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公元1968年的秋天,文化大革命進行中,那時的最高指示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學校要複課鬧革命……
就是這個複課鬧革命叫文麗鬧心,因為燕妮不想複課,也就不想去學校上學。文麗給燕妮背上書包,燕妮就扔掉。燕妮說:我不想上學,就不上學!
文麗訓斥着說:你不上學?不上學你長大能幹什麼?
燕妮說:到農村插隊啊!當知青啊!
文麗耐着性子說:到農村去就不要文化了嗎?
燕妮說:我建國表哥就沒文化,考試才得十分,到兵團插隊還當連長哪!
文麗說:那是不正常的啊,你跟他學,你看他以後怎麼辦!
燕妮抬手指着文麗的臉說:你破壞革命積極性!
文麗伸手要打。燕妮脖子一挺,說:你打擊報復革命小將!
文麗氣得喊:佟志,你管管你閨女!越大越不成話了!簡直就是個瘋丫頭!文麗說著甩開燕妮,抓住一邊穿褲子的多多,叫多多穿上棉毛褲。
燕妮看着佟志夾着公文包過來,嘟囔着說:狗子就不上學,回東北老家當小民兵天天抓特務,我為什麼要上學啊?
佟志彎下腰,為女兒整理書包,隨聲附和:就是,上學有什麼意思!
文麗一聽炸了,上前推開佟志,說:你怎麼老跟我唱反調啊,現在中央都號召中小學生複課鬧革命!燕妮越大越不懂事全都是你慣的!
燕妮眼巴巴看着佟志,希望爸爸能反駁媽媽。佟志搔搔頭,衝著燕妮說:這次聽媽媽的,啊。上學多好啊,教室里那麼多小朋友,大家一起鬧革命多熱鬧啊!
文麗氣得一甩手,發怒了,喊道:我說你聽我說話沒有啊?一天到晚想什麼呢!孩子上學是學文化上課,什麼鬧革命啊?!
燕妮和多多都嚇得不敢說話了,趕緊低頭整理,然後手拉手往外走,走出門。燕妮悄悄關上門,卻在外面喊:爸爸,我上學要遲到了。
佟志匆匆出了門。文麗一口氣沒出盡,憋回去了……
佟志的車間也已經復工了,沒有了“文革”前的緊張工作氣氛,車間裏充滿了濃厚的政治氣氛,到處是標語和宣傳畫。工人們精神狀態懶散,青工們的車床開着,人卻聚在一起打打鬧鬧,沒人敢管,有的工人乾脆打撲克牌。佟志仍是“文革”前的模樣,夾着圖紙行色匆匆,見青工打鬧、不好好工作就訓斥幾句。
佟志抬頭看着牆上的新標語:抓革命促生產!佟志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
大庄溜溜達達過來,見佟志看着標語發獃,就說:唉,有你一封信。
佟志皺着眉頭接過信,打開信封讀起來。大庄衝著車間角落裏的一個女工擠眉弄眼的,然後掉頭又看佟志,問:家裏又出事兒了?
佟志合上信,停了片刻,說:我爸又住院了!
大庄嘆氣說:請假回去看看,反正廠里也沒啥事兒。
佟志說:現在工資停發,就一點補助,哪還有車票錢?
大庄說:我那兒還能拿出點。
佟志忙說:別,我前年借你的還沒還呢!
大庄說:我又不借你高利貸,你慢慢還唄。
佟志嘆口氣又說:我媽說,想讓老二回來。也是,孩子要上學了,該接回來了……
佟志回到家時看到文麗正在做飯,想一想,過去說:我來吧,你歇會兒。
文麗愣了一下,就問:家裏來信了?
佟志說:你怎麼知道?
文麗說:一看你巴結我,我就知道有事了。
佟志說:來信是來信,不是你想的那樣。
文麗苦笑了,說:你爸病了要住院,你媽帶不動南方要送回來,不就這點兒事兒嗎?
佟志問:你又看我信了?
文麗放下菜刀,回過身,盯着佟志,說:你媽哪次來信不都這點事兒啊,我背都背下來了。
佟志低下頭,說:我媽說的也有道理,南方虛歲都七八歲了吧?該上學了!
文麗又開始切菜,說:回來就回來唄,我就煩你這一天三變。那會兒說奶奶捨不得,要中學才回來,我經過艱苦的思想鬥爭好容易同意了,怎麼這一會兒工夫又變了?
佟志說:我媽也是為孩子着想,說南方現在一口四川話根本不會講普通話,還是趁着年紀小接回來,改得快,要不你說她回北京上中學怎麼辦?北京孩子最欺生,孩子不得受氣啊!
文麗嘆口氣說:就這倆孩子我都快累死了,再來一個!我活不活了!
佟志說:你也是,幹嗎老跟孩子較勁呢,差不離就成了。
文麗猛回頭,喊:什麼叫差不離?啊?沒聽人家說,養兒不教如養虎,養女不教如養豬,虎大傷人,豬大呢,被人傷!你養了三頭小豬!這都是我的錯嗎?
佟志說:就別胡扯了,到底接還是不接,要真不想接,我就跟我媽說一聲。
文麗說:瞧你那臉難看的,那是跟我商量嗎?你說,南方回來,不認我怎麼辦?不叫媽媽怎麼辦?
佟志說:怎麼可能呢,我媽雖然沒什麼文化可是知書達理啊,我們家幾個孩子個個思想過硬作風正派,你從我身上就能看到我媽優良品質的遺傳了啊。佟志說完趕緊出了廚房的門。
到了晚上,燕妮和多多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文麗和佟志坐在孩子對面,文麗一本正經地給孩子開會。文麗說:今天啊,咱家開個家庭會議。
燕妮舉手說:我發言,多多今天不講衛生,棒糖掉地上了,撿起來就吃,肚子裏肯定長了好多大蛔蟲了。
多多癟癟嘴要哭,說:我不要蛔蟲!
佟志瞪燕妮一眼,說:今天你不用發言,聽媽媽說!
文麗說:孩子們,明天,爸爸和媽媽的第二個女兒南方,也就是燕妮的妹妹,多多的姐姐就要從重慶奶奶家回來了,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燕妮和多多大眼瞪小眼兒,都搖頭。
文麗又說:燕妮呢,要照顧妹妹;多多呢,要尊敬姐姐。你們姐妹仨是親姐妹,一定要互相幫助彼此愛護。特別是燕妮,做大姐的,要多關心妹妹。
燕妮問:她要不講衛生我能教訓她嗎?
文麗說:你可以教育她,批評她,但不能打不能罵,就像媽媽和爸爸現在對你們一樣!
燕妮瞪着眼睛說:媽媽經常打我罵我的。啊!我知道怎麼對南方了。
文麗說:燕妮,你都九歲了,該懂事了,爸爸媽媽像你這麼大都幫家裏做好多事兒了。
燕妮看看爸爸媽媽,慢慢點頭……
南方是在家庭會的第二天回來的,是一個叔叔把南方順路帶來交給接站的佟志,佟志就帶着南方回家了。由於南方坐了長時間的火車,頭髮衣服臉都臟髒的亂亂的,看着這個家和媽媽姐姐妹妹,眼睛裏透着陌生和畏懼。
佟志說:南方,叫媽媽!這是燕妮姐姐和多多妹妹!
南方瞪着眼睛,用四川話說:媽媽、姐姐、妹妹……
文麗拉過南方的小手,說不上什麼感覺,說:南方,回到北京了,以後說普通話,好嗎?
南方點點頭。
文麗回頭衝著燕妮說:以後教妹妹說普通話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燕妮點頭,說:我知道怎麼教育她,像媽媽教育我一樣。
文麗沒理解燕妮的話,拉着南方去廁所給南方用香皂洗手,並說:以後啊,一回家就先洗手,吃飯前上廁所之後都要洗手。
南方用四川普話說:奶奶也是這樣說的,奶奶叫我到媽媽家要特別特別講衛生,不然媽媽會不喜歡我的。
文麗心裏有點痛了,說:媽媽怎麼會不喜歡南方呢?媽媽天天盼着南方回來呢。好啦,小手洗乾淨了,媽媽聞一聞,嗯,真香!
南方也把手放到鼻子上聞一聞,也笑了……
這樣過了幾天,小矛盾出現了。燕妮坐在自己床上,叫來文麗,說開揭發南方的批鬥會,因為南方上廁所不沖水,還不洗手就吃飯!南方瞪大眼睛不說話,只是看着文麗。文麗愣一下,卻先教訓燕妮,妹妹有錯誤可以批評幫助,怎麼能開批鬥會啊?然後文麗對南方說:以前在奶奶家不沖水是吧?以後啊,回家上廁所一定要衝水,不然,很臭的。
南方用四川話說:爸爸上廁所也沒沖水。
佟志尷尬了。燕妮笑了,說:“太好了,現在開爸爸的批鬥會!批鬥爸爸不講衛生!南方先發言。
文麗沉下了臉。南方害怕了,低下了頭。文麗說:爸爸有錯也要改正,誰不講衛生都要挨批評,大家都要互相監督,共同進步。
佟志滿臉堆笑,說:是啊,是啊。燕妮,你看媽媽批評爸爸,爸爸態度多謙虛啊!佟志說完趕緊溜出去了。
燕妮見兩個批鬥會批不成了,不耐煩了,說:媽媽,我困了,我想睡覺了。說著從上鋪下到下鋪,大聲說:我不能睡上鋪了,我怕摔下來!我睡下鋪。
南方看着下鋪,開始發獃,這幾天她一直睡下鋪。
文麗說:妹妹小,妹妹睡上鋪摔下來怎麼辦?
燕妮說:那我和媽媽睡。
多多也叫:我也要和媽媽睡!
文麗急了,說:燕妮睡上鋪,不許鬧了。文麗往外走。燕妮猛地推倒了南方,大喊:都是你不好!
南方一屁股坐地上,開始哭。
文麗掉頭拽過燕妮就打。燕妮哭着喊:媽媽壞,打紅小兵,打倒媽媽!
聽到吵鬧聲,佟志衝進來,搶過燕妮,衝著文麗喊道:打孩子能解決問題嗎?
文麗大怒,也喊:這孩子都是你慣的,你說怎麼辦啊?你說怎麼辦?都給我走,我一個也不要,不要了!
文麗拔腿就往外走。仨孩子全愣住,也都不敢哭了。文麗關門聲傳來,燕妮和南方互相看看,燕妮說:媽媽不要我們了。
佟志趁機說:你看你們,吵啊打啊,把媽媽吵走了吧?沒有媽媽,咱們這個家還是家嗎?
燕妮和南方都低下頭。燕妮說:可我真的不想睡上鋪了,我夢遊摔下來怎麼辦呢?佟志就看南方。南方看懂了佟志的眼神,回身拿起下鋪自己的東西放到上鋪,然後往上爬。佟志愣了一下,心也痛了一下……
早晨,佟志推着自行車從門洞裏出來,三個孩子跟在後面,一個一個往自行車上爬。
佟志扶着車,文麗把多多抱前樑上。燕妮自己上了後座。南方就抓住大梁踩在腳蹬子上。佟志推着車走,一路上三個孩子忽上忽下,連喊帶叫,非常熱鬧。文麗跟在一邊,看着孩子們,眼裏有笑。這個時候,一家人是快樂的。
但是,三個孩子在一起時,又是怎樣的呢?這天晚上,庄嫂突然端着碗毛豆推門進來,打量着南方,說:這就是南方吧,這幾天我忙死了,才顧得上看這丫頭,長這麼大了?你剛生下來那會兒姨抱過你哪!來,這碗毛豆……
庄嫂看着燕妮瞪着自己,趕緊把碗遞過去,說:讓姐姐分給妹妹吃吧!我家裏正做飯呢。燕妮啊,回頭帶妹妹來姨家玩兒。
庄嫂走了。燕妮拿着碗,得意洋洋衝著南方說:這是我乾媽,最疼我啦。
文麗進來,在燕妮身後看着她。燕妮拿着碗在南方眼前晃來晃去,滿臉得意,邊吃邊說:你說這叫什麼?用普通話說,說對了,就給你吃毛豆,說錯了,一個都不能吃。
南方用川普話說:毛豆。
燕妮說:土死了,是毛豆,毛主席的毛,豆子的豆,毛二聲,豆四聲!再說一遍!
南方重複:毛豆。
燕妮得意地說:嗯,有點進步,下次說好了獎勵你一個毛豆。燕妮突然看見媽媽,馬上得意地說:媽媽,我在教南方學普通話呢,我聰明吧。
文麗一把奪過碗,把毛豆分成三份,說:教妹妹是好事,不過,以後有好東西啊,姐妹要平均分配,你是姐姐,要讓着妹妹,老師沒教過嗎?有小朋友四歲就能讓梨!
燕妮嘟噥說:老師說了,孔融四歲能讓梨是孔老二的封建思想,四歲能革命才叫小英雄哪。
文麗說:甭給我貧嘴!
燕妮說:那我昨天吃過的梨還給南方咬了吃呢,你說了我。今天我自己吃,又說了我。媽媽就是偏心眼兒!
南方瞪大眼睛坐着,看着。
文麗撥拉一下燕妮的腦袋,說:那梨酸得能掉牙,你不喜歡吃才給妹妹吃,這麼自私跟誰學的?
這一撥拉,燕妮不幹了,哭着喊:爸爸,媽媽又打我。
文麗說:別老拿爸爸當擋箭牌啊,爸爸沒下班呢,沒人向著你!
燕妮不敢哭了,卻掉頭瞪着南方……
工廠操場邊上有條水溝,好多孩子放學了喜歡在那個區域玩。燕妮和幾個孩子跑到這裏玩,南方像條尾巴似的跟姐姐來到這裏,見姐姐又在玩,就在一邊羨慕地看着。燕妮玩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了妹妹,跑過來問南方:南方,我們要去那邊放風箏。你去嗎?
南方一下子高興了,急忙點頭。
燕妮拉着南方就往操場邊那條水溝跑。水溝的另一邊,一群孩子拽着風箏在放。燕妮拽着嘎嘎笑的南方猛跑到水溝邊時,燕妮卻突然撒開手,自己踩着石頭跳過河去了,不管南方了。南方帶着慣性往前沖,年紀小平衡保持不住,跳不上石頭,一下子栽到水溝里了。
燕妮跑過水溝回頭看,想了想才害怕了,才喊叫救命。幾名工人跑來,跳下去,抱起南方,趕緊往醫務室跑……
文麗得到消息趕緊去了醫院,南方在發高燒,在昏睡。文麗守在女兒床邊,突然聽到南方在夢話里叫媽媽!她抓住女兒滾燙的小手,流下淚來……
庄嫂坐在床上發愣。大庄過來上了床,在庄嫂身邊躺下,看着庄嫂問:幹嗎呢?發什麼愣?吃飽了撐的?
庄嫂說:我去醫院了,看那三個閨女心裏這叫一個窩心哪,你說小燕妮真夠壞的,怎麼那麼對妹妹啊!
大庄說:像你!小丫頭的脾氣像你!唉!你和文麗不打架了比啥都強。小孩子打打架很正常,是一個窩的,你有什麼可窩心的?
庄嫂反常地沒罵大庄,卻說:咱整倆丫頭咋樣?
大庄“噌”地坐起來,說:什麼?你說什麼?
庄嫂一瞪眼,說:我想要閨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見天瞅着對門這三個閨女,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我嫉妒死了,你給我整倆出來,至少也得整一個!
大庄一下又躺下了,用大被子蒙了頭,往牆角縮,在被子裏說:你個老娘兒們你糊塗了,我不結紮了嗎?拿什麼生啊?
庄嫂說:你結紮?你去了嗎你?你騙誰啊,你給我老實點兒你!庄嫂說著生氣了,大聲吼道:你那玩意兒不給老娘使,你留着想幹嗎?整自留地啊!
大庄把腦袋從被窩裏鑽出來瞪庄嫂,說:現在是“文革”時期,我的身子留着搞革命呢,你那都是封資修,我沒工夫搞!
庄嫂怒火中燒,上前就掐打大庄,說:什麼搞革命,你以為你大串聯乾的好事兒老娘不知道啊,你走一路你騷情一路你。你那叫革命?你那叫耍流氓!
大庄趕緊爬起來堵住老婆的嘴,四下看着說:你這個瘋婆子,現在什麼時候啊,還敢這麼胡說,讓造反派聽見了,把你爺們兒抓起來你舒服了是不?瘋婆子,你老頭現在沒那精神,別說你這孩子媽,就二八大閨女放眼前,也坐懷不亂,不信你試試!
庄嫂冷笑着說:是嗎?就盼着二八大閨女吧?
大庄一看庄嫂那眼神,“噌”地躥下地就往外跑。庄嫂一把沒撈住,大庄光着倆大腿喊着:瘋婆子你要害死我啊?今晚起,我跟兒子睡,你自己攢閨女去吧……
上班了,車間上方掛着橫幅:要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幹部的世界觀,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作為頭等任務來完成。
技術室的門大開着,沒人來上班,只有佟志在看《人民日報》。大庄晃晃地進來,遞給佟志一根煙,說:什麼好消息,看得這麼廢寢忘食的?
佟志指點着說:中央現在號召幹部下放,走五七道路,你說咱廠是不是也得搞幹校啊?
大庄看着佟志,問:你什麼意思?想當農民?
佟志說:整個一畝二分地,種點瓜果蔬菜,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人生一大樂事啊。
大庄說:你這思想可恁不健康了啊,你身為工人階級,不想着努力工作報效祖國,什麼菊花南山的,小心我揭發你封建思想!
佟志扔掉報紙一臉惆悵,說:你說咱廠這些機器可都是剛買來沒幾年的,就這麼荒着啊,這不等着生鏽嗎?這運動都整幾年了?我現在都不會畫圖紙了,還不如整點自留地,起碼能養活老婆孩子啊。
大庄也嘆口氣,說:和我比你就夠幸福的了。你知道我現在受啥罪,我老婆閑得無聊,我的媽啊,見天看你家三個閨女眼饞哪,成天憋着勁要跟我整孩子。你說我這身子骨,這心氣兒,啊,我真是沒法兒滿足她。唉,這五七幹校啥時候成立啊,我頭一個報名去。
佟志笑了,說:你不是說你老婆結紮了嗎?你怕什麼?
大庄臉紅了。這在佟志看來挺奇怪的。大庄說:這扎了不也能放開嘛。我現在晚上都不敢回家,都得等這瘋婆子睡了才進屋,跟我兒子擠呢。
佟志也想不到是大庄騙老婆結紮的事,佟志說: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跟文麗提,這兩年讓這仨閨女鬧得也不想要兒子的事兒了,說不定哪天想起來又得是事兒。
大庄看着佟志,滿臉曖昧地說:現在工作也不忙,你們兩個大酸人還不得天天捧着本唐詩宋詞啥的,花前月下兒女情長老整事?
佟志趕緊四下看着,低聲訓斥說:什麼唐詩宋詞,我家可從來沒那玩意兒啊,我們家只有毛選四卷,還有毛主席詩詞選,要不要我給你背一段?
大庄說:德性,這車間沒人,你是怕我給你打小報告嗎?
佟志說:唉,這幾年真是草木皆兵啊,保不齊誰就翻臉成仇了。
大庄說:這話我可不愛聽,你們知識分子就是心眼兒小事兒多,有時候昧着良心說幾句話那也是迫不得已。人活那麼大,好歹還是知道的。
佟志說:你這意思是想拿我當墊腳石啊?我還真沒看透你啊。
大庄說:我操,咱倆這麼多年,你說這話也不怕傷我心。
兩人抽了一會兒煙。佟志嘆口氣說:唉,這“文革”把人心整的啊,也就是在家裏敢說幾句真話。
車間外面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
兩人聽着出神,大庄感慨着:孩子們是一點不知道愁啊。
佟志說:不上學燕妮可樂死了,天天帶倆妹妹在外面瘋。
大庄說:仨閨女還嗎?
佟志說:!我看得一輩子。
佟志語氣是寬慰的。大庄嫉妒了,說:瞧把你美的,閨女再好有啥用,將來一搞起對象,還不得把你心疼死。
佟志說:去去去,說那不中聽的幹嗎,我閨女一般人那能沾上邊嗎!
大庄突然眼睛一亮,說:我說,咱倆結個親家吧。
佟志斜眼看大庄,說:得了吧,你這上樑不正下樑肯定也斜的,我閨女跟着你家狗子那不得一輩子眼淚洗面啊!不成。
大庄急了,說:你這叫屁話,你是打小看着我家狗子長大的,我家狗子那叫一個仁義懂事兒,咱倆優點全繼承了,一點毛病沒有。我有時候都懷疑那還是我兒子嗎?別誰投錯胎了。
佟志嘿嘿笑着,說:我看你家狗子也不錯,可這孩子的事,家長操心管什麼用。
大庄說:就那麼一說唄,你說你家哪個孩子配得上咱狗子啊?
佟志說:什麼話,什麼配得上配不上,我告訴你吧,我家三個千金擺在那兒,什麼好男孩都不在話下,你家狗子算啥呀!
大庄說:得得得,你家是千金,我家狗子算啥?瞧你這態度,就是看不起咱工人階級,這“文革”兩年,你這思想怎麼一點也沒改造過來啊!
佟志嚇一跳,說:我可沒這意思啊,這閨女嘛在當爹眼裏可不怎麼看怎麼稀罕嘛。
大庄說:淑貞認燕妮當干閨女,是真心喜歡那丫頭。那丫頭挺爽朗的,和淑貞一個脾氣,就她吧。要捨不得,就南方吧,那孩子文靜秀氣,看着就穩重,將來肯定心靈手巧。
佟志搖頭不語。
大庄說:你啥意思啊,大的二的都不成,真小氣!得,不考慮你們啦,我家狗子條件那麼好,那小姑娘肯定上趕着追啊!
佟志說:咋不考慮多多呢?
大庄說:嘁,那小泥猴,長大以後能找着婆家就燒高香啦。
佟志說:去,你就沒安好心你!
倆男人都笑了……
晚上睡覺前,佟志看着三個女兒都睡了,就拉拉扯扯把文麗往床上按。
文麗掙扎着說:你吃什麼了?這麼來勁?
佟志語氣亢奮地說:廢什麼話,這好容易好容易才翹了。
文麗說:我還沒洗呢!
佟志說:洗什麼洗!我給你洗!
文麗說:去你的!
文麗推開佟志,出門了。
佟志沮喪了,拿起一本書百無聊賴看着,不時抬頭看門。文麗進門,臉上還冒熱氣。佟志看着眼發直,說:洗洗看着還真不錯!
文麗不理佟志,上得床來。佟志扔下書就要摟文麗。文麗推開佟志,說:那書從哪拿回來的?多臟啊,趕緊洗手去。
佟志瞪着文麗。文麗也瞪着佟志。
佟志沒了興趣,“啪”的一下關了燈,就睡了,不一會兒,鼾聲大作。文麗瞪着眼,在黑暗中嘆口氣……
佟志家出了事,他的老父親死了。文麗戴着黑紗在文母的房間裏和母親、兩個姐姐邊織着毛衣,邊交談。
文慧問:老頭死了,老太太怎麼辦?
文母看着文麗,也問:你跟佟志提過這事兒嗎?
文麗嘆氣說:這兩天他還沒緩過勁來,傷心啊!哪敢提這個。
文母說:可這早晚是個事兒啊。
文慧湊近文麗,說:你記得,你千萬別提這事兒,他要提就找個茬蒙過去,可千萬別冒傻氣,你一提你就算上了套,出不來了。
文麗說:媽,文慧說的這叫什麼話啊!真不受聽!
文母說:慧兒的話是不受聽,可理兒還是這麼個理兒,娟,你婆婆上次來幾天就挺彆扭,這要再來還不得住下不走了?你那日子可怎麼過?
文秀說:可是佟志是個孝子啊,這事挺難辦!
文母說:婆婆能不來,就先別來吧。再過幾年,孩子大了,再來也不遲啊。
文麗想想就鬧心了……
文麗不知道,佟志也在為母親的事發愁,他帶着南方在大莊家喝酒,而且有點喝高了。佟志眼睛裏充滿血絲,不停地說:你說我怎麼就沒回去呢,我知道他住院了,我都有預感,我右眼皮一個勁地跳,我為什麼不回去呢!我一想這個我頭都要炸啊,我不能睡覺,一睡下就看見我爸坐在我們家那把藤椅上,盯着我問,你為什麼不回來呀?為什麼不讓我見你一眼啊?
大庄不知道怎麼安慰,只得陪着喝酒。
佟志說:我媽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一說到奶奶,南方開始流淚了。
大庄說:回去看看老太太吧!
佟志放下酒杯說:看什麼看,看一眼管什麼用?
大庄說:我聽明白了,原來你想把老太太接過來住?我勸你要三思而行。
佟志瞪起了眼睛,說:你什麼意思?
大庄說:我覺得你吧,別心情痛苦就不管不顧,幹些後患無窮的事兒。你說你和你老婆現在關係挺好的,你媽一來,那婆媳關係咋處啊?那最難受的還不是你嗎?我可記得上次你媽來,你熬得小臉精瘦,差點得了神經病。那會兒你還算年輕,現在也是奔四十的人了,那倆老女人起來,你招呼得了嗎?
佟志說:你別說那沒用的。你爹媽健在你啥心不操。我媽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不管我媽,誰管?
大庄說:你要真孝順你媽,不如給你媽多寄點錢,請個保姆啥的。
佟志堅決地搖頭,說:那都沒用,我知道我媽想要啥!佟志說著摸南方的腦袋,問:是不是,丫頭?
南方流着淚說:奶奶最想爸爸,也想我。
佟志眼睛紅了,說:咱把奶奶接過來,好不好?
南方點點說,好。大庄無言了,和佟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了……
到了傍晚,文麗回來了。佟志大着舌頭,看着文麗的臉色,突然說:我現在有點醉了,可能說些你不愛聽的話。
文麗心裏明白了,她也有準備,所以一臉平靜地看着佟志。佟志看着文麗,突然又心虛,說不出口了,吭哧了半天,才問:咱們家還有多少存款?
文麗也愣了,這不是她準備聽的話,於是說:欠的錢還沒還清,哪有存款?
佟志說:我……我想……
文麗馬上說:我跟我大姐借了一點兒,明天給你媽寄過去吧!文麗又說,你先睡吧,我去看看孩子。
佟志看着文麗的背影,想說不是那個意思,但還是沒法說出口。佟志關了燈,坐在廚房的窗口,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文麗披衣悄然走來,看着黑暗中火星一亮一亮,她獃獃地站了片刻,回屋睡了。
第二天,文麗張羅着安排孩子們準備上學和上託兒所。佟志揉着頭皮出來。文麗從兜里掏出錢放到桌上,也不看佟志,聲音平靜地說:給燕妮她奶奶寄過去,買張硬鋪票吧!
佟志愣住了。
文麗說:晚上回來商量一下,你媽來了怎麼住的事。她說完出門走了。
佟志過去,拿起錢,咧嘴笑了……
佟志和大庄找了幾個青工在家裏改建房子。門大開着,幾個人扛着木板石灰之類進進出出。現在,佟志的夫妻房間已經分成兩間了。庄嫂進去,左右看着,還伸開手,比着兩邊哪間大一點。
文麗問:比劃什麼呢?
庄嫂說:這間好像大一點?
文麗說:沒放東西呢,都差不多,我量過了。
庄嫂說:你倒真是一碗水端平。
文麗說:湊合吧,哪有那麼準的。
庄嫂看着那間空空房子,說:要俺婆婆來,俺就和婆婆一間房,讓倆男的住一疙瘩去。
文麗說:住集體宿舍也不是長事兒啊。
庄嫂說:這夫妻到咱這個歲數了,住不住一起就那麼回事兒了,有啥呀。我現在倒想住集體宿舍呢,好姐妹住一起,多好!庄嫂聲音透出哀怨。文麗不由看一眼,庄嫂沒有表情。文麗趕緊找茬幹活。庄嫂也跟着去幹活。
大庄倒是生龍活虎,不停跟青工開着葷玩笑……
文麗帶着多多在汽車站等候佟母。佟志攙着佟母過來。佟母和十年前相比明顯見老了,白頭髮見多,身體顯得有一點佝僂。如果說十年前,佟母還是個精幹的半老的老太太,現在已經是個地道的老太太了。
佟母老遠看見多多就用四川話喊:南南,南南,婆婆來嘍!
文麗愣住了,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只好尷尬地笑着迎上前。多多茫然無知,不知道這位老太太在說什麼,見老太太直衝自己笑,緊張地躲到媽媽背後。文麗見佟母靠近,趕緊賠笑臉,說:媽,慢着點兒!
佟母完全不理會,直奔多多而去,說:哎喲,寶貝兒,郎個個頭那麼小呢,去年走的時候還要比現在高一點點。
多多瞪大眼睛,沒有反應。佟母就要抱多多。多多退後。文麗賠笑臉,說:媽,這是多多,你三孫女!
佟母眼神茫然,看一眼文麗,然後掉過頭衝著佟志說:電報里咋個跟你講的,跟你講要南方來接我啥。我那麼長時間沒見我娃兒嘍,我想我娃兒,你曉不曉得?
佟志趕緊說:馬上回家不就見了,急啥子急嘛!
文麗賠着笑臉解釋說:南方上學了,不能曠課的,這是多多。多多,叫奶奶了嗎?
多多不叫,躲在文麗身後。佟母看一眼多多,仍滿臉生氣的樣子,嘟囔着說:上學上學,現在這個世道上啥子學嘛,學得再多還不是要去農村鋤地。曉得我想娃兒,娃兒也想我,不曉的安得啥子心。
文麗聽得似懂非懂。佟志自然是懂的,急得抓耳搔腮。汽車遠遠過來了,佟志攙着佟母趕緊就走,說:車來了。
佟志邊走邊衝著後邊喊:你們快點兒啊,呆會兒上不去車了……
改造的房子,佟母的房間自然是窄的,一張單人床,一個大衣櫃,一桌一椅,還剩下不大的一點空間。佟志帶着歉意看着母親,說:小是小點兒,北京城房子緊張,也就湊合了。我已經跟廠里申請房子了,下次分房,我們調間大點的。
佟母沒有說話。
佟志巴結地掀掀被褥,說:這是文麗準備的,被子很軟的,床鋪要硬一點,文麗說她媽媽講老年人睡覺愛睡硬床。
佟母摸摸被子,仍然沒說話。
佟志說:媽!各屋看一下嘛。
佟志文麗的夫妻房間小了一半,一張雙人床,一個大衣櫃,一桌一椅,將整個房間擠得滿滿的,根本轉不開身,幾乎是進門就上床。佟母看着夫妻房間,直發怔。
佟志說:再去孩子的房間看看?
佟母搖搖頭,輕聲說:這北京城有啥子好?人住得跟個麻雀一樣,連個腳都沒地方放。
佟志說:以後,以後會好的,莫急嘛!
佟母說:我不該來北京的吧?
佟志說:媽,你這是啥子話嘛。我曉得地方小了點,你實在住着緊張,我到外面去住,住集體宿舍。
佟母敲一記佟志的腦袋說:砍腦殼的,這種話是能亂說的?你老婆聽到了要不得!
佟志做一鬼臉。
佟母嘆氣說:我是覺得我在拖累你噢!佟母嘆着氣出了門……
文麗帶着燕妮和南方,一邊走一邊吩咐燕妮,見了奶奶要問好,要禮貌,別那麼任性,要像個姐姐,懂得謙讓。
燕妮煩了,說:幹嗎老說我啊!怎麼不說南方呢,南方才不懂事兒呢?今天在學校,高年級男生欺負她,她也不告訴老師自己跟男生打,鼻子都被打破了!
南方瞪眼說:我才沒有呢,我把他的鼻子打破了!
文麗心情煩躁,說:都別吵了。
南方突然用四川話叫起來:婆婆!
文麗愣一下,只見佟母出來倒垃圾,南方箭一樣沖向佟母,佟母也張開雙臂笑容滿面抱起南方。文麗愣着,心想,老太太笑起來也挺慈祥的嘛。
燕妮嫉妒地看着奶奶抱南方,恨恨地說:奶奶偏心眼兒,以後讓南方跟奶奶一起睡覺,我不要她當妹妹了!
文麗說:胡說,奶奶才不會偏心眼兒呢。奶奶喜歡你,忘了小時候抱你給你肉吃了。文麗說著拉着燕妮往婆婆跟前湊,又說,媽,這是燕妮,都認不出來了吧?
南方的手仍然摟着佟母的脖子不撒手。佟母看着燕妮直點頭,說:認不得嘍,長這麼大了,我上次來你還吃奶嘛!
文麗說:叫奶奶啊!
燕妮低聲叫:奶奶好!燕妮叫完就往樓里跑。
文麗尷尬地說:這孩子都讓她爸慣壞的。
佟母不樂意了,說:咋個都是她爸的問題哪,你不是老師嗎?你應該多負點責任嘛,志兒廠里事情那麼多。
文麗假笑一下,彎腰要拾簸箕。佟母放下南方,說:南南,幫婆婆拿簸箕。
南方說:是,婆婆!拿起簸箕跟在奶奶身後往屋走。
文麗沉着臉說:南方,你管奶奶叫什麼?
南方掉頭看着文麗不說話。
文麗說:普通話管奶奶叫奶奶,媽媽叫奶奶才是婆婆呢。懂嗎?
南方還是不說話。
佟母一邊沉下臉,一拽南方,一邊走一邊嘀咕說:你說你的普通話,我說我的四川話,你又不是懂不到。
文麗說:媽,南方是在北京。
佟母說:我們就是四川人,在北京郎個樣嘛,未必在北京說四川話就犯法嘛。
文麗長長嘆口氣……
在文麗做飯的時候,燕妮和多多跑到廚房,燕妮非常激動地告訴文麗:奶奶和南方還有爸爸老說四川話,我們也聽不懂,他們成心吧。奶奶那麼喜歡南方,幹嗎到咱家來啊,把南方帶回四川去啊,真討厭!
多多附和說:是!就是真討厭!
文麗說:都趕緊做作業去,瞎說什麼!看着燕妮和多多跑走了,文麗切菜切得極有情緒,刀剁得特別響。佟志滿臉興奮從佟母房間裏出來換茶水,聽到廚房的動靜探頭一看,一見文麗的臉色不善,嚇得趕緊要走。
文麗喝一聲:回來!走什麼走!
佟志早溜進佟母房間了。文麗氣得咬牙。
做好了飯,文麗一聲吆喝:燕妮、南方擺桌子。
燕妮沒有動靜,南方四川話答道:來啦來啦!南方滿臉興奮跑出來,用一口四川話問:媽,今天做啥子好吃的?
文麗放下手中的東西,盯着南方說:南方,你要說普通話!這是在北京!
南方愣住,眼睛紅了,不敢說話了。
佟母出來了,攬過南方,斜眼看着文麗,用一口四川話說:你啥子意思嘛,四川人不說四川話說啥子話?
文麗說:媽,你在家裏獃著,你愛說什麼話說什麼話,可南方跟你不一樣。南方是學生,在學校要跟同學交流,她一口四川話要被人笑話,她到北京一年好不容易學會了普通話,你這一來,不是開倒車嗎!
佟母沉下了臉,說:四川話要被人笑話嗎?你不歡迎我來你就直說!從打下火車我就沒看你有一個好臉。志兒,給我買車票,我馬上帶南方回重慶!
佟志出來趕緊說:媽,文麗沒有惡意的。
佟母說:還沒有惡意,連話都不讓我說,我不說四川話,說啥子話嘛!
文麗忍無可忍了,說:媽,我可是一直盼着你來,南方、燕妮、多多都盼着你來,我們一大家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可你不能太由着你的性子來,你知道南方為扳這個話受多大罪啊。到現在還有同學學她說話,笑話她呢!
佟母說:這麼說她從小不會說普通話是我的錯嘍?佟母還要往下說,佟志急了,喝一聲:媽!
文麗已經臉色慘白了。南方獃獃地看看奶奶,再看看媽媽。佟母不說話了,往自己房間走。南方跟着過去。佟志看一眼文麗,自己去擺吃飯桌子。文麗獃著,看着幾個女兒,也埋頭開始準備飯桌。
正這時,有人敲門。燕妮開了門,叫着:姨,送什麼好吃的呀?
庄嫂說:家裏燒了點回鍋肉,尋思大媽來了,送點嘗嘗,都多少年沒見了,身子骨還硬朗吧?大媽呢?你別動,我來看你。
庄嫂把菜放桌上,自己往佟母房間走。佟母房間門開着,兩人對話的聲音聽得清楚,佟母和庄嫂說話用的是川普話,雖然蹩腳,但能聽懂。
庄嫂說:哎呀大媽,這都多少年沒見了,有十年了吧,佟子結婚頭二年你來的吧?你怎麼一點變化也沒有啊!也沒胖,頭髮也沒見白。你瞅着我都胖一圈了,頭髮都白老些了。四川人皮膚就是好,不顯老!
佟母說:你真是會說話。坐吧,孩子還好吧?
南方也用普通話說:奶奶,高姨家狗子哥可調皮了。
佟母說:男孩子調皮一點是正常的。女孩子就不能那樣啦。南方上學要聽老師的話。
庄嫂說:大媽,幾年不見,你這普通話可見長進,說得比我這東北人都標準。
南方說:我奶奶在重慶的時候跟着中央廣播電台學普通話哪,還教我呢。
佟志看一眼文麗。文麗不能沒有表情,但不是好表情……
暫時的不愉快叫庄嫂給沖淡了,一家人吃了飯,就各自休息了。可是,在快天亮的時候,文麗被一陣聲音弄醒了。文麗起來,出了房門就愣一下,原來佟母在用拖把拖地。文麗說:媽,你起這麼早啊。這地不用這麼早拖的,一會兒燕妮她們起床會踩髒的,等她們走了……
佟母用川普話打斷文麗的話,說:所以我要起得早一點啊,就是等地板幹了,孩子們踩上去才不會留下腳印子。
文麗說:媽,你說你腰也不好,別干這些事兒了,我和孩子們做就成了。
佟母不理會,看到牆腳有一塊黑,彎下腰就用手指去摳。文麗看着皺起眉頭,轉身要走。但佟母因為急於做示範,彎腰猛了點,起身也猛了點,這身體就晃晃悠悠前傾了。嚇得文麗趕緊扶住佟母。佟母直起腰,半天不敢動,禁不住用四川話說:頭暈噢!
文麗緊張極了,說:要去醫院看看嗎?佟子!
佟志趕緊出來,也嚇了一跳,說:怎麼啦?媽。
文麗和佟志攙着老太太進了自己的房間。佟母躺在床上。文麗說:我去叫輛車吧。
佟母說:不用啦,我就是高血壓,剛才彎腰急了一點,吃點葯就好,把那個藥箱拿給我。
佟志趕緊拿藥箱,文麗去倒水,佟母吃藥。佟志抱怨:聽大姐說醫生叮囑過你,不要太累,怎麼你就不聽勸呢?文麗也是,明明曉得媽有高血壓心臟也不好,怎麼能讓媽做這些事嘛!
文麗聞此言瞪住佟志,佟志還想說什麼,文麗轉身就走了。
佟母吃完葯,閉上眼睛,聲音虛弱地說:怎麼就什麼也幹不了呢?這不成老廢物了?要看人臉色了!
佟志坐在佟母身邊說:媽,老啥子老啊,你就是再過十年,一個也頂文麗十個。文麗她心裏不曉得有多敬重你。
佟母虛弱地笑笑,說:油腔滑調,沒一句真話,跟喇叭裏頭一樣。
佟志笑了……
可是,插曲還沒完,在晚上文麗一進門,就聽見燕妮在哭,一邊哭一邊往外跑,還喊:我去找我媽媽去!燕妮一眼看到文麗,一下撲到文麗的懷裏,哭着說:奶奶罵我,還要打我。
佟母氣得捂住心臟用四川話,說:我咋個打得動你哦,那麼大娃兒,在我們那裏都可以做飯燒菜洗衣、幫大人干很多活了。你呢!除了知道欺負妹妹,還曉得啥子?都是讓大人慣壞了!
燕妮有媽媽撐腰,理直氣壯跟奶奶吵說:我才沒欺負南方呢,是她踢我,奶奶偏心眼兒,老幫着南方欺負我!
佟母撩起南方的褲腿,查看膝蓋,嘮叨着說:看噢,腿差點都撞斷了,還說沒欺負,咋才叫欺負噢?
南方瞪着眼睛不說話。
燕妮拉着媽媽的手,喊:媽媽,媽媽!
文麗甩開燕妮的手,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和妹妹打架。
燕妮卻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文麗一聽火大了,說:妹妹是敵人嗎?你胡說什麼呀!小壞蛋!
燕妮“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佟母見狀,拉着南方回了自己房間。文麗頭疼欲裂,不理燕妮,進了廚房,關上門。燕妮哭着,睜眼四下看看,見奶奶和媽媽房間都關着,更大聲音哭起來。
佟志領着多多,聽着哭聲進門,趕緊摟住燕妮,說:哎喲,寶貝兒,誰欺負咱們啦?咱們打他去。
燕妮哭着大聲說:奶奶打我,媽媽罵我!
佟志一聽,趕緊推着燕妮進了自己的房間。
文麗從廚房出來,衝著佟志說:我晚上帶燕妮和多多回姥姥家了啊,晚飯我們回去吃了,你們自己做吧!文麗說著喊:燕妮、多多,回姥姥家了!
燕妮和多多一擁而出。
佟志堵住門說:怎麼個意思你?
文麗推開佟志,說:什麼意思不意思的,她姥姥上個禮拜就給學校打電話,給幾個孩子織了毛衣,讓去拿,催了幾次了。
佟志說:怎麼不帶南方去啊?
文麗說:你成心啊!起開!
燕妮在一邊跳着腳喊:奶奶偏心眼兒,讓南方跟奶奶一個房間吧,我們不要她了!
文麗抬手要打。燕妮挺着脖子。佟志拽住文麗,吩咐燕妮和妹妹先走。燕妮和多多拉開了門跑走了。佟志拽着文麗就進了孩子的房間。
佟志壓低聲音說:你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回姥姥家回姥姥家的,回姥姥家就不回來啦?
文麗不理,出門走了。
南方和佟母從房間裏走出。南方緊緊拉着奶奶的手。佟母嘮叨着:給誰臉子看啊!再這樣,我帶南南回重慶去!
佟志過去,抱起南方,說:南方,奶奶身體不好,媽媽也很累,以後別讓大人操心了。好不好?
南方點點頭。
佟志轉過身對佟母說:讓南方跟她媽媽回姥姥家吧?
佟母不說話。
佟志拍拍南方的腦袋,說:媽媽在車站等車呢,快去吧。
南方高興了,跑出了門。
佟志坐下,半天不說話。佟母嘮叨着:南方回來都瘦了好多,不曉得受好多罪。
佟志說:媽,瞧你說的,好像文麗是后媽一樣。
佟母說:親生的和親生的也有不一樣的,沒聽說過偏心眼兒嗎?有的還把親生娃兒賣掉的呢!
佟志說:媽!孩子之間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吵就吵打就打,完了還是親姐妹啊。媽,你說我那些姐姐,哪個是省油的燈。
佟母說:你就曉得向著你老婆。
佟志說:那你說咋個辦?我不跟她過了?為啥子事兒?
佟母有點急了,說:我哪有那個意思。我不過是說,哎呀,我啥子也沒的說。你趕緊走,一起去你老丈人家裏頭。都不回來才好呢!
佟志嘆口氣,飯也不吃了,回了自己的房間。佟母看著兒子疲憊的身影,神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