為老大爺雇的男護工,成天不見人影兒,一有機會就溜出去,到處吆喝人打撲克牌。
滿城對老大爺的稱羨不以為意,淡淡地說,花錢嘛,當然得雇個聽話的。此時的小姑娘,給予滿城的印象,只是溫順而已。他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不反抗,不辯駁,不偷懶,一一照辦不誤。
慢慢地,滿城從差遣她的過程中覺出了妙趣。他閑極無聊,生出花樣來,故意讓她給自己喂飯,或是派她步行五站路,去買回一本無關痛癢的書。
“喂,過來!”滿城這樣叫她。
一聽到召喚,小姑娘腳不沾地地飛奔到他跟前,垂手而立,聽候他的使喚。面對滿城,她從不主動開口,滿城問一句,她答一句,語句精練到了極點。可是清川一來,情形就不同了,小丫頭憋壞了,不歇氣地向著清川絮叨身家瑣事,有說有笑。
“你怕我,是嗎?你當我是瘋子,會打人的那種?”滿城做個齜牙咧嘴的模樣,嚇唬她。小姑娘驚怯地往後一閃。滿城惡毒地笑了。
“你多大?”滿城問道。
“20歲。”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20歲?”滿城驚愕地上上下下打量她,這孩子嫩秧秧的,一張胖臉嫩得能掐出水來,胸部卻沒有明顯的起伏,一徑的肥實,看上去像發育未全的初中女生。
“你讀過書嗎?”滿城再問。
“讀到高二。”
“輟學了?”
“是,弟弟妹妹的成績比我好,讓他們接着讀。”
“你叫什麼?”滿城想起問她的名字,他一直叫她“喂”。
小姑娘說,她叫小橙。
“小橙?好名字!好名字!”滿城不住地點頭。
從那以後,他就叫她小橙。他叫她,小橙,過來!小姑娘噔噔噔跑來,結果他並沒有事。無緣無故的,就想叫叫她的名字,就想看她慌慌張張地奔過來。
他喜歡橙這個字眼的語感,在念叨的間隙,會有微甜的分泌物湧入口腔,清涼而濕潤。他望着她被自己支使得團團亂轉的身影,心裏生出由衷的快慰。水果般豐肥的女人,總能讓他心馳神往。
小橙逐漸跟滿城混熟了,她知道了抑鬱症患者與俗稱的瘋子南轅北轍,於是不再畏懼滿城,有時還會故意逗弄逗弄他,在他焦急呼喚的時候,躲在門邊悄悄發笑。
“花叔叔,人家織毛衣呢!您要是沒什麼打緊事,就別老叫我,好不好?”她撒嬌地說著。
小橙在滿城面前越來越放肆,她的笑聲大膽起來,眼光閃亮起來,露出少女的頑皮勁。她問了滿城一大堆孩子氣的問題,譬如,花叔叔,您真的姓花,花朵的花?譬如,俞阿姨是大學教師,她是不是什麼都知道?
滿城不厭其煩地與她探討一些人文方面的話題。小橙像個虔誠的小朋友,用兩手托着下巴,無限崇拜地注視着他。滿城一天天看熟了小橙的相貌。其實小橙是一個動人心魄的女孩子,水嫩的臉,圓鼓鼓的身形遠非看起來那麼粗枝大葉……
這一點,滿城是後來才知曉的。外表幼嫩的小橙攤開四肢,順從地躺在他的身下,豐盈性感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性感的男鞋
滿城是在出院前兩周把小橙弄上床的。那時候,同病室的老大爺治癒回家,而新的病人尚未入住。滿城與小橙朝夕相處,談笑風生。清川的學校已經開學,她放心地讓這女兒一般的小姑娘陪着滿城。
小橙的明眸,令滿城有了充盈的感覺。這個豐滿、大氣、開朗的少女,兼具了男畫家與桃所共有的美感。那是滿城畢生迷戀過的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小橙的現身,如蒙天賜,讓他再度把握住了生命的真實。
一天傍晚,滿城決定跟小橙一起出去散散步。他脫掉病號服,換上棉質的襯衣長褲,向護士請了假,攜着小橙,去了醫院附近的河堤。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河岸邊,河水洶湧,捲起陣陣大風。風吹在臉上,寒意陡生。時值秋天,堤岸內的梧桐樹已然枯敗,大片大片的黃葉悠悠緩緩地落下來。
這麼多天了,滿城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行走着。他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向小橙說起半生的落魄,半生的憋屈。他沒有悲哀,只是平靜地說著。他的訴說,是對那遠遠的、一去不回的、沒有傷感的過去的傷感總結。
“我是個聽話的下屬,領導叫我學狗叫,我絕對不會學貓叫。”他戲謔地說著。
小橙掩嘴笑。
“在我眼裏,所有的領導都是老虎,”他說,“我把自己關在了一個等級森嚴的籠子裏——尊敬自己的管理者,執行他們的各種命令。這種感覺就像面對一群老虎,它們是尊貴的、高貴的,有着超乎尋常的辨別力,值得我俯首稱臣。”
小橙偷笑不已。
“我感謝我的妻子,”滿城誠實地表述,“是她扛住了來自我母親和家人的壓力,一意孤行地讓我住院治療,否則,我可能已經自行咔嚓——”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為了我,清川東躲西藏,在朋友家住了半個多月,直到我病情緩解,親口對我母親說,希望能夠得到有效的治療,他們才算放過清川,打道回府。”滿城說。
滿城對那混亂不堪的一段瞭然於心,無知的家人們將清川逼得無家可歸,整日在外避難。如果不是滿城出面斡旋,花家大軍有本事把清川剁成肉醬。
“花叔叔,您很愛俞阿姨吧?”小橙稚氣地問。
“不,我不再愛她……”滿城停下腳步,久久凝視着小橙清澈的雙眸。
小橙不知所措,慌亂地垂下眼瞼。她的赧顏,使滿城心旌搖動。他把持不住,低下頭,親吻她。小橙的嘴唇薄薄的,輕軟如花瓣。
在瞬間的驚詫過後,滿城遭到了來自小橙的頑強抵抗。小橙流着淚,不留情面地對着他拳打腳踢。有一拳,擊中他的胃部,他痛得彎下腰去。
但在夜裏,滿城還是成功地瓦解了小橙的警戒。他在她耳畔山盟海誓,百般深情,百般纏綿。小橙禁不起被一個城市男人所愛的誘惑,心亂如麻地同意他吻了她。當滿城試圖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時,她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可是,那一巴掌已包含了言不由衷的味道,是強弩之末。滿城鍥而不捨地對天發誓,許以愛情的誘餌、婚姻的承諾。小橙最終放棄了抵抗,繳械投降,把自己稚嫩潔凈的處女之身奉獻給了他。
之後,小橙原形畢露。這個姑娘的生活習性超乎滿城想像。
她嗜酒。
“咱們喝一杯吧。”這是她對滿城最常說的一句話。
小橙的祖父是個酒鬼,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小橙出生後由祖父看管。嬰兒一哭,老頭就醉醺醺地往她的嘴裏滴幾滴白酒。小橙是在酒精的浸泡里長大的。
成年後,農活繁重。小橙往往在晚間喝上一杯,就像村莊裏的那些男人們,酗酒,猜拳,並以此作為對於不公正的命運的公開挑釁。
精神病醫院的病人被嚴令禁止接觸酒精,作為護工,小橙之前只能每天偷偷喝上一小杯,解解饞,再狠命刷牙,去掉口腔殘留的酒精氣息。
但當滿城睡了她,她就變得肆無忌憚了,不僅喝,而且要滿城替她買酒。滿城奢侈地為她買了一瓶本城出產的老窖,花了一百多塊錢。結果小橙不喜歡,嫌酒味淺淡。她的要求很低,一盅零沽老白乾。她對高昂的名酒持有懷疑態度,嫌淡。
喝了酒,她有恃無恐地纏住他,一聲不響地開始做愛。她完全忘記了他是一個病人,而她是他的護工。
出院的前一夜,她喝醉了。望着滿城,一味地傻笑。
她給滿城倒了一杯酒,給自己倒了另一杯酒,一仰脖,喝光。她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眼神中出現了難以揣測的冷漠。
她背過身去,慢慢除去外衣和長褲。她站在屋子中央,抬頭挺胸,非常矜持,把自己當成了舉世矚目的模特,或是行為藝術家,無視滿城的存在。然後,忽然地,她泄了氣,垂下頭來。
滿城在桃的身上,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情態。肥女人的心理,讓人難以捉摸。
小橙穿着乳罩和內褲站在那裏,帶着醉意,沉思默想。驀然間,她似乎想起她並非一個人呆在屋子裏,她回過頭來,久久地盯着滿城。
接着,她把拖鞋一左一右地踢飛出去。拖鞋沿着兩條單調的拋物線,分別跌撞在牆頭和門邊。她光着腳,走到床前,理所當然地把腳伸入滿城的皮鞋,試了試大小。
滿城有一雙大腳,他的腳與他的身胚不成比例,他穿43碼的鞋!小橙的腳放進去,空蕩蕩的。但她堅持穿着黑色、方形的男式皮鞋,在屋子裏走了一圈。
身着內衣的、嬌嫩欲滴的女人,穿着一雙極不恰當的男鞋。這本身就是一個魔幻的景象。小橙停下來,面對滿城,脫掉內衣,仍然穿着滿城的皮鞋,雙腿赤裸,下身纖毫畢現。
在這一瞬間,滿城激動了。他意識到小橙同樣激動。他不耐久等,把穿着碩大男鞋的小橙拖到床上,不顧鞋子的臟污,與之翻滾起來。
模擬人生
得知這一切,清川表現鎮定。她面色和善地將緊張得瑟瑟發抖的小橙叫到身邊來,把滿城的日用物品一一清點給她,就像是前任秘書跟繼任者,完成着一樁公事公辦的文案交接。
清川是否暗自慶幸,終究擺脫了這個碌碌無為的男人?這樣的猜想,讓滿城稍感挫敗,同時也讓他再度驗證了自己的決斷是明智的。
在絕境中,滿城分析過自己的人生,連同他的婚姻。不錯,清川在理論上是他的佳偶人選,她知書識理、勤儉持家,又有一份高貴的職業,沒有那班市井婦人的嘮叨、惡俗。然而癥結就在於此。清川的表象太出眾了,她的上進心太強,她的事業太順暢,她的生活不知不覺成為滿城的參照物,他下意識地模仿她,盲從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跟隨她一路前進的腳步,不斷地以她為樣板,修正和完善自己,以期贏得世俗公認的成就與地位,以便與她相匹配。
他好比《項鏈》裏那個虛榮的瑪蒂爾德,因為接受了一場舞會的邀約,不得不訂做一條赴約的新裙子。有了華貴的裙子,不得不為自己光禿禿的脖子找尋飾物,於是在闊朋友那裏借了一條項鏈。跳舞后,項鏈遺失了。命運生硬的鏈條戛然斷裂,這個女人悲慘的一生就此拉開帷幕。
是的,清川正是滿城不該趕赴的一場盛宴。他資質有限,不足以跟上她的舞步,哪怕累得氣絕身亡,仍然合不上她的節拍。但是,當他看清自身的定位,搭配相似的女子,他也可以擁有清寒的幸福。
他確知,年輕卑微的鄉下女孩小橙,將會畢生感激他的垂愛,將會虔誠地陪伴他開掘出一個金碧輝煌的世界,一道成為它的主人。
例如小橙的賭棍父親多次上門來,涎皮賴臉地找准女婿滿城索要賭資。滿城用區區幾十元現金和一堆深奧的大道理哄走了未來的岳父。他應付自如地處理着瑣碎煩悶的局面,小橙則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滿城陶醉於她的目光。
此外,休完病假,滿城回到人事局,發現自己連檔案處的位置都失去了。領導宣稱,為方便他休養,把他調到了新近成立的接待辦公室。所謂接待辦公室,就是在門崗處搭建一間小屋,一桌一椅。滿城坐在裏頭,每當有生人進入人事局,他便站出來盤查究竟,為其指明方向。雅稱呢,是接待辦公室。事實上,滿城不過行使了門崗的部分職責。
檔案處的那些舊同事們,忽然間形同陌路。迎頭碰見了,對方不約而同地昂然掠過,當他透明。尤其是副市長夫人小乙,一張臉冷得能滴下冰來,生怕被他沾上身似的。
但是不打緊,滿城的新伴侶是小橙,一個生澀的鄉下女子,而不是堂皇閃耀的大學教師俞清川。哪怕滿城當真淪落到了守門人的窘境,好歹仍是月薪兩千元的公務員。小橙依然是高攀。在她面前,他永遠是不容置疑的大丈夫,能夠讓她依偎和倚靠。
滿城向清川表達了真誠的懺悔,甚至提出,一應財產,分文不取,以作補償。他只求速速逃離清川,他相信,一旦遠離了她的視線,壓力就自動解除,不論是快樂生動地活着,還是自甘墮落地腐爛下去,他都會變得自在從容,毫無拘束。
清川聽了他的道歉,微微笑起來。她的笑容有着明顯的輕視。似乎面對着一個沿街乞討的叫花子,那傢伙窮瘋了,想入非非了,誇下海口。叫花子的諾言,是海市蜃樓,不作數的。
滿城不知道,他和清川在對彼此的誤解中沾沾自喜。在清川的心目里,導致滿城決斷離異的真正誘因,不是小橙,不是滿城的痛醒,而是無辜的宗見。
“像滿城那種封建思想濃厚的小男人,怎麼能夠忍受那赤裸裸的一幕?老婆與別的男人私通,那可是比砍頭還要大的羞辱!”清川對屠秋莎說。
“那麼你呢?你當真願意離婚?”屠秋莎問道。
“一把即將跌停的股票,有下家原價購買,你能不出手嗎?”清川反問。
對於離婚,清川沒有猶豫,她已經折騰得萬念俱灰。何況母親痴獃了,她不必再對着一無所知的母親模擬一出虛假而完美的人生。觀眾的退場,意味着演出的終結,即便是在中場。
財產最終由清川作主,進行了公正的分割。人事局的那套福利房,歸滿城所有。為媚媚上大學儲備的十萬元現金、新購的按揭房,歸清川所有。至於媚媚的撫養權,清川義不容辭地拿下了。滿城自願負擔媚媚每月生活費三百元,直到媚媚大學畢業為止。
將近二十年的婚姻,由於雙方當事人的痛快,順順噹噹地休止了。
失婚女中年
一個人供養偌大的一套房,清川頗為吃力。為增加收入,除了廣告公司的兼職以外,她在成人夜校又兼了一份工,教授經濟法,每周授課三次,都在晚間,每月課時費一千五百元。
清川辛辛苦苦為生計奔波,家務就盡數交予小保姆。母親和媚媚的一應事務,她都沒工夫插手過問。媚媚學校接連召開的兩次家長會,清川都錯過了。
周末的夜晚,她在網上收集撰寫博士論文的案例。屠秋莎的電話打了過來,十萬火急地非要她出門一趟。她懶洋洋地換了外衣,打的過去。
屠秋莎說了一個街名,那是本市著名的酒吧聚居區。清川找到屠秋莎說的那家酒吧,在屠秋莎對面坐下來,打個大大的呵欠。酒吧里光線昏暗,兩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染了綠色的頭髮,坐在高腳凳上,情深意濃地喃喃私語。
屠女士好端端的,一絲不苟地化了濃妝,毫髮無損。
“你不是說,發生了要命的事嗎?”清川不悅道。
“兩樁事,一樁要命的,一樁搞笑的,你要先聽哪一樁?”屠秋莎故弄玄虛。
“先聽搞笑的吧,”清川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我累得慌,經不起刺激。”
“在家裏坐久了,會生霉的,”屠秋莎眉飛色舞地說,“出來走一走,你會發現好男人多得目不暇接。”
“好男人?我呸!”清川啐她,“就連我這等無知婦孺,都知曉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道理!”
“喂,你不會是被花先生傳染了抑鬱症吧?這麼悲觀!”屠秋莎訓斥道,“瞧瞧人家,住進醫院,還不忘順手牽羊釣一條美人魚!你不會打算坐在家裏,為他守節吧?”
清川冷笑。
“最近我愛上一個男人。”屠秋莎說。
類似的話,她經常說。相當於最近我看上一件衣服。或者最近我相中一款小吃。清川不以為意。
“那就嫁給他吧。”清川隨口敷衍。
“不成,畢竟不是初婚,一衝動,什麼人都是有可能的,”屠秋莎冷靜得很,“經過這番磨礪,我對伴侶要求更高,希望他知情識趣,經濟有基礎,學養涵養都是一流。”
“市面上不出售這種貨色。”清川嗤之以鼻。
“有是有的,但要眼疾手快,否則,數以萬計的女人沖在你前頭,你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那就先去練習短跑吧。”清川訕笑。
“聽着!給你念一則搞笑的新聞,標題叫做英國白領母親忍辱賣身持家,”屠秋莎對着手機屏幕,一字一句地念,“唐·阿南道爾是一名離異的法律文秘,雖然年僅30歲,卻已經操持着一個有6名孩子的大家庭,一家人住在一所帶庭院的大房子裏。阿南道爾是個要強的女人,她發誓要給孩子們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但大房子和6個孩子昂貴的私立學校學費卻讓她入不敷出。於是,阿南道爾換上‘職業裝’——黑色蕾絲花邊內衣和弔帶長襪,出發了……三年來,她一直過着雙重的生活,白天是法律文秘,晚上出賣肉體,當然,她賺到了很多錢……”
“這麼悲慘的事,也算有趣?”清川蹙眉,打斷她,“快說那樁要命的,說完,我要回家查資料。”
“先喝完這杯酒。”屠秋莎把杯子遞到她跟前。
清川品嘗一小口,酒很辣。她放下杯子。她不喜歡酒。任何一種酒,她都不喜歡。
“屠女士,常言道,男人酒後失德,女人酒後失身,”清川笑道,“你這傢伙,一個人耗在這兒喝悶酒,你可要當心綠眼睛的色狼們酒後亂性!”
“這家酒吧的品種比較齊全,有墨西哥的龍舌蘭,有巴西的蘭姆,有琴酒,有伏特加,還有用這些酒對出來的雞尾酒,”屠秋莎頭頭是道地介紹道,“閣下現在品嘗的,是加拿大威士忌對水,加冰塊,再佐以檸檬,被稱為‘加拿大霧’。”
“怎麼,你改行研究酒道了?”清川嘲笑。
“知道我為什麼叫這種酒?”屠秋莎抬眼注視着她。
“屠女士,別玩兒了,我這種為生活奮進的失婚女中年,沒閑心琢磨這些調調。”清川發牢騷。
“因為媚媚就愛點‘加拿大霧’。”
清川皺皺眉,一時反應不過來。
“俞清川,你的女兒花百媚,正在如火如荼地談戀愛。”屠秋莎一字一頓地說。
屠秋莎告訴清川,她在酒吧先後遇見媚媚兩次,兩次媚媚都是跟一名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在一起。兩人手牽着手,坐在吧枱前煞有介事地喝酒聊天。第一次,屠秋莎沒太在意。但第二次,媚媚和那男孩子在微醺的酒意中,當眾激烈擁吻。屠秋莎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男女之事,小孩子通常是沒有自控能力的。”屠秋莎含蓄地提醒清川。
清川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趁媚媚上學,清川偷看了她的電子郵箱。媚媚這個小笨蛋,電子郵箱的密碼是她的生日,清川不費吹灰之力就破解了,長驅直入。
屠秋莎說得沒錯,媚媚是在談戀愛。她給男孩子發過去的郵件里,有一張自拍的相片。相片里的媚媚搔首弄姿,冶艷得像個小妖精。
小妖精在郵件里挑逗地說,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腔調成熟得如同一隻桃子,蜜水稠稠地淌出來,沾住手指和雙唇。
清川思索良久,決定做一名開明的單身母親,而不是大吵大鬧,抑或像媚媚初中的那一次早戀,橫加干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找出一些生理衛生的讀物,放在媚媚的書桌上。她記得曾在一本雜誌上偶然讀到一個案例,一個無知少女去見中年男網友,男人慾行不軌,女孩子拼力反抗,最終掙脫了,保全了貞操。但在掙扎時,兩人發生了接觸。一個月以後,仍是處女的女孩子意外發覺自己懷孕了。原來在浮表的摩擦中,男人的精液游進了女孩子體內,導致了慘劇的發生。
清川專程去了學校的圖書館,千辛萬苦查到那本雜誌,將文章複印下來,一併擱在媚媚的書桌上。連帶地,她還放了一份報紙。那期報紙公佈了合格避孕套的品牌名稱。
“老媽,你這是什麼意思?”翌日早餐時,媚媚主動提起。
“媽媽希望你懂得保護自己。”清川溫言道。
“老媽,是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大胸脯和細腰的女人?”媚媚藉機與她探討,表情嫵媚得很。
清川想到那張相片,媚媚妖冶的面孔,嘟起的小腫嘴。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媚媚一定很愛那男孩子,而那傢伙的嗜好多半是惹火的封面女郎。
“據我所知,”清川正面引導她,“有品位的男人,欣賞的是女人的氣質、聰明、脫俗,略有一點點脾氣,而又善解人意。”
媚媚挑挑眉毛,顯然聽不進去。她把一片土司翻過來覆過去地看,然後扔在盤子裏,睬也不睬它。媚媚夠瘦了,卻還拚命地節食,並且渴望擁有豐潤的胸。多麼矛盾。
清川暗中嘆口氣。一名女子,不可能同時擁有青春與經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她沒有料想到的是,緣於她的疏忽放任,媚媚終歸還是出了事。
那天晚上,清川在夜校授課,她的手機撥到振動檔,在皮包里搖動不已。她沒來由地忐忑,以為是家中母親有不妥,因此倉促地收場,提早下了課。
她照號碼回撥過去,接聽的人是媚媚。媚媚在電話那端痛哭失聲,語焉不詳地求清川趕快過去救她。清川跌跌撞撞趕到時,媚媚窩在一間小旅館的單人房中,哀哀哭泣。她的外套不見了,只穿背心短褲,長頭髮糾纏不清地貼在臉上、脖頸上,因為汗的緣故,雪白的薄棉背心緊貼在她身上。內褲是媚媚自己買的,短得可怕,露出一雙細長結實的腿。少女的腿。
一路上,清川設想了無數恐怖的狀況,比如綁架,比如打劫。在每一種設想中,媚媚都是血肉模糊、遍體傷殘的。此刻見女兒完好無損,清川那顆幾乎躍出胸膛的心,終於安穩地歸復原位。
“媽媽!”媚媚哭着撲過來。
“怎麼了,寶貝?”清川索性吻吻她亂糟糟的頭髮,擁住她溫香的身體。這孩子自從上初中,被她和滿城棒打鴛鴦,從此跟她格格不入,從不與她親昵,肢體的碰觸更是匪夷所思。
“媽媽!”媚媚更緊地貼着清川,眼淚糊在她臉上。清川忽然聞到一股酒精的味道,那是從媚媚的口腔里散發出來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清川麻痹的神經恢復感知,她警覺起來,“你為什麼會呆在這裏?!”
媚媚哭得背過氣去。清川把衣冠不整的女兒摟在懷中,她知道,屠秋莎暗示過的她潛意識裏憂慮着的危險,真的降臨到了媚媚頭上。
媚媚被姦汙了。
在派出所里,媚媚涕淚交流地詳細說出了事情的經過。那一晚,她和小男友原本約定在酒吧見面,不知為什麼,男孩子爽了約。媚媚很失落,叫了一杯酒,獨自喝下去。
有一個男人走過來,與她搭訕。媚媚閱歷有限,不加設防,傷心惶惑地向他傾訴了自己不成形的戀愛故事。男人做出很同情的樣子,掏錢請她喝酒,很多很多的酒。而後在迷醉中,媚媚被他帶到了附近的小旅館。
媚媚說,那男人一共欺負了她兩次。第一次很痛,流了不少的血。第二次還是很痛。事後,男人強行把她錢包里的五十塊錢拿走了。
“你認得他的模樣嗎?”做筆錄的警察問。
媚媚搖頭,哭得一塌糊塗。她邊哭邊說,酒吧燈光暗淡,而且她心事重重,壓根兒沒注意那男人的面容。後來,到了旅館,她已經喝醉了,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男人一揮手,掐滅了電燈,她就在黑暗裏被他侵佔了。
清川聽得痛心疾首,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這個荒唐糊塗的孩子怎麼可能是她的女兒呢?!身為母親,她簡直有忙中出錯的嫌疑,似乎沒有生給女兒一種叫做大腦的器官!
“好吧,咱們先到醫院去,做個相應的檢查。”女警合上記錄本。媚媚不自覺地發著抖。清川心如刀割,把這個可憐可悲的小東西擁在懷裏。
在醫院裏,醫生提取了殘存的體液,為媚媚口服了緊急避孕藥和消炎藥。媚媚的下體被弄傷了,醫生開了幾瓶外用藥,囑咐她每天早晚擦拭傷口。
身心受創的媚媚,對男人產生了恐懼。她每晚做夢,夢見形形色色的男人,他們凶神惡煞地加害於她。媚媚從夢中嚇醒,滿頭大汗。
清川這些天陪着媚媚同睡,每每被她驚醒,痛惜地為她拭去汗水,如同她嬰兒時代一般輕輕哄拍她,直到她重新入睡。母女倆的感情突飛猛進。媚媚對清川的依戀日漸溢於言表,再不似往昔,玩世不恭地自稱為青春期的小怪物,封清川做更年期的老怪物。
媚媚小男友的失約,業已查明。原來男孩子的父母察覺到兒子在談戀愛,對兒子嚴加管束,晚間一概不許出門。事發當晚,男孩子被母親反鎖屋內,脫身不得。
遭受重挫的媚媚,心灰意冷,對男女間的小情小趣不再好奇,她慎重地向同班的小男友宣佈了分手的決定。那晚發生在媚媚身上的慘禍,由於清川和媚媚的老師聯袂保密,媚媚的同學與小男友並不知情。因此媚媚沒來由地提出決裂,小男友反而受到了重大的打擊,低沉憂愁,成績一落千丈。
晚餐時,媚媚將小男友的傷心複述給清川聽。媚媚說,那男孩子是物理科代表,新近的物理測驗,居然鬧了個不及格。
“我的願望,是考到第一名。”媚媚雙目炯炯有神地宣稱道。她的表情是堅定的、決絕的,甚至,有淡淡的冷酷。
遭此大劫,媚媚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全副武裝地投入到學習之中,這本身已經是一個謝天謝地的好現象。清川萬分慶幸,她不敢奢求更多。
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媚媚果真大獲全勝,從班級里十幾名的排序,躍居到了萬眾矚目的狀元寶座,綜合排名在全年級八百名學生當中,是光彩熠熠的第三名。在家長會上,校長當眾鼓勵清川,讓她為媚媚衝刺北京大學做好後勤保障工作。這一次,母女倆可謂出盡風頭。
領到成績單的那個夜晚,媚媚再度夢見遭受男人的凌辱。她尖叫着醒過來,咻咻喘息。清川坐起身,默默抱住她顫抖的身子。過了好半天,媚媚仰起輪廓精緻的尖下巴,望着清川,彷徨地問道:
“性是一種很骯髒的東西,對嗎?”
冷幽默
在單位組織的年度體檢中,清川被查出肺部有一小塊不明陰影。校醫院的醫生不敢怠慢,叫她到正規的大醫院複查。清川狐疑,私下翻閱了醫書,得知肺部陰影是肺癌的典型癥狀之一。
她沒有遵照醫囑,即刻前往別家醫院複檢。她驚恐了半個月。她怕——當死亡逼近,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像電視連續劇里的那些角色,視死如歸地慷慨陳詞,號稱勇者無懼什麼的。
清川的後顧之憂太多了,患痴呆症的母親,被強暴后的女兒,她們都離不開她,她必須妥善地、有條不紊地安排好她們的生活。母親,可以拜託給弟弟。媚媚呢,萬般無奈,只得跟隨她的父親。至於按揭貸款購買的房子,她準備賣掉,所獲餘款,分別留給母親和媚媚。
考慮周全,清川方才有些微勇氣面對絕症。她去了本市規模最大的一間醫院,掛了癌症的專科號。這一次她沒有告訴屠秋莎。生是一個人生,死是一個人死。生死關頭,何必拖累旁人。
醫生看過校醫院的X光片,神色嚴峻地讓她再去照一遍X光。新的光片很快就出來了,清川的肺部健康明朗,沒有任何陰影的存在。
“誤診。”醫生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個字。
清川將信將疑,返回學校醫院,查問因果。校醫院的負責人立即出面向她道歉,原來清川不是唯一被誤診的倒霉鬼,在體檢中,由於機器出了故障,照出來的光片,有好幾張都出現了不明物。等校醫院發現了問題,那些受害者已經跟清川一樣,經歷了一場大悲大慟的考驗。
清川心情大好,打算去參加滿城的婚禮。滿城的婚禮請柬,早早就發到了清川和媚媚手中。這種場合,清川本來是斷然不會出席的,但經歷了生與死的玩笑,她改變了主意,預備下一份豐厚的賀禮,額外烘焙了一隻夾餡芝士蛋糕,領着媚媚前去觀禮。
婚禮在近郊的農莊舉行,客人大多是小橙家的親友,滿城的至親並沒有到場。小橙的賭棍父親西裝革履,看見清川,只當不認識。幾個月不見,滿城發了福,紅光滿面的,穿西服,打領帶,一臉志得意滿的表情。小橙是一身廉價的紅衣紅裙,襯衣太過緊繃,勒得密密匝匝的,從背後看去,阡陌縱橫。
“老媽,她的背影就像四環路的沙盤,肥肉一道一道的。”媚媚鬼頭鬼腦地評價。
“不許胡說,她是你父親的妻子,也就是你的長輩。”清川教訓她。
“我爸是怎麼回事?”媚媚繼續道,“是不是每天呆在家裏吃山珍海味,為什麼一下子就胖成這樣?”
清川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
“哦,我知道了,”媚媚恍然大悟,孩子氣地說,“他太太一定是給他吃多了用飼料添加劑餵養的豬,一不留心,就被激素給催肥了。”
“瞎說!”清川打她一下。
婚禮很寒傖,連基本儀式都省略掉了。滿城的一位老態龍鐘的遠房親戚文縐縐地致了賀詞,然後就直接由新郎新娘向來賓敬酒。小橙很慌張,把酒灑在了裙邊,一條劣質的紅裙子弄濕了,開始脫色,顯得斑駁。
食物也極普通,不外乎大魚大肉,清川帶去的夾餡芝士蛋糕反倒是最出彩的,被客人們哄搶一空。大家紛紛打聽這是哪家點心鋪的手藝。
清川心生感慨,往屠秋莎的手機發了一條短訊——上帝是很有幽默感的,時刻與我們開玩笑。我們嚴肅地生活着,卻總是得到最為荒誕的結果。
屠秋莎收到了,立即回復過來。屠秋莎說,我正跟上次與你提到的那個新近愛上的男人吃西餐。他色迷迷地約我上賓館。我準備吃完飯就一腳踹開他。
“老媽,你爭口氣,”媚媚突然靠過來,膩在清川懷中,嗲嗲地說,“將來你要是再結婚的話,至少得在五星級酒店舉行隆重的西式結婚典禮。”
“媽媽只要好好活着,好好跟媚媚在一起,此生足矣。”清川摟住女兒,莞爾一笑。
2005年7月20日第一稿
8月22日第二稿
9月12日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