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筒子樓佟家的生活在平談又不平靜中過着,到了公元1964年的冬天,兩個人為誰去醫院做結紮的事開始了鬧心。

文麗準備做晚飯。成為家庭主婦多年了,文麗做飯還是手忙腳亂的。佟志推門進來,文麗頭也不回地說:水開半天了,趕緊灌了去。

佟志把手中的東西往桌上一扔,說:開了半天了你怎麼不灌上?我要不回來你就這麼開着?

文麗說:叫你灌上你就灌上,廢什麼話,沒看我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文麗每說句話就要清清嗓子,還要用手一下脖子。佟志拎着暖瓶往外走,門開一半,聽着文麗清嗓子聲,回頭說:你去醫院看嗓子了嗎?有病趕緊看啊,一天咳咳咳的,咳得人擔心死了。

文麗卻說:我就咳着煩死你!文麗看佟志出門了,又說:我去醫院看了,大夫說是慢性咽炎,是職業病。

佟志卻掉頭回來了,說:是咽炎啊,我還以為又那什麼了呢。

文麗問:那什麼是什麼?一天到晚一驚一乍的,你告訴我啊!

佟志說:也沒什麼。

文麗說:你別認為我猜不到你想說什麼,你趕緊做了去!你還裝傻!咱倆早就說好了的,我這次要是真有了,我可不生了。所以你趕緊做了去。

佟志不樂意了,皺着眉頭說:怎麼成了我做了?

文麗急了:人家可都是男的做。你答應過我的,別說話不算數!

佟志耍賴皮說:那種事天經地意壓根兒就該女的做,你說這生兒育女就是女人的天分,你不樂意生那你就得付出代價吧!

文麗把手中的菜盆狠狠一,說:原形畢露了吧!滿腦子封建思想!不跟你廢話!就你去做!

佟志想發火,但一轉念,還是以柔克剛好,便又賠笑臉:老婆,這男人真不能做啊。我去做了,那過……那個生活要是不行了可咋辦啊。我告訴你,我真去過醫院,我聽好幾個男人說過,男人一做了那事,就像太監了。

文麗覺得佟志如果真因為做了結紮像太監了也是她的損失,就低頭邊擇蔥邊想。等佟志倒了水回來,文麗想得差不多了,問:你做了真會像太監?

佟志了解文麗,故意說:那也沒準兒,要不,我就試試?

文麗嘆氣說:那東西能試嗎?一下成太監了不就回不來了。

佟志說:那怎麼辦?你下的死命令,就是跳油鍋我也得去啊!我下午就去做了。

文麗忙勸阻:別!我再想想。現在你趕緊看書去。一個男人一天到晚洗菜做飯也讓那位庄大媽笑話。

佟志得意了,回屋去看書。可是文麗的聲音又傳來:坐椅子上看!不洗就別往床上躺。我告訴你啊,這回工程師考核你要考不下來,你就上醫院結紮去,你就是太監的命了!

文麗正炒着菜,兩個女人進了樓道,和文麗打招呼。文麗答應着,不時清着嗓子。

一個女人問:文老師嗓子怎麼了?

文麗說:堵得慌。

另一個女人說:泡點胖大海麥冬什麼的,當老師的就是費嗓子。

正說著,就聽走廊上庄嫂嘹亮的嗓門傳來:狗子,趕緊把臟衣服換下來。自己洗,洗不幹凈看我怎麼收拾你!

文麗一聽庄嫂的聲音就沉下了臉,不說話了。

一個女人說:這淑貞嗓門是越來越亮了。

另一個女人說:也是,大庄三代單傳,淑貞頭胎生個大兒子,可是他們老莊家的大功臣,現在又有了工作。你看她剛來那會兒見了大庄跟老鼠見貓,現在倒過來了。

文麗生氣地清着嗓子。兩個女人互相看一眼,都笑了。

一個女人說:唉,你們知道嗎?她說她是食堂管理員不是?文麗扭過頭看着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便得意地賣弄,又說:我有個親戚就在那家單位的食堂,我跟他打聽了,說了半天他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後來一問才知道,什麼食堂管理員啊,就是人家管理員手下買菜的,就咱們廠也有,見天大清早蹬個三輪到菜市場買米買菜,乾的全是力氣活。

另一個女人說:是啊,我說嘛,她大字不識幾個,怎麼可能當管理員呢。這人虛榮心可真夠強的,連街坊鄰居也這樣,太不實誠了。

文麗心情見好,說:也難為她了,一農村的女文盲能找到份工作也不易了。

兩個女人隨聲附和:是啊,都不容易。

三個女人一時無話了,庄嫂拎着一籃子土豆、胡蘿蔔之類的從家裏出來,一見文麗趕緊掉頭,衝著另外兩個女人笑。文麗現在心情不錯,庄嫂來了也不躲,慢慢地幹着手裏的活。

一個女人打着招呼:淑貞又做好吃的哪?

庄嫂抖摟抖摟手中的菜籃,說:我們食堂地窯里存的,胡蘿蔔一點也不糠,一家拿點去。庄嫂說著把菜籃里的東西往兩個女人菜籃里放。兩個女人假模假式趕緊推託,推不掉便欣然接受。然後齊贊庄嫂,說庄嫂跟咱城裏人沒區別,說庄嫂利索能幹,說庄嫂特像學校的教導主任。庄嫂樂得合不攏嘴,忙說:那是,我們單位老些人都以為我是北京人哪。就一條不好,不能說話,一張嘴就是苞米子味兒!

文麗心情開始惡劣了,又啊啊清嗓子。庄嫂聽文麗清嗓子,不高興了,回過頭瞪文麗。文麗正着脖子,見庄嫂瞪自己,立刻回瞪過去。

旁邊的一個女人趕緊說:文老師,我那有胖大海和麥冬,回頭給你拿點去,這天涼可得保護嗓子。

文麗表示不要,就回家了。文麗這一生氣,嗓子更難受了,放下東西趕緊找水喝,杯子是空的,文麗生氣地一杯子,問:我的水呢?

佟志正看書,也沒抬頭,說了一句:我給喝了。

文麗氣沖沖地說:你有杯子不用,用我的幹嗎!

佟志說:方便,我順手就喝了。什麼事兒找煩?

文麗想吵架,但看佟志看書認真,就說:沒事兒!

可是,樓道里飄來油煙味兒,文麗突然嘔了一聲。佟志嚇一跳,趕緊回身,只見文麗嘔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衝上前,說:看來趕緊上醫務室吧。

文麗不想去,但實在難受還是自己去了。林醫生給文麗把脈聽診,告訴文麗她懷孕了,而且四五個月了。

在工廠籃球場上,那時是陽光比較好的冬日的下午。幾個人在打籃球,大庄攔着佟志問:聽說你老婆真又有了?

佟志一下一下砸球,說:我操!又你老婆嚼舌頭吧,不可能的!

大庄問:咋不可能?你又沒結紮。

佟志說:原來你結紮了?難怪你老婆就生了一個。

大庄不屑地說:我?我能扎?我操!

佟志由此想起文麗叫他結紮的事就煩了,又一想如果文麗真懷孕了就更煩了,丟了籃球,拎起上衣就走。

大庄拿起球跟上前,看佟志臉色不對,問:家裏又揭不開鍋了?

佟志說:真不能再要了,倆孩子我就這個月花下個月的錢,再來一個,我怎麼活啊?

大庄說:哪有的事兒啊,生一個和生十個不都是養,我老婆要能生個十個八個的,我是巴不得養他一個連。你說我老婆,嘿,生完兒子這肚皮咋沒動靜了呢,我天天這罵呀!哥們兒你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佟志聽着煩,和大庄沉默着走路。

工廠籃球場邊上的小路上,梅梅挽着文麗在路上走。文麗嗓子又堵得慌,一個勁兒脖子。

梅梅端詳着文麗說:也像也不像。

文麗說:你懂什麼!說著開始乾嘔。

梅梅挺急,左右看着,說:我看啊,你要真有了,趕緊做了還來得及,你磨蹭個什麼勁兒啊!梅梅說著左右張望,一眼看見佟志和大庄,趕緊招手喊:姐夫姐夫!

佟志三步並兩步奔過來,趕緊問:你去醫院了?醫院怎麼說的?

文麗不想當著大庄的面說,只說沒事!

佟志不信地問:什麼也沒說?總得有個說法吧,什麼也不說叫什麼醫生啊!我找他去!

梅梅笑嘻嘻地,一邊攙着文麗,一邊拿眼睛瞟着大庄。大庄拉開距離,左右旁顧。

文麗煩了,說:回家吧,煩死了!

說完掉頭就走,佟志只得跟上。文麗走了幾步,回頭找梅梅,只見梅梅和大庄一前一後走向無人處。文麗張嘴想喊,但沒喊出聲,卻問佟志:他們這樣多長時間了?

佟志不明白似的:哪樣啊?

文麗說:你就瞞吧,你瞞得了我,你瞞得了高淑貞?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壞了,你怎麼老幫姓庄的說話。你是不是覺得他這樣挺對、挺光榮、挺有面子的?我告訴你,你得好好檢查思想深處,我看你有問題!

佟志說:我看你還真行,還有這個精神頭。什麼烏七八糟事兒你都能往我身上扯!知道嗎,文麗同志,管好你兩個女兒就不錯了!

文麗剛想說什麼彎腰又是一陣乾咳。她站住了,臉色蒼白,說:這次完了。林醫生說我還不信,但這感覺我太熟悉了,我三輩子也忘不了,我又有了。文麗身體軟了。佟志趕緊扶住了。

回了家,兩人吃了晚飯,躺在床上開始架。文麗連打帶踹:跟你說注意注意你成心吧你,非把我弄成大母豬你才舒服是不是?啊?你說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佟志左躲不是右躲不是,一把抱起被子,說:再鬧我可出去睡了啊!

文麗一把搶過被子,說:出去出去看着你就煩!

佟志光着腿真要走,文麗忽地坐起來哭着說:我告訴你啊,這次我絕對不能要了,我不想挺着大肚子了,我不想要兒子了。

佟志心軟了,摟住文麗,哄着說:明天,我陪你去,就做了他,有什麼呀!

文麗嗚咽着說:你說得這麼輕巧,上手術台的又不是你!

佟志說:我去扎了,成吧?

一聽這話,文麗不嗚咽了,說:你可不能再變卦啊!

佟志說:我保證。

可是,文麗第二天請假去了趟醫院,聽婦產醫生說得引產,還得刮宮,就嚇回來了。下班后,回家躺在床上,鬧了一晚上,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夜,就是睡不着,又捅着佟志問:怎麼辦啊?做不做啊?啊,你說啊!

佟志已經困得不行了,強撐着說:做吧,我陪你去!

文麗說:你陪什麼陪,你能陪我挨刀啊,我聽說做引產比生孩子還遭罪,大夫說要是弄不幹凈還得再刮一次。我的媽呀,我活不活啊!我恨死你了我!

佟志說:我也恨死我了,你要是不怕當寡婦,不怕孩子沒爹,我立馬死了去!

文麗沉默片刻,不知道佟志已經睡著了,突然說:做,必須做!

文麗又一次去了醫院,又一次從醫院嚇得跑出來。她在工廠附近小湖裏走着,仰面朝天躺在冰面上,摸摸肚子,突然放聲哭嚎:你個小壞蛋,你怎麼就不出來呀,你給我出來呀……

秋天到了,文麗終於生產了,又生了個女孩。佟志聽到生了女孩,腿一軟,就坐下徹底沒勁了。

佟志去給三女兒辦戶口,他填表時遞過出生證明。派出所民警看一眼,隨口說:真可惜啊,要是你早來一天,就能多領一個月糧票什麼的了。

佟志愣一下,問:什麼意思你這是?

民警說:你看啊,這糧票、油票、副食票、豆腐票、麻醬票、工業券,不老少呢,就差一天。

佟志眼直了,拿着筆寫不下去了。

民警看着佟志,問:佟工,你想什麼呢?

佟志看着民警,突然說:小趙,我這輩子沒求過人沒撒過謊。

民警通情達理地說:佟工,別這麼正式,想說什麼就說吧。

佟志寫下出生日期,遞給民警,問:我這麼寫,成不成?

民警抬頭看佟志一眼,淡然一笑,說:成啊!大家都一樣,我有孩子,我理解!

佟志點點頭,一臉茫然。民警要蓋章,但名字一欄沒填,就問:孩子叫什麼?

佟志茫然說:叫多餘,小余,多多餘吧!

民警愣一下,問:到底叫什麼?

佟志停了一下,說:就叫多多吧!

民警念着:佟多多……

文麗仍躺在床上。多多已經在小床上睡著了。佟志推開門,沉着臉進了屋。文麗說:這麼快就辦完了?

佟志走到床邊,把戶口簿交給文麗。文麗翻開戶口簿,發現裏面有一沓糧票之類的票據。文麗奇怪地問:怎麼剛出生就有糧票啊?戶口改革了?

佟志一屁股坐下,說:我撒謊了,孩子生日提前一天。

文麗數着糧票,放下,看一眼小床上的孩子,自言自語地說:這孩子不能送人了,一個月的糧票呢。文麗看佟志無言地坐下,文麗靠上牆坐好,看着天花板,又說,你也學會撒謊了,真可怕呀!

佟志本來就難受,聽了文麗的話,忽地挺直身子,怒吼一聲:以後,誰再要孩子誰是王八蛋!

多多被驚醒了,“哇”的一聲,哭了。

佟志被文麗催着要他結紮,這一陣心裏煩,見大庄在車間裏修機器,就湊過來,扒拉開圍着的幾個小青工,想叫大庄支一招。大庄卻往外走。佟志就跟着大庄。大庄回頭說:幹啥呀?走哪兒跟哪兒,我又不是大姑娘。

佟志衝上去給了大庄一拳,聲音壓低,問:你那什麼,怎麼解決問題的?

大庄說:我操!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你什麼意思啊!

佟志說:你聲音小點兒!我是問你,怎麼才能不生小孩?

大庄停下,看着佟志,笑了,說:不跟你說了嗎,我老婆做了結紮了,還挺管用,幾年了都沒事兒。

佟志不說話了。大庄又說:噢,我忘了,你老婆是女神,擱那供着看新鮮的,不食人間煙火,不搞男人不生孩子,所以不用結紮。

佟志嘆口氣。大庄嘿嘿笑,說:我就知道結紮這事落你身上了,你得說服教育你老婆呀。要不,只有你去結紮了!

佟志不說話,點點頭。

大庄吃驚地說:你還真打算做啊?你老婆可真夠毒的。我告訴你,這事兒可做不得,你看沒看見農村騸驢騸豬的,騸完了那就是騾子,知道啥叫騾子?閹人!知道啥叫閹人?太監!知道啥叫太監?騾子!兄弟我告訴你,這男人就靠這口精氣活着,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做啊。

佟志嘆氣說:說得那麼血糊啦啦的,你又沒做過。

大庄說:我是沒做過,那我家驢啊豬啥的做過呀!我想起來了,咱廠里總工,鄭總家那隻波斯貓結紮了。結紮之前那貓鬧春鬧得邪乎,半夜三更叫得人得慌,十裡外都能聽見。現在好啦,跟個大閨女似的,溫順着哪,鄭總那混血老婆成天價抱着,像抱閨女。大庄說著像撫弄貓一樣撫摸一下佟志后脖子,佟志打了一激靈……

佟志下了班,一進家門就脫掉褲子鑽上床。文麗推着嬰兒車跟着進屋,看着佟志直奇怪。佟志死死抓着被子,說:我沒去醫院,我不能去醫院。

文麗冷冷地說:好啊,那問題也簡單,你以後別上我床啊,你下來!

佟志說:我不下來,我就睡這床上。

文麗上前掀被子。佟志死活拽着被子不鬆手。文麗說:好,你睡這床,我出去找地兒去。文麗說著就往外走。佟志趕緊欠身拽着文麗,一把拽床上,摟着文麗說:老婆,老婆,我求你,我不能做我真不能。做完了,我就不是男人了,你說倆女人躺一床上像什麼話嘛。

文麗說:胡說八道,要真那樣,醫院幹嗎還有這個項目啊,迷信你!

佟志說:你不信是不是?我調查過,我們廠的禿頭老董,有印象吧?你說他是不是越來越像老娘兒們了?

文麗說:他?他一直那樣啊!

佟志說:誰說的,從前他有頭髮還有鬍子,現在,你看他光下巴謝頂,說話聲音都變了。

文麗問:怎麼知道他因為那個就變的?

佟志壓低聲音說:他老婆說的,說他做了以後,老董再沒有夫妻生活了。

文麗說:胡說你!他老婆能跟你說這個?你和他老婆什麼關係?

佟志說:哎,我聽我師傅說的。

文麗用手杵佟志的頭,說:你師傅就不教好的,上樑不正下樑歪!

佟志說:我不做了啊?

文麗說:不做怎麼辦?啊?已經仨千金了,你還真想要四噸啊!

佟志說:注意點兒不就得了?

文麗說:怎麼注意?你有這麼好的記性嗎?

佟志說:你監督嘛,再說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有時候你也挺主動啊!

文麗正要動手,多多突然哭了。文麗去哄多多。佟志鬆了口氣,他知道他躲過去,不用做結紮了……

筒子樓水房裏,文麗和兩個女人在議論分房的事兒。

一個女人說:聽說是按戶口分房子,你們家和大莊家人口一樣,房子肯定分的一樣。

文麗說:我們怎麼能和他們家一樣呢?我仨閨女,她就一個兒子。

另一個女人說:你不知道啊,庄嫂把她公公婆婆的戶口都弄過來了,正好五口人兒。

庄嫂走到門口,聽到水房裏的話,停住了。

文麗說:她可真行啊,那她也沒法兒跟我們家比。

一個女人說:是啊,佟子剛提了工程師,算技術幹部,聽說對技術人員另有照顧。

另一個女人說:我也聽說了,我們家是沒辦法跟你們家比啊。

文麗說:人比人氣死人,我就從來不跟別人比。

一個女人說:那是,你也不用比啊。

聽了幾個人議論,庄嫂氣哼哼進來,成心站在文麗的身邊,把水桶往水槽里重重地一,濺起的水花兒落到文麗的盆里。文麗火了,抬起頭瞪着庄嫂。庄嫂裝看不見,扭頭跟兩個女人大聲打招呼,說:我今天去房管科看文件了,文件上說嚴格規定按戶口分房,技術人員和工人平等對待,我們家至少得分兩間房!

文麗冷笑一聲,端起鍋就往外走。庄嫂站直腰,她身子寬,擋了一半路,文麗端着鍋,也不看庄嫂,就那麼獃著。兩人僵了片刻,一個女人上前拽庄嫂,庄嫂讓開一點。文麗走出去了。

庄嫂一肚子惡氣,聲音尖厲地說:神氣什麼呀!比別人多什麼了!我可不怕,我又不欠她什麼!

文麗氣呼呼一腳踹開自家房門,說:我告訴你啊,房子鑰匙到手,趕緊搬啊,一天也不能耽擱了。成天跟這些小市民攙和一起,連我閨女將來也都得變成大媽了。

佟志一聽這話皺着眉頭往外走。文麗說:一說你那莊家寶貝就不高興……

上班了,大庄推開車間技術室的門進來。幾名技術人員在忙碌。大庄問:佟子呢?

一人說:總工找他談圖紙去了。

大庄“哦”了一聲往外走,一回身差點撞着一個人,大庄趕緊抬頭,見是文麗,打招呼說:喲,文老師啊,找佟子嗎?他不在,總工那兒談圖紙呢,知道啥叫談圖紙不?就是那個圖紙啊!

文麗說:有什麼不知道的,佟子在家天天看圖紙,不就談點兒意見嗎,跟我們看作文一樣。

大庄拍馬屁說:文老師真有智慧,真有學問,真是老師,真……

文麗笑了,說:大庄,你怎麼了?中午吃什麼了?跟抹了蜜似的,這叫一個膩!

大庄嘿嘿笑着,說:這咋叫膩,我對你的敬意才表達了萬分之一啊!

文麗說:你行了,再說下去,我都要被你說成老佛爺了。

大庄說:你在你們家可不就是老佛爺嗎?

文麗愣了,盯住大庄問:佟子這麼說的?我就知道這小子背後肯定不說我好話。

大庄嚇得一個激靈,忙說:你這可冤枉人啊!佟子見我一句話得誇你三句半,啊,不對不對,十句話,三句話!你看你都把我嚇糊塗了。這佟子對你那是二百二啊,還有什麼不周到的,他對他媽都沒對你親。

文麗說:得了吧,他媽來那會兒,你也不是沒看到。

大庄說:我可看得真真的,那要不是為了討好你,能那麼急着把老太太送走嗎?

這句話文麗又不愛聽了,轉過臉瞪住大庄。大庄趕緊給自己一個耳光,說:你看我真是太尊重有文化有教養又漂亮氣質又好的女同志了。我一見你咋就不會說人話了呢!算了,我這是言多必失,我啥話也不說了,反正佟志對你那是沒說的。我老婆嫉妒死了。

文麗臉色放鬆一點,說:我就是來問他給奶奶回信沒有,我們學校正好有同事去重慶出差,我想讓他幫我捎點東西,佟志錢要沒寄就一塊兒捎過去。

大庄一個勁點頭,說:是是是,郵費是錢,省點兒是點兒!

文麗說:那我走了,見到佟子跟他說一聲。

大庄點頭說:沒問題,我現在就去找他。

文麗笑笑走了。大庄直抹汗。一旁青工看着笑,大庄給了他一巴掌。青工說:庄師傅,你見了文老師咋就跟見丈母娘一樣,腦門子直冒冷汗,你怕她呀?

大庄踢一腳,說:去!胡說八道!

正說著,就見佟志捏着封信,垂頭喪氣走來。大庄不和青工鬧了,看着佟志。佟志進來就坐下了,一臉鬱悶。

大庄揮揮手,喊:工休時間,都出去運動。去去去。

那些人都出去了。大庄關上門,看着佟志。佟志把信放到桌上。大庄拿過信,瞧兩眼放下,說:你老婆剛才來找你,說有同事去重慶,讓你把錢捎過去。

佟志一臉苦狀,說:哪兒來的錢?

大庄問:這才半個月啊,又沒錢了?

佟志滿臉愁容說:這生個孩子花銷有多大啊,燕妮又大了,老嚷嚷要穿新衣服花裙子、紅皮鞋。南方那邊也要上幼兒園。這還有個多多!我這男人怎麼當的呀!唉!

大庄說:知識分子就是意志薄弱,誰家容易啊?你們家就是不會過日子!瞧我們家那小子,不穿新衣照樣精神。

佟志叫苦說:我們已經減了所有個人愛好了,成天坐家裏數錢,怎麼數也不夠花的。

大庄看着佟志可憐,說:別這樣啊,我一看你這樣我飯都吃不下去。你真需要錢?

佟志說:廢話!

大庄抬頭往外看看,壓低聲音說:你可不能跟任何人——包括你老婆都不能說從我這兒拿錢啊。

佟志問:啊,你偷的!

大庄給了佟志一拳,說:說你是個雛還真是雛,你就沒點兒壓箱底的錢?

佟志問:什麼壓箱底的錢?

大庄說:就那女人說的私房錢,你老婆不知道的。

佟志說:我操,我工資袋上寫得明明白白的,我一分錢怎麼花的我老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上哪兒有私房錢啊!

大庄說:笨吧你就,那就沒有別的情況?豬腦子!

佟志看着大庄說:你不說你是你們家太上皇嗎?你們家的錢不就是你的錢嗎,幹嗎弄什麼私房錢?

大庄說:那能一樣嗎?我的傻兄弟怎麼教也教不會啊。你說,我有時候啊,抽個煙,請個大姑娘跳舞喝茶逛個公園啥的。這錢我能跟老婆要嗎?我要她也不給呀,我自己手裏有錢,我他媽想幹嗎幹嗎,那多好!

佟志搖搖頭說:你這思想成問題啊!這兩口子過日子,就是一家人,你藏藏掖掖的,你這不是騙老婆嗎?你老婆知道了不傷心啊?

大庄恨鐵不成鋼地罵:我操,什麼叫私房啊,老弟,就是不能讓她知道啊!

佟志說:我他媽還真想不通這理,我操!你這偷偷摸摸,是一家人嗎?

大庄說:你還是嫩啊兄弟,有一天你就知道男人手裏沒個活錢,是啥滋味兒了。大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錢,塞到佟志手裏,說:打死你也不能說從我這兒拿的啊!

佟志拿着錢還愣着。大庄給了佟志一拳,說:是真錢!

大庄和佟志一前一後從技術室出來,卻見一個熟悉女人的身影晃過。大庄一愣說:我不是眼花吧,那是我老婆嗎?我操,我老婆到這兒幹嗎?

佟志開玩笑:捉姦吧?

大庄說:去去,不會是發現我的小金庫了吧,那可就麻煩大了。

佟志不解地問:我說你還真是要錢不要臉啊,你女人的事兒你不怕老婆逮着,這點錢倒怕成這樣?

大庄說:唉!你懂啥,沒錢還找啥女人啊。

大庄和佟志分開,進了車間四下轉悠。一個青工問:庄師傅,這滿地找啥呢?

大庄瞪着青工問:剛才看見那誰沒?

青工問:看見誰呀?大庄不好意思說出口,就見青工朝大庄身後打招呼:嫂子!

大庄一回身愣住。庄嫂一臉平靜地走過來。大庄一緊張,趕緊過去,直着身子擋住庄嫂去路,聲音低低地喝道:你來這兒幹嗎?

庄嫂推開大庄,一臉淡然,說:你說幹什麼,公事唄,我們單位和你們廠聯合買糧,你們廠出車出人。

大庄一點也不敢放鬆,又問:找車隊你到車間來幹什麼?

庄嫂說:找人啊!她說著回身盯住大庄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怕我看見啊?

大庄一挺胸脯說:說什麼屁話,我就是要提醒你,上班時間別婆婆媽媽的,我沒工夫扯那些。大庄說著往外走。庄嫂盯着大庄的背不動。大庄走得甭提多彆扭,走幾步,又回過身,走到老婆身邊問:你這麼看我幹啥呀?

庄嫂說:我看你了嗎?我看門口那兒,我們單位車在那兒,我們頭正等着我呢。說著抬腿往外走。大庄不知道老婆葫蘆到底賣什麼葯,緊走幾步跟上前,喊:唉唉!當兩天買菜的還長行勢了啊,敢對老子這態度!

庄嫂回身看着大庄說:我告訴你大庄,你老婆現在可是有工作拿工資的工人階級,你要再隨便罵人打人,我們單位可有工會組織,我正在申請入黨呢。

大庄愣了。庄嫂狠狠瞪一眼大庄,轉身往外走了。大庄想,這老娘兒們到底吃什麼葯了?剛才那個青工走過來,大庄一把拽過問:我老婆剛才看到我和佟子在一起嗎?

青工搖搖頭說:我怎麼知道。青工說著趕緊逃走,走幾步忽然回過頭沖大庄喊:庄師傅,庄嫂剛才打聽你和哪個女同志要好呢。大庄一瞪眼,青工又做一鬼臉說:我說了你和那職小體育老師好啊!

大庄聽了,多少放下點兒心了……

文麗下班后正準備做飯,房門“砰”的被推開了。庄嫂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就那麼堵着門,瞪着文麗。文麗嚇一跳,手裏正拿着雞蛋就轉過身來,見是庄嫂,立刻脖子硬了,眼睛也瞪大了,問:你幹嗎?

庄嫂聲音又尖又厲,整個走廊全能聽見:喲,做雞蛋哪,挺會享受的嘛!

文麗說: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

庄嫂說:什麼意思你不明白?你這兒着臉吃香的喝辣的,吃的都誰的呀,自己沒本事就別老裝闊太太呀!

文麗被罵愣了,問:你說什麼?

庄嫂譏諷說:裝什麼裝呀!你說你家困難借點錢啥的,這街里街坊的誰還能說個“不”字。可你別偷着摸着瞞着騙着拿我當冤大頭啊,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揭不開鍋的時候誰管過我啊!

眾人圍過來。文麗氣昏了頭,說:誰借啊?大白天紅口白牙你胡說八道。我告訴你,我就是餓死也不會找你借錢。你配嗎?

庄嫂說:喲,你們大夥可全聽見了啊,我配嗎?你配嗎?我告訴你,我本來看你可憐,就想算了。看你這態度,嘿,你趕緊還我們家錢啊,不然我坐你們家天天看你吃什麼東西!

文麗也不說話,飯也不做了,“咣”地關門進了屋。

庄嫂在門外大喊:我憑什麼借你錢啊!你吃肉喝奶、你穿布拉吉、你看芭蕾舞!我們家挨餓受窮還看你臉色。還錢!不然我砸你們家鍋!

佟志和大庄回來。佟志手裏還拎了點兒東西。大庄滿臉緊張,佟志也跟着緊張。兩人老遠就聽見動靜,趕緊上樓,一上樓梯可都嚇住了。大庄過去,一把住老婆就往家裏塞。庄嫂一邊被推着一邊還嚷嚷:我告訴你,我借誰錢都行,就不能借她!她不高高在上看不起我們農村人嗎?還好意思管我們借錢,丟人啊!

大庄一把將庄嫂掀進家裏,一腳踹過去,喊:老娘兒們,一天不收拾失心瘋了你!跟着就聽見房間裏庄嫂悶悶的一聲喊。

佟志進了門,文麗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佟志放下糕乾粉,不知道怎麼安慰。文麗喘着粗氣,問:你跟大庄借錢了?

佟志忙說:沒!沒!沒啊!

文麗一把拉開抽屜說:我就知道你沒錢了!就等着看你怎麼辦?可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這麼沒出息,你跟誰借不成啊,非要跟那王八蛋借,你成心啊!文麗說著就開始流淚,又說,沒錢你跟我說啊!我臉讓你丟盡了!我告訴你,趕緊搬家,跟這種混賬農民小市民無賴住一起,我一天半天,一小時也受不了了!

佟志舉手投降,說:以後你管賬吧,管吧,我真受不了了。

文麗恨恨地說:我管就我管,早知道你沒這能力!你說誰讓你要這麼些個孩子,以後這日子怎麼過啊!

佟志頭要炸了,多多突然大哭起來……

可是,借錢的風波還沒完。第二天,剛上班不久,孫師傅在車間裏正要往外走,就聽見門口有嚷嚷聲,有人找孫師傅,並說她是工人,要找工會反映問題!孫師傅趕緊過去,只見庄嫂披頭散髮沖了進來。

孫師傅趕緊迎上前,問:淑貞,這是怎麼了?

庄嫂痛哭流涕,喊道:孫師傅啊,你可得為我做主啊,這庄玉心人面獸心,家裏這麼困難他不管,他吃裏扒外,他不管我們娘兒們死活,他混蛋,他還打人。

庄嫂雖然恨大庄,可並不敢將大庄借佟志錢的事兒向組織彙報,她只是胡亂罵著,哭着,上氣不接下氣。

孫師傅生氣地說:大庄越來越不像話了,結婚這麼多年了,我這沒少教育幫助他,現在孩子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敢打老婆啊!他人呢,叫他來,他這黨還想不想入了!

正說著,大庄走過來。庄嫂一見大庄,立刻聲淚俱下,扒拉開衣襟讓孫師傅看,說:看,這是腳踹的,這大老青印子,我走路都困難了。你說他安啥心啊,對階級敵人都沒這麼狠啊!

孫師傅瞪着大庄說: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了,不能把你農村那套帶到工廠來。淑貞是你愛人,也是階級同志,夫妻之間要關心愛護互相幫助共同進步,有意見可以批評,怎麼能動手打人呢!

大庄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含糊着說:孫師傅,我一時糊塗,我道歉。說著又衝著庄嫂作揖又說,高淑貞同志,我動手是不對的,不管你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我都應該本着批評教育的原則,對你進行說服幫助工作!

庄嫂瞪眼了,問:誰犯錯誤啊?

大庄沒話說了,瞪着庄嫂。兩人互相瞪着。孫師傅趕緊說:大庄你這是什麼態度,你要再這樣,我可真要全廠點名開大會批評你了!

大庄冷冷地看着老婆,說: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讓你爺們兒在全廠人面前丟臉,大喇叭廣播批判你爺們兒,你就舒服了?

庄嫂低下了頭。孫師傅生氣了,說:大庄!你還不服氣啊!

大庄沒說話。庄嫂先說話了:孫師傅,對不起,我們家庭內部矛盾還是家庭內部解決吧,剛才是我無知,我錯了,我向你道歉,我回家了。

庄嫂含淚往外走,大庄愣住了。孫師傅看着大庄說:淑貞真是個善良的女人,你怎麼就不能好好待她呢?

大庄說:孫師傅,我們家的事兒,你不懂!說完追上去。在車間門口,大庄追上庄嫂,喊着叫她站住。

庄嫂回過頭,也不說話,低眉順眼的。

大庄說:動手是我不對,可我也沒真下狠的,你自己沒站穩摔着,你惡人先告狀!

庄嫂抬頭,瞪住大庄說:知道我為啥生氣?

大庄說:這有啥不知道的,我告訴你,佟子是我唯一哥們兒,他家有困難,我眼睜睜看着,我能好受嗎?要是你,你會咋的?

庄嫂瞪着大庄說:我不是那沒良心的人,佟子是個好人,你幫他我沒二話。文麗雖然又酸又臭,可她是我干閨女的親媽,我也不能說什麼,我就是恨你,恨你!你藏着個小金庫,你有外心啊你,你是不是盤算着在外面養個什麼野娘兒們啊!

大庄趕緊上前捂住庄嫂的嘴說:胡說什麼呀,你還讓不讓我在廠里呆了!傻娘兒們!

庄嫂咬了大庄的手。大庄疼得直甩手。庄嫂壓低聲音問:小金庫在哪兒?

大庄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庄嫂說:你要不繳公,我帶兒子回娘家住去。

大庄嘆口氣,說:哎喲我奶奶!得得得,都給你,給你。

下班的工人和家屬們三三倆倆往宿舍走。文麗今天顯得挺高興,拎着點兒和菜匆匆往家走,同筒子樓的兩個女人趕上來,打着招呼。一個女人說:聽說廠里照顧技術人員你們家分的房子比我們家大好幾平米。

文麗心裏得意,臉上卻做愁苦狀,說:我們家孩子那麼多,兩間房住着也夠擠巴的,大幾平米也沒用。

正說著,就見庄嫂騎一輛男式自行車,車樑上掛滿東西。庄嫂臉拉得老長,車騎得風快,車上東西咣咣噹噹響了一路。兩個女人見到正要打招呼,又看文麗一眼,不說話了,只是訕訕笑笑。文麗像沒看見庄嫂似的。庄嫂的車“嗖”的一聲從她身邊擦過,車樑上掛的東西差點蹭着她。文麗倒也不急,只是錯錯身,照走自己的路。就聽庄嫂在車上嘀咕着:神氣什麼!還不是靠老爺們兒!

文麗沒聽清,回頭問:她說什麼?

一個女人正要回答,另一個女人捅她一下,兩人都笑着,說:她能說什麼,亂講唄。

文麗問:她分幾間房啊?

一個女人說:倒也是兩間房,可跟你們家沒法比,朝向不好,西晒,而且面積還小几平米哪。

文麗輕鬆地說:倒也夠住了。

在工廠車間裏,下班時間過了,大庄才放下手裏的活,用棉紗蘸汽油擦着手。佟志走來,大庄不像從前那樣對佟志了,像沒看見一樣,不理不睬的。佟志給了大庄一下,說:我操!有什麼怨氣你跟領導反映啊,你跟我來什麼勁啊!

大庄一甩棉紗,說:我生悶氣怎麼啦!這次廠里辦事太不咋地!你說你和我家庭狀況是一模一樣,你咋就比我強那麼多呢!

佟志說:怎麼叫一模一樣,你父母也不跟你住,你家才三口人,我們總共比你家面積大兩三平米!你至於嗎?

大庄說:你也學會打馬虎眼了,什麼兩三米,我上午拿捲尺量過,整整少了三米半還多一點!

佟志問:有什麼區別嗎?

大庄說:區別大了去了!三米就是一張床的地兒!而且我家還把邊兒,靠馬路不說還西晒,那間房到了夏天人住着還不得跟個大蒸籠一樣啊!不像你們家冬暖夏涼!大庄帶着情緒換衣服,摔摔打打的。

佟志說:要不咱兩家換換!

大庄不敢相信地看佟志。佟志笑笑。大庄說:你這叫安慰人啊?你根本做不了主的事兒你說了這不寒磣我嗎?文麗要知道你說這話,我敢說她能撕你的嘴!大庄“啪”地關上更衣櫃,說:我現在都不敢進家門,沒臉啊!

佟志說:哪有那麼嚴重!

大庄說:你說我怎麼辦?我現在去考個工程師來得及嗎?你說你這人平時看着獃頭獃腦,成天抱個書本,怎麼就算到會有今天?以後,再算計這種事想着我點兒啊,虧我什麼好事兒都惦記你,你怎麼能那麼自私!

佟志哭笑不得了。孫師傅走過來,佟志趕緊喊:師傅,過來過來。

孫師傅卻不過來,停下說:幹嗎?下班不趕緊回家,搞什麼名堂?

佟志上前拉住孫師傅,說:師傅,你可是工會主席,你說我和大庄同時進廠,這回分房子,我們兩家面積不一樣,你看大庄他現在見了我就跟烏眼雞一樣,恨不得啄掉我一顆眼珠子!

大庄回過臉,果然瞪大眼睛盯住佟志。

孫師傅打着哈哈,說:這是廠里決定的,工會哪管得了這事兒啊!孫師傅說著就走。

佟志跟上前說:師傅,你跟廠里反映反映!不能一碗水端不平啊!

孫師傅回過頭,看大庄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個傻佟子,今兒一天大庄就找我磨這事了,人家躲還躲不及,你往跟前湊!搬你的家得了,甭管別人,你也管不了!佟志還想說什麼。孫師傅匆匆走了。

大庄在一旁冷嘲熱諷,說:你說你連師傅都那麼會找,工會主席哪!看那架式還能升。你瞧我那師傅,糟老頭一個,關鍵時刻退休了,我想找他說句話,一問回農村抱孫子去了,氣死我了!我老婆可要來廠里鬧了……

庄嫂說來廠里鬧事還真來了。那時大庄正在車間裏和女工們開着玩笑。一個女工衝著大庄喊:別在這兒騷情啦,你老婆到廠里反映你生活作風問題來啦!

大庄嚇一跳,趕緊抬頭,就見庄嫂在車間門口探頭探腦。大庄趕緊迎過去,拉着庄嫂到一邊,低聲問:你來幹什麼?

庄嫂說:說好了一起見你們廠長,忘了?

大庄說:跟你說我都找一圈了,沒用!

庄嫂說:你找?怎麼找的,想都能想出來,平時見了我們娘兒們吹鬍子瞪眼的,一見那當官的,骨頭都軟三節了。

大庄說:胡說你!趕緊回去!

正說著,孫師傅出現了,見狀趕緊過來壓低聲音說:上着班兒你們這兒幹什麼呢?

大庄剛要回答,庄嫂搶先說:孫師傅,你說我們還能想什麼還能幹什麼?還不就為那幾平米面積的事嗎。

孫師傅說:我都知道了,也向廠里反映了。這不得有個過程嘛。你先回去吧。大庄,趕緊到車間去,正等着你呢。

大庄答應一聲正要走,庄嫂堵住去路,衝著孫師傅說:我們反映情況也有一個禮拜了吧,房子鑰匙都到個人手上了,再拖下去,就算反映到中央還有用嗎?孫師傅,你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覆,不然我就跟這車間住下去了。

沒等孫師傅說話,大庄趕緊說:會不會說人話啊,人家孫師傅工會主席日理萬機,哪有工夫管咱這點生活小事兒啊。

孫師傅一把拽過大庄,說:你這勸架還是拱火呢!我告訴你李局長正在廠里開會,呆會兒就來車間。趕緊讓你老婆走,這讓局長看見了,像什麼話啊!

大庄一聽,大聲說:啊,局長要來。哎喲,我的媽呀,老婆子你給我趕緊走,上這兒丟我人現我眼啊!

孫師傅氣得還沒說話,庄嫂說:孫師傅,今天不解決問題,我就不走。我就在廠里守着,什麼時候解決,我什麼時候走!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庄嫂一點懼色也沒有。眼看着大庄大嘴巴要扇到她的臉上了,孫師傅趕緊攔住,說:這是你們家啊?吵架!

大庄本來就是做個樣子,庄嫂借勢開始撒潑,就開罵了:你這個沒出息的,你就會窩裏橫,在家裏比誰都厲害,打完兒子打老婆,真到節骨眼兒上你包一個啊!

大庄虛張聲勢地說:你這個臭老娘兒們,還給臉不要臉了你!孫師傅你甭管了,我非狠狠教訓這老娘兒們不可!

佟志過來,卻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庄嫂一眼看見佟志,更火了,撲到大庄跟前,猛地推他:你罵老婆打孩子聲挺大,一到單位你就讓人騎着脖子拉屎!你說你和別人比,你差啥了?你憑什麼就分那麼小房子,這跟住筒子樓有什麼區別啊!

大庄和庄嫂扭成一團,庄嫂狼哭鬼嚎起來。孫師傅真火了,上前推開大庄,說:你們要吵架回你們家吵去,這演戲給誰看呢!

大庄不高興了說:孫師傅,怎麼叫演戲?我們確實有實際困難,我看你就是有點一碗水端不平。

孫師傅說:你說什麼?

大庄說:我能說什麼呀,我也沒什麼文化,能說什麼受聽的。

佟志看不下去了,轉身往外走,剛走幾步就聽見有人叫他:佟子!

佟志抬起頭,愣住了,廠長和幾個廠幹部陪着局長走來。局長是認識佟志的,一見佟志滿臉帶笑,問:是小佟吧,局裏先進大會上見過面的。

佟志不好意思了,說:局長、廠長,怎麼怎麼……

廠長說:李局長來你們車間看看,要更新一批設備。

正寒暄着就聽一聲哭嚎:局長來怎麼啦,你以為局領導就這水平?我反映真實情況,就給你小鞋穿,要那樣,我去部里,去中央,我看誰敢給你小鞋穿!

廠長和局長都愣住了,只見大庄和庄嫂扭着朝這邊走來。廠長明白是什麼事兒的,給佟志使個眼色,佟志趕緊離開。廠長回過身堵住庄嫂說:你反映的問題廠里都知道了,也討論過,現在是上班時間,個人問題下班后再處理。可以嗎?

大庄趕緊上前,沖局長、廠長點頭,說:我愛人農村人,沒文化,我回去教育她!然後推庄嫂,聲音還挺大:回家去,廠長說得對,局長多忙啊,哪有工夫管咱這種生活瑣事兒!你甭給我在局長面前丟人敗興,以後還怎麼讓我做人啊!

庄嫂不理大庄,盯住局長,說:局長同志你覺得我這是丟人敗興嗎?局長同志、廠長同志,你們會因為我反映問題,給我愛人穿小鞋嗎?

大庄做勢要打,一邊回頭沖廠長、局長直點頭,說:她不懂事兒,說瘋話!

庄嫂甩掉大庄的手,沖局長說:局長同志,我一個普通工人能不能給領導提意見?

大庄趕緊堵庄嫂嘴,一邊回身沖局長說:老娘兒們說話不走腦子!

局長拿出姿態,語重心長地說:大庄同志,讓你愛人說吧,暢所欲言。我們做領導幹部的歡迎群眾對我們的工作監督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大庄聽到這話,手慢慢放下。庄嫂立刻眼睛發紅,上前握住局長的手說:局長同志啊,你這話可真說到俺心坎上了,俺和俺愛人大庄兩家三代貧農,窮啊,見人矮三分啊!現在咱進了這北京城當了工人階級,俺高興光榮啊。可沒承想還受這大委屈,咱就是想不通,受不了,咱不是工人階級嗎?咱沒做貢獻嗎?

庄嫂說著眼淚緩緩流下,再不像剛才和孫師傅那樣跳着腳撒潑,現在的庄嫂可憐兮兮的,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大庄跟着眼也紅了,過去扶住老婆肩膀,遞過去手絹。庄嫂一個勁流淚,擦淚。慌得局長趕緊握住庄嫂的手說:這位同志,有什麼意見儘管提,共產黨就是為老百姓辦實事講道理的。

庄嫂反過來握住局長的手,也不擦淚了,任眼淚嘩嘩往下流,說:局長同志啊,我不是小心眼兒,我不是要跟人比什麼,實在是我家有困難啊!

局長一個勁勸說:有什麼困難,你說吧,只要是合情合理的,廠里能解決就廠里解決,廠里不能解決還有局裏部里,你要相信黨相信政府。

庄嫂含着淚抬起頭,說:我總算盼到有人說句公道話了。我們家住房實在是困難啊,我愛人,我兒子,我公公婆婆,我家也有老人,我們四代同堂啊。可和我們條件一樣的,條件還不如我們的,就能比我們多分房子。局長同志,我們不是要跟人比,我們就是要一個公道,我們就是想問為什麼?

一聽這房子問題,局長頭也大了,但不好表態,於是抽象安慰着:你慢慢說慢慢說,這個問題可能不是一天兩天……

廠長忍不住了,說:庄嫂,這是咱廠里自己的事兒,局長工作繁忙,咱別麻煩局長好嗎?我們會認真解決問題的!

庄嫂一眼看出局長的為難,立刻滿臉悲憤,聲淚俱下,說:局長同志,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我們不是那種貪婪之人,不該我們得的我們不會要,我們就是要講這個理,廠里為什麼搞歧視?為什麼相同的工齡職務、人口,可住房面積差那麼多?我愛人大庄廠里人都知道,那是辛辛苦苦、兢兢業業為廠里工作不分白天黑夜,連那私生活晚上都顧不上。要這次分房子,廠里是專門發文件,照顧某些特殊人,我們就是要問,當工人的是不是就比某些人低三分?

大庄趕緊上前猛推庄嫂,說:你胡說什麼,這是廠領導決定的,是政策,你什麼也不懂,亂說話!

庄嫂推開大庄,委屈得嘴唇直哆嗦說:俺不懂啥是政策,俺就以為共產黨領導都是俺親人,有啥困難都可以反映。局長同志,我不會說話,我打擾你工作,我不好意思,我給你賠不是!

庄嫂說著顫巍巍要低頭。局長趕緊扶住,說:大嫂你這話就見外了,我今天來廠里就是為解決工人同志生活和生產困難的,每一位工人同志都是國家財富,我們都要關心愛護,要一碗水端平。

庄嫂含淚說:我們小工人除了靠共產黨,還能靠誰?

局長不得不表態了,衝著廠長說:這位女同志提出的問題,你們要認真考慮。工人同志是國家最寶貴的財富,方方面面我們都必須做到一碗水端平,如果真有歧視現象,黨的政策是不能允許的,請廠里明天就給局裏一個明確答覆。

廠長無奈點頭,對庄嫂說:你放心,你的問題我們一定會認真解決。實在解決不了,咱兩家換房,我的房子給你。

庄嫂說:你這是什麼話!我可沒這個意思啊!

大庄在一旁呆住了……

佟志這一天下班回了家,看見家門半敞着,就匆匆進門,又走出來,在走廊上看看。文麗正在房裏打包,說:你看什麼呀,我告訴你啊。分咱對門的陳副廠長是留蘇的,他老婆是他同學,我見過幾次,人特好,還會彈鋼琴,俄語說得也特棒。你說跟這種素質高的人做鄰居多好啊,咱幾個閨女起碼也能受點熏陶啊!

佟志說:你瞅你這不健康的思想情趣!

文麗給盆里兌了熱水,讓佟志洗臉,又說:唉!都十年了,就想自己家能有個廁所,能安安靜靜洗個澡什麼的。

佟志壓低聲音說:怎麼一人啊,兩個人一起洗。

文麗撩起盆中水潑到佟志的臉上,說:你也算個人!

吃過了晚飯,佟志早早鑽進了被窩。文麗上床時發現佟志快睡著了。文麗不高興,撞了佟志一下,說:就知道睡!

佟志激靈一下,問:什麼?

文麗倒下,不搭理他。

佟志只得欠起身,問:又怎麼啦?

文麗說:這明天就搬家了,怎麼搬啊?

佟志往下一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叫幾個青工不就完了?

文麗發愁說:那請了人不得請抽煙請吃飯啊?

佟志無所謂地說:做頓炸醬麵就得了!

文麗瞪起眼睛說:炸醬麵拿得出手嗎?

佟志大咧咧說:小青工有什麼講究的,給師傅幹活理所應當,給口吃的就不錯了。

文麗說:怎麼也得炒幾個菜吧,這找外人真是彆扭。你說我要有個兄弟什麼的多好,我那倆姐夫吧,關鍵時候不是生病就是出差,根本指望不上。

佟志說:屁大點事兒看把你愁的,這樣你可老得快!

文麗又掐佟志,說:叫你嫌我老!你當甩手掌柜啥事不管就知道張嘴吃飯,我不得管賬啊,不算計成嗎?

佟志趕緊蒙被子,說:又來了,這事兒你到什麼時候才能不嘮叨啊!

文麗掀開被子說:不許睡!說點正事!房子怎麼安排想清楚了嗎?

佟志埋怨說:我就說先安排好再搬,你非急着搬。

文麗說:這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住下去,我就要住新房子!

佟志翻個身,背沖文麗說:這要搬家了,我心裏突然有點空落落的,打進廠就住這筒子樓。我呀,這輩子最好的年頭都擱這筒子裏了。佟志聲音里透着傷感。文麗也沉默了。呆了一會兒,文麗把佟志扒拉過來面衝著自己,瞪着眼問:你後悔了?

佟志說:我真沒心思吵架,我就想,就想要。說著佟志撲上來爬到文麗身上,卻不行。文麗瞪着他說:你根本就心不在焉,你這樣多長時間了?

佟志說:這不是讓你給折騰的。我情緒好一點你就罵我,你老這麼罵我,看它都被你罵殘疾了,你後半輩子要是守活寡你可別怨我啊!

文麗壓着笑,說:胡說你!我摸摸……

次日,佟志蹬着三輪車,車上放着傢具,文麗坐車上,兩人一臉得意,幾名小青工騎着自行車跟着,佟志一路吹着口哨,和小青工們一路嘻嘻哈哈的。

路人問:這搬家哪?

文麗興奮地說:是啊,是啊!有空到我們家玩兒吧。

佟志家的新房是六十年代那種簡易樓,佟志家是兩間房,有廁所,在走廊上封一堵牆當了廚房。佟志一身工作服和來幫忙的青工們扛傢具。文麗也是一身工作服,雖也幫着拿些小東西,但主要站在新家裏,跑前跑后張羅着安放傢具。

青工們看着羨慕,文麗樂得合不攏嘴。

吃飯了,客廳里傳來佟志和青工們吃飯喝酒的喧嘩聲,文麗卻生了一肚子的氣,因為青工們太能吃了。文麗拍黃瓜的手直用勁,劈劈啪啪地,但外面說話聲更高,廚房聲音還是被壓住了。

鍋里水開了,文麗下挂面,一下兩斤。

外面佟志喊着:老婆,麵條得了嗎?還有那黃瓜花生米都趕緊上啊,這酒都喝差不多了。

文麗氣得直嚷嚷:急什麼呀!文麗的聲音仍然被蓋住,一個青工推門進來,滿臉笑容地問:文老師,要我幫忙嗎?

文麗轉過臉往外推青工,說:你們吃你們的,這廚房哪兒是男孩子呆的地兒啊,你來也是瞎添亂,那啤酒夠不夠?不夠我再去小賣部打點去?

文麗關上門,身後麵條鍋撲了出來,她手忙腳亂的,趕緊抓起水勺子就往裏澆涼水。忙得碰翻案板,一案板黃瓜全滾到地上,文麗也顧不上黃瓜,趕緊去撈麵條……

好不容易,青工們喝得紅光滿面個個笑嘻嘻地走了。佟志也喝高了,興奮地說:這文老師做飯手藝一般,可管飽。

文麗的手就伸到佟志屁股處,狠狠掐一下。佟志疼得一蹦老高,聲音大得竟有了迴音:幹什麼你?

文麗“啪”的一摔賬本說:這個月的工資花一半了,這才幾號啊,下半個月你想轍吧。

佟志說:咱們十來年才搬一回家,破費點兒也是應該的。再說,只要請人幫忙不都得破費嘛!

文麗說:說好了就吃頓炸醬麵的,你偏逞能,煙酒管夠。你誰呀?你開煙酒鋪的啊?這麼大方,你煙酒管夠了,孩子肚裏沒食了。

佟志不服氣地指着窗帘:那你買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不也搶孩子肚裏的食了嗎?

文麗說:我是省出我自己買衣服的錢買的!

佟志說:你一天到晚買衣服,你看我一年才穿幾件衣服啊!

文麗不屑地說:我當老師的能和你們工廠里的比嗎?你們一身工作服穿一年,我能一年到頭穿一件衣服嗎?還不得被人笑話死!

佟志冒火了,掉頭就走了。

佟志和文麗,住上新房的頭一天就吵架了……

佟志家順利搬走了。那麼大庄呢?大庄在佟志搬家的那一天,被叫進廠辦公室。大庄一眼看見庄嫂和廠里人說話,就嚇一跳,趕緊要往回走。

庄嫂喝道:大庄!

大庄趕緊回身,裝不認識說:啊,找我啊?

庄嫂跟那人分手,過來瞪着大庄,說:嫌我給你丟人,分下房子你甭住,你就住那筒子樓吧!

大庄壓低聲音說:你現在可是大名人,你說話聲音低點,你給我留點臉成不?

庄嫂也將聲音放低說:我要不是想着你這張老驢臉,我早豁出去了!我要把那娘兒們那些資產階級臭毛病抖摟出來,看她的小臉兒往哪兒放!

大庄說:你越說還越下道了,那能胡說嗎?破壞團結的事咱可不能做!

庄嫂得意了,笑着說:反正現在工人階級最吃香,知識分子得意的時候早過去了。

大庄不樂意地說:越說越下道了啊,佟子可是我鐵哥們兒。

庄嫂說:我又沒說佟子什麼。,知道她今天搬家不?

大庄說:別老跟人比,你目的達到不完了?

庄嫂反問:什麼叫目的達到?

大庄說:不給咱調房子了嗎?和佟子家比一點不差啊,知足吧!

庄嫂說:那不成,朝向不好,憑什麼咱得朝北?冬天多冷啊。

大庄急了說:我的姑奶奶,你要折騰到什麼時候啊!你再這樣引起了公憤,還讓不讓我在廠里混了?

庄嫂說:你放心,誰敢對你說三道四的,你告訴我,我找局長去!

大庄長嘆一口氣,說:哎呀我的媽啊,我咋娶這麼個夜叉兼二百五啊!庄嫂就笑了,因為大庄想不到的事還在後邊……

幾天後,文麗下班后,買了把菜匆匆往家走。離家近了,老遠就聽見樓前有鞭炮聲。文麗問路人:是誰家結婚辦喜事嗎?路人告訴文麗是有人搬家。文麗踩着爆竹碎片走,越走越慢,那爆竹的碎紙一直到她家住的三層,又見自家對門的門洞開,人進人出,扛着傢具,隱隱聽見屋裏傳出女人的嚷嚷聲,文麗一下子就傻了。是庄嫂在指揮着青工們安放傢具,喊:都給我仔細着點,掉一塊漆我扒你們的皮。

一個青工喊:那我們干好了有啥好處啊?

庄嫂拍着這個青工的屁股說:煮紅燒肉,撐死你們小癟犢子!

庄嫂抬頭看見臉色鐵青的文麗,笑呵呵地說:文老師下班了?正收拾呢,屋裏可埋汰啦,等收拾好了,再請你過來指導啊。

文麗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她想不明白庄嫂居然找廠里找贏了。而且換到了副廠長的房。

大莊家的青工們已經散去。庄嫂樂顛顛收拾房間。大庄看着老婆直咂摸嘴,說:看你那小樣兒,比結婚還高興。

這句話勾起了庄嫂的傷心事兒,庄嫂說:結婚有什麼高興的。

大庄也明白了,忙說:得得,打住,我糊塗了,怎麼扯起這事兒。

庄嫂收拾着東西,說:你去跟對門打個招呼,這住着街里街坊的保不住就是一輩子的事,搞好鄰里關係可是大事兒。咱家那鍋里燉的牛肉端去給燕妮吃,我干閨女愛吃這口。

大庄皺着眉頭說:你沒病吧?咱住這兒可是堵着文麗心窩子了,沒準睡覺都在琢磨怎麼跟你干架呢,還往槍口上撞。

庄嫂說:瞧你那窩囊樣!她端着牛肉就要往外走,大庄一把拽住,說:我叫你奶奶還不成?你得理就饒人吧!

庄嫂慢慢將牛肉放下,一笑說:我得什麼理兒了?我不該住這房子嗎?

大庄說:該該該!

佟志在自家門前聽着對面莊家的動靜,急得抓耳搔腮,想出去,又不敢出去。門“啪”地被推開,佟志一見文麗拉着臉進來,趕緊就躲進了廁所。

文麗一腳踹開廁所門,吼道:我不能跟這種人住鄰居!你去跟廠里說,她不走,我走!

佟志說:那廠里是你家啊,你想住哪兒就住哪兒?你出去,我要撒尿。

文麗說:你不把這庄大媽弄走,你就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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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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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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