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公元1976年,文化大革命快到頭了。而佟志呢?他和文麗的生活,因為種種原因進入了婚姻的疲憊期……
這一天,下班后佟志回了家,就松懶地坐下,盯着桌上那些寡淡飯菜,沒了胃口。看一眼文麗,嘆口氣說:怎麼又是西紅柿湯、醋熘白菜、醋熘土豆,天天吃醋,打嗝都是酸的!
文麗說:有吃的就不錯了,唐山人民因為地震連家都沒了,多可憐啊!我就知道,還是三線好,聽說天天吃雞肉,廠里養了一百隻大肥豬,好些職工都吃成脂肪肝了。
佟志皺起眉頭說:吃頓飯也能扯到三線,你可真想得遠。
大寶在一邊突然插話說:爸!三線有狐狸精,還有美女蛇!
佟志的怒氣就轉到大寶身上了,斥責說:胡說什麼!
大寶被嚇到了,癟癟嘴要哭。文麗拉過大寶,說:拿孩子撒什麼氣?啊?
佟志鬱悶了,起身要走,卻聽門外一聲響動,佟志回身,門被推開了。佟志愣住了,大庄站在門口衝著佟志咧着嘴笑。佟志也咧嘴笑了:哎喲,哥們兒!你真回來了?
佟志還沒挨近大庄,大庄立刻退後一步,玩笑說:哎!別碰我啊,我可是帶菌的。
佟志上前輕給大庄一拳,說:廢什麼屁話!
文麗一見大庄就彆扭了,淡然地說:大庄啊,回來啦?沒等大庄回答,立刻掉過頭,沉着臉繼續盯着大寶吃飯。
佟志回頭說:把咱那瓶五糧液拿來!
文麗拉着臉對大寶說:去拿去!
大庄攔住佟志說:別!哥們兒戒酒了!
佟志愣住了,問:啥?你戒酒?
大庄一臉無所謂地拍拍腰部,說:腰子壞了,不能再喝酒了。再喝,這腎就不能再要了。
佟志愣着,半晌說:不喝酒活着有啥意思。
文麗抬頭怒視佟志。大庄看見文麗的臉色,拉着佟志說:到我屋來一下,給你帶了點土特產。文老師,我這腎炎啊,不傳染,剛才是嚇唬佟子的,你別擔心。
佟志壓根兒不看文麗,跟着大庄走出家門。
佟母在桌邊坐下,說:大志從三線回來胃口就壞了,不會是得啥子肝炎吧,你喊他去查一下嘛。
文麗說:我看他不像是肝炎,是心肌炎!
佟母說:啊?心肌,啥意思?心臟病嗎?
文麗起身離桌了。
大庄進了自家屋,一屁股坐下,拿出根煙扔給佟志,自己點一支,然後看佟志,神態有種從未有過的傷感,說:這煙我還能抽嗎?
佟志有點可憐地拍拍大庄的肩膀。大庄朝後一仰伸長腿,說:從前這腎好的時候一天到晚就瞎琢磨,這心裏就是不安生。現在腰子壞了,沒啥指望了,老老實實守着咱那糟糠之妻就甭下堂吧。
佟志仍是無話可說。大庄轉移話題問:你回來這一年也沒啥變化啊,哎,你老婆咋收拾你的?
佟志說:胡扯啥你!
大庄說:你又來里格棱啊,剛才見着你老婆了,臉拉得那老長,你說我欠你們家錢了嗎?
佟志嗔怪說:你怎麼跟個娘兒們一樣,老看人臉色啊,沒勁啊!
大庄嘿嘿笑着,突然說:那姑娘調走了。
佟志愣一下,問:誰?
大庄盯着他,佟志明白那姑娘是誰了,臉沉下來,說:跟你沒法兒說話,整個一老帽,我得回去看大參考了,我好容易跟廠長那兒求來的。
大庄無所謂地說:去吧,去吧,趕緊的。
佟志走到門口,大庄直眉立眼看着他,佟志果然回身,瞪着大庄。大庄嘿嘿一笑說:她找過我,可一句沒提你啊。
佟志悶着頭問:她調哪兒啦?
大庄滿臉壞笑:不是不關心嗎?
佟志說:少廢話!
大庄嘆氣說:另一個分廠吧,反正沒回北京,怕見你吧。
佟志抬頭,剛瞪眼,大庄說:跟我這兒裝什麼裝啊,我知道你跟她沒咋地,特純潔,手都沒碰一下。
佟志說:那是事實啊。
大庄感嘆說:事實是,你走以後,那姑娘變了個人,任何人不能提你的名字,一提就鐵青着臉瞪人,那眼睛能殺人,廠里人都怕她。這女人真不尋常,我以為她會哭呢,結果那天找我,跟我說,她絕不會為你流一滴眼淚。
佟志看着大庄,張張嘴,一句話也沒有了。
大庄說:她是真恨你啊!你後悔了吧?
佟志一巴掌掄過去,大庄嘿嘿笑着往後躲,把椅子弄翻了。
佟志走了。庄嫂拎着蔬菜進了門,聽到卧室有動靜,怔一下,走到門口,見大庄正美美地抽煙,就進來了。大庄見了老婆,有一點不知所措,手裏煙不知往哪兒擱。開始想掐熄了,想想不能在老婆眼前那麼服軟,又放嘴裏,抬眼看老婆那平靜的眼神,又放下手,瞪着老婆,說:咋了?見你爺們兒回來一點表示沒有,不想爺們兒回來是不是?
庄嫂沒有表情掉頭進了廚房,大庄跟進廚房,庄嫂麻利地擇菜做飯。大庄哎哎兩聲說:你說句話啊!
庄嫂回頭看大庄一眼,淡笑一下,問:你咋不去對門勸架?
大庄說:你這陰陽怪氣的,啥意思?
庄嫂不咸不淡地說:沒啥意思,佟子做下見不得人的事,見天跟文麗。你跟佟子穿一條褲子的,回來佟子可多一戰友了,快去吧!索性你就住他家算了,倆人好同仇敵愾呀!
大庄靠門上看老婆,說:文革十年你別的本事沒長,這四六句倒整一蘿筐。你說這佟子有事兒,和我關係,你別指桑罵槐的!
庄嫂騰地回身瞪着大庄,說:甭臭貧啊,你那剩的一個腰子還想不想要啦?
大庄一下子蔫了,說:我這年紀輕輕就落下這不治之病,你當老婆的還拿這說事兒,真是最毒莫過婦人心啊!大庄說著一臉可憐兮兮的,庄嫂不理會,使勁切菜剁菜。大庄看着案板上紅紅的東西直犯噁心,問:你這做什麼呀?
庄嫂啪地一刀剁下去,說:豬腰子!
大庄說:這玩意臊乎乎的我最不愛吃了,你不知道啊?趕緊拿走。
庄嫂不搭理大庄,麻利切菜,說:沒聽說吃腰補腰,你要還想保住那個腰子,就老實吃!
庄嫂說著一刀下去。大庄愣一下,笑着說:還是我老婆心疼我啊!
庄嫂停下刀,聲音里透着一股疲憊和凄涼,說:你是非把腰子整少一個,才能在家呆住啊!
大庄愣一下,挺直身子說:你跟我一輩子了咋就看不明白我是什麼人呢?我跟佟子可不一樣,佟子那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軟弱幼稚;我三代貧農正宗工人階級先鋒隊,我立場堅定愛憎分明……
庄嫂回頭白了大庄一眼。
大庄說:你不能用大眼球子白我啊!再說了,我這麼精明個人,怎麼能跟佟子似的,干那種損人不利己的傻事兒呢!
庄嫂的氣似乎平和一點了,不緊不慢地問:反正你現在是少一個腰子了,你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你以為我樂意伺候你呀,要不看你是狗子他親爹,我早……
庄嫂手拎着菜刀就轉過身,驚得大庄一個勁往門外退,說:你有話好好說,你把刀放下,放下。
庄嫂瞪着大庄,忍不住笑了……
文麗摔摔打打地在擺弄房間裏的家什,佟志下了班剛進門,文麗就掉過臉,衝著佟志喊:南方馬上要上高中了,還那兒看蘇聯小說呢!怎麼你不管管?
佟志不看文麗,疲憊地走到桌邊,翻出本雜誌往外走。文麗又說:我一說你就往外跑,我告訴你,今兒不把話說明白了,你甭走!
佟志說:我開會去。
文麗說:大晚上的開什麼會?跟庄同志開會吧?啥內容啊?
佟志說:你神經沒毛病吧?佟志說完要走,文麗堵住路,佟志要繞,繞不過去。佟志就說:孩子看點小說怎麼了?你現在不愛看了,就不讓孩子看啊?你從前看的時候……
文麗盯着佟志,佟志卻不想說下去了。文麗提高聲音說:你噁心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犯過的錯誤不能再讓我閨女犯!
佟志說:你犯什麼錯誤啊?誰說看小說是犯錯誤?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無知。
文麗肚裏無名火起來了,說:我變得怎麼了?老了?俗了?沒上過大學,不夠浪漫了?不會騎馬不會射箭了?
佟志長嘆一口氣,終於無法忍耐了,擦着文麗的身體硬出門。文麗被撞得歪了一下,差點摔倒,佟志卻沒停步,走出了家門。文麗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但不回頭,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睛。
文麗生了會兒氣,又在廁所洗衣服。佟母走來走去收拾東西,嘴裏嘀嘀咕咕着。文麗問:媽,你是跟我說話嗎?我怎麼一句聽不清啊?
佟母說:沒說啥子,就是說,南方她爸爸最近心情不太好,你要體諒他啊。
文麗說:我夠體諒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孩子教育全都我管,我還要怎麼體諒啊!
佟母說:男人可是要做事情的嘛,他現在也沒啥事情做,心裏窩火嘛。
文麗停止手上動作,看着佟母,說:他怎麼沒事兒做啊?不是當了車間主任了嗎?
佟母淡然說:車間主任算啥子?那個老黃,你認得吧,跟南方她爸爸一起去三線的那個。之前級別還不如大志,她老婆告訴我,老黃已經提廠長了,我聽人講,本來那個廠長的位置是……
文麗看着佟母。佟母停話了,卻問:你瞪我做啥子?
文麗說:媽,你這話什麼意思?
佟母說:我有什麼意思?你一天到晚和大志鬧彆扭,我就給你提點建設性的意見,你要從他的角度出發想下問題嘛,不要老是想到你自己!
文麗說:媽,擱你這麼一說,佟子得不到提升是我的錯了?是我讓他提前回來,我擋了他陞官的路,他損我噁心我都是我罪有應得,他打我都是應該的,對吧?
佟母提起簸箕,嘀咕說: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就是喊你不要老跟他吵!
文麗說:我想跟他吵也得吵得成啊,他現在根本就不在家獃著,這家還不如個旅館呢!
佟母勸道:你心裏想啥子我曉得,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你現在這樣,沒用的。
文麗沉着臉,婆媳互相瞪着。佟母身子歪一下,文麗趕緊上前,一手接過佟母手中的簸箕,另一隻手扶佟母坐下,也不看佟母,端着簸箕直衝沖走出門。文麗倒完垃圾往回走,大庄正慢悠悠往外走。文麗停住,看着大庄。大庄一見文麗就笑一下,說:出去遛遛彎,這腎壞了呀,肚子老覺得脹。
文麗似聽非聽,仍看着大庄,問:佟子沒跟你在一起?
大庄說:我們哥兒倆嘮半天,他都煩我了,人家現在是領導層,關心的是國家大事,不像我,就關心我自己這腎。我剛才想叫他一起溜達一下,一想,人家健康人能和腎壞了的一樣嗎?
大庄說著笑着要走,文麗看着大庄,大庄一激靈,趕緊說:哎,你想說啥就說。
文麗偏過頭,看着別處,問:那成吉思汗,還在那兒嗎?
大庄開始也是一愣,回過味兒來立刻說:問小李!啊!她調走了!
文麗瞪了眼大庄問:調哪兒去了?
大庄停一下,說:我說文老師,佟子那事兒我是最清楚的,你別想那麼多。那女的調到其他廠去了,和佟子這輩子壓根兒也不會見面了。他們倆也就是一般同志關係,那女的,怎麼說呢!那什麼,三線年輕女的少,未婚男青年多,追她的人多了去了,那女的眼高,那些人追不到手可不就造她的謠唄!
文麗冷笑說:她還真有魅力啊!那些男的怎麼不造別人的謠啊,你怎麼沒事兒啊?
大庄一拍腦子,說:你看我這樣的,一身正氣,腎又壞了,這能跟謠言扯上邊兒嗎?
文麗不笑,拎着簸箕抬腿就走了,把大庄晾在那了……
文秀來看文麗了,和文麗推心置腹地談了她和佟志的事。文秀苦口婆心地說:有些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別老提它,這男人是要臉的,你老杵着他痛處,他能幹嗎?
文麗說:他要真有這事兒,我還不說了,離了完事兒。他不沒什麼事兒嘛,那還說不得啊。你看他,一說就跳腳,跟要吃人似的,我這就犯嘀咕了,大姐……文麗的臉轉向文秀接著說:就去三線之後,他跟從前真的不一樣了,大姐,我現在特後悔沒跟他一起去。
文秀起身要走了,說:你呀,是給慣壞了。人總有老的時候,你甭想指望男人一輩子拿你當仙女供着,年輕時候對你那麼好,你就知足吧!
文麗送了文秀下樓,看着文秀的背影,表情茫然了……
“天安門事件”發生后,燕妮和佟志在家裏說“天安門事件”的事。燕妮說:我們學校於老師是教語文的,平時蔫了巴嘰的,沒想到就他最積極,他抄了好幾本天安門詩詞呢!
佟志說:啊,他在課堂上念嗎?
燕妮說:那倒不敢,可是一下課,我們都跟他那兒抄,我抄了一大本呢,想看嗎?
佟志忙說:看看看。
燕妮拿出本子,開始念:……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佟志興奮地說:好,有勁!
文麗和多多推門進來,燕妮立刻不說了,收起了本子,回自己房間了,還關上了門。文麗立刻敏感了,她不問燕妮,卻盯住佟志問:她現在怎麼什麼事都背着我?
佟志說:沒有吧,怎麼可能呢?
文麗不理會佟志,去推開燕妮房的門。燕妮坐在桌前,不理媽媽。文麗看着燕妮,開始好聲好氣地問:這一段,都幹嗎了?
燕妮說:在姥姥家啊,你不知道嘛!
文麗說:姥姥說她根本就沒見你人影,天天往外跑,跟些……
燕妮說:姥姥才不管我呢!又是多多說的吧!背後打小報告,造謠,討厭!以後,多多,甭想讓我帶她出去玩!
文麗上去撥拉一下燕妮的腦袋,說:別人不說我就不知道啊!你才多大啊?是不是跟男孩子天天泡在一起?
燕妮大聲說:我沒有!
文麗生氣地說:還敢撒謊,我最恨人撒謊!
燕妮大聲呼救:爸爸!
佟志進了女兒的房間。文麗說:你出去!我在跟她說話!
燕妮馬上喊:爸爸別走,我媽冤枉我!我現在在搞革命,我爸知道,我媽什麼也不懂,說也不明白,你跟她說!
佟志說:這個態度對媽媽可不行啊!
文麗壓抑的怒火發作了,上前抓過燕妮桌上的本子,甩打着:什麼革命革命!你是學生,你不好好學習瞎搞什麼!老不正經帶着個小不正經,真讓人活活氣死啊!
燕妮急了,上前就去搶本子:你幹嗎,你幹嗎呀你!
兩個人這一撕扯,本子就裂開了。燕妮大喊:這是我跟同學借的,你賠你賠!討厭你討厭你!跟你沒法兒說,爸,你管管媽呀,爸……
佟志只得上前拽住文麗,一邊回頭沖燕妮說:回頭向媽媽道歉啊,什麼態度!但手上卻用勁拽住文麗。
文麗推着佟志,說:幹什麼你!
佟志拽着文麗進屋,門響了一下,縮在角落裏玩玩具汽車的大寶驚了一下,趕緊縮到角落裏,父母都沒注意到他。佟志皺着眉頭說:你怎麼啦?怎麼一天到晚看誰都不順眼?南方看小說你反對,燕妮關心一下國家大事有什麼呀,你也不看看現在國家形勢。
文麗瞪着佟志說:孩子說什麼你都信,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當耳邊風,什麼國家大事,天天跟個男孩子在一起,誰知道搞什麼明堂!到時候出了事怎麼辦?
佟志說:燕妮才多大啊,同學之間正常來往有什麼呀,你看咱廠那些小青工,哪個不一天到晚一起打打鬧鬧的,有什麼呀!
文麗說:就年紀小才擔心哪,她要二十多,我管她幹嗎!我告訴你啊,你甭為了跟我彆扭,就由着孩子性子來!你別以為你心裏想什麼別人不明白!
佟志沉下了臉,說:說孩子的事怎麼又往我身上扯?見文麗氣紅了臉,壓住怒火說:說吧,說吧,說吧你。
大寶傻傻地聽着,一個勁兒往角落裏縮着自己。
文麗冷冷地說:你這態度是想聽我說話嗎?
佟志垂一下頭,調整了一下心情,說:別老挑我態度,成嗎?
文麗問:你到底怎麼了?
佟志反問:你想說什麼?
文麗說:我就想知道,你從三線回來以後,怎麼就換了個人!
佟志真火了,說:沒勁!
文麗說:怎麼沒勁?一提這個就那德性!
佟志二話不說,抬腿就往外走。文麗說:你讓我說,我說了你又走,你到底想不想解決問題?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佟志走到門口,停下來,說:我就想回家能吃頓安穩飯,能睡個安穩覺。
文麗恨恨地拍打着床鋪,說:你想得倒美,噢!回家吃飯睡覺,找旅館去吧。你心裏的東西要不倒出來,你甭想睡踏實了。
大寶突然走出來,靠在媽媽身旁。文麗回身驚訝了一下,一把抱住兒子說:寶貝兒,哪兒鑽出來的?大寶鑽進媽媽懷裏一句話不說……
佟志和文麗吵架,那邊大庄也在鬧心,因為庄嫂努力給大庄補腰子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生個女兒。這兩口子並肩躺在床上,庄嫂顯得在生氣,大庄有點理虧的樣子,說:唉,這一個腰子能和倆腰子比嗎,你說你這人怎麼就沒點數量概念呢?
庄嫂忽地探起身瞪着大庄說:倆腰子的時候你有過這心嗎?
大庄說:那會兒我不是為革命繁忙嘛!
庄嫂往床下推大庄,說:屁也不頂一個,搞你的革命去吧,甭在我床上混事兒!
大庄情急生智,突然說:別動!哎!今天文麗審問我來着……
一聽這個,庄嫂果然來了興趣,說:真的?
大庄說:怎麼不真!我一回來你就罵我損我噁心我,我被你折磨得都得健忘症了!現在才想起來。
庄嫂說:趕緊說正經的,哪兒那麼多廢話!
大庄說:文麗問我那女人的事兒,問我是不是還在分廠。那語氣,那眼神,哎喲我的媽啊,冷颼颼陰乎乎,這大熱天,我這背後直冒涼氣兒啊!
庄嫂斜眼看大庄,說:你沒做虧心事兒,你冒什麼涼氣兒?八成是狼狽為奸、兔死狐悲吧!
大庄說:去,又整你那四六句,我跟你說我和佟子那是原則上不同的!
庄嫂這會兒心思全在佟志的緋聞上,皺着眉頭問:你說,那女的年輕又漂亮還是大學生,怎麼就能看上佟子呢?
大庄說:是啊,我也納悶啊,佟子有啥呀,不就比我多一個腰子嗎?
庄嫂回身就盯住大庄問:你是不是也惦記那小娘兒們來着?
大庄說:我?她算啥呀?我要惦記,也得惦記——嘿嘿!我狗子他媽呀!
庄嫂一點也不笑,說:你說實話,你和那小狐狸精有一手沒?
大庄急了,說:哎,朋友妻不可戲啊,那是佟子的紅顏知己,你可別瞎說,破壞我們兄弟情誼!
庄嫂上手就打:那是妻嗎?啊?那叫破鞋!不要臉!狐狸精!
大庄哎喲哎喲叫着,又說:那女的回來了,我告訴佟子了。我看見她帶一男人去百貨大樓,倆人挺般配。佟子那酸勁,好玩!你可不能說給文麗啊!
庄嫂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了……
剛剛下了課的文麗因為多多的事被叫到了辦公室,多多坐在辦公桌前發獃,見媽媽進來,立刻趴在桌上,不理會媽媽。辦公室里有一位領導模樣的中年女教師和一個年輕男教師。文麗瞪多多一眼,趕緊衝著女教師說:孟主任,我這急三火四地趕過來……
孟主任卻打斷了文麗的話,先介紹身旁的小夥子,說:文老師,先介紹一下,這位是夏老師,剛畢業的大學生,局裏分配到咱們學校鍛煉一個階段,學校安排他抓思想工作。
文麗和小夏握握手。小夏從文麗進門就看着她,兩人握手時,小夏剛放下手,就問:你真的是佟多多的母親?
多多抬頭瞪着小夏。文麗一個勁地點頭,說:唉,這孩子從小啊,就淘氣,我為她可沒少操心。
孟主任笑道:文老師三個女兒都是咱學校畢業的,老大老二都是優秀學生。老大思想進步,老二學習好,在中學都是學校骨幹。就這老三,調皮了點兒,不過,調皮的孩子往往聰明。
小夏聽着直發愣,衝口問:啊!你有三個女兒啊!
文麗坐下,衝著多多說:瞪什麼眼啊,是不是又上課說話做小動作了?
孟主任說:這次不那麼簡單,又逃了數學課。
文麗急得往起站,說:這都六年級了,還逃課,怎麼老師說話永遠都當耳旁風啊!
多多一擰脖子,說:我沒有!
文麗急得直看兩位老師,說:都說老師自己的孩子沒法教育,我說什麼呀,這孩子都不聽!
孟主任說:別急別急,咱這小夏別看年輕,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他肯定有辦法。我馬上有個會,你們先聊着,多多的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是要做深入的思想工作,你們談吧。
孟主任出去了。小夏看着多多,說:佟多多同學,你先去上課吧!
多多擰着脖子剛走出去。文麗就癱在椅背上,開始訴苦,說:你說這孩子笨吧,可社會上那些東西學得可快,比她兩個姐姐都靈。可就不愛學習,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怎麼著都不行,為這孩子我真是沒少生氣。
小夏看着文麗,溫和地笑着。文麗現在才正視小夏,被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問:你笑什麼?
小夏說:你一進來我就特奇怪,現在更是想不明白了。
文麗愣一下問:什麼?
小夏說:你看着這麼年輕,怎麼可能有三個孩子?簡直不可思議。
文麗臉紅了,說:說什麼呢?我有四個孩子,還有個小兒子,上幼兒園!
小夏吃驚地瞪大眼睛,問:那你是怎麼保養的?
文麗說:什麼保養啊?我這成天圍着四個孩子轉早都累成老太婆了。
小夏搖頭說:如果孟主任不說,走在外面我肯定想不到你會是這麼大孩子的母親,最多以為是小姨什麼的。
文麗心情好轉,爽朗地笑着說:那你可太不會看人了。
小夏跟着笑了,說:佟多多有你這樣的母親也難怪那麼淘氣。
一說起孩子,文麗立刻發起愁來,說:這孩子,我真是愁啊。夏老師,孟主任說你是高材生,特有本事,你給想個轍吧!
小夏有點羞澀了,說:我什麼高材生啊,我又沒結過婚,沒什麼經驗,都是書本上的知識,對多多這種不愛學習老是逃課的孩子,首先要搞清楚她逃課和厭學的原因……
文麗認真聽着……
佟志和大庄下了班往家走,佟志感嘆着說:我他媽招誰惹誰了,怎麼一晃就四十多了呢?
大庄說:你知足吧,好歹也有過好時候吧。我呢,這輩子啥也沒混到,還混了一爛腎。
佟志苦笑一下,偶然抬頭,突然愣住了。操場的另一端,李天驕和一位廠領導模樣的人邊走邊談,此刻的李天驕一身列寧裝,非常幹練的樣子。
大庄也看到了,說:別愣着,走不走啊?
佟志嘆口氣,垂下頭走了,在街口和大庄分開了。大庄獨自回家,剛進門,庄嫂一把將他拽進門,緊緊關上門,然後自己趴到門縫上。大庄嚇一跳,一個勁撇嘴,說:瞧你這揍性,一把歲數了還趴門縫,咱家狗子都比你大氣。
庄嫂看了一會兒,才回頭瞪着大庄問:是不是和佟子偷着摸着見那個小狐狸精了?
大庄趕緊把庄嫂往裏屋推,一路低聲說:撕爛你這破嘴,你長舌你也得看事啊,佟子現在為這事都快跳樓了,你還跟着添亂!剛才下班那陣,我和佟子看見她了!
庄嫂一愣,問:見誰了?
大庄聲音放低說:什麼誰了,傻娘兒們,就那李天驕!
庄嫂來了興趣,趕緊拽着大庄進了自己的房間,把大庄按到床上,湊過去問:怎麼回事兒?好好說道說道。
大庄斜眼看着老婆直笑,說:一說這些你就來情緒,還真是我的老娘兒們!
庄嫂作勢揮拳,大庄趕緊說:唉,沒怎麼著,在廠里看見的,大庭廣眾的能怎麼著?
庄嫂問:那女的啥態度?
大庄搖頭說:沒等那女的發現我們,佟子那撒丫子就跑啊,比個兔子跑得都快。
庄嫂點點頭說:他在躲那娘兒們啊!
大庄說:你還真聰明。
庄嫂說:心裏沒鬼躲什麼躲?佟子還真是愛上那娘兒們了!真糟了。
大庄搖頭說:不能不能吧?
庄嫂說:你甭替他遮遮掩掩的,文麗這娘兒們一輩子好強,臉比那命都大,這人老珠黃倒犯這麼一出,她可怎麼活呢?
大庄問:你是挖苦她還是同情她?
庄嫂轉過臉看大庄,問:你聽不出我難受啊!你說女人活成她那樣就夠得了吧,要長相有長相,要體形有體形,要文化有文化,還差啥?可佟子怎麼還不死心?你說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我還當佟子是個例外呢!唉!
大庄警告說:你可別火上澆油啊,佟子迷那小娘兒們不假,可他放不下文麗,他不會怎麼著的。你這嘴得管嚴點兒,別成天想着開訴苦大會啊!
庄嫂說:當我跟你似的是個白痴啊!庄嫂說著往外走,邊走邊嘮叨:文麗那種女人才不會跟我訴苦呢,她是打掉牙齒往肚裏咽啊!我現在倒後悔了,剛結婚那會兒跟她處好點兒,現在沒準也成好朋友了,也能說幾句心裏話了,真可憐她了!
大庄咂着嘴說:那是,你現在知足了?這世上只有一個好男人,那就是你爺們兒我啊……
文麗今天從和小夏交談后,她的心情明顯見好,一進門就吸着鼻子說:唔,真香,奶奶今天做什麼好吃的了?
佟母從廚房出來,說:家裏菜沒得了,我正要出去買,就煮了米飯。
佟母說著往外走。文麗攔住佟母,說:我帶了點菜回來,湊合吃吧。文麗自己進廚房做飯去了。
佟母看着媳婦的背影,悄聲問大寶:你媽媽今天撿到錢了?
大寶搖頭。
佟母說:咋個那麼高興啊?
大寶又搖頭。
文麗在廚房裏喊:媽!沒姜了,我去買吧。
文麗帶着大寶下了樓,走不多遠就到了馬路,馬路邊有一群人圍着下象棋,遠遠的文麗就聽見佟志在喊着:走馬,支炮!哎喲喂,臭棋噢!
文麗拉着大寶走近了,看見佟志坐在人堆里跟人下棋,下得兩隻眼睛直冒綠光。文麗站在旁邊,慢慢地眼睛裏噴出火了。旁邊人捅佟志,佟志回頭看見文麗。文麗拉着大寶就走。
佟志跟上來了,說:兒子,過來。
大寶往爸爸身邊走幾步,扭頭看媽媽。文麗瞪著兒子,說:別動!
大寶嚇得趕緊站回媽媽身邊。文麗說:那麼大歲數,下班不回家跟群小痞子混在一起,丟人不丟人啊!
佟志有點急了,問:亂說什麼呢?什麼丟人?當孩子面別瞎說啊,我不過就支了幾下招。
大寶在父母爭執時,悄悄離開了。跑到一片蓋地震棚用的苫布時,身子一晃,栽溝里了。大寶爬不出來,嚇得大哭起來,叫着:媽媽,媽媽!媽媽……
文麗這邊還在和佟志吵架,她還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但佟志已經疲憊了,也煩了,推了文麗一個踉蹌。文麗愣住了,喃喃地說:你可真變了,變了!
佟志不理會,就往前走,走幾步感覺不對,回頭看,突然問:大寶呢?
文麗也愣了,四下里一看,傻眼了,尖嚎一聲:大寶!文麗和佟志跑到溝邊,就聽見大寶趴在地上哭着喊媽媽……
大寶躺在病床上。值班醫生給大寶檢查。大寶沒什麼事,就是磕碰了一點皮外傷,但是受了驚嚇,休息過來也就好了。
可是,佟志和文麗的戰爭卻升級了。兩個人抱着大寶走在夏夜裏,文麗說:都怪你,兒子這是摔到溝里,要摔到井裏怎麼辦?萬一摔出個什麼毛病,我跟你沒完!
佟志更生氣,說:你怪得着我嗎?啊?你在家沒事帶着孩子瞎跑什麼?明知道現在外面很亂,怎麼就能不管孩子啊!就算不摔着碰着,讓壞人拐走了怎麼辦?真是沒腦子!
文麗氣得上前推佟志,說:你說我出來幹什麼!啊!說你哪!你和這個家有什麼關係啊?
佟志說:一天到晚胡攪蠻纏,你說你現在成什麼了?老纏着我幹嗎,我有我的事!
文麗說:誰纏着你?這家是不是你的?這孩子是不是你的?啊?不想要家行啊,別回家了,愛哪兒鬼混就哪兒鬼混去吧,誰愛搭理你!瞧你那德性!從三線回來就跟丟了魂似的,成天鬼混,還有臉說!
佟志生氣地大聲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文麗尖聲說:說了怎麼著?你還想打人啊?!
佟志瞪着文麗……
到家了,佟母和三姐妹都跑到門前,她們已經知道大寶出事兒了,正等着,一見父母進屋,都擁上前看。
文麗護着大寶,說:都回屋去,別吵着弟弟!
三姐妹蔫頭耷腦往自己的房間走,佟母跟著兒子媳婦進了屋,問:怎麼會掉溝里啊,什麼溝啊,深嗎?摔着腦子沒有啊?
佟志抱着大寶進自己房間,文麗回身對佟母說:媽,大寶沒事兒。你去睡吧!
佟母訕訕地往自己房間走,一路嘮叨說:掉到溝裏頭還沒事兒,那什麼叫有事?一天到晚看着孩子還掉溝裏頭,咋個看孩子的……
公元1977年秋天,中國共產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了,提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目標。工廠里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態度都不似從前了。
佟志也有精神了,夾着圖紙,精神抖擻地走進車間。孫師傅叫住了佟志,她看着佟志,小心地說:佟子,有件事兒,得徵求你的意見!
佟志好奇地說:您怎麼說話吞吞吐吐的?
孫師傅拉着佟志走到角落裏,問:我說你現在和文麗關係咋樣啊?
佟志一聽就毛了,說:怎麼,她又跟您說什麼啦?
孫師傅說:瞧你這態度,一說就急,你真做什麼虧心事了,那麼怕人說?
佟志說:師傅,您到底要說什麼呀?我那兒還忙着呢。
孫師傅好心提醒說:我告訴你啊,這回局裏第三梯隊到咱廠掛職鍛煉的人裏面有那個李天驕。
佟志聽懂了,說:師傅,嗨,您怎麼也……那都是老娘兒們嚼舌頭。我跟那小李,我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您看着我長大,別人不知道,您不了解啊!
孫師傅說:我怎麼不相信你,我看着你戀愛,結婚,生子,文麗可是個好女人!
佟志不耐煩地說:師傅,您這兒給我上課啊?
孫師傅一拍佟志,說:廠領導充分信任你。所以李天驕就安排到你車間,給你當副手吧,你們要好好配合。
佟志傻了,說:師傅,您是拿我開心吧?
孫師傅說:什麼開心,這是廠領導決定的。你們車間是廠里重點車間,李天驕是局裏重點培養的接班人,重點只能去重點,廠里也考慮到你的情緒,要我跟你溝通,你要實在沒法跟李天驕合作……
佟志搶着說:師傅,這不讓我為難嘛!
孫師傅說:你怎麼還沒聽明白我的話呀,李天驕是局裏重點培養對象,你要不能容她,那就得你走!
佟志傻眼了。
孫師傅勸道:你行得正,走得直,那些閑言碎語不攻自破。我看李天驕就沒事,她知道分你這兒了,二話沒說,明天就來報到,那才叫光明磊落。你說你老爺們兒心胸還不如個女同志嗎?
佟志只好說:我服從組織決定……
佟志這邊有了新氣象和老問題,再說文麗這邊。文麗為找主任走進辦公室,孟主任見文麗進來,打個招呼要往外走。文麗趕緊說:主任,這次教委進修班怎麼又沒我啊?你不是說優先考慮我的嗎?
孟主任說:我是這麼說的呀,可是上邊有年齡要求,現在要培養年輕人。不都“四人幫”給鬧的,青黃不接的,教委經費有限,先盡着年輕教師嘛,你再等等吧!
文麗委屈地說:這是說我們這撥人跟不上形勢了吧?不讓我們學習,這新來的大學生一撥一撥的,主任,我這壓力真的很大!
孟主任看了看錶,說:我得去校長那兒,你呀,也別想那麼多,幹了這麼些年了,自己在家看看書,琢磨琢磨,就成了嘛!啊!
孟主任說著走出去,小夏進來了。小夏手裏拿着幾本書,走到自己辦公桌前,擺弄着,看一眼文麗,想說話又沒說。
文麗回頭看見小夏,勉強笑一下,打聲招呼,起身要走。
小夏喊住她,遞過手裏的油印材料說:我同學負責教委培訓班,這是他們整理的學習輔導材料,我要了一份,你看看吧。
文麗趕緊接過來,連聲說:謝謝,謝謝!我正琢磨跟人借呢。你說現在書店一說有什麼新書吧就排長隊,這不聽說要恢復高考了嗎,我還說給我大女兒買點輔導材料呢,根本就買不着,真謝謝你啊!
小夏說:謝什麼,舉手之勞。其實要我說依你的教學經驗,都能給我們當老師了,這個東西也就是供你參考罷了。
文麗笑了,說:瞧你說的,現在是年輕人的時代,青春萬歲。這不馬上又要來幾個師範生,我們這些老教師都要靠邊站了。
小夏說:你怎麼能算老教師呢,這簡直是笑話嘛,你最多最多算青年晚期。
文麗笑得合不攏嘴了,說:都說你不愛說話,我可沒覺得,這小嘴一套一套的,真能甜和兒人。
小夏低頭整理着桌上的資料,聲音輕輕的但很清晰,他說:我這可不是甜和兒人啊,我是說真的!
文麗愣一下,立刻說:哎!喬書記給你介紹那對象,談下來沒啊?
小夏尷尬了,說:嗨!就見了兩面。
文麗說:什麼意思?不滿意啊?不說那姑娘是部隊文工團的嗎,體形特好,特漂亮,兩條大辮子,家裏成份也不差!文麗看小夏沒啥表情。又問:她挑你啊?
小夏說:也不是,她倒是托喬書記約我再見一次,我推了。我們兩人到一起沒話說。
文麗和小夏說著話,手自然抬起,整整小夏衣領衣襟之類,像對孩子一樣。小夏有點彆扭了,說:瞧你,把我當孩子了!
文麗說:你在我這兒可不就是孩子嘛,我教過的學生都有比你大的。文麗往外走,又說:有空啊,多和廠里的年輕人玩玩,別老自己跟宿舍悶着,快成小老頭了!
小夏看着文麗往外走,表情有種依戀。文麗卻麻木着,沒在意小夏的眼神。
文麗是在下班的時候才知道小夏要調走了,她想去問問小夏調去哪兒了,想一想又沒去,就急忙忙回了家。在家裏沒找到燕妮,就走出門,看到佟志下班回來,皺着眉頭問佟志在路上看見燕妮沒有?
佟志不說話,搖搖頭。
文麗開始嘮叨說:大晚上的,又跟那個劉強在一起了吧?唉,你說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沒出息,你說這高三多緊張啊,這不都恢復高考了,還不抓緊時間!她怎麼想的呀,還上不上大學啊?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讓你跟她談談,你就是不聽,要真出點兒亂子可怎麼辦!
佟志嘆了口氣,不進家門了,轉身往樓下走。
文麗趕緊跟出去,問:你幹嗎去啊?
佟志說:去劉強他們家!
文麗喊道:去人家幹嗎啊?你回來,回來!
文麗把佟志拽回了家,說:這問題也沒弄清楚,冒冒失失去人家算怎麼回事兒,再說你認得劉強家在哪兒啊?
佟志說:去派出所打聽啊。
文麗責怪說:這事光彩是怎麼著?你敲鑼打鼓讓院裏人都知道得了!真是的,有腦子沒有啊!去人家咱說什麼?人家要不認賬,倒打一耙咱那臉往哪兒擱?
佟志不耐煩地說:你這天天嘮嘮叨叨的,也沒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就想趕緊把這事情了了,別沒完沒了的,你煩不煩啊!
文麗說:我嘮叨幾句又怎麼了?噢,這孩子的事我不跟你說跟誰說呀,你是不是孩子的爸啊!
佟志果斷地說:發現問題就要解決問題,你要麼就甭說,說了就得做!
文麗說:這當幾天佟主任,還真長本事了!
佟志看着激動的文麗,實在不可理喻,又掉頭往外走。
文麗喊:又跑又跑!
佟志說:上廁所成不成?佟志“啪”地關上了廁所門。
文麗氣急了,捂住胸口坐在床上了。文麗不知道佟志本來想和她說李天驕分到他車間的事,她這樣一鬧,佟志更不敢說了……
第二天,上班有一會兒了,佟志一邊和工人談圖紙,一邊往門口看,工人也就溜號,也跟着看。佟志敲工人的腦袋,命令繼續看圖紙。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這回是工人先回頭,佟志跟着回頭。
門口處,孫師傅還有廠領導和幾名年輕男女走來,佟志眼前一陣恍惚,人影綽綽,一頭短髮的李天驕正側臉和孫師傅邊交談邊走過來。孫師傅喊一聲:佟子!
佟志早有心理準備,立刻迎上前,但他仍然無法正視李天驕。李天驕倒非常冷靜地盯着佟志,臉上漠然。
孫師傅說:介紹一下,這是局裏派到咱廠下放鍛煉的幾位年輕同志,都是接班人,正好你這兒缺個副手,小李同志就擱你這兒啦,你帶一下。孫師傅又說:小李同志,這就是佟工,車間主任,他這名字可怪,就叫佟志。
李天驕面無表情,說:孫師傅,我和佟主任以前共事過!
佟志說:啊,是啊。
孫師傅打着哈哈,說:老同事啊,那就好。那我就先去別的車間,你們忙吧!孫師傅走了,走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佟志一眼。
孫師傅帶人一走,工人們也散去了,車間空地上只剩下佟志和李天驕。李天驕平靜地注視着佟志,說:佟主任,請召集班組長,介紹一下車間情況,好嗎?
佟志說:對對對,我是這麼計劃來着。
開會了,佟志表情嚴肅,李天驕一臉淡定,兩個人形同陌路。佟志基本介紹完了情況就說:請李主任談談意見。
李天驕對大家點點頭,說:我初來乍到,對情況不熟悉,聽了大家的介紹,還只是初步的印象,具體情況還要工作一段時間才能把握清楚,所以沒有什麼發言權。今天就到這兒吧,就照剛才佟主任說的做吧。
眾人點頭。李天驕又說:還有一點,請注意,請不要稱呼我李主任,叫李工聽着比較舒服!
班組長們都笑了,李天驕並沒有笑。散會了大伙兒各自離開,佟志也往外走。李天驕喊道:佟主任。
佟志停下回頭,試圖緩和緊張氣氛,說:我聽着這主任也彆扭!
李天驕面沉似水,說:佟工,有件事要統一一下意見。
佟志說:請講。
李天驕說:這個月還有不到十天,如果按目前這種進度,計劃肯定完不成!
佟志說:工人們已經儘力了,計劃有點超前……
李天驕認真地說:我前段時間做過大量調研,工人們積極性雖高,但“文革”十年養成的懶散習慣不是一天兩天改得過來的。我建議恢復考勤制度,還有,完不成任務的必須加班加點。
佟志愣一下,說:十年的習慣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改變。
李天驕轉身朝外走,說:要改就要痛下決心,領導幹部從我做起,這個月計劃完成之前,我就住在車間了。
佟志發傻了……
在通往工廠的路上,佟志疲憊地走着。李天驕在前方不遠處跟人交談,表情嚴肅,佟志遠遠見了要往一旁拐,一轉身,正撞上文麗瞪着他看。
佟志心虛了,說:幹嗎呢,直眉立眼的?
文麗說:你說我幹嗎呢?
佟志說:回家吧,我累死了?
文麗說:回什麼家,車間多美啊,有馬有箭的,一代天驕陪着,一天到晚射鵰玩兒,多舒坦啊!
佟志氣得轉身走幾步,回過頭指着文麗說:你這人現在怎麼這樣?我昨天想跟你說就怕你這德性,你還真這德性!
文麗說:你別把屎盆子往別人身上扣啊,什麼不敢跟我說,你要真沒點兒貓膩的,你有什麼不敢說的呀?那吭吭哧哧,夜不能寐的,想什麼呢?自從……
佟志說:打住,打住啊,我一聽這“自從”頭就大上四圈了!佟志快步就走。
文麗心酸了,眼淚湧出來了。
大庄走過來,看着文麗說:你別聽我老婆在那兒胡說,佟子在三線的情況我了解得門兒清,他們真的什麼也沒有!我跟你說啊,佟子壓根兒不想讓那李天驕到車間來,可架不住人家是局裏重點培養的對象啊。我可聽孫師傅說了,佟子要是容不下李天驕,那他就得走人。你要再跟這作踐他,他可真是裡外不是人了。再說,人家李天驕的愛人是外交官,你別鬧了。
文麗不哭了,說:我又沒說什麼,我就是氣他幹嗎不跟我說,我又不是那種家庭婦女。
大庄說:是,是!你是知識分子,你最通情達理了!
文麗白了大庄一眼,說:你跟他說……
大庄等着,文麗卻沒下文,轉身走了。
大庄“嘿”地笑一聲,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