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佟母來到佟志家的時候,已經是公元1960年的夏天,燕妮已經一歲了。
文麗在班上請了假,去車站接佟母時就出了點岔子,在約好的地點找不到佟志了,就去了菜市場。天又下着雨,文麗提着大包小包在菜市場等雨停了,接車的時間也早過了,就匆匆趕回家,又匆匆上樓,走到家門口,探頭一看,門鎖着,知道佟志去接婆婆了,這才放下了心。
她在門口放下手中的幾個包,進水房洗了手,再出來就看見一個五六十歲的小老太太用鑰匙開門,仔細看是自己家的門被小老太太打開了,就想到了這個小老太太可能是誰了。跟着,文麗就見佟志抱着燕妮走上樓。燕妮見了媽媽老遠就喊:媽媽抱抱!
文麗趕緊上前接過女兒,悄聲對佟志說:說好一起接你媽,你怎麼不等我啊?我跑到車站轉了五圈,還琢磨你是不是迷路了,又想你不至於這麼笨。我就去買了菜。文麗發現佟志的臉繃著,就停了話。果然佟志又使用老計策,開始倒打一耙了,佟志說:我和我媽在炎炎烈日下等了你整整一小時!你不會迷路了吧?
文麗笑了,說:什麼炎炎烈日,拉倒吧你,今天下雨了,最高氣溫才23度。再說了,我趕到火車站時是5點38分,什麼一小時!誇大其辭!虛報災情!
佟志也笑了,說:我告訴你,我媽可真生氣了,呆會兒見了我媽你找什麼說辭?
文麗趕緊拉着佟志進了水房,問:剛才進咱家那個小老太太就是你媽?
佟志埋怨說:什麼小老太太,我媽才五十多歲!都當媽了怎麼一點不懂禮貌,以後怎麼教孩子啊。
文麗說:你別打岔,你媽跟照片上不太一樣。你媽不會真生氣吧?你媽也是,早點晚點來都成啊,非趕着期末考試來。
佟志瞪起眼睛,說:這話別當我媽面說啊!從重慶到北京兩天兩夜容易嗎?趕緊做飯去吧。
這時佟母提着燒水壺進了水房,見佟志和文麗在裏面,卻不看文麗,單沖佟志說話:娃兒呢?郎個在這裏跟人扯個沒完啊?
文麗趕緊叫了一聲:媽!
佟母看着文麗,淡然說:哦,你是文麗吧,比照片上要高一些。
文麗把孩子遞給佟志,接過佟母手裏的水壺,笑着說:照片上哪能看出高矮。你看你剛進屋,趕緊歇着吧,我來我來。
佟母笑笑說:自己家,也不是來做客的,歇啥子歇!
佟母滿口川音,文麗聽着一愣一愣的,但佟母語氣中的不滿文麗是聽出來了。她解釋說:媽,我請假去車站了。我……
水壺的水衝出來了。文麗停了話。佟母上前關了水龍頭,說:水這麼嘩嘩地流,浪費哦。
文麗衝口說:水是公家的,不交水費。
佟母說:公家的水不是國家的水嗎?也要節約喲。
佟母完全不理會文麗的歉意,從佟志懷裏抱過燕妮,說:跟婆婆耍。說著抱着燕妮就走了。
文麗轉臉衝著佟志說:你媽還真生我氣呀?
佟志說:老人嘛,上點火,你賠個笑臉就完了,別當回事兒!
佟志拍了拍文麗的屁股,文麗瞪了眼佟志,兩個人就進屋了。佟母在不停地忙碌。燕妮在床上玩。佟母把帶來的旅行包打開了,什麼郫縣豆瓣、金鉤豆瓣、泡菜、臘肉、辣椒油,瓶瓶罐罐擺一大堆。佟志見一罐饞一罐,說:啊呀我的媽呀,我做夢都想這一口啊。媽呀,媽呀你早來就好了。
佟母不說話,用眼睛四下找地方放這些罐罐。文麗看出來了,正想說什麼。佟母卻自作主張了,拖過一個紙箱子,把裏面的報紙拿出來,放地上,把這些罐罐全裝了進去。那些報紙是文麗剪的報。文麗一看急了,趕緊撿起報紙,已經有幾張沾上了罐上的油。文麗不敢沖婆婆生氣,衝著佟志說:這是我剪的報,有用的!
佟志還沒說話,佟母卻說:啥子?看上面落了好厚的灰,我要不動,你不曉得放哪輩子去。佟母一邊說,一邊看着滿手灰,又說:這麼小的房間,還到處是灰,這窗戶還叫窗戶嗎?烏漆麻黑的。
佟志趕緊說:嗨,這不都上班嘛,我們經常打掃的。
佟母說:我看不出經常打掃的樣子,上班有啥子了不起。新社會,哪個不上班,你幾個姐姐家,哪家都比你這裏乾淨,人家也上班啊!掃帚呢?
文麗有點急,上前拉住佟母的手,說:媽,你坐了兩天兩夜,腿都坐麻了吧?我來我來。
文麗想不到佟母特有勁兒,根本拽不動佟母。佟母拿起掃帚開始掃地,說:火車上人不多,我睡着過來的,累啥子累。你去做飯,大志和燕妮餓了吧。
文麗眼睜睜看着佟母掃得滿屋是灰,只得嘆口氣說:媽,你想吃什麼?文麗一邊說著一邊找佟志。佟志正抱着燕妮出門,沖文麗做個鬼臉,關上門。文麗氣得直瞪眼。
佟母說:我沒的啥子想不想的,米飯就行,大志和燕妮要吃啥子?
文麗一聽米飯就頭大,她做不好米飯,就說:我去食堂打吧。
佟母抬頭問:去食堂幹啥?
文麗說:食堂米飯做得不錯呀,再打倆菜,你一定也餓了吧,自己做多慢啊。
佟母放下掃帚說:我做吧,一天到晚就曉得吃食堂,食堂有啥子好嘛,大鍋飯,又貴又難吃又沒的營養。
文麗趕緊說:我做我做。
文麗笨手笨腳地煮米飯,不知道水深淺,一會兒覺得水少了,端着鍋去水房接水,一會兒又覺得水多了,端着鍋到水房倒水,就這麼端着鍋跑來跑去。庄嫂抱着燕妮過來,走近了,壓低聲音問:佟子和大庄吹牛呢。你婆婆真來啦?
文麗嘆口氣說:唉!來啦!
庄嫂說:四川老太太,特……
正說著,門開了,佟母端着簸箕出門。庄嫂立刻滿臉堆笑說:喲,是大媽吧?我是淑貞,佟志最好哥們兒大庄的媳婦。早聽說你要來,還跟大庄說去車站接你呢。你看你剛下火車怎麼就忙上了。我來我來吧。庄嫂說著把燕妮遞給文麗,搶過佟母手中的掃帚,就往垃圾箱那兒走。
佟母緊跟幾步,說:怎麼可以麻煩你呢,還是我來吧。佟母這幾句說得雖然不太標準,但是普通話。
文麗聞言嚇一跳,抬頭看着佟母的後腦勺,看到佟母回頭,趕緊低下頭,繼續做事。
佟母吸着鼻子,用川音對文麗說:怎麼有煳味兒啊?哪煳了?
文麗趕緊低頭打開鍋蓋,一股白煙從米飯里冒出來。
佟母叫着:快快關掉火!
文麗一緊張,一手抱孩子,一手調煤油爐,把煤油爐火調得更高,又伸手抓鍋,燙得差點摔掉鍋,還是庄嫂上前把火關掉。那飯已經煳了。文麗趕緊說:我倒了,再重做吧。
佟母皺了下眉,說:怎麼可以那麼浪費?現在糧食有好睏難你曉得不曉得?
文麗為難地說:那,這怎麼吃呀。
佟母問:有蔥沒得?
文麗左右看着說:好像還有一根兒。
庄嫂熱情地說:我家有,我拿給你。
佟母看着米飯,也不抬頭地問:你沒做過米飯?
文麗說:我們北京人不怎麼做米飯,主要吃麵食。
佟母教訓道:結婚過日子就要以丈夫口味為主,不會做是理由嗎?誰個天生就會啊,不會就學嘛,我教你。
文麗瞪着眼睛不說話了。庄嫂拿着蔥過來。佟母打開鍋蓋,把蔥插進飯里。庄嫂看着問:大媽,這啥意思?
佟母立即用普通話說:蔥插進去去煳味,還可以吃,這麼好的大米浪費了多可惜。
庄嫂抬頭看文麗,文麗瞪着眼珠子。佟母又端鍋擦爐灶。文麗趕緊把燕妮遞到庄嫂手上,搶着做,但一是搶不過佟母,二是還礙手礙腳,弄得佟母怨聲載道:你去洗菜!哎呀,沒見過這樣的媳婦。
文麗就發獃了。庄嫂見勢頭不對,趕緊帶着燕妮走了。
佟母又說:喊你去洗菜,聽到沒得?文麗一時竟不知洗什麼菜。佟母說:你們想吃啥子菜?你問我?
文麗只得拿出兩根黃瓜三個西紅柿來。
佟母手腳利索地收拾好準備炒菜了。文麗說:我來吧,你歇着去。
佟母問:你會做臘肉嗎?你曉得郫縣豆瓣咋個做法嗎?
文麗虛心地說:你告訴我就得了唄。
佟母說:今天我先做,你看着,下一次你做。文麗又不說話了。佟母熟練地擺弄炒菜鍋,說:油?
文麗趕緊找油瓶子,找不着了,立刻直起腰喊:佟子佟子!
佟志從大庄屋裏探出頭來,問:幹嗎?
文麗問:油瓶呢?
佟志一愣,忙說:在水房裏忘拿回來了。
文麗立刻跑到水房拿來油瓶子。
佟母問:怎麼找個油瓶還問大志?
文麗說:上頓飯是他做的呀,就愛亂扔東西,說他多少回也記不住,你說說他。
佟母拉下臉,看一眼文麗,手裏炒勺敲得叮噹響,說:男人是做大事情的,成天圍着灶頭轉像啥子嘛。你媽媽是怎麼教你的嘛。
文麗忍氣吞聲地說:大家都有工作,誰先到家誰先做飯,現在年輕人都這樣。
佟母說:誰說都這樣?他幾個姐姐都有工作,哪個在家裏不做飯?
文麗嘀咕說:你們外地人那樣,我們北京不那樣。
佟母火了,說:北京人就特殊嗎?北京人不是中國人嗎?
文麗皺着眉又不說話了。
油熱了。佟母炒菜,立刻炒出一片辣子油煙,嗆得文麗鼻涕眼淚一起流。佟母神態自若,說:醬油、味精。
文麗張嘴就喊:佟……剛說了一個字,馬上咽回去了,在碗架櫃裏翻翻沒有,說:可能用完了,我去買吧。
佟母嘀咕着說:算了算了,這也沒得那也不曉得,這過的啥子日子嘛!
文麗長長嘆了口氣,不禁想:這老太太啥時走啊!
吃飯的時候,佟母沒理會文麗,自己盛,把浮頭一層好一點的米飯盛出來,給佟志和燕妮。文麗眼巴巴看着婆婆先把一碗煳的放自己跟前,還沒轉過神來,那剩下的煳飯盛了一碗,就放到文麗跟前了。
文麗傻眼了。
佟志見了,趕緊說:我愛吃煳的,我們換了吧。佟志拿起自己那碗飯要跟文麗換。
佟母用筷子一打佟志的手,說:趕快吃吧,米還換來換去的。
佟母率先吃起煳飯來。佟志不敢說什麼,也開始吃飯。文麗看着眼前的煳飯,看着佟母吃得那麼無所謂,只得端起飯碗。
佟母把臘肉盤子推到佟志跟前說:男人就得多吃肉,吃吧吃吧。
佟志狼吞虎咽。文麗夾了一塊肉給燕妮。燕妮吃一口吐了,說:辣!文麗嘗一口也覺辣,隨手丟到佟志碗裏。
佟母盯了文麗一眼,皺起眉頭,說:大志,你不是考工程師嗎?吃完飯看書去吧。大男人老鑽廚房算什麼事。
文麗把頭低了低,卻看到了佟志在偷笑……
白天好不容易過去了,到了晚上,佟志去了隔壁的宿舍睡了。文麗睡在行軍床上。佟母和燕妮睡床上。文麗睡在行軍床上難受,又不能翻身弄得床嘎吱響,就睡不着。佟母已經發出了鼾聲,燕妮也睡著了。文麗想翻身,行軍床發出嘎吱聲響,嚇得文麗又不敢動了。文麗好容易打了個盹,蚊子在耳邊叫,文麗醒了,“啪”的一聲打蚊子,沒打着,差點把行軍床折翻。這下沒辦法睡了,文麗悄然坐起,正要下床,床又響了。就聽見佟母的聲音:啥子事兒?
文麗趕緊說:沒事兒沒事兒,你睡吧。
佟母嘀咕:做什麼事兒都沒個章法,一點不像個過日子的人。
文麗生了一肚子氣,坐下時一頭撞到柜子角,驚叫一聲。這下把燕妮吵醒了,“哇”一聲大哭起來。文麗氣得一把攬過燕妮,就往外跑。
筒子樓隔壁宿舍的人都睡著了,文麗就用腳踢門,低聲喊着:佟志,佟志!
佟志一個激靈坐起,頭撞到上鋪,但顧不得頭疼,跳下來就往外跑,他是光着上身,下身就是小褲頭。
文麗見佟志出來,把哭着的燕妮塞到佟志懷裏,回身就往樓外走。佟志趕緊哄着燕妮,趕上文麗問:你這大晚上的,哪兒去啊?
文麗說:我睡馬路牙子也不受這氣了,長這麼大,我什麼時候這麼委屈過?我早知道嫁你要受這份氣,我才不跟你結婚呢!文麗是傷心了,就哭了。
急得佟志左右看着,不住地說: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了。
文麗說:聽見怎麼啦,都什麼年代了,還那麼封建思想,把兒媳婦不當人!
燕妮看見文麗哭,也跟着哭。佟志忙哄女兒,說:爸爸給你吹口哨!佟志輕聲吹起口哨。可是,燕妮聽了口哨卻尿尿了。佟志大驚,趕緊舉起孩子,那尿早已淋了佟志一身。文麗突然笑了,說:叫你吹口哨,我現在算看明白了,戀愛那會兒,你蒙我那些全是假的,就這吹口哨是真的,給孩子把尿還真管用!說著文麗突然僵住了,使勁捅佟志,佟志回頭也愣住了。
佟母站在樓梯上,手裏拿着小毛巾被,正瞪着他們。在路燈映照下,站在高處的佟母,顯得高大威嚴。佟志也嚇呆了,結結巴巴地說:媽,你怎麼也起來了?
佟母走下來,接過燕妮,一邊用毛巾被包孩子,一邊說:看把孩子凍着了。大人夏天光屁股都沒事兒,孩子不一樣,孩子抵抗力弱。
佟志和文麗愣一下,看佟母抱着孩子上樓,也跟着上了樓。
好不容易天亮了,文麗經過半夜的那一出,現在還睡着,但被佟母和佟志的談話聲弄醒了。
文麗聽佟母說:你這個媳婦倒是個實心眼兒,沒什麼心計,就是說話聲音大。這北方女人都這毛病,粗粗拉拉大大咧咧不是個過日子人。家教看上去也不會太好,脾氣還挺擰,說不得碰不得的,平常經常給你氣受吧?
佟志忙替老婆說好話:怎麼會呢,文麗很溫柔的。
佟母說:溫柔能當日子過嗎?讓她炒個菜連個勺子都不會拿,做一次的油,倒半瓶子,你們那點油票咋個夠吃嘛。
佟志大咧咧說:嗨,不吃食堂嘛,平常也很少做飯。
佟母說:說實話吧大志,真看不出這個女娃兒比姚愛倫強多少。
佟志搖頭說:媽,不能這麼說。
佟母說:我知道,但老婆的長相算啥子嘛,又不是貼牆的畫,老婆是要實用的,要做家務要帶孩子。姚愛倫家教好得很,媽媽是大家庭出來的,就是會教育女兒,做菜特別好吃。那一年,你剛到北京,姚愛倫來咱們家幫我做飯,連你爸爸那麼挑嘴的人都說比館子做得還好吃。這個文麗,我看最多也就會煮大白菜湯。
佟志笑着說:媽,找老婆又不是找廚子。
佟母說:姚愛倫嘴巴也甜得很啊,聲音也溫柔,特別會做人,把你爸爸姐姐姐夫都哄得特別高興。你這個文麗,說她一句,嘴巴噘那麼高,能拴一頭驢子。
佟志聽得不耐煩,說:得!媽!我先走了,我上班去了。
佟母追着喊:中午回來吃飯啊!
文麗聽佟志走了,也起來了,飯也沒吃,就去上班了。在走出門時,就愣了,看到佟母在拖樓道走廊,整條走廊像被水洗過,濕漉漉的。佟母仍在勤奮地擦着地板,這頭拖到那頭,那頭拖回來,不停地忙碌。庄嫂看了直感嘆,還說:大媽,你可真勤快,這走廊有一年沒人收拾了,你一來跟過節一樣。佟母卻說,你們北方人就是不太愛乾淨,北京風沙這麼大,半天擦次灰拖回地都不為過。哪敢一年。哎呀,那樣要生病要長蟲子的。
庄嫂看了文麗從樓道走來,撇了下嘴。
文麗想一想對佟母說:媽,明天禮拜天,我們一起去我媽家看看吧,我媽聽說你來了,直說要我陪你家裏去呢。
佟母一聽不樂意了,說:我認不得路。
文麗說:我陪你去呀。
佟母皺着眉頭說:我坐不得汽車,暈車。
文麗討好說:那就坐三輪。
佟母說:那得好多錢。
文麗趕緊說:我出錢。
佟母說:你的錢不也是大志的錢嗎?大方啥子。
文麗鬱悶了,想一想,就不再說什麼,出門去了。
下班后,文麗沒回家,直接去了娘家,把佟母來的事和家裏人說了。
文母聽着臉就越拉越長了,說:一聽就是找說辭,不就是想讓我們主動去看她嗎?你說這可真是的,兒女親家誰見誰不都一樣?你到了北京城見見主人也是理所當然的,怎麼就那麼小家子氣?真是沒見識,端不上枱面。
文麗勸道:媽,人家可沒那麼多話啊,你別上綱上線的。
文母說:你還替那老幫子說話!瞧你黑眼圈都出來了,老太太欺負你了吧?
文麗誇口說:你調教出的閨女誰敢欺負啊?
文母這才露出一點笑意,說:打你出嫁就擔心你不會幹家務要受氣,心說這佟志雖是個外地人,可上頭沒個婆婆壓着你,也是個好事兒。誰想到你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她這次來呆多長時間?
文麗說:不知道。她家裏還一大堆人和事兒呢,她心又那麼細,呆不長吧。
文父吧嗒吧嗒煙袋子,說:要說呢,人家大老遠來一趟北京也不易,咱盡點地主之誼主動看看親家,也在情理之中。
文麗趕緊點頭,說:四川特遠,沒聽李白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嗎,老太太可是從青天上下來的,都累壞了,沒勁來看你了。
文母擰着脖子說:別找借口了。不去,憑什麼我就該低她一頭去看她呀。她什麼呀,市長啊省長啊,不就一工人嘛。
文秀勸道:媽,你這話可只能在家裏說,新社會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是老大哥。
文母說:咱家有多少工人?都是老大哥老大姐。說一千道一萬,不去!
文麗拉下臉說: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是我和她過日子,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文母說:這說的什麼話?你跟你婆婆那兒受氣,回家就拿我撒氣啊。你要這樣,以後別回家,回來就看你臉子,煩不煩啊。
文麗更氣了,說:我在家看我婆婆臉,連飯都吃不飽,我倒想回家賠你笑臉,給你說笑話,我笑得出來嗎?我都快成舊社會受氣的童養媳了我,就指望着回你這兒聽幾句安慰話,吃點順口的。你倒好,還火上澆油,哪兒疼你捏咕哪兒,還讓不讓我活了。
文麗說著開始流淚。
文秀趕緊安慰,說:媽也是為你好,一聽說你婆婆來呀,媽一宿都沒睡好,就擔心你跟你婆婆處不好。
文母嘆口氣,說:唉,也怨我呀,從小也沒怎麼調理你。你這個大大咧咧的勁兒,小時候看着好玩兒,成家立業就知道難了。你也別哭了,你婆婆說你幾句就說著吧,誰家媳婦不挨婆婆說呢?你問你大姐二姐,還有你媽,不都是眼淚就着稀粥往肚裏咽,女人的命她就這樣。
文秀的眼圈也紅了。
文父在一邊挺尷尬,背沖老婆女兒不說話。
文母問:佟志對你還好吧?
文麗說:還行吧。
文母說:那小子看着還仁義,他要敢跟你婆婆一起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替你扇他。
文麗笑了,說:這話你可別當著燕妮的面說,小丫頭快學話了,傳到佟志的耳朵里,他不得氣死。
文母不屑地說:你媽知道分寸,當跟你一樣啊……
文母雖說不去看佟母,但在文麗走後,和文父商量一下,還是在禮拜天的晚上去了佟志家。佟志家的小房間就擠滿了人。佟母非常熱情地說著不太地道的普通話,迎接親家。佟母說:你看你怎麼就親自來了呢,我和文麗說我再住幾天,熟悉一下路線我去看你們的,真是不好意思。
文母說:你從那麼遠的天府之國,那麼高的山上下來,要擱清朝那會兒還不得走上個把月啊,多不容易啊,盡點地主之誼也是應該的。
文麗把父親提來的禮物遞給佟志。
佟母說:你可太費心了,還拿什麼東西啊,真是的。佟志啊,快倒點水。
文母客客氣氣地說:甭麻煩了,我們呆會兒就走。
佟母說:那怎麼成,怎麼也得吃了晚飯再走啊,你坐着,我去準備飯。
文母起身,說:哎,你千萬別忙,我們是吃了飯來的,就想看看你。我們家文麗在學校啊是優秀生,在單位啊是優秀教師,街坊鄰居沒有不誇的。可就是一樣,老閨女嘛,從小有點慣她,沒怎麼教她做家務,好在新社會講究男女平等。我常說小娟啊,你真是有福氣啊,你這樣粗手笨腳的,要擱舊社會遇到個惡婆婆,你還不得掉上三層皮?
文母衝著佟母笑眯眯地又說:你說是不是?
佟母勉強點頭,說:是啊是啊,其實新社會舊社會,既然有家庭,家務活總是要做的。做姑娘時不會沒有關係,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心放在家裏就好。像我那幾個女兒,從小也是不愛做家務,我是連打帶罵好容易教會了,家務事現在還真是井井有條,婆婆都挺滿意的。
文母環顧四周,說:這麼個小房子能有多少家務活呢。不怕你挑理,小娟結婚那會兒,我還真有點猶豫,我們小娟閨房都比這個大啊。她非要嫁佟志,我也喜歡那孩子,我就說結婚後住家裏吧,相互還有個照應,我也能帶帶小娟,可佟志這孩子好像不大同意。你要是同意,就讓佟志住家裏吧?
佟母被噎住了,說:這是佟志的事兒,我咋能替他做主?
文母依然笑着說:我覺得你這話說得特在理,小輩的事兒,老輩人就甭跟着瞎攙和兒,咱這兒吵得翻了天,人家那又好得跟蜜似的。咱圖啥呀。走啦走啦。這塊衣服料子啊,你留着裁件衣裳,我看你這身材穿旗袍應該不難看。
文母說著話人已經走到樓梯口了。文父到現在才說上句話:你歇着歇着,小娟這孩子從小嬌生慣養,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你儘管說。孩子心還是善的,對你打心眼兒里也是孝敬的,你就當自個兒孩子,使勁管,沒事兒。
佟母倒沒話說了,正要謙虛。文母不耐煩的聲音傳了過來:老文同志,幹嗎呢,拉羅圈尿哪,嗦個沒完!
文父趕緊就走了。文麗見父母走了,眼圈就紅了,也跟了出去。
佟母回身看佟志一眼,氣呼呼地說:有啥子了不起?北京人就不得了嗎?北京也有叫花子也有壞人,以為是北京人說話聲調就不一樣啊。她不穿的東西給我做旗袍,你媽媽啥子時候穿過旗袍!就沒安個好心!說著拿過那塊布料扔到佟志懷裏:退給她,喊她做旗袍去,打扮成個老妖精才好看呢!
佟志手摸着布料,說:媽,你這就是多心了,文麗媽是厲害一點,可對我一直很好的。這塊綢子是老太太準備六十大壽穿的,上好的綢子,她媽能拿出來送你,是有誠意的,你就別計較了。北京人本來嘴巴就厲害,你也不是不知道。
佟母聞言接過綢子,也摸了摸,說:唔,你爸爸單位那個廠長老婆好像穿過,好貴的。
佟志說:媽,文麗她想做好媳婦的,你也得給她機會啊,再說她爸說的那些不也挺在理嘛。
佟母的語氣平和了:她爸爸倒是個明白人,她媽媽……
正說著文麗進來了,佟母立刻住嘴。文麗一眼看見佟母手裏那塊綢子,馬上過去,臉上帶着甜甜的笑,說:媽,我們單位有個同事爸爸就是老裁縫,哪天我請他家來,給你量量。我不建議你穿旗袍,夏天多熱啊,現在又不那麼流行,還是做件長袖衫吧,中西結合式的。我看我們同事穿過,特漂亮,你身材好,穿着一定特別有氣質。
佟母被誇得心花怒放,把綢子放回包里,說:都老婆婆了,什麼漂亮啊、氣質啊。
文麗說:你可不顯老,比我媽顯年輕多了,你和我媽一起走,人家肯定以為你們相差不止十歲,你皮膚多嫩啊。
佟母樂得合不攏嘴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晚上睡覺時,文麗剛躺下,佟志突然推門進屋,上前就拉扯文麗,說:我好不容易把我媽哄走,你趕緊的!
文麗忙問:燕妮呢?
佟志已經氣喘吁吁了,說:鄰居大媽那兒。
文麗被推得東倒西歪仍不忘乾淨,說:我得洗洗,一禮拜沒洗澡了,味兒死啦!
佟志低吼着:洗什麼洗,就要這味兒!
文麗尖聲說:不成不成,你頭這什麼味兒啊,臭死了,你睡那張床都什麼人的啊,你也睡得下去!洗洗去。
佟志已經掃興了,氣得拉條毛巾推門出去,說:就你事兒多!
兩個人一起去了水房,文麗把門關嚴,佟志衝下頭就要走。文麗說:洗乾淨點,嘴巴臭烘烘的,刷刷牙!
文麗自己洗頭刷牙弄上了,急得佟志一會兒出門一會兒進門,不停地問:完了沒有啊,我媽都快回來啦!
文麗說:不可能,她多會說話,整個一話癆。這一擺上你們老家的龍門陣,還不得一個小時。
終於,佟志和文麗膩到一處了,可是佟志越急,卻越不行了,埋怨道:你說你這人就是窮講究,哎喲,急死我了!
文麗也急了,說:怪誰呀,關鍵時刻掉鏈子,你老乾這種事兒!
兩個人正折騰着,文麗突然一陣心驚,從佟志肩上扭頭望向門口,問:門插上了嗎?
佟志說:你注意力集中點成嗎?想東想西的!
這時,兩個人就聽見推門聲,佟母的聲音傳來:文麗,文麗,在裏頭嗎?又在換衣服啥?
佟志和文麗這一通亂,兩人都滾到床下,趕緊跳起來,瘋狂穿衣服。文麗壓着喘氣,答應着:啊,馬上就來!
佟志蹦着高穿褲子,死活扣不上扣子。文麗幫他扣,不料夾着他那活兒了,佟志疼得“哎喲”叫着直蹦高。
佟母在門外又喊:“大志,明天看下火車票,我想走了。
文麗和佟志都愣住了……
佟母走後,佟志和文麗的日子又老樣子了。但是國家不是老樣子,全國人民都挨餓了。這一天是月末,文麗家裏快斷糧了,文麗看着餓得大哭的燕妮,淚眼汪汪地瞅剛進門的佟志。佟志苦笑笑,坐到椅子上,從兜里掏出大庄給的兩個都是一半的饅頭。
文麗接過,看着佟志,問:哪兒來的?
佟志說:偷的。
文麗又問:哪兒偷的?怎麼才偷了兩個半拉的?
佟志說:你這也叫老師說的話?
文麗把大半個的饅頭遞給燕妮。燕妮狂啃,幾口吃完,眼巴巴看着另半個饅頭。
文麗說:這半個給爸爸吃,爸爸上班辛苦,啊。
燕妮眼盯着饅頭,學說話說:爸爸吃饅頭,燕妮吃飽了。
佟志過來拿起饅頭要給燕妮。文麗攔着接過饅頭,放在桌上,拿把小刀切,饅頭已經放硬了,刀不利落,一用勁,剩下的一半掉到地上。
燕妮撿起來就往嘴裏塞。
文麗急呼:別,臟!
燕妮已經塞到一半,可憐巴巴看着媽媽。
文麗一屁股坐下,嘆氣,端起杯水,說:吃吧!別噎着了!
佟志看着苦笑,說:你呀,到什麼時候也不忘窮講究。
文麗有氣無力地說:你那個腳,沖衝去,多臭了。
燕妮爬到爸爸腳上聞味說:爸爸臭。佟志晃晃噹噹抱起女兒,親親女兒的臉說:燕妮臭!文麗看着父女兩個鬧,一臉安詳地笑了。
大庄和佟志又在廁所的窗口處抽煙,他們用報紙卷着煙絲抽,煙味很重。忽然,走廊上響起庄嫂又高又亮的嗓門:大庄!大庄一激靈,趕緊將煙掐熄。
佟志笑了,說:你老婆生兒子以後,聲音都不一樣了。
大庄鑽出廁所,就聽外面庄嫂一陣訓斥:又抽又抽!早晚家裏那點錢都讓你抽沒了!
大庄辯解說:我沒抽煙,我抽的是茄子葉。
佟志聽了一愣,趕緊舉起手中煙末湊到鼻子前,立刻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佟志掐了煙,出廁所回了自己家門,進屋看看文麗還沒睡,說:睡吧。
文麗起身往外走。佟志問:還洗啊?
文麗說:不洗更睡不着,睡不着更餓,你讓我洗吧,你和燕妮睡。
水房裏文麗正洗漱着,庄嫂拎着桶水進來,見文麗刷牙,探頭看文麗嘴裏並無牙膏泡沫,庄嫂嘻嘻笑着說:我看你用啥刷牙,我尋思着,現在飯都吃不飽,你還買牙膏牙粉啊?
文麗嗽口水吐掉,說:什麼牙膏,我都大半年沒用牙膏了,就泡點鹽水。
庄嫂問:那管用嗎?
文麗說:嗨,就是去去嘴裏那味兒唄。
庄嫂說:你們讀書人,講究是多。庄嫂提着桶走幾步,走到門口回過頭,猶豫着又問:你家糧食夠吃嗎?
文麗立刻盯住庄嫂問:你家見底兒啦?
庄嫂說:沒有,我是說我老家捎來點高粱米,你拿點去。
文麗不好意思了,說:這怎麼好意思,你家小子,正長身體呢!
庄嫂一笑,說:北京人可能吃不慣高粱米,別瞅着不如大米好吃,可禁餓,吃一頓一天都能頂下來,我們大庄和我兒子全靠吃這個。
文麗說:不用不用。
庄嫂看了文麗一下說:得,我煮好了給你盛一碗。
文麗愣了片刻,手捂住了胃,她真的餓了。文麗蔫頭蔫腦地進了門,一進門就翻東西,翻了半天,啥沒找着。
佟志把孩子放床上問:找什麼呢?
文麗說:一會兒庄嫂要送高粱米來,你說她老送東西,我不回送點什麼,多不合適啊,可你說咱家除了書還有什麼?
佟志感嘆說:人家也不圖你什麼,街坊鄰居的困難年頭互相幫助,想那麼多幹什麼?
文麗說:就你不想!
佟志說:以後餿了的東西,別吃了,你這麼臭講究的人,吃什麼吃呀!
文麗說:不吃了多可惜啊!你說我都兩個月沒來月經了,不會真有什麼吧?我們學校有個老師特會看相,說什麼都特准,說我要真有了,肯定是個兒子。
佟志說:聽我師傅說,我們廠未婚女青工因為營養不良,一多半兒都不來月經了,工會正想辦法改善生活呢。
文麗愣着,難過地說:好容易高興一會兒,你可真能掃興!
佟志說:咱睡吧,白天我眯了一覺,我做夢吃紅燒肉呢!
文麗說:明天回趟我媽家吧。
佟志點了點頭。
次日,是周末。下午,佟志和文麗帶着燕妮,猶猶豫豫地去了文家。一家人吃飯時,桌上只有一份菜,文母端着菜盤子,給每個人的碗裏分菜,分得非常公正,不多不少。燕妮風快地吃完了,盯着菜盤子看。文麗看了,正要把自己碗裏的菜撥到燕妮碗裏,佟志先一步把自己碗裏的菜全部撥到燕妮的碗裏,然後笑笑說:我這幾天有點胃疼,不太餓。
文母沒說話,將自己碗裏的菜撥到佟志的碗裏。佟志愣一下,抬頭看文母,文母已經離開了桌子,盛湯去了。
文麗碰一下佟志,說:吃吧。
吃完了飯,佟志和文麗抱着燕妮回家,兩人悶頭走着,文麗也不說話。走到街口時,文秀追上來,把文慧帶來的布口袋塞到文麗的懷裏。文麗趕緊推託,說:這是二姐給媽的,我已經拿一半兒了。
文秀說:媽讓給你,說你不會過日子,瞧燕妮餓的那樣了,別爭了,拿去吧!
文麗拿着口袋,無言了。
看着文秀走了,兩個人又悶頭走幾步。佟志說:以後別空着手回家了,現在大家都這麼緊張,又吃又拿真不行。
文麗說:那不是我媽嘛,小心眼兒!
佟志感嘆說:你媽也不是地主,也不容易。
文麗說:你當我好意思哪。我媽就愛吃個雞蛋糕,跟我大姐叨咕過好幾回,也沒錢買。文麗說著眼睛紅了。
佟志說:等我們廠養雞廠蓋得了,發了雞蛋給你媽送一籃子去,做他十斤雞蛋糕,不就雞蛋糕嘛,又不是導彈。
燕妮聽見了喊着:我要吃導彈。
佟志和文麗樂了。
回到家,文麗去水房接水。庄嫂拎着大桶進來了,文麗趕緊幫她,但用不上勁,還是庄嫂將桶提到水槽上。一下子,文麗直犯噁心,對着池子難受,庄嫂說:是不是有了?
文麗搖頭說:餓的,就算有了,又是個兒子,也不能要了,一個孩子就累死了。
庄嫂說:可別這麼說,你現在還算年輕,臉蛋啊身條啊還算過得去。這孩子不孩子不打緊,過幾年,歲數大了,人沒法看了,老爺們兒的心也不在家裏了,咱娘兒們還活啥呀,不就活個孩子嗎?我早想好了,生他七個八個,熱熱鬧鬧的,將來大庄要是不老實,幾個孩子我全帶走,一個都不叫他爸!
文麗愣愣地聽着,又看着庄嫂提着水桶一陣風地走了。接了水就回屋了……
次日,在工廠車間裏,佟志看到一群女青工,想吹吹口哨,吹兩聲就沒勁了,於是滿臉笑容,挺直腰走過去。
大庄走過來,輕輕拍拍佟志的肩膀,說:留點勁伺候老婆吧。
佟志說:你懂什麼,困難時期更得保持工人階級精神狀態,給新同志做表率。
大庄說:拉倒吧,見了我怎麼就拉個臉塌個腰,一點沒個工人階級精神勁。
孫師傅老遠看着兩人喊道:佟子、大庄……佟志和大庄過去。大庄說:孫師傅看來你家還有肉吃,嗓門還這麼洪亮。
孫師傅照着大庄腦袋就是一巴掌,說:你吃什麼了?還這麼不長進!
佟志問:師傅找我們有事兒啊?
孫師傅說:車間骨幹開個會。
佟志又問:開什麼會啊。管飯嗎?
孫師傅說:不管飯可管你們家鍋底兒。
佟志和大庄一齊瞪大眼睛問:什麼?啥?
孫師傅挺興奮,說:咱們廠和附近駐軍協商好啦,他們最近要搞一次大演習,咱們廠出車出人還出設備,他們從後勤基地撥給我們一部分糧食和肉蛋製品。
佟志和大庄一齊抱住孫師傅問:師傅啊,這是真的嗎?
孫師傅掙扎出來,說:幹什麼幹什麼?我是女的啊!
大庄笑着說:呀,孫師傅從進廠那天起我也沒拿你當女同志看啊!
孫師傅敲着大庄腦袋,說:趕緊開會去!
這是個高興的會,佟志和大庄開完會就下班了,一起回家,一起上樓,就看見庄嫂懷裏揣着幾隻小兔子走過去。
大庄眼睛立刻直了,喊:嘿嘿,哪兒弄的,燒水了嗎?趕緊的,紅燒吧。
佟志說:你可真夠殘忍的!
大庄說:我要不吃它,它就得吃我!
庄嫂說:這麼小吃什麼吃呀,養大再吃。
佟志剛想說句玩笑話,卻聽家裏傳來了哭聲,就拔腿要往家跑。
大庄一把住了,說:孩子哭就哭吧,能哭掉塊肉啊,瞧把你心疼的。到我屋坐會兒。佟志搖搖頭,還是進了家門。身後大庄一個勁跺腳,說:這也太不是個男人了!
庄嫂幽幽地說:我覺得佟子挺男人的。
大庄說:你咋知道?你見啦?庄嫂瞪着大庄。大庄又說:瞪啥瞪?再瞪那眼睛也沒人家文麗一半大,做飯去,趕緊的!
庄嫂一把將兔子全塞到大庄懷裏,自己騰騰騰大步走了。大庄愣了一下,兔子全掉地上了,滿地亂跑,大庄啊啊直叫:淑貞淑貞,跑啦跑啦!
在佟志家裏,燕妮哭得嗓子都啞了,喊:不要,不要,媽媽我不要破鞋子,媽媽我要新鞋子!
文麗抱着燕妮,坐在床沿直掉眼淚。佟志推門進來,見狀趕緊抱起燕妮,哄着:妮兒,妮兒,爸爸回來啦,爸爸抱抱。
燕妮哭着問:爸爸給我帶什麼好吃的啦?
佟志抱着燕妮往門外走,推開門,邊推邊哄:爸爸啊會變魔術,妮兒看着啊,變變變。
佟志比劃半天就是不伸手,燕妮使勁扒他手。佟志只得再比劃幾下,然後慢慢伸開手。燕妮緊盯着爸爸的手,結果卻空空如也。燕妮“哇”的一聲哭得更響了,喊:爸爸騙人!
文麗抱過燕妮,說:都胡說些什麼呀,我這已經夠亂了,怎麼還嫌我麻煩不夠啊!
佟志也瞪起眼睛,卻聽門外庄嫂喊:妮兒,看姨給妮兒帶什麼好玩意兒了?
佟志推開門,就聽燕妮一聲驚呼:小兔子!
走廊里,庄嫂帶着個小兔籠,一隻小白兔睜倆大眼睛盯着燕妮。燕妮從爸爸懷裏蹦到地上,光着兩隻腳丫子奔向小兔子……
文麗在做飯。庄嫂過來嗅了嗅,問:你這是做什麼?鹼味兒這麼大?
文麗不好意思,說:蒸饅頭,開始發大了,酸。加了鹼又硬得不行,都蒸半天了,還那麼硬,也不知道熟了沒有。
庄嫂揭開蓋,拿根筷子紮下去,硬得扎不進去,庄嫂說:這硬得跟石頭一樣,是難熟。庄嫂用筷子杵下一塊,放到嘴裏嚼巴嚼巴,點頭說:倒是熟了,可真硬啊,這大人還湊合,孩子怎麼吃啊?
文麗拿起一塊,啃一口,眼睛就濕了。
庄嫂一邊看了,小聲說:沒事兒,我開始也不會做飯,過幾年就好了。
文麗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往鍋里掉……
餓肚子的日子在繼續,文麗給燕妮和佟志盛了稀飯,自己拿塊硬饅頭啃着。佟志不說話,把稀飯放到文麗的面前,自己抓過硬饅頭,一邊樂呵呵地說:這東西你別說一定禁餓,多瓷實啊,就像野戰軍吃的那個壓縮餅乾啊,一個頂十個呢!
文麗聽着,眼睛又潮濕了。佟志不敢說話了,趕緊把盤裏的鹹菜往文麗碗裏撥。燕妮出去餵了小兔子又回來,看到文麗躺床上了,就立刻跑到床邊,蹲在文麗的腳邊,小手指頭按文麗的腳背,一按一個坑。燕妮覺得好玩兒,嘿嘿笑着喊:爸爸,媽媽的腳像饅頭。
佟志過來,坐在床邊,他低着頭,不願意讓文麗看見自己的傷感,彎下腰,抓起文麗的腳,輕輕揉着。
文麗輕聲說:沒事兒……
在車間技術室里,佟志吃得無精打采。大庄將飯盒裏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放進佟志的飯盒裏。
佟志問:這啥呀?黑乎乎的。
大庄說:豆腐乾,吃吧,有營養。
佟志試着嘗一口,說:唔,不錯,哪來的?
大庄說:我老婆自己做的,其實是豆腐渣,從前喂牲口的。
佟志說:你別說,老北京人喝的豆汁不就這個味,啥牲口不牲口的,有營養就成啊。
兩個人正吃着,文麗推門進來了,大庄見了說:送好東西來啦?
文麗問:我哪有好東西,我還想看你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呢,我有個好東西還是個麻煩。
佟志舉着那塊黑東西,說:我就咬了一口,你吃吧。
文麗看着立刻作嘔了。
佟志說:你這人,不吃就算了,敗壞我的胃口,我要不是餓壞了,還真讓你破壞了。佟志三口兩口咽下去說:沒事兒瞎跑什麼,跑累了更餓。
文麗瞪着佟志說:我當了先進教師了,本來想獎個十塊八塊的就能給燕妮買雙鞋了,這孩子一天到晚做夢都鬧着穿新鞋,結果卻給了個這個!
文麗攤開手,手裏是張購自行車的票,又說:你說我們哪買得起自行車啊。
大庄說:對了,這事我剛剛聽梅梅說了,她太羨慕你了。
文麗說:是嗎!那叫梅梅多努力呀!
大庄笑笑出去了。
文麗說:“這麼些年了,梅梅和大庄還那樣,大庄殺了兔子還給梅梅送兔子腿。梅梅卻因為新男朋友連根冰棍都捨不得買,只給她買碗大碗茶,說人家小氣,比不上大庄,又和人家吹了。
佟志不想接梅梅和大庄的話題,看着自行車票,笑了笑說:是大米做的就能當飯吃了。
文麗說:可不是嘛!唉!多少年才選上優秀教師,一張自行車票,拿什麼買呢?
佟志說:原來你想學騎車,自行車咱有啊,不用買新的,我以前的,還挺新呢。
在工廠車間外空地上,佟志扶着自行車,文麗在學車,她膽小,佟志一撒手文麗就嚇得叫。佟志說:算了,算了,累死我了。
文麗也累了,頭還有點暈。
佟志問:沒吃東西吧,等這段時間過了再學吧,瞧你小臉難看死了。
文麗搖搖頭,說:不行,我非得學會了。今天要不是庄嫂騎車幫着送燕妮,我非遲到不可。庄嫂大字不識幾個都會騎車,我怎麼就不行?
佟志說:這跟識字有什麼關係啊,你膽大點比啥都強。來!把穩了,別往旁邊看,看着前邊,穩住了。對對,蹬得快一點。對對!就這樣!
佟志扶着車跟着跑,跑幾步跑不動了,氣喘吁吁不由得鬆手了,開始文麗還沒意識到,過一會兒文麗意識到佟志已經不扶車了,立刻緊張了,車把亂晃,狂叫着:哎!哎!快快快!
佟志說:我累死了。你慌什麼?捏閘啊,捏啊,左右手一起捏。文麗卻不敢捏閘。佟志喊道:腿一抬支地就下來了,長那麼長的腿幹什麼使的。
文麗的車身越來越晃,狂叫:佟志,快來!快來!
就在佟志趕到之前,自行車“咣當”一聲摔倒了,文麗重重摔到地上。佟志一愣,憋不住想笑,但接着臉白了,文麗大腿根處湧出了鮮血。文麗流產了……
文麗躺在自家的床上,滿臉憔悴。佟志端碗紅糖水進來,坐到文麗身旁,佟志說:家裏寄了點糖和肉乾。我媽也是,這郵費還不得趕上糖錢了,不寄點錢來,她也不聽誰說的,說北京糧票緊張。
文麗不理會。
佟志說:這糖水怎麼說也是你婆婆千里萬里的心意,趕緊趁熱喝了吧。
文麗說:別煩我了,成不成?
佟志說:都已經這樣了,你得過日子吧!
文麗埋怨說:都怪你!
佟志連連說:怪我,怪我,怪我!
文麗說:別不服氣,你要有輛女式車,我摔得着嗎我,兒子能摔沒了嗎?
佟志一個勁地點頭承認錯誤:是,是。
文麗說:我要是早點做檢查了,我就注意了,我也不至於……都怪你!
佟志還想說是,一看文麗早已眼淚汪汪了,就摟住文麗說:有啥呀,再說咱不是說好了要燕妮一個就夠了嘛。
文麗哭着說:誰說夠了?我怎麼也得生十個八個的,以後你要有了外心,我和孩子們就不要你了,也不叫你爸爸,讓你一個孤老頭難受去。
佟志摟着文麗發誓說:我今年就算不吃不喝,也要給你買輛女車,鳳凰牌的。
文麗掐了一下佟志,說:餓死了還騎什麼車啊!文麗喝一口水。佟志起身拿過佟母寄來的包裹,正要拆開。文麗說:別拆了。給我媽拿去吧,我爸身體不好。
佟志停了手:也是,每次去咱都空手。
文麗猶豫一下,又說:要不,給燕妮留點兒?
佟志說:算啦,她要吃上癮,老要吃也是個麻煩事兒。
文麗說:你媽還真疼你。
佟志看着文麗,說:我媽信上說,是給你和燕妮的。
文麗嘆口氣說:“啥時候像以前能吃飽呢?
佟志說:唉!雨下了一會了,燕妮去外面玩小兔子還不回來。
佟志話音剛落,外面雷聲隆隆而起,雨點下得大了。燕妮的哭聲也傳來了:我的小兔子啊……佟志把一身水淋淋的燕妮抱回來。燕妮坐在地上哇哇哭着,我的小兔子啊……
原來兔子窩進水了,小兔子淹死了。
文麗問佟志:那兔子呢?
佟志說:惦記吃兔子肉了?
文麗說:真要吃啊,看不出你可夠狠心的!
佟志說:給大庄了,還真把我當屠夫啊!
文麗嘆了口氣,說:我記不起多久沒吃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