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疼痛
滿城的身體出現了一種詭異的疼痛,似有成千上萬隻螞蟻鑽進了他的骨髓,肆意爬行着,有的啃噬,有的輕撓,痛並痒痒着。
這些傢伙十分陰險,它們廣泛地、均勻地潛伏在每一個角落,當神秘的號令響起,便集體發作,如千軍萬馬揮刀而上,勢如破竹。滿城難受得痛不能撫,癢不能撓,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地聽憑它們橫衝直撞。
最為恐怖的是,等待的煎熬比痛楚本身更加凄惶。在發作的間隙,那些小東西在茫茫血管中銷聲匿跡,滿城只能在想像中看着它們輕盈而矯捷地穿行在纖細的神經和細胞之中,搜尋棲身之地,伺機製造一場新的暴動。這樣的窺視讓滿城坐立不安,他無法預知風暴來臨的確切時刻。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劍,變幻莫測,醞釀著一場無從避免的災害。
疼痛最初發作在一個尋常的中午,事先毫無徵兆。不過那確實是倒霉的一天。滿城早晨一進辦公室,就接到了桃打來的電話。這是桃第二次打電話給他。第一次是因為房子,第二次還是因為房子。房子之外,還加上了兒子的工作。
桃在電話里說,我在人事局門口。滿城一聽,被針戳了屁股似的,跳起來就往外跑。這娘們膽子夠大的,居然直搗他的老巢。
人事局僅有一道大門,無論是辦公樓,還是住宅區,出入人事局都必須經過那道門。清川的大學進入了學期的尾聲,課程停止,考試在陸陸續續地進行着。清川教授的科目已經殺青,她連日來呆在家裏批改試卷,有時會到新房子查看工程進展,偶爾領着老太太上街買菜。
清川出出進進的,如果遇見滿城和桃糾纏不清,滿城的麻煩就大了。還有領導和同事們,一旦發現滿城有這樣一個低劣的情人,他的顏面何在!
桃果然站在門崗邊,東張西望。她刻意打扮過了,穿着特大號的黑色薄紗連身裙,酥胸半露,頭髮卷得驚濤駭浪,還用口紅忠實地勾勒出一張血盆大嘴。
看到滿城,她嫣然一笑,俏皮地眨眨左眼,扭着水桶腰迎上來。滿城憤懣不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媽的,她以為自個兒是瑪莉蓮·夢露呢!
"我不為難你,咱們的房子就用按揭的辦法吧。"桃開口就說。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滿城壓低嗓門呵斥。
"首付至少三成,需要四萬五千元,"桃不理會他的訓斥,好整以暇地說下去,"我湊了兩萬多,加上你上回拿的一萬,現在還差一萬三千多,規定十五天以後必須交款。"
"我又不是開印鈔廠的,你讓我到哪兒去湊?!"滿城情不自禁地怒喝。一位相熟的同事經過,睨他們一眼,滿城急忙打個招呼,展露笑顏。
"我的年齡,只能夠按揭十年,一個月就是一千一百多元,咱們得節衣縮食過日子了——哦對了,這份按揭擔保書,你到單位蓋個章。"滿城臉上的陰鷙,桃故意不要看見,甜蜜蜜地笑着,直往他身上蹭。
"我看看再說吧。"滿城草草應着,一心想要速速脫身。
"還有,這是兒子的自薦書,你送給你們局長瞧瞧,兒子學習成績很優秀的,肯定不會丟你的臉,"桃得寸進尺,伸手挽住滿城,嗲嗲地說,"往後啊,老子跟兒子在同一個單位做事,相互照應着,多好啊!"
桃這一蹭、一挽,滿城頓時有一種被剝去了衣履的狼狽。儘管周圍並無行人經過,他卻如芒在背,好像四面八方都是目光,驚奇的、尖銳的、嘲諷的、譴責的,齊頭並進,紛紛鎖定於他。滿城就在此時感到了微微的不適,體內的器官開始乾坤大挪移,比如造反前的演練,果敢而又惡毒。
滿城不是那種壯碩的男人,尤其年過四十,體力明顯不足,抵抗力下降,小病小災不斷,但都是頭疼腦熱的毛病,比較嚴重的,也不過是跟隨了他二十來年的慢性胃炎和時斷時續的失眠症。至於身體大面積的不對勁,他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因此濃重的懼怕油然而生。
擺脫桃以後,滿城上了趟洗手間,蹲了許久,在大便的同時思量着如何甩掉那個貪心的肥女人。當他回到辦公室,驚訝地發現所有的人全到齊了,就連長年在外兜攬生意的小甲和習慣清晨買菜的小乙,都赫然在座。
不單如此,局長大人也到了。隨同局長而來的,是近幾日公示出來的檔案處副處長的候選人,一位年僅26歲的小夥子。這位仁兄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到了市人事局,先在局辦公室做秘書,一年後提拔為副科長,再一年躍為科長。他的背景甚為了得,其岳父大人,是市裡有名的房產大亨,身家過億。據說他岳父的意思是,家產由獨生女兒掌控,女婿則在仕途上有所發展,一個從商,一個從政,兩者相得益彰,互為蔭庇。
同事小乙悄悄把緣故透露給了滿城,而且告訴滿城,房產大亨的女婿是把相對冷僻的檔案處作為了晉階的跳板,解決了級別,下一步很快又會有新的發展。
"看着吧,不出兩年,副處長的位置又會倒騰出來的。"副市長夫人小乙很有把握地預測道。她勸慰滿城不必灰心,再接再厲,為採摘兩年後空幻的果實做好一應準備。
滿城向小乙的鼓勵表示感謝,可是他已經知道,只要局長在任,他的前途,就會是一片黯然,數不清的泡影在他眼前飄蕩,最終都會煙消雲散。
他曾經對副市長夫人小乙充滿幻想和期待。前任副處長,就是由於小乙的賞識與推薦,得以步步高升。在檔案處,小乙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輕易不肯開口談笑,除了對待滿城。小乙是北方人,動輒揚聲大叫,喂,老滿,咱倆嘮嘮嗑!全然不避嫌。處里誰都知道小乙和滿城交情深厚。
可惜,那只是假象。
是,小乙對滿城的確非同尋常,不顧男女有別,連家務瑣事都會向著滿城傾訴。滿城將之視為天賜良機,以為藉著小乙的青睞,能夠順利地攀緣至某一高度。但漸漸地,他發現這一局賭博,他註定是輸。因為他和小乙之間的所謂情誼,擱淺在一個低緩的沙灘,永無前行之機。
小乙是忙碌的,除了事必躬親地照顧副市長丈夫,虛懷若谷地應酬眾多馬屁精以外,她還特別注意內修外養,預備着將來雄心勃勃的丈夫進一步飛黃騰達了,攜着她出國訪問時,既能為閃耀的家庭錦上添花,又能以華光四射的外表給祖國增輝添彩。
小乙的桌面放着一張美國前總統夫人的玉照,可以肯定的是,小乙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如同希拉里一般,美麗、華貴、內斂。可是對於小乙這樣一個出生農村、畢業於獸醫中專、頭髮乾枯雙目無神的中年女人而言,練就希拉里的氣質,實在是一樁浩大紛繁的工程,需要拿出頭懸樑、錐刺股的決心,由表及裏地塑造自己,比如美體,比如潤膚,比如彩妝,再比如學習風雅的西餐、正宗的英語,等等。
而小乙又是那樣地低調、謹慎,搭乘公交車早出晚歸,絲毫不張揚,從不給丈夫剛正不阿的形象抹黑。在檔案處,小乙的職責是掌管人事局全體人員的檔案,數量不大,可是帶有一定的保密性質。當她在健身房、美容院打造精品貴婦的時候,工作就自然而然交給了她信任的同事,花滿城。
"他太忙了,我總得為他做點什麼吧,不能叫他累完苦完,回家來對着一個黃臉婆啊!"小乙說。
"是的,是的。"滿城連連點頭。他想到性感尤物屠秋莎,在他認識的一群女人中,屠秋莎個子最高,身材最豐滿,穿得最好,臉最光滑。可憐的小乙哪怕脫胎換骨,都無法與屠秋莎相提並論。
"他應酬多,我理解,我才不會像有些素質低下的女人,不知輕重,不給丈夫留臉面。"小乙低聲向滿城透露了一位市委副書記夫人的醜態。
"一桌人吃飯,男人們講講葷段子是正常的吧?何況就是虛虛實實地說說各自的初戀,目的是為了搞笑。她丈夫才說了句開頭,我的初戀——話沒說完,她跳起來就把桌子掀了,罵道,五十歲的半老頭了,還初戀呢?!他媽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弄得一桌的人都下不來台……"小乙笑不可抑。
小乙說,那位夫人工作清閑,每日的功課就是跟蹤丈夫,對圖謀不軌的艷女們嚴加防範。把老公當成了英國王子,以為天下的女人都覬覦着他們的婚姻,伺機插上一腳。這個瘋狂的女人曾經疑心市委辦公廳的一位女秘書,對女秘書說,她會把丈夫身體的某個部位割下來,當禮物送給她。
"你用項鏈穿起來,掛在脖子上,肯定很漂亮。"她瘋癲癲地對女秘書說。
"其實我們都知道,女秘書是無辜的,但她丈夫確有外遇,不過另有其人,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分明有一隻偷食的黑狗躲藏在背後,他偏聽任老婆拉上一隻倒霉的白狗做擋箭牌,混淆老婆的視聽。"
"真是悲劇,把丈夫當賊,丈夫終於沒有辜負她,當真去做了賊。"小乙嘆息。
從小乙那裏,滿城聽到了這座城市高官家庭中的逸事。可又能怎麼樣?他沒膽量以此為要挾,通過非正當途徑獲取一頂官帽。
小乙的全部工作,滿城任勞任怨地承擔了下來。即使小乙呆在辦公室,也是整天專心致志地翻看時尚類、健康類的雜誌。歸整檔案、接待查詢的業務統統由滿城來完成。滿城從來沒有想過要辜負小乙的重託,關鍵是,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謝絕一名官太太的垂青。
滿城不是白乾。檔案處為數不多的獎金,滿城永遠是最高額度。每年會有那麼兩三次,小乙讓他去找幾千塊錢的旅遊發票,由小乙去找處長簽字,偷偷給滿城報銷掉。每個月還會有那麼兩三次,小乙鬼鬼祟祟地把滿城叫到過道里,塞給他一袋稀罕的水果或者是一瓶昂貴的法國香水,說是親戚出差帶回來的。這些東西,滿城如數轉送給了他的情婦桃。
只是這樣了。小乙支付給滿城的謝意,以物質為主。向丈夫推薦滿城,甚或在局長面前替滿城說幾句好話,這些事,任憑滿城厚顏無恥地反覆明示暗示,小乙始終做出淡淡矜持的表情,從不表態。
滿城曾經嘗試過以功利的手段打動小乙,過年的時候送給她的孩子一隻厚實的紅包,三八婦女節呈上最新款的手機,可是小乙一概退還給他,一臉浩然正氣,堅定得像被敵人褻瀆了高尚信仰的女英雄。
"你這是幹什麼?!咱們是同事,怎麼能這樣?!"小乙的凜然與局長看到他遞出的那一萬元錢的嘴臉如出一轍。
滿城這一生最大的困惑就是,眼睜睜看着別人用錢、用花言巧語達成升官發財的願望,到了他,世俗的規則全行不通。送禮,人家不收。諂媚,一概無效。
他是童話中可憐可悲的小人物,窮其一生的精力,找到了財富的山洞,站在洞門前,喊完了芝麻開門,又喊胡麻開門,再喊蓖麻開門,山洞卻永遠緊閉。
步入中年,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山洞。成功的玄機究竟埋藏在哪一座山崖,而開啟洞門的密令又是什麼?他無從知悉。
局長親自來到檔案處宣佈副處長的任命,是破天荒的現象。就連當年處長上任,都是由分管人事的副局長陪同前來的。滿城踏進辦公室,局長和顏悅色地招呼:
"小花,我們都在等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上廁所呢。"滿城恭恭敬敬地道歉,緊挨小乙坐下來。
滿城一到,簡短的任命儀式就揭開了序幕。先是局長講話,隨後是處長發言,最後是新任副處長表態,內容千篇一律。滿城睜大雙眼,做出聚精會神的模樣,其實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儀式完畢,局長離開,處長返回隔壁單獨的一間辦公室。習慣享受夜生活的小甲,青腫着一雙眼睛回家睡大覺,小乙到健身房操練每周一次的倫巴舞。辦公室里只剩下包括滿城在內的三四個人。這時候,副處長突然發話了。副處長用無權無勢的滿城大開殺戒。
"……檔案處的工作作風存在嚴重的弊病,有些同志倚老賣老,開會時間有本事玩失蹤,讓全處的同志,甚至局長,一起等他一個人!我想提醒這些同志,不要以為工齡長、年紀大,就可以為所欲為。老不是什麼本錢,不是什麼借口——何況也才四十多歲的同志,怎麼搞得像根老油條似的?無組織無紀律,以為手裏端的飯碗是金剛不壞之身。我他媽就不信邪!如果再有類似今天的情況發生,我倒要看一看,你這隻飯碗到底摔不摔得破……"
26歲的副處長雙目如炬,聲如洪鐘,有排山倒海之勢。作為僅有的靶子,滿城承受不住,腦子裏嗡嗡亂響,眼前發黑。他覺得呼吸急迫,心跳加快,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那個遭受奇恥大辱的上午,滿城是一分一秒挨過去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紋絲不動,腦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他拖着軟塌塌的步子回了家。他很困,唯一的念頭就是睡覺。爬樓梯的時候,他疲倦得恨不能蜷縮在樓道里蒙頭大睡。
然而一進家門,他就蒙了。客廳里擠滿了人,細一打量,全是清川娘家的人。清川父母都是本地人,舅舅姑媽多得很,但清川的家族比較奇怪,親戚之間相交淡如水,除了每年清明祭掃祖墳,抑或是婚喪嫁娶的大事,大家素無來往。在一個平常的中午,七大姑八大姨匯聚一堂,着實讓滿城吃驚。他怔了怔,第一個想法就是,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岳母升天了。
"滿城!"清川從人叢中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地說,"媽不見了。"
"小舅舅和表哥、表姐夫他們都找去了,滿城你也快出去找找看……"
滿城蹙眉。媽的!老太太走丟了,可真夠麻煩的。滿城在電視新聞里見到過興師動眾尋親未遂的人們,他們蓬頭垢面,呼天搶地,痛不欲生。丟失的親人是一個巨大的懸疑,比死亡本身更寒冷。
清川淚流滿面地告訴他,一大早她領着老太太外出買菜,一眨眼工夫,老太太就不見了。尋遍了整個菜市場和附近的街巷,都找不到她的蹤影。三個多鐘頭過去了,假設老太太須臾不停地朝前走,這時候應該已經出了城。出了城,進入面積廣闊的郊縣,基本上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下場了。
滿城心裏咯噔一下,清川提供的買菜時段,恰恰與他和桃曖昧會面的時間相吻合,桃的眉目傳情,白痴都能看出因由。至於老婆和情婦為什麼沒有在人事局門口撞車,當場上演一出六國大封相的鬧劇,這倒是個謎題。
滿城懷着僥倖的快慰,安慰了清川兩句,然後就答應着出門找尋可憐的岳母。驚魂甫定之際,他表現得十分木然,忘記了周到地向清川的親戚們打聲招呼。他前腳跨出房門,就聽見清川的姑媽迫不及待地貶損他。清川的姑媽是話劇團的退休演員,自詡為人民藝術家,一生以說話為業,有"話"家的美譽,言辭很是犀利玲瓏。
"小花人倒老實,可惜獃氣十足。滿腹經綸的人,卻不會為人處世,好似揣着一袋黃金上街,反而沒有打電話的零錢——人生還是需要一點俗智慧……"
滿城體內潛藏的螞蟻在此刻接到了出兵的指令,剎那間,萬箭齊發,瘋狂襲擊滿城身體的每一個零件。滿城捂住痙攣的內臟,靠住牆角,情不自禁地呻吟出聲。
雪糕和狗屎
滿城在做夢一般的恍惚和慌亂中軟軟躺在了牆邊,路過的鄰居發現了他,高聲叫喊起來。清川的親戚聞訊奔出,七手八腳把他扶回屋,撥打了120急救電話。救護車紅燈閃耀笛聲尖銳地趕到時,滿城已經陷入了極端驚恐,產生了奄奄一息的幻覺。他感覺不到心臟的搏動,他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剋制住自己,沒有一聲聲恐懼地尖叫起來。
清川的表現,令滿城失望到了極點。照理,在這種生離死別的關頭,清川應當撲上前來,握住滿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挺住,為了家人,絕對不能輕易放棄。
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親走失而淌下的眼淚,明察秋毫地向醫生介紹着滿城過往的胃病史、失眠史,從容不迫地收拾幾件滿城的換洗衣物,把滿城的醫保卡裝進皮包。直到坐進飛速行駛的救護車,她都對躺在擔架上的滿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爾掠過他驚惶的面孔,竟然無動於衷。
這個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終極的方式與她訣別。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婦,即使她被人揭發跟其他男人私通,但畢竟,他們肌膚相親,共同生育了女兒,度過了如此悠長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這般孤單迷離,通往黑暗永恆的死亡之路,肯定更為驚悚。
滿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進了急診室,醫生開列出了各項檢查單。清川繳了費,扶着他,進出於迷宮似的檢測大樓,傻傻地被態度倨傲的醫生擺弄着。整個下午,他都在冰冷的儀器前折騰。清川儘管陪伴在側,但每隔三分鐘就打電話回家,查問母親的音訊,似乎走丟的老母親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報告單顯示,滿城的身體並無大礙,可他痛楚萬狀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讓人輕視。醫生徵詢清川的意見,建議先讓滿城回家觀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醫院。清川表示贊同,她風輕雲淡地說: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沒什麼大問題,估計是天氣驟熱,加上我母親失蹤,他太着急,才會引起不舒服……"
醫生不同意清川的說法。醫生很負責任地提醒清川,超過了四十歲,應當格外重視心腦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強壯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輕心。
"……發生猝死的,往往是從不生病吃藥的人……"
醫生的話,猶如一柄尖銳的匕首,呼呼生風,生硬殘酷地一把戳進滿城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整個人被洶湧的驚恐所包圍。
清川漫不經心的態度傷害了滿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讓她隨意擺佈了。他強烈要求醫生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檢驗,他懷疑體內某處正有一個無人察覺的致命傷口,汩汩流出血液。他盼望儘快查明它的蹤跡,堵住噴涌不息的鮮血。
醫生尊重了滿城的意見,清川也沒有反對。當然了,他們顯然是被滿城驚悸的眼神嚇壞了。清川停止了不斷朝家中打電話的行為,寸步不離地陪着他,觀察他青白的臉色。
儘管第二次檢查依然沒有發現疑點,但畢竟滿城面色慘白、體態衰弱,醫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讓他留院治療的請求,為他開了兩瓶補充營養的液體。
於是滿城就在急診觀察室里度過了一夜。由於病床有限,他被安排躺在臨時搭起的狹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醫院,她是那樣疲憊,趴在滿城身旁沉沉睡去。滿城望着她熟睡的臉,感到一種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蒼涼。他沒有想到,在這繁華擁擠的人世間,到了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與兇惡的死神抗爭。
這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診室很熱鬧,醫生護士川流不息。救護車呼嘯來去,一會兒抬下發灰發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會兒又抬下血流成河的車禍傷者。臨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傳來呼天搶地的號哭聲。
滿城心口緊縮,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地獄之門豁然洞開,下一個走進去的,說不定就是他花滿城。他被懸案揭曉前的倒計時蹂躪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個剎那完成的詞語,沒有進行時態。其實死亡是有過程的,悠長而寂寥。在滿城的體味中,死比生更冗長。他恨不得自己跳過那個過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屍體,無痛無憂。
清川丟失的母親在第二天被找了回來。老太太並未走遠,她就蹲在菜市場附近的一間公廁旁,玩弄着地上的螞蟻,邊玩邊吃,連螞蟻帶泥土,一道塞入口中。滿城聽聞,神色漠然地唔了一聲。他已經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縟節,不必偽裝孝順。
在滿城的堅持下,他在急診室里住了兩天兩夜,進行了三次全身檢查,輸入了八瓶無關緊要的葡萄糖。病情沒有加重,亦沒有減輕,他依然臉色煞白、六神無主。
其間,檔案處的處長代表全處同志前來探望他。處長宦海沉浮多年,練就了刀槍不入之身,在檔案處處長這個閑職上,充當著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條斯理,做事中庸平緩,從來不得罪任何人,包括滿城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滿城握着處長溫暖的手,不禁心潮翻滾,充滿即將揮手告別人世的悲壯與抉擇。他躺在急診室簡陋的木板上,向著處長,說起畢生的不得志,說起局長的狹隘,說起副處長的仗勢欺人。說著說著,淚如雨下。
"其實呢,領導也有領導的難處。有人說,領導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雖然有很多人,卻沒人聽他的。哈哈!"處長故作幽默地笑道。
滿城厭惡地別過臉去。他沉默下來。他決定從這一刻開始,保持緘默。他有權利這麼做。在這短暫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戲弄與欺辱,難道還不夠多嗎?
屠秋莎也趕來探望他了,帶着花卉和奶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色T恤,一條質地上佳的闊腳牛仔褲,一根有流蘇的金色腰帶,一雙KICKERS球鞋。
屠秋莎的母親死於心臟病,她懂得一點相關的知識,拿過滿城的心電圖報告,一項一項與清川分析。她漆黑的長發垂在一邊,雙目有光,一雙手在薄薄的報告單上指指點點,手指修長,線條有些倔強,可是非常地美。
這是一個會讓男人發瘋的女人。滿城從前是這樣看待的。但是此刻,他命懸一線、朝不保夕。他看了看屠秋莎,別過頭去。
"他的癥狀,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是不是裝的?"屠秋莎對清川耳語。
"連醫生都查不出是什麼毛病!"清川嘆息。
"對了,我已經辦好護照,下禮拜就出發,到老撾旅行,假如順利,我希望在金邊住一段日子。"屠秋莎說。
"你並不熱衷旅遊的,"清川說道,"為什麼異想天開?"
"我想忘記一些人,忘記一些事。"屠秋莎淡然說,"旅行是靈魂的指南針,當你的靈魂迷路時,旅行可以幫它找到回家的路。"
"在路上,我將徹底忘掉他帶給我的傷害。"她肯定地道。
清川黯然。她明白,屠秋莎是副市長的情人。那是屠秋莎生命里的一根刺,根深蒂固,血肉相連。表面上,屠秋莎是朝三暮四、收放自如的女人,其實她無法剔除他留下的暗影,畢竟她曾愛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
"他還去找你?看看報紙、喝喝茶而已?"
"是啊,坐半個鐘頭就走。"
"道不同,不相為謀,"清川不理解,"分開了,雖不至於勢同水火,但也該形同路人啊。"
"也許他還有些微眷戀吧,沒那麼容易一刀兩斷的,十來年的感情,不是結束一篇文章那麼乾脆。"屠秋莎凄涼道。
"你呢?你是怎麼想的?"清川溫言道。
"我只求迅速完結,不想再拖延。你知道,一個基本常識是,你把一份雪糕和一份狗屎混在一起,它的味道一定更像後者而不是前者。"
清川駭笑。
飛翔在地面
裝修工程在磕磕絆絆中結束了,雖然效果差強人意,但清川還是心滿意足地料理着搬遷的事宜。她差不多每天都會到新居去一趟,開窗通風,打掃房間。做完清潔,她坐在空蕩蕩的客廳地板上,忍不住順勢輕輕趴下,四肢舒展。
飛翔的姿勢。
浸淫在陽光里的地板暖烘烘的,有淡淡清苦的木頭味道。清川選用了實木地板,與宗見的練功房一式一樣的顏色跟木質。那是裝修過程中,清川僅有的浪漫和奢侈。
傾身貼着木地板的時候,她的肚腹會升起暖暖馥郁的感覺,慾望的感覺。被太陽曬過的地板的溫度,猶如宗見的體溫,讓她的體內潮湧不止。宗見輕吻她胸脯的姿勢,她一想起來,就會有快感,甚於真實的交纏。她知道,那是一個中年女人殘存的色慾。譬如屠秋莎用的那個詞語,迴光返照。
清川去找過宗見好幾次,練功房的助手告訴她,宗見回來過,可是緊接着到深圳去了,學習新近流行起來的有氧舞蹈、密宗、按摩體操以及日本傳過來的一種推拿,以便翻新練功房的服務項目。
清川撥打了宗見的手機,是欠費停機的提示音。忽然間,她瘋了一般地想念他。這樣的想念,也許是愛情,也許是寂寞,她分不清楚。她從來就不想分得太清楚。
這些天,滿城給予她太大的壓力。滿城已經成為醫院急診室的常客,動輒大汗淋漓地嚷痛,有時是心臟,有時是肝脾,有時是脊背。有一回甚至是那個地方。他解開褲帶,噓噓呼痛,面如死灰地差點背過氣去。清川一次又一次地撥打120,驚心動魄地把他送入急診室。
滿城在急診室賴上半天一夜的,查無問題,又好端端地被請出醫院。逐漸地,連急診室的值班醫生都認熟了滿城這個怪異的病人,私下提示清川送他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他沒有器質性的病變,可能是神經類的疾病,比如癔症,比如抑鬱症,等等。"醫生說。
清川遵照醫囑,意欲領滿城去精神科。此語一出,立刻遭到滿城歇斯底里的反抗。滿城眼光怨毒地盯着她,一臉的苦大仇深,像是面對着不共戴天的階級敵人。
"……你一定是打算跟着那個野男人,"他直問到清川眼前,"你污衊我是精神病患者,迫害我,把我扔進瘋人院,而後跟你的情人雙宿雙飛——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盤,對不對?!"
"不可理喻!"清川無名火起,扭頭便走。
她不準備勉強他。不去就不去吧,她不願意自取其辱。他要毀滅,便讓他毀滅去。身為妻子,她盡了責任,她提醒過他那是一道懸崖,如果他硬要跳下去,她可不打算陪着,她沒有成為祝英台的勇氣。況且他根本不具備梁山伯的資質,不值得為他殉葬的。搞不好,蝴蝶沒有化成,雙雙變成了齷齪的綠頭蒼蠅。
那麼誰是她的梁山伯呢?清川想得出神。
是過去的那幾個男朋友?暗戀過的,相愛過的?不,這麼多年了,在卑微庸常的塵世里,她早就把他們忘得死死的。抑或是宗見?那個骨架優美、笑容里透着落寞氣息的年輕男人?
宗見是有資格出演情聖的,穿一襲唐裝,是再世的梁山伯,戴一頂金色假髮,就是活脫脫的羅密歐。可惜他骨子裏極其自我,他不會為女人放棄自由——即使他可以,她也不可能拋夫別女隨他遠走天涯。
呵不,關鍵不在男人,而是在她自己。清川恍然大悟。她壓根兒就不是勇敢的朱麗葉。她對宗見的感情,無論是哪一種類型,都是有所保留、有所節制的。她同樣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這樣的頓悟,讓清川驚心。驚心過後,就是徹骨的惘然了。
宗見從深圳回來以後,一直沒有聯絡清川。清川得知他的蹤影,反倒是通過屠秋莎。屠秋莎練瑜伽的時候,遇見了宗見,轉身便往清川的手機上發了一條短訊。屠秋莎說,為伊消得人憔悴——伊從深圳回來五天啦。
讀罷短訊,清川冷靜地依例出門,搭乘巴士到兼職的廣告公司應卯。那是她雷打不動的打工時間。每周花費一個下午。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里,埋頭審閱賬目。
中間遇到停電。辦公室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清川溜到洗手間裏,脫掉了菲薄的連褲襪。那些女孩子為稻粱謀,忍受着高溫的煎熬,一個個熱得花容失色。
朝九至晚五的工作時段,廣告公司是個精彩的地方,二十幾個女郎裙裳旖旎,媚眼如絲,無論冬夏,一律的濃妝,一律6厘米的尖頭高跟鞋,走起路來,清脆玲瓏,婀娜生姿。整間公司宛如舊時的梨香院,行色香艷,令人生疑。
職業套裝款式單調,不外乎收腰小西裝,搭配及膝窄裙。運氣不好,還有撞衫的危險。公司里的一幫女孩子大多不滿30歲,正是標新立異的年紀。於是就在襪子上頭下足功夫,玉米黃,象牙白,玫瑰紫,網狀的,閃光的,露趾的,包裹出一雙雙活色生香的美腿。
清川夠骨感,有資本隨波逐流。有一次她忐忑不安地穿了雙純金色豹紋的腿襪,很有嘩眾取寵的效果。結果當月老闆額外獎勵她一隻五百元的紅包。再有一次,她穿觸目驚心的血紅腿襪,獲得六百元紅包。由一雙美腿帶來的錢財,她不會謝絕。畢竟老闆停留在觀瞻階段,沒有一絲冒犯的企圖。別的MM也時常有此好運。紅包的數額,從兩百到兩千不等。老闆差不多每月都會大大方方地發出兩三隻。
清川疑惑老闆本人萬分迷戀這般風情。因為公司的女職員一概體態纖瘦,有着細細的小腿和玲瓏的足踝,應當不會純屬巧合。公司一年四季開足冷暖氣,老闆毫不吝嗇,亦非奸詐商人的派頭。幸而老闆相貌英俊,寬闊的前額,鎮定的目光,並不是猥瑣男人的模樣。
公司的業績是一流的,在本市的廣告業界獨佔鰲頭。老闆出身寒門,白手起家,先後涉足貨運、餐飲、金融,堪稱落魄青年成功史的典範。
公司的陳列室掛着老闆與夫人的大幅合影,用烏木鏡框鑲嵌起來。老闆對夫人的寵愛,簡直可以拍一部荷里活的風情大片。夫人是原配,體質羸弱,深居簡出,過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生活。老闆忠貞不渝,每晚準時回家,出差時一天打兩通電話彙報行蹤,情人節送大捧大捧的紅玫瑰,生日郵購昂貴的獨款珠寶。據說夫人喜歡收集香水,老闆每到一地,都會光臨當地的香水鋪,迄今為止,已經幫夫人聚齊兩千多個品牌。
老闆沒有傳出過緋聞,依照他緊湊的安排,也不大可能金屋藏嬌什麼的。他只是沉迷女人的大腿,不惜以此作為賞罰標準。與眾不同的嗜好。清川曾經忍不住與屠秋莎討論。
"男人哪,對女人的愛好千奇百怪,有人喜歡風騷的,有人喜歡文靜的,有人喜歡潘金蓮,有人喜歡孫二娘,你那個老闆不算什麼,"屠秋莎不以為然,"你不知道有的男人與汽車結婚?有的男人必須吞吃鐵釘才能勃起?"
"男人和女人,是兩種有如雲泥的動物,"屠秋莎斷言,"性別的差異,可以造成如同兩個星球那樣遙遠的心理距離。"
這是真理。
憂鬱的騷擾
清川仔細做完了案頭的工作,與老闆溝通片刻,在傍晚六點乘擁擠的公交車回家。為伊消得人憔悴——伊從深圳回來五天啦。她失控地反覆想到屠秋莎那條短訊的內容。
就在那一瞬間,清川倍覺生命的低微,她知道自己必須見到宗見。只有年輕的宗見,方能拯救她垂垂老矣的靈魂。因此她在中途下車,徑直到了宗見的練功房。
新增的成人芭蕾課堂上,幾名女學員在徐緩的音樂中壓腿。清川穿過她們,每間課室尋找。終於,隔着玻璃門,她看到宗見。
宗見在小課室里教授日本推拿,他的助手們學得聚精會神。她沒有叫他,就那樣佇立在玻璃門外,長久地凝視着他的身影。宗見剃了頭髮,光頭,穿着白T恤、牛仔褲和絨底布鞋。他晒黑了,更結實了,比任何時候都要好看。
宗見終於發現了她,迅速結束授課,跑了出來。他立在她面前。他說,嗨。孩子氣的、若無其事的。他的體香撲面而來,清川一陣戰慄。
他們走進宗見的私人房間,宗見倒了兩杯冰水,遞給她一杯,自己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他喝水的時候,喉結上下滑動,那姿勢很生動。他每一個動作都很生動、很性感。
宗見在花瓶中插了五朵新鮮的小向日葵,配搭了幾枝濃綠的常春藤。他取過一把小剪刀,背對着她,修剪那些胡亂生長的常春藤。他一邊修整,一邊閑閑說道:
"有一種叫普拉提的女人操,最近很風靡,什麼時候教教你……"
清川忽然間不能控制自己,她撲過去,撞得宗見一個趔趄。她從身後緊抱住他,將臉伏在他汗濕的T恤上,陶醉地深深嗅聞。宗見一動不動,過了半晌,他掰開她的手,尷尬地低聲說:
"對不起,我中午吃涼拌黃瓜,放了蒜,有口臭……"
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清川已經主動吻了他。她拚命吻着他,一邊騰出一隻手,溫柔地撫摩他的臉,他的頭髮,他的耳朵,他的眉毛。
她想得很單純。她想脫掉他的衣服,她想直接觸摸他裸露的肌膚。一切就這樣簡單地進行下去。宗見在片刻的遲疑后,服從了她的激情。
他們裸體相呈,在地毯上翻滾。宗見的舉止一如既往,他用手指和嘴唇愛撫着她。但這是不夠的。她握住他,嘗試把他引領進自己空虛的身體。她一心一意地打開自己,像一朵鮮艷綻放的花。
宗見不肯破戒,啼笑皆非地左躲右閃,露出"小生怕怕"的表情,而清川步步緊逼。他們光着身子,追逐着,糾纏着。宗見避到窗邊,在斜陽下,那俊朗的身形叫人目眩神迷。清川驀然跪伏下去,吻住了他。
就在此時,一陣單調的鼓掌聲自天而降。啪,啪,啪。啪,啪,啪。他們一驚,同時回過頭去。房門洞開,一個男人站在背光處,半張臉掩在陰影里,重重地拍擊手掌。
那是滿城。
灰色深淵
那天下午滿城沒有上班。自從在辦公室兩次突發疼痛而被同事緊急送往醫院,他便惶惶不可終日,不得不請了半個月的病假,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大禍臨頭地等待着滅頂之災的降臨。
在疼痛發作的間隙,滿城陷入失眠與胡思亂想。他像撰寫回憶錄一般,理智地回望着人生的成敗。他想起他的幼年,他懷念過往的時光。古人在詩句里惆悵地寫着,幼懷大志,長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那正是他的寫照。
他曾經是出色的。高考時,他的分數名列全縣榜首。談婚論嫁時,在四五個虎視眈眈的男人中,他脫穎而出,取得了城市女孩俞清川的統治權。
他亦做過幸福的父親。小小的、味道清香的媚媚,蹣跚地、寸步不離地纏着他,眼神滿是依戀。他下班回家,媚媚與清川排着隊,給他香面孔。
滿城潸然淚下。
"我的酸奶呢?誰偷了我的酸奶?!"媚媚發出一聲尖叫,截斷了滿城的思緒。
他機械地起身,走出卧室。媚媚在冰箱中亂翻亂找,桃站在一旁,驚慌失措地說道,可能、可能是你媽媽忘了給你買。
"怎麼了?"滿城問了一聲。
沒人回答他。桃扭頭看了他一眼,默默垂下頭去。滿城頻繁進醫院以來,桃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奇異,她躲避着他,盡量不與他交換視線。她從不問他的病情,一句都不提,漠不關心,似乎他患的是瘟疫或者愛滋病——
她害怕。
滿城不去推敲桃的態度。他感到冷,桃的眼光讓他全身冰冷。這個原本溫暖的情婦在不知不覺間蛻化成為第二個俞清川。眼含堅冰的女人。
"怎麼了?"滿城再問。
媚媚不理他,一陣風似的卷進房間。這個長腿、翹臀、纖腰的女孩子,個性強烈,猶如單純而魅惑的小妖女洛麗塔。
嬰兒時代的媚媚粉嘟嘟胖乎乎的,脾氣好得出奇,連啼哭都不過是略略哼哼幾聲,稍微一哄,即刻眉開眼笑。滿城一見着媚媚的小胖頭,心滿意足,渾身都是成就感。可是現在那個一抱在懷中就會去摸他耳朵的小傢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世故的女孩子。長大了的媚媚鄙視父親的碌碌無為,傲慢無情地疏遠了他。那一段幸福爹地的日子蕩然無存。
媚媚的嬰兒肥在初中階段消失殆盡,那時媚媚邂逅了她的初戀,是讓滿城和清川心神俱傷的一場戀愛。他們進行了一次天衣無縫的聯袂合作,不留情面地出面問斬了這對小男女的卿卿我我。在那以後,媚媚開始扮演冷麵殺手,對滿城展露最多的面部表情便是冷笑。清川並不比滿城幸運,母女之間的對白,通常是以媚媚從鼻腔深處發出的冷哼結束。比如:
"媚媚,昨天家長會,英文老師認為你應當加強口語訓練,要不要媽媽幫你找一名外籍家教?"
"哼!"
"媚媚,你那件粉紅大衣穿了兩星期,媽媽替你送去乾洗了。"
"哼!"
"媚媚,媽媽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廢電池不能扔在垃圾袋裏,你怎麼老沒記性?"
"哼!"
滿城最初難以忍受,狠狠責罵過媚媚幾次。怎麼可以這樣與父母講話?!他暴喝。可清川不住地阻攔他,不讓他苛責女兒。
漸漸地,滿城習慣了媚媚的冷言冷語。惱怒過後,他心涼如灰,不再搭理這個可惡的、冷冰冰的黃毛丫頭。但是清川呢,他實在不懂得她的心思,矜持的清川在媚媚面前全無脾氣。
慈愛賢良到逆來順受的母親,卻是殘忍冷酷的妻子——清川是多麼虛榮,十幾年來晝夜不停地拿無形的鞭子抽着他,吆喝他一起賺錢,一起上進,一起買風光體面的大房子,彷彿對付一匹耕牛,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不只虛榮,她竟然背叛他,給他戴上一頂綠帽子。那封匿名信寫得清清楚楚,她與別的男人私通。
至於桃,滿城曾對她寄予無限的憧憬,以為她能給他純粹的幸福。其實在她溫淡無欲的假象背後,潛藏着不勝枚舉的貪婪。她滯留在他的家裏,捏住他的軟肋,攪亂他的思想,陰險地引誘他一步步走向她設下的陷阱。多麼狡詐的女人。她矇騙了他,她的每一個脂肪細胞都合夥矇騙了他。
是了,單單是這三個貼身親近的女人,老婆、女兒、情婦,已經足夠了。她們摧毀了滿城溫情的心,讓他看清了生活的淤泥,讓他對於人類的卑鄙厭惡透頂。
清川在從廣告公司返家的路上,打了一個電話回來,說是屠秋莎臨時有事,約她過去。放下電話,滿城心頭髮涼,心跳如雷。
他確信她是在撒謊。
電話里她的聲音有輕微的慌亂,一種危險的慌亂。她肯定不是去見屠秋莎。她會去什麼地方?會見她那個情人嗎?
滿城在房間裏枯坐着,冥思苦想。他聽見自己的胸膛內有一種異於心跳的悸動,他不能辨識那是什麼東西。他的身體是一間囚室,囚室里的東西能看、能聽、能恐懼、能思索,還能驚異。是什麼呢?
奇特的悸動逐漸清晰可辨。滿城做出了一個相當重要的決定。他要去宗見開設的練功房,練習瑜伽,怡養身心,擺脫煩惱。
這是一個通往深淵的決定。事後,滿城只能認定幫他做出決斷的是一種預感,一種本能,一種活躍在大腦中的灰色物質。名叫靈魂。
他慷慨激昂地出了門,懷着捨生取義的大無畏的心情。他不知道事情會是怎樣的輪廓,他只是去做一次普通的練習,可是悲壯的情緒突如其來地攫住了他。他沒有騎車,瀟洒地打個響榧,召來一部的士,迎着風,迎着落陽,大義凜然地趕往練功房。
"宗老闆呢?"他問宗見的助手。
對方指指宗見的房間,告訴他,老闆有客人。
同樣詭譎的是,在這個傍晚,無比反感異性的滿城渴望被宗見本人親自教授,而不是由宗見的女助手替代。他願意為此等候。他不知道,命定的玄機悄然洞開,大叢大叢壯美的荊棘佈滿他的生命脈絡。
滿城在休息室坐着,宗見的助手捧給他一杯茶,撇下他走開了。滿城每隔兩分鐘就在休息室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一遍,而宗見的房門始終緊閉。
他按捺不住自己,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站在宗見的門前,側耳傾聽。玻璃門的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滿城什麼都聽不到。他試探地推了推門。這是一個無禮的舉動。發生在恪守禮儀的公務員滿城身上,是不可思議的。
但是奇迹出現了。門沒有反鎖。
滿城看見宗見。宗見赤裸的身體讓他困惑,宗見強壯得超越了他的想像。他定定神,接着就看到清川。宗見和清川赤身相纏,像兩條蛇,昂着頭,吐着微紅的芯子。
你的太太與別的男人曖昧不清。他想到匿名信里的這個陳述句。
然後,指引他做出這一系列反常行為的元兇一點一點浮出水面,他明白胸口悸動着的是什麼了。那是潛在的機能,是自然界賦予人們的報警功能。一旦遭遇危險和侵襲,敏感的人都能做出與之相匹配的反應。
屋子朝西,到了黃昏,光線格外地好。滿城一時有點眼花,看不清他們的起伏。當他逐漸適應了室內的亮光,他發覺了他們之間的奇異。
那是邊緣行為。撫摸和親吻,深入的、銷魂的撫摸和親吻。漫長漫長的,漫長漫長的。一再地重複。一再地翻版。
滿城留意到宗見的身體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與昂揚。相反地,有些走神,一蹶不振地想着心事。倒是清川,她是如此不要臉,俯首帖耳地侍奉着宗見,討好着宗見。
滿城不能置信。在宗見房中的妖媚女郎,淫蕩到了卑賤的女郎,一定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大學教師,是安分守己過日子的女人,古典到了古板。她勤奮,上進,全無幽默感,像母親一樣忠誠而乏味,像上司一樣勇猛而權威,在床上沒有邪念,沒有慾望。永遠地委曲承歡,永遠處於被動的狀態。
這樣的女子,怎麼會以這般姿態勾引一個年輕男孩?不,那是被魔鬼掌控的狐狸精。看看,她的雙眼已經冒出淫邪的綠油油的光芒,她就要露出青面獠牙,吸吮男人的精髓——
清川的嘴唇諂媚地吻住了宗見,仿同三級片的拍攝現場。這種刺激非同小可。滿城無聲地笑了,笑意像淚水一樣猛烈地湧出他的眼眶。他的雙手顫抖着,失魂落魄地鼓起掌來。
地毯上的男女驚跳起來,與天下所有被捉姦的姦夫淫婦一般,手忙腳亂地抓取衣物。清川抖得厲害,內褲穿反了,乳罩的紐扣無論如何都扣不上。
最先鎮定下來的是宗見。宗見三兩下穿好衣褲,還照了照鏡子。他遞過來兩塊鬆軟的靠墊,示意滿城不必站着,儘管舒舒服服地坐下來。隨後,宗見心平氣和地對滿城說:
"你們慢慢談,這兒很安靜的,沒人打擾——花先生,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從此以後,她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兩性的契約
桃的晚餐是寒酸的。一碟腌黃瓜、一碗清水豆腐湯、小半鍋米飯。桃穿着寬大的棉布背心,沒有戴胸罩的乳房晃晃悠悠的。她像男人一樣甩開膀子,狼吞虎咽,揮汗如雨。
"你……"桃一見滿城,立即露出遲疑的神情。
"想你了。"滿城裝出以往輕鬆的口吻。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恍恍惚惚來到了桃的家。他並不想見她。
"你的身體……"桃期期艾艾。
"沒事。"滿城故意拍打拍打胸脯,表示自己壯實着呢。
"沒吃飯吧?先歇歇,呆會兒我給你煮麵條,"桃釋然,繼續扒拉着飯粒,口齒不清地解釋,"我一出你家,就到批發市場進貨,累得要死。"
滿城不說話,從堆滿雪糕的冰櫃裏取出一罐紅茶,插進一根吸管,大口大口啜飲。清涼的汁液緩緩淌過熾熱的肺腑,他患有慢性炎症的胃部絞痛起來。桃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紅茶,心疼地呢喃道:
"……剛進的貨……貴死了……批發價都是兩塊多……"
滿城不予理睬,喝完冰紅茶,他捂着隱隱作痛的胃,拽了桃就去卧室。他是那樣急迫,來不及關好門就吻住了桃沾滿腌黃瓜的乾癟的嘴唇。
桃咭咭笑着,請求放她去洗一洗。滿城不肯鬆手,把她壓在牆上,生怕她跑了似的,迫不及待地扯掉她的棉背心,叼住她深黑的乳頭。
出人意料的是,在噙住她乳頭的一瞬間,滿城沒有像過去那樣,感到一種滲入骨髓的、酣暢淋漓的鬆懈與安穩。那種感受消失了。他只是機械地將一小塊圓形的肉含在齒間,無知無覺。
"……快點兒……呆會兒我還想開會兒店門,放暑假了,小孩子晚上來買棒冰的特多……"桃在他懷裏扭動着身子,褪下裙子,還幫他脫掉外褲,把他汗濕的手引到自己的肚臍下邊,啞着嗓子笑道,"……我這不都是為咱倆着想嗎?咱們不是得買房嗎?兒子的工作,再怎麼著,你恐怕也得給你領導送份兒紅包,這道理我懂……"
滿城戛然而止。洗洗去吧。他說。桃詫異地看着他,隨即不悅地嘟起嘴,拖着一條破舊的毛巾進了衛生間。滿城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的身體。他想到宗見,被清川追得無路可逃的宗見,何嘗不是這般偃旗息鼓。
滿城冷冷一笑。
桃吝於使用香皂,衝過涼以後依舊散發著刺鼻的腥臭,濡濕的身體甚至比乾燥時更加難聞。滿城皺皺眉,伸手在鼻子前面揮了揮,把臭氣趕開。
你洗乾淨了嗎?他直言不諱地問。
老夫老妻了,你不會嫌棄我的。桃笑着,靠攏來,解開他的襯衣扣子,替他脫去衣物,同時把舌頭遞到他嘴裏,讓他親吻。滿城偏了偏頭,他看見桃的牙縫間有一片菜屑。
你沒刷牙?
水是什麼價!天然氣又是什麼價!桃嘟囔着。
於是滿城不再多言,桃不過是配合演出的工具,他何苦為難自己。此刻的他,必須經歷一場激烈的性愛,抹殺掉清川帶給他的奇恥大辱。
連日來,他病着。他深信自己是一個病人。他的軀體背叛了他,那具病態的、清醒的、敏銳的軀殼,已經被剝奪了快樂與享受的權利,它靜默地酣睡着,呈現出植物狀態。陪伴他的,只有無形的靈魂。他希冀能夠洞悉身體的囚禁是否解除,他能想到的驗證方法,就是造愛。用正常的性愛來證實身體的蘇醒,證實它的無恙,證實魔咒的消解。
他儘力了。可是他是一個受傷的病人,垂頭喪氣,任憑桃肥厚的手掌捏得自己發痛,也沒有絲毫的回應。他的身體在睡眠中陰笑。桃泄了氣,準備穿衣服,回到店裏去。她惦記着每晚興旺的棒冰生意。
等一等。滿城腦中忽然閃過清川跪伏宗見身前的畫面。他告訴桃,希望她用吻激活身體。桃聽了,竊竊低笑,扭捏着,不肯答應。
其實這個動作並不陌生。情意深濃的時刻,他們難免有出位的享樂方式。那時的桃,曲意奉承,藉著黑夜的掩飾,幫助他完成愛欲之旅。
但在將暮未暮的傍晚,在來歷不明的隔膜中,桃說什麼都不願意了。這個貌似愚鈍憨厚的胖女人,堅定無比,她的臉上出現了聖女貞德的表情。
蒼涼的情緒由足底徐徐升起,滿城掉過頭去,寂寞憂傷地望着窗外的樹。
"賺錢要緊,老公,咱倆來日方長,"桃拍拍他的臉,"別任性啊,乖!"
滿城挽留無效,眼睜睜由着桃毀了約,心滿意足地踱到前邊店裏去了。店門一開,守候在外的一幫小孩子蜂擁而至,舉着鈔票,七嘴八舌地買這個買那個。桃懷着欣喜之情,樂顛顛地哄着他們:
"別急別急,寶貝兒們,都有都有!"
滿城聽着桃輕快的嗓音,突然間,他悲慘地哭出了聲。不是成年男人壓抑無聲的哭泣,而是童年時代的哭法,眼淚奔涌,喉嚨中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哽咽。
美人遲暮
宗見的那句話,粉碎了清川對於滿城所懷有的全部優越感——一個被年輕後生愛上的中年婦人所具有的身價百倍的得意與驚喜。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從此以後,她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宗見無動於衷地離開了事發現場,跟着就是滿城,一聲不吭地扭頭就走。留下清川,消極冷淡地面對殘局。清川怔怔地佇立在房間中央,如同一個被指證謀殺的兇手,被逼迫着找出遇害人的屍體。一具子虛烏有的屍體。
她麻木地環顧一下四周,機械地重新塗了口紅,挽起皮包出了門。她沒有向宗見道別。宗見的那句話,已是決裂的象徵。她聽得懂。
宗見的動機,不是出於擔心惹麻煩,即使滿城不出現,他同樣會提出了斷這一段離經叛道有悖常理的關係。以女人的直覺,清川已有預感。39歲的已婚女人,跟24歲的未婚男人,從一開頭,便已註定只能擁有曇花開放的那一點點時間,以及那一點點的絢爛。
無人駐足。無人喝彩。
出了練功房,清川沒有回家,她去了屠秋莎那裏。不巧的是,該女士正要出門赴約。屠秋莎穿着一襲鏤空的長裙,佩戴許多首飾。鑽石的、鉑金的、銀質的,冷艷、閃爍、夢幻。屠女士最喜歡鑲得很累贅的古董首飾。
"順眼嗎?"屠秋莎擺個天女散花的架勢,"這是我去金邊以前的最末一次聚會,要讓色狼們驚艷一把!"
"你生日那天,貴公子說得很對,你老人家還活在中世紀,"清川沒好氣地指責她,"又不是逃難,誰會把家當全掛在脖子上?!"
"怎麼,跟宗見吵架啦?"屠秋莎不介意她的謬論,笑嘻嘻地瞅着她。
"你當我二十歲?"清川冷笑一聲,繼而忍不住自曝家醜,"他把我當作一隻足球,一腳踢開了。"
屠秋莎抬抬眉毛,露出一副"看看,我說對了吧"的表情。
"滑稽的是,我不僅被小情人拋棄,還莫名其妙地被老公撞了個正着!"清川慘痛地以手覆額,哀嘆道。
屠秋莎駭笑。
"是不是只有我會這麼倒霉?"清川痛心疾首地問,"為什麼有些女人可以同時遊走於七八個男人之間而從不穿幫?"
"你是三貞九烈的命!"屠秋莎調侃道,"有的女人天生是奇才,從15歲便完全獨立,有本事念完名校而不花費父母分文銀兩,每學期有不一樣的男人替她交學費。待到工作了,每隔半年跳槽一次,總有男上司在背後撐腰,薪水與派頭不成比例。一個男朋友送車,另一個替她加油,再一個為她簽單子買衣裳,吃飯喝茶的陪伴又是不同的面孔。"
"而你呢,在娘家一坐坐到大學畢業,轉換到老公家,繼續枯坐下去——那是另外一種福氣。"屠秋莎笑道。
清川說不出話來。
"你呀,做膩了好人,突發奇想,想嘗試做賊的滋味,結果一伸手,還未得逞,就被警察逮個正着!"屠秋莎同情地望着她驚惶的面孔。
"我不想做賊的,可是宗見他……"清川掩面。話一出口,她就自知那是祥林嫂述說阿毛被狼吃掉的語氣,趕緊住口。
"寶貝兒,難道你仍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屠秋莎憐惜地拍拍她的腦袋,"那封寄給花滿城的匿名信,是宗見請人寫的。"
"什麼?"清川瞠目。
"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希望你的老公可以喚醒你,讓你迷途知返,回歸家庭。"屠秋莎嘆口氣,"那孩子是自由慣了的,他說他以為已婚的成年女性會給予他比較多的空間,所以選擇了你,但他發現他錯了,任何年紀的女人,一經在意某個男人,都會本能地監控他,佔有他。"
"我沒有——"清川辯解。
"他說,你反對他吃方便麵,清查他的廚具,買菜做飯,像個老媽子似的。"屠秋莎苦笑,"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反感、壓抑、窒息,他說他透不過氣來,期望我可以側面勸說你,讓你把他當作車窗外的風景,過去了,就不要再留戀。"
"他那種浪子稟性,不適宜你這樣的良家婦女,須得道行深厚的蕩婦與之過招。"屠秋莎說。
清川呆若木雞。
在她,那不過是本能輕淡的關切,而宗見竟視為驚濤駭浪。他所謂的自由,究竟有多大的經度與緯度?清川如閱天書。
"還有,他告訴了我不少的私隱——一個男人,若非急於擺脫你,是不會說出這些的。"屠秋莎面呈憐憫,"你知道嗎,他有一對嚴格死板的父母,自小教導他遠離紅顏禍水,又以性病的危害恐嚇他。因此,他只能面對原裝貨,而不是二手貨。除非是處女,他不可能坦然與之做愛。他有心理陰影,他的潔癖已是病態。在情感上,他接受你,在身體上,他排斥你。他說,他過去的女朋友患了膀胱炎,即使痊癒了,他也很久都不碰她,好像會被傳染一樣……"
清川黯然。她明白,宗見自揭隱秘,是厭倦她到了極致。
"看看,你們如膠似漆的時候,沒人重視過我,"屠秋莎發笑,"一出現麻煩,立刻記起了我,分頭跑來向我訴苦……"
清川傻愣着。
"真想出來混,還是要掌握一點理論知識的,"屠秋莎嘲弄道,"關於偷情的哲學,你需要學習一干哲學家的言論。弗洛伊德告訴我們,一旦滿足變得很容易,性慾的心理價值就會縮小,為了提高力比多,障礙是有必要的。"
"也就是說,你得吊吊男人的胃口。"她說。
"還有,齊澤克說出了男人的想法——我們的正式慾望是,我們想同這位女士睡覺,然而實際上,沒有什麼比一個寬宏大量的屈從於我們這種慾望的夫人更讓我們感到恐懼。"
"花太太,你該檢討檢討,是你膽量驚人,把宗見這種小男人嚇壞了。"
清川噎住,她的心,是一片青檸檬,酸澀得無以復加。
"至於你自己,接受勾引的心理基礎,有康德的理論為證:能否抵制非法性慾的誘惑,在於你願意為這種道德行為付出多少代價。"
"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多半處於婚姻疲倦期,想玩的話,最好高明點,"屠秋莎告誡道,"別跟那些無知少女一樣,一上來就動了真感情,愛得死去活來的。"
"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說完,她抬腕看一眼鑲滿珍珠熠熠生輝的手錶,"今天的party很重要,我是女主角,不好遲到的。"
這兩年,屠秋莎恨嫁心切,飢不擇食地加入了單身俱樂部,年費高達一萬五千塊大洋。據說俱樂部的參與者非富即貴,男性皆為船王大亨級別的,女性都是明星大腕的水準。清川勸說過她,不要輕信廣告宣傳,說不定所謂的船王只是捕魚的小販,所謂的大亨不過是街頭雜耍的混混。
屠女士執迷不悟,懷着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漏掉一個的僥倖心理,披金掛銀跑去報了名。她的說法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就算碰不到年貌相當的成功男士,也可能被一名行將就木的闊佬愛上,一結婚就直接分遺產。清川明白她的動力,她對副市長回天乏術,老想找一個更加優秀的男人,被明媒正娶請回家,讓副市長大跌眼鏡的同時,悵惘終生,懷想終生——多麼稚氣的想法,簡直就是情商的弱智。因此清川每每在訕笑屠秋莎的時候,就會兔死狐悲地聯想到自己。當局者迷。她們的行徑,在彼此眼中,恐怕是同樣的荒謬。
"我申明過,我是重色輕友的,你甭指望我能在半夜兩點以前趕回來聽你的失戀史。"屠秋莎交代,"冰箱裏有速凍水餃,有西紅柿,咖啡豆在酒櫃裏,新租的碟片插進影碟機了。"
"你自個兒消遣消遣,天塌不下來的。不就是臭男人嗎?咱不稀罕,去一個來一個,啊?"屠女士輕佻地朝她做個飛吻,踩着叮噹作響的高跟鞋,奔赴一幅浮世繪而去。
清川哭笑不得,在沙發里坐下來,捧住頭,發獃。這中間,手機響過,是媚媚打來的,媚媚說老爸不在家,問她什麼時候回去,有一份家庭作業需要家長簽字。
"還有,我的酸奶呢?一盒都沒有了!"媚媚尖刻地質問。
"就買,就買。"清川應着。
接了媚媚的電話,她無所事事地開了影碟機。屠秋莎租賃的是一部懷舊的外國喜劇片,一群貪心的傢伙跑到深山淘金,被歹毒的政府利用,被當成傻瓜一般,耍得團團轉。
清川被劇情吸引,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看過碟片,她覺得餓,開了冰箱,為自己煮了一碗水餃,做了一盤糖漬西紅柿,美美地吃了一頓。吃了晚餐,她笨手笨腳地嘗試了一回現磨咖啡的滋味。她對咖啡的小資情調毫無興趣,她喜好的飲料是茶。中國功夫茶。
搗弄咖啡機消耗了不少鐘點。在這個天崩地裂的夜晚,清川並未因玩火自焚而愧疚,也不去考慮如何敷衍滿城,而是一門心思琢磨那隻陌生的機器——
不可理喻。
在返家的計程車上,清川的手機再度響起,還是媚媚。媚媚在電話里痛哭。媚媚嚇壞了,哭泣着,嗓音尖利地告訴清川,滿城割腕自殺了,正在醫院裏搶救。
在假想中死亡
在趕往醫院的途中,清川連腸子都悔青了。她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樂趣,尤其這個人是她女兒的父親。她要對他講,她和宗見,他們的歡好是不地道的,是蜻蜓點水,不曾觸及根本。那不算出軌,她要讓他釋懷。她暗暗發誓,只要他脫離危險,她將用餘生來贖罪,來彌補對他的虧欠,永不在心頭蔑視他,永不冷淡他,一輩子忠誠於他,照顧他,做一個心無旁騖的賢妻。
抵達醫院,手術室門外已經圍了五六個人。有媚媚,還有幾個跟媚媚要好的同學,被媚媚召喚過來,陪着她。清川自知理虧,不敢深究,害怕媚媚知道了整樁事件的始末。她害怕女兒鄙視她,唾棄她。反倒是媚媚迎上前來,嗚咽着,指指躲在人群背後的桃。
"是她送爸爸來,然後往家裏打電話的。"媚媚說。
"我……"桃膽戰心驚地退開一些。
"你送他來的?"清川犯迷糊,她天經地義地認為是媚媚發現了午夜在家尋短見的滿城。
聞言,桃心神不寧地使勁擺手。
"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這是……"
"我就是怕他出什麼事,怕他心臟病突發,才不跟他……"桃驟然止住,卻又忍不住語無倫次地撇清干係,"……我叫他在床上躺一會兒,我到前面去招呼顧客,完了再給他下麵條……我一轉過頭來,就不見了人影……他在廁所里割脈……用我的菜刀……血都濺到馬桶里去了……"
清川聽得一頭霧水。然後,在某個瞬間,她醒悟過來。她明白了桃的特殊身份——滿城的女人。她想。太荒唐了。不只是事情本身,還有這個女人,肥碩的、穿着男式大背心的矮篤篤的女人。她家的終點工!
桃的皮膚不錯,清川以新奇的目光盯着她。因為肥胖,所以桃的肌膚顯得白而柔膩。可惜她疏於保養,面部毛孔大得出奇,坑坑窪窪的。這張臉,怎麼看,都屬於鐘點工和小生意人,不適合鶯鶯燕燕的情婦行當。
應該推薦她試試滋養霜。清川打量着桃,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有一種牌子的緊膚水效果很好,用過以後,手感猶如上等的絲綢。滿城的手指,輕輕掠過那片薄薄的絲綢。
清川打了個激靈。
她定定神,面無表情地審視着桃。全新的桃、雙重身份的桃,譬如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雙料間諜。清川應當仇恨她。但是沒有。清川來不及仇恨,她太同情滿城了。除了花滿城,全世界不會有任何男人願意跟這種低俗的醜婦演繹一出香濃刺激的艷遇。這樣的姿色,是原配的料。上無片瓦遮雨、下無立錐之地的窮漢子,為著解決生理麻煩,只好將就娶回家去。
滿城呢,他的目的是什麼?守着斯文秀氣的妻子,竟會饑渴到慌不擇路的地步。滿城的情人。清川的鐘點工。呵呵。磁性的容器。
清川尖利的目光讓桃自慚形穢了,桃絞着粗糙肥短的兩隻手,心慌意亂地望着急診室的紅燈。終於,她咬咬牙,混亂地說:
"你家的活,我不做了……我還有生意,我要先走,反正不關我的事……"
"喂,你怎麼……"清川錯愕。天下哪有這麼無情的情人?!滿城尚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桃就惦念着自己的買賣,打算開溜。
"這月的工錢我不要了,別來找我……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桃反反覆復強調着這一句,又是擺手,又是搖頭,連連朝後退去。驀然間,她如鬼附身,腳底生風,一溜煙逃走了。
滿城平素信奉君子遠庖廚的古訓,極少進廚房,偶爾參與家事,也是敷衍塞責、謬誤百出,切菜如宰牛,大刀闊斧。但在自刎的時候,他居然手法出彩,一刀下去,不偏不倚,割中動脈,又深又准,鮮血頓時噴濺如泉。
由於失血過多,搶救了兩天兩夜,滿城總算揀回了一條命。蘇醒過後,他一聲不響,既不提送他進醫院的桃,亦不過問清川和宗見之事。
桃的身份轉變,使清川的自責驟減,一減一,等於零,扯平了。一直以來,她單方面地負疚着。她以為她與滿城的婚姻是一個不對稱的畸形建築,支撐着建築的是滿城絕對可靠的忠誠,像一座大廈只有一根柱子支撐。她為自己那根背叛了建築物的柱子而羞愧。
如今,婚外情的罪惡感消除了,羞愧感也消失殆盡。她不必畏首畏尾,她可以全心全意去愛了。但是宗見在哪裏呢?
清川心情複雜地守着滿城,她恪盡職守,呵護備至。她囑咐新雇的小保姆煲了一鍋紅棗雞湯送來,自己親手餵給滿城。
滿城惡意地緊閉雙唇,任由雞湯順着他的頸項,一直流淌到枕頭上。清川好語勸慰,滿城雙目獃滯,全無回應。勺子一接近嘴唇,他就咬緊牙關,打死都不喝。不得已,清川知會了醫生,請醫生想辦法。
醫生給滿城掛上點滴,輸進營養液。趁人不備,滿城扯下針頭,藏進被窩裏,讓滴滴答答的液體浸染着床單。清川不經意間摸到潮濕的被褥,驚跳起來。滿城不說話,不解釋,兩眼朝向天花板。他拒絕進食,拒絕輸液,擺出了速速求死的態度。清川愁腸百結,私下裏在他耳邊悄聲念叨:
"桃不是你的情婦嗎?我們不是平衡了嗎……無論你怎麼打算,我都依你的……假如你要離婚娶她,我沒有意見,我願意拱手相讓……"
還是無效。滿城餓得顴骨高聳,骨瘦如柴。醫生見狀,聳聳肩膀,開出一張轉院單,讓清川即刻把他送進精神病醫院。
抑鬱症
清川依言把滿城轉入本市最權威的一間精神病醫院。躺在病床上的滿城再也沒有反對的力氣,他只是拽住床架,無聲地抵抗。醫生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把他弄上了車。通過檢查,滿城被確診為重型抑鬱症,馬上就被送進了抑鬱症監護室。
監護室的設施仿照精神分裂症的病房,森嚴如監獄。為防止病人跳樓自殘,窗戶上釘滿了鐵條。凡是尖銳的東西,連同硬幣都被沒收一空,且有護工24小時陪隨床側。
醫生神色嚴肅地告誡清川,滿城的病情岌岌可危,他隨時會有自殺的衝動,隨時會重蹈覆轍。而之前的種種疼痛,種種恐懼,以及瀕臨死亡的感覺,都緣於某種驚恐發作,屬於抑鬱症的表徵。
滿城雖然是公務員,基本醫藥費可以報銷,但護工費營養費卻是一筆不菲的開銷。買房裝修后本就囊中羞澀,滿城一住院,家庭財務幾乎要出現赤字。清川當機立斷,做出了搬家的決定。
搬家公司的大卡車用了半天工夫,把家什一股腦兒搬往新居。空出來的房子,清川交給房屋中介所,掛牌出租。出於地段的優勢,那套房兩天以後就租給了一位電視台的記者,每月租金700元。
清川把搬家的消息告訴滿城,並且說,舊沙發賣給收荒匠了,新居的客廳還空着,等滿城出了醫院,就一塊兒去挑選沙發茶几。
"你不是喜歡竹制傢具嗎?"清川哄他高興,"咱們就去買一套,竹藝沙發!"
滿城像個白痴似的,獃獃望着她,不為所動。清川不介意,溫和地摸摸他的臉,繼續哄他。咱們挑你看中的款式,好不好?滿城不留情面地打開她的手,自顧自躺了下去。
在精神病醫院治療了一個禮拜,滿城的癥狀緩解不少,從監護室轉入普通病房。他開始吃飯,飯量很小,但維繫生命足夠了。再有,他偶爾也開開尊口,與醫生說幾句不關痛癢的話。
依舊不搭理清川。
適逢暑假,清川每天到精神病醫院探視,跟醫生聊一聊滿城的病情,然後陪着滿城整天整天地出神。除掉治療,滿城大部分時間都躺在病床上,不笑,也不哭,眼神空洞。
遇到天氣涼爽,清川遵照醫生的指示,將滿城推到花園裏走一走。滿城已經習慣了輪椅,哪怕是在離開輪椅、步行上二樓病房的那一段路程,他都會大聲喘氣,臉色煞白,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撐着欄杆,兩腳蹣跚打結,似乎就快累得倒地而亡。
精神病醫院的花園面積很大,有迴廊、有樹林、有噴泉,梔子樹開滿大朵大朵的白色香花。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親屬和護工的陪同下,離開禁閉區,到花園散步。他們穿着統一的藍色病號服,有的表情獃滯,有的面目猙獰。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佇立在草坪中央,旁若無人地表演華爾茲,摟着他假想的女伴轉了一圈又一圈。他掛在脖子上的MP3,清川似曾相識。
她低頭細想。哦對了,這男人就是她在公共汽車上邂逅的那條色狼,拎一隻路易維當的公文包,用了考究的男款香水,不動聲色地把汁液噴到少女的裙角。
原來是瘋子。
伴在男人身邊的,是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太太,大約是他的母親。命運不濟的老人虛眯起眼,愁眉苦臉地望着縱情獨舞的兒子。
"日常生活里,突然從我們眼前消失的人,不是下了地獄,就是進了精神病醫院。"清川記起屠秋莎說過的這句刻薄的話。真是不無道理。清川蒼茫地微笑了。
她推着滿城,盡職盡責地踱過花園的每一個角落,一邊走,一邊對着輪椅上行屍走肉一般的滿城輕言細語,說著初婚的好時光,說著他們的女兒媚媚。
有一刻,清川失了神,茫然想起宗見。不可思議的宗見。他們在地毯上接吻,連澡都來不及洗,就繾綣地粘在一起。那一段劇烈如病的聚首啊!
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從此以後,她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暗箭在幽冷的黃昏脫鞘而出。清川搖搖頭,沒有覺得心痛。不過是幾天前的事,話音言猶在耳,卻已恍若隔世,再不能切膚地傷害她了。
在遍地陽光中,清川無比惘然。她懷疑生病的不是滿城,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