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深的煙疤
“樊帥哥,陪我去吃宵夜吧?”當日的版面簽發完畢,夏稚在走廊里迎面攔住悶頭疾走的景皓。
景皓略一遲疑。
“走吧,我請客。”夏稚不容分說地拉他一把,直接往停車場走。
夏稚的橙黃色寶馬無疑是全報社最引人矚目的一部車子,即使是總編輯大人,座駕亦不過是奧地A6。而夏稚的那部古董級開蓬跑車,單單維修和保養,就是一筆驚人的開銷,絕非一名普普通通的報紙編輯能夠消受得起。
夏稚將車泊在一間燈火通明的粵菜餐廳門前,戴白手套穿紅制服的男領班出來迎接他們。
“最近這些天,你的臉色壞透了,”夏稚深深凝視他,“可否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景皓鼻頭一酸。
“拿酒來!”他大喝一聲。
垂手伺立門外的服務員嚇壞了,慌慌張張地奔過來。景皓豪情萬丈地吩咐道,來兩瓶白酒!
服務員依言送上兩瓶五十二度的五糧液。景皓取掉玲瓏的小酒杯,直接用紅酒杯,大杯斟滿,一飲而盡。這一刻,他已決意買醉。
“景皓!”夏稚出面阻止他,伸手覆蓋住他的空杯口,不讓他再倒酒。
“我太痛了,”景皓哽咽着,混亂地訴說,“我不能夠再這樣清清醒醒地忍受折磨……讓我喝,我求求你,你高抬貴手,發發慈悲,好不好?”
夏稚沉默地拿開手。
景皓倒了第二杯,照舊仰脖喝下。高濃度的酒精猛烈地浸潤着他的肺腑,他辣得流出了眼淚,通體躁熱不安。他熱愛啤酒,對白酒一向沒太多興趣。他不喜歡太烈的東西。酒是這樣。煙是這樣。女人也是這樣。
他脫掉外套,挽起衣袖。他的手臂上有一排不規則的新鮮疤痕。
“這是什麼?”夏稚驚呼。
“煙疤,”景皓摸出一棵煙草,比劃着說,“就是這樣,一燙,一塊疤。”
“很疼吧?”夏稚顫聲問道。
“這兒還有呢!”景皓站起身,嘩啦一聲扯開襯衣,露出前胸猙獰的創口。
“啊?”夏稚嚇呆了。
“用煙頭燙一下,再燙一下,燙很多很多下,茲茲茲地冒着白煙,發出皮肉烤糊的味兒,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景皓呵呵笑起來,繪聲繪色地說著。
“一定疼壞了吧?”夏稚痛心疾首,“為什麼呢,景皓?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呢?”
景皓倒滿一杯酒,豪飲。
“景皓,剋制一點!”夏稚再度阻擋他。
“克制?呵呵,”景皓抬眼望向夏稚,苦笑不已,大顆大顆飽滿的淚水滑過他的臉龐,“夏稚,你知道嗎?我老婆離家出走了……”
“哦?”
“她說她要離開我,她說她不再愛我,她說她要離婚,她說,讓我們要好聚好散吧,”更多的淚湧出來,模糊了景皓的視線,“我居然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我真的好渾,我居然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景皓重複着,哭出聲來。
他喝了第四杯,接着,是第五杯、第六杯。一瓶五糧液見了底。他步履蹣跚地衝到門外,大聲叫服務員開第二瓶酒。
“這是白開水!”第二瓶酒打開,他懵懵懂懂地喝了一大杯,皺眉道。
“是的,”夏稚冷靜地說,“我讓他們換過了,景皓,你不能再喝了。”
“他奶奶的!”景皓一拳頭狠狠砸在餐桌上,杯盤震落在地,發出破碎的脆響。
夏稚驚跳起來。
“我居然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他把頭埋在臂彎中,兀自呢喃着,渾然不去計較酒與白開水的問題。夏稚鬆口氣,緩緩落座。
“夏稚,我居然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他抬起頭,可憐兮兮地看着夏稚,笑了。笑着笑着,卻又一屁股跌坐在玻璃狼籍的地板上,哭了。
間中蔡惜到底忍不住,回來了一次,探望維尼。她挑了景皓原本應該是在報社上夜班的時間,然而景皓那幾天恰恰休年假,在家寸不不離地陪着維尼。
蔡惜不肯進門,只叫景皓新雇的育嬰師把維尼抱到門口。她的神情充滿戒備,似乎這是一間凶宅,而景皓隨時會猙獰地撲將上來,把她五花大綁,從此囚禁在密室內,永不見天日。
她與維尼玩耍片刻,把新買的玩具衣裳什麼的,一一交代給育嬰師,然後就打算離開。
“惜惜!”一直默默立在旁側的景皓脫口喚了一聲。
蔡惜回過頭,看看他。
景皓喉頭堵結着千言萬語,它們爭先恐後地往外奔涌,結果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感到自己的雙眼不聽使喚地漸漸發紅,漸漸濕潤起來。
“沒事的話,我要走了。”蔡惜看他一眼,輕聲說。
“惜惜……”他向前一步。
蔡惜巋然不動。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他像個怨婦,千百遍地追索:為什麼拋棄我?為什麼離開我?為什麼不愛我?
億萬個為什麼。
“你從不了解我的需求,”蔡惜冷冷道,“每年的聖誕節,你一定會送我一大串雪白蓬鬆的棉花糖,以及一個巨大的、笑容可掬的充氣聖誕老人。可是你知道嗎?我憎恨這些幼稚的小把戲,我嚮往的,是那些撒滿人工雪花的小酒吧、繚亂的派對、爵士樂、酒精,還有無盡的狂歡。”
景皓愕然。
是的,在某些事情上,他堪稱古板。譬如他從不贊成蔡惜參與平安夜的歡聚,不錯,他送她的聖誕禮物,永遠是棉花糖和充氣娃娃。
“真漂亮!”蔡惜通常會恪盡職守地發出一聲虛假的讚美,摟着白鬍須的聖誕爺爺,假裝饒有興緻地吃掉甜得發膩的棉花糖,毫無微詞。
“我不知道……”景皓哽咽。
“你不恨我?”蔡惜移開視線,突然問道。
“不,惜惜,我愛你……”他流下淚來。
“我不相信……”蔡惜搖頭。
“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了,不是嗎?”景皓手足發涼。
“好吧,不過你要當心身體。你體重超標,醫生說過,需得提早監測血壓、血糖和血脂,你要記得。”蔡惜說。
“是。”景皓答。
“你左腿的膝蓋受過傷,以後騎車要小心。”蔡惜說。
“是。”景皓答。
“家裏常用的葯,放在主卧室的床頭櫃裏,但是要時常查看保質期,過期的藥物,要及時扔掉。”蔡惜說。
“是。”景皓答。
“謝謝你照顧維尼。”蔡惜說。
“不必道謝,他亦是我的兒子。”景皓答。
“那麼,再見。”蔡惜說。
“我愛你,惜惜。”景皓答。
景皓給自己置辦了一套行頭,深色長風衣,深色公文包,深色皮鞋,墨鏡,然後就揮師出發了。他明白自己很不適合偵探這個行當,即使是業餘的。因為他身形觸目,容易暴露。但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家務事,怎麼能夠麻煩朋友相助呢?不過是給人家酒余飯後徒添笑料罷了。
他把風衣的領口高高翻起,遮住脖頸和大半張臉,墨鏡遮蓋住了剩餘的臉孔。他步履緩慢,甚至有些拖沓,神色詭秘,甚至有些鬼祟,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而視,以為這胖子是從瘋人院逃出來的。景皓不能半途而廢,只能硬着頭皮,厚着臉皮,視若無睹地穿過無數嘲笑的眼光。
由於道行淺,裝備差,兼之技術生疏,景皓的跟蹤工作很不順利。堅守了整整一個禮拜,他連蔡惜的住地都沒搞清楚。他能做的,就是減少睡眠,每天朝九晚五的,在網絡公司附近溜達,守株待兔——等着兔子自個兒撞上槍口。可惜這機率也太他媽微小了!
蔡惜多半駕車上班,駕車離去。景皓的自行車車速是望塵莫及的,他又不打的士,一來太過戲劇化,二來他是節儉慣了的,不捨得白白掏錢打水漂。有幾次運氣好,碰到蔡惜步行,他便順溜地一跟到底。
蔡惜步行的目的地總是不遠處的健身中心。傍晚的健身房十分熱鬧,景皓躲在人叢後面,窺視着蔡惜的一舉一動。
蔡惜有時做室內運動,有時打網球。她的網球搭檔是一名女士,很明顯兩人只是尋常球友,沒有湊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聊八卦,不過寒暄幾句,直接到球場。
蔡惜打網球的時候,有點冷麵殺手的味道。她一身白色,白色寬身T恤,白色短褲,露出修長纖細的腿。是下雨天,她的球鞋泥漬斑斑,一頭天然鬈曲的長發在雨中飛舞,臉上脖子上又是汗,又是雨,一種驚心動魄的熱帶風情。
景皓心折不已。
有一回,蔡惜中途下樓來,在大廈旁邊的超市裏買東西。出來時她的手裏舉着一隻圓筒雪糕,邊走邊吃。景皓從側面看過去,她一直聚精會神地吃着那隻雪糕,頭髮束起來,看起來年紀很小似的,如同一頭可愛的鬈毛小狗,一張臉清淡而憂傷,稚氣與秀氣兼有。
再一回,她沒有駕車,卻又不是到健身中心。她一路朝前走,走了約莫半站路,立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張望。隔了一會,一部車窗閉緊的帕薩特開過來,踩一踩剎車,蔡惜敏捷地開門上車,車子隨即開走。
整個過程不足半分鐘,景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心跳如鼓,雙腳發軟。來了,他想。這就是他苦苦尋找着的蛛絲馬跡,神秘的黑色汽車,蔡惜身着白色的裙子——他的情敵終於現身了。
景皓徹夜未眠。翌日,他比平日更早到達,藏身在一株行道樹的背後,抬頭望向位於大廈13樓的網絡公司。他仰頭望了一整天,脖子酸痛,百念叢生。
下班的時候,蔡惜仍舊沒有駕車。她下了樓,徑直向前走。景皓心頭七上八下的,不遠不近地跟着她。走到擁擠的公交車站,蔡惜駐足四望。景皓緊追兩步,生怕她驀然跳上某路公交車,不知所蹤。然而蔡惜忽然間轉過身來,直面着他。景皓措手不及,避無可避,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挺有創意的,”蔡惜冷冷地乾笑着,朝他走過來,與他四目相對,“想不到呵,你樊景皓看似溫吞吞軟塌塌的,還有這麼一招狠的!”
景皓不出聲。
“你跟着我幹嘛?”蔡惜步步逼近,厲聲質問道,“你以為你是誰?克格勃?福爾摩斯?很刺激,是不是?特浪漫,是不是?”
景皓節節後退。
“德行!”蔡惜冷笑,“怎麼,心虛了?”
“我可真沒料到,你樊景皓居然是這種偷偷摸摸的小人。卑鄙!下流!無恥!”她不管不顧地高聲喊了出來。
“我怎麼了,我?!”景皓小聲爭辯一句。
“你以為有第三者插足,是嗎?”她怒氣沖沖地說道,“我告訴你,樊景皓!我——沒——有!”
景皓震了震。
“我不愛你了,你明不明白?”她激動萬分,臉脹得通紅,“我就是這輩子都嫁不出去,我也不願意跟你過了!”
分居六個月後,景皓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
“她棄我如糞土,如塵埃。”景皓對夏稚形容道。
夏稚絕倒。
夏稚正在他的家中幫他看顧維尼。17個月大的維尼蹣跚學步,活潑好動,滿屋轉悠,一不小心就跌一大跟頭,不是在牆角磕破嘴唇,就是在露台的水泥地上摔傷胳膊肘,必得有人時時盯着他。
育嬰師換了好幾撥,沒有一個讓景皓滿意,不是喜歡偷懶就是脾性暴躁,不是不愛乾淨就是習氣乖戾。育嬰師來來去去的間隙里,景皓充當維尼的貼身保姆,忙得頭頂冒煙。
幸而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夏稚及時現身,拯救景皓於家事的水火之中。
“多虧有你拔刀相助,要不,咱爺兒倆早晚得喝西北風!”景皓對夏稚的俠肝義膽感激涕零。
“我喜歡維尼。”夏稚由衷地說。
依照離婚協議,單周的周末是蔡惜探望兒子的時間。她駕着車,在星期六的上午接走維尼,然後翌日傍晚準時送還。
蔡惜的每一次現身,對景皓都是一種無形的煎熬。事後他會被甜蜜與疼痛的灼熱雙雙包圍,長時間陷入遐思,默不作聲地想念着她——她的聲音,她肩膀的線條,她身體的輪廓,她笑容的舒展。
他鬼使神差地翻出蔡惜的相片,對着冰冷的鏡框,發泄他的慾望。在既無恥又壯麗的射精過程中,他急遽地、顫抖地呼喚着蔡惜的名字,彷彿一個即將溺斃的落水者。
“景皓,你在想什麼?”夏稚問他。
這時他正坐在家中的沙發里,膝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盤微波爐加熱過的顏色暗淡的雞塊,在自瀆后的疲憊里,茫然盯着電視,裝出對午間新聞興緻昂然的模樣。
夏稚是他的救贖者,她在他閑極無聊的時刻適時造訪,幫他打發掉了一個又一個比工作日更加漫長的周末。
“我擔心維尼。”景皓冠冕堂皇地回答。在這一點上,他沒有欺騙夏稚。維尼一走,他就落入了虛無的空洞。
“他是被他媽媽領走了,”夏稚不以為意,“又不是被老虎獅子食人鯊帶走了。”
景皓笑一笑。
“去我那裏聽音樂?”夏稚突發奇想,提議道。
景皓頷首。他一心想要逃離事故現場。結婚的現場,離婚的現場。做愛的現場,手淫的現場。房子裏沒有了蔡惜,也暫時沒有了維尼,就像被一場大火透徹地洗劫過,遍地灰燼,無限凄涼,無限冷寂,如荒山,似古剎。
夏稚開車帶景皓去她家裏。夏稚的居所在城外,一處傳言中富貴逼人、深不可測的高尚社區。景皓是第一次來到這兒。
雇傭的小阿姨送上一盤珍稀的熱帶水果,禮貌地退下。夏稚開啟木質咖啡機,不厭其煩地為景皓做一杯純手工的咖啡。
景皓坐在沙發里,很靜,不似往日聒噪。他隱隱明白,平日報社裏有關夏稚的香艷言說,絕非空穴來風。一個年輕輕輕的女人,單獨住着這樣闊綽的房子,如若不是買彩票中了500萬大獎,那背後一定是有男人的存在了。
而這男人,不是親爹,便是情人。
還好,夏稚並不像那些由儉及奢的虛榮的屋主,領着客人四處參觀,誇耀裝修與陳設。她有一間專門的影音室,做好咖啡,她直接帶着景皓去了那兒。
景皓是音樂發燒友,雖下手節儉,但頗識得貨色。夏稚的影音室里,那套寶華801D音響,擁有380毫米低音驅動器,由英國原裝進口,售價接近二十萬人民幣。播放的那張碟子,叫做《貝拉芳提在卡內基大廳》,有“無敵天籟”之稱,24K金版CD,市面上賣五千多元。
“這幾樣,倒都是好東西。”夏稚順着他的目光,輕輕說道。
景皓咳嗽一聲,作聲不得。
“屋子,是一次性付款,”夏稚繼續輕聲道,“寫我的名字。”
景皓震撼。
“室內器具家什,亦歸屬於我,連同那部車子。”
景皓如坐針氈了,他不知道夏稚何以將此般隱秘告諸予他。
“每個人,都有過去,”夏稚緩緩道,“我的過去,斑駁陸離。”
景皓無法接茬,只覺驚心動魄。
“再有兩個月,我就年滿30歲了……”夏稚的嗓音低至不可聞。
荒唐的是,她的目光並未落在景皓身上,景皓卻分明感到了她的眼神,幽怨的,凄傷的,似指尖皮膚滑過他的身體,輕觸微溫。
“我們同歲。”景皓掙扎着說出一句廢話。
“我的青春,未曾揮霍,也算物超所值了。”夏稚兀自說道。
景皓張了張嘴,可是搜腸剮肚都找不出一句相宜的話。
“我很慶幸,我終於,跟我的過去,決斷了……”夏稚猶自說下去。
景皓傻傻地聽着。
“我的回報,是一生的衣食無憂,”夏稚慢慢道,“可是我願意出來做事,現在的我,依舊是好人家的女兒,有名牌大學的畢業文憑,有一份體面的職業,拚命地工作,起勁地賺錢。”
“自食其力,”她望着景皓,蒼涼地笑了,“多麼滑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