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仕優而學

4、仕優而學

當丁澎遣戍的時候,湯斌也動了“驛馬星”,朝命調任江西嶺北道。他的移交很順利,庫有存銀,案無積牘;造一份“四柱清冊”,連印信交給了後任,仍舊跟到任時那樣,雇兩頭騾子,一肩行李一箱書,帶着湯本,悄然就道——事先得到消息,當地百姓預備跪香遮道,攀留不舍;這是辦不到的事,同時他也不願驚動地方父老,所以在公開宣佈的行期前兩天,半夜裏開潼關,出函谷,取道湖北,入江西到任。

嶺北道駐贛州。湯斌得以調此官職,有着無限的興奮,因為這就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做過的官;明朝的贛南巡撫與此時的嶺北道,官稱不同,事權相仿。他為學不薄程朱愛陽明,如今得能追步前賢,效法懿行來印證所學,實在是難得的良機。

這是有名的一個難治的地方,“十月先開嶺上梅”的大慶嶺以北的地區,深山長谷,荒翳險阻,為兩廣通吳越的要道,所謂“接甌閩百越之區,介谿谷萬山之阻”,那裏的風俗,一方面是儒良秀美,尚義工巧;另一方面,勁悍習武,嗜勇好鬥,對死生看得甚輕,所以是個著名的盜藪。

王陽明巡撫南贛時,文治武功,冠絕一時。武功之首,自然是五十大平寧王宸濠之亂,其次就是平盜,當時盤踞在崇山峻岭,鳥道叢篁中的土匪,共有左溪、桶岩、橫水、氵利頭四大股;王陽明判斷形勢,廣用間諜,親破賊巢八十餘處,自正德十二年受命,至十三年年底,江西的土匪,完全肅清。湯斌對王陽明的這些業績,早已研究得爛然於胸;所以一到任,首先要查訪的就是地方的治安。

治安果然不好。在零都縣北的零山,有一股土匪,頭目叫做李玉廷,手下有一萬多人,時常下山,劫掠行旅。因此,由福建長汀、西人贛州的這條要道,大受威脅;商販裹足不前,市面蕭條,地方的生計,大受影響。

湯斌心裏在想,要辦這一股土匪,不能期望動用官兵,首先沒有這麼多官兵可以調遣;就算能調到了,官兵的紀律如何不可知,未蒙平賊之利,先受騷擾之害,而且地方上要辦軍需供應,一樣攤派,不如拿這筆錢來辦民兵。

這有王陽明、戚繼光等人的成法可循,只要實心實力,地方上無有不踴躍從事的。湯斌也讀過兵書,親自招募選練;布衣蔬食,起居生活比哪個都要苦,僅是這一分感召,就足以昂楊士氣了。

於是,意想不到的,李玉廷派人上書,自願投誠。湯斌抱着與人為善的宗旨,自然接納;李玉廷倒言而有信,單身自縛,來見湯斌,表示負荊請罪。

這只是投誠的初步,他手下有一萬多人,如何安置?得有善策。談到這一點,李玉廷言語支吾,只說“弟兄相從多年,不忍捨棄”,意思是要派他的官職,供他的糧餉;不說一句願意“賣刀買犢”的話,那就大為可疑了。

因此,湯斌一面安撫李玉廷,一面去見巡撫蘇宏祖,面稟經過,斷言李玉廷投降,並非心悅誠服,隨時可以生變,不可不預作防備。

“貴司飽學,識見超卓。”蘇宏祖很誠懇地答道:“如有所見,盡請直言;贛州、南安兩府,全靠老兄保障。”

“大人過獎了。”湯斌直抒所見:“倘或李玉廷包藏禍心,必撲南安。南安無兵防守,寇至即下,危險之至。我請大人立刻下令調兵;我今夜就走,先回南安設防。”

“好!就這麼辦。我派中軍替你安排行程。”

“多謝大人,只恐耽誤戎機,不必費事了。”

蘇宏祖還要設宴為他犒勞,留他第二天一早再走。湯斌堅決辭謝,當夜就騎馬帶領八名親兵,直馳南安。

走了兩夜一天才到,到時已值深夜;叩關進城。人馬俱乏,但湯斌不暇投店,由地保領着,一直來到南安知府衙門。知府已經人夢,聽家人喚醒了說:“湯大人駕到”,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湯斌此刻到府,必有極緊急的大事;喜的是有湯斌在,一切可以放心。

於是急急起身,匆匆穿戴,開了中門,在燭火下迎謁上司。

“大人想來還不曾用飯?請先休息,等我派人去找廚子。”

“不必太費事。”湯斌說道,“請先派人招呼我那幾個親兵的飲食。我跟老兄先談一談。”

知府親自引入書房,在明亮的燈光照映下。只見三十三歲的湯斌,臉色熏黑憔翠,敝衣破靴,手上還受了傷,用塊中衣上撕下來的布條縛住傷口,上面血漬殷然。這副樣子像個遭遇災難,倉皇逃命的難民,哪裏像個掌管半省民政的地方大吏?

“大人勤勞王事,着實辛苦!”那知府感動之下,一揖到地。

“好說,好說!”湯斌一把扶住他,“老兄,不必再講這些客套,我們談正事!”

於是湯斌談到如何設防。雖有鄉兵,打硬仗不是勁悍的土匪的對手;湯斌指示,多設疑兵,加強巡邏。城內要清查保甲,監視奸充。只要示賊以有備,或者可以讓土匪知難而退;萬一李玉廷要硬攻南安,只要能守得十天,蘇巡撫所調遣的官軍,必可赴援解圍。

“我請問老兄,”湯斌重提一句:“萬一有變,能不能守到十天?”

受了湯斌的鼓舞,那知府毫不遲疑地答道:“我儘力而為。倘或守不到十天,與城共亡。”

有此必死的決心,南安一定可以守住。湯斌欣然稱許,只見他的臉上,一雙憔悴眼睛,神采奕奕,顯得極有信心似的。

第二天一早,湯斌親自幫着部署;旗幟鮮明,號令嚴整,士氣極好。也就是在剛剛部署完成的第三天,李玉廷大股,遠遠而至。瞭望守卒發覺敵情,馳報知府,知府又轉報湯斌,急急趕到城上。

果然,湯斌棋先一着,發生了嚇阻的作用,李玉廷和他弟弟秀廷所率領的土匪,一看城頭刁斗森嚴,旗旗密佈,知道硬攻無益;而且他們亦沒有打硬仗的準備,只好悄然退去。

危機雖暫時得解,湯斌卻不敢絲毫疏忽,督率南安知府、大庾縣知縣,夜以繼日地把防務上的“缺口”都堵塞起來。這樣過了十天才部署完成,正待回贛州時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命案。

這件命案的嚴重,是因為兇手為平南王尚可喜的部下。尚可喜駐兵廣東,派了一名姓董的游擊,帶領小隊買馬回廣州;經過南安時,他的部下兩名“旗軍”,一個叫孫大,一個叫陳報國,不守紀律,持槍帶刀,闖入民居,強取鴨子——南安的臘鴨,遠近馳名;鴨子是老百姓生計所關,有人強取了一隻,開了個例,凡是兵卒都可恃強而取,豈不斷絕生計?因此為一隻鴨子起了衝突。

那家姓鍾,弟兄三個,老大叫鍾應貞,在向孫大討回鴨子時被殺;鍾應光喊了聲救命,結果又為陳報國殺死。於是老三針應堯陪着寡嫂到董游擊那裏喊冤。

董游擊一聽大怒,馳馬到了現場,陳報國已經逃走;董游擊拔出腰刀,住孫大脖子上就砍。但就在利刃加頸的剎那,他變了主意,收足腰刀,吩咐親兵將孫大捆了起來,移送大庾縣辦罪。

這倒也是正辦。只是隨帶的隊伍,蠻不講理,紛紛向游擊去陳訴,說是旗軍因為與百姓爭鬥,為了一隻鴨子,鬧出命案,如果要旗軍抵命,以後必受百姓欺侮,寸步難行了。因此,要求董游擊無論如何耍擺“威風”出來。

董游擊不但答應了部下的要求,還聽從了部下的設計,首先就把“威風”擺在苦主身上,說是孫大為了鍾家吃官司,一切要歸苦主招待。到坐堂問案那天,命案被告孫大是坐了轎子去的,自然,轎子是苦主所雇;入獄以後,又要苦主為孫大送牢飯,每天一隻肥鴨,如果敢支吾一聲,立刻就以白刃相向。

另一方面大庾縣知縣,也受了脅迫;判的不是強取鴨子,致人死命,說是“索鴨必致爭鬧,疑於毆鬥,故依律擬絞。”而以當時的赦例,絞刑可以不死,同時兩條人命由孫大一人承當,陳報國竟能置身事外。這就是說,鍾家弟兄,等於白死!不但白死,還要花錢供養兇手。

湯斌得報,大為震怒。等公事報到,親自提審;董游擊的部下,與當地老百姓來看審,擠得水泄不通。

一聲“帶原告”,只聽鍾家的親屬,哭聲震天;上堂一問,除了敘述當時命案經過以外,又說,為了供養孫大,已賣掉兩個親生兒子。世間哪有這樣的不平之事?要請“青天大人作主伸冤”!

湯斌不置可否,先請董游擊上堂問道:“一面是貴部,一面是百姓,你看人數多寡?萬一發生毆鬥,如何收場?”

董游擊一聽這話,心裏着慌,躬身答道:“請大人示下。”

“士卒須受約束,不宜干預民政。請貴官將所部帶回營地;千萬注意紀律,倘滋事,本道斷難回護。”

湯斌是兵備道,下馬治民,上馬管軍,職兼文武,而且大庚的義兵正被湯斌訓練得生氣勃勃;萬一發生衝突,自己過境的少數人馬,不是對手。即令事後能倚仗平南王的勢力,找回面子,無論如何眼前虧是吃定了。因此董游擊表現得很合作,把夾在老百姓當中看市孫大的士兵,都集中在一起,帶隊回營。

就這一下,便令大庾百姓,心折無已。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等着看湯斌是如何大快人心地平反冤獄。

“提孫大!”

堂上一呼,階下齊諾,把孫大從“班房”里提了出來;只見他起初傲然不以為意,等向堂下一望,頓顯驚慌——一大家都明白,他仗的就是旗軍的勢;每次“過堂”都有人助威,如今同伴一個不見,自然氣餒。

問明姓名年籍,湯斌問道:“鍾家兄弟,是你殺死的嗎?”

“是因為買鴨子起了爭執,我一時失手傷人。”

湯斌已把全案連件作所填的“屍格”,何處受傷,傷痕如何,緣何致命,都記熟在心裏;這時不用檢機案卷,便可潔問:“鍾家老大,左乳下中槍,直透后心;這致命之傷是怎麼來的?”

孫大無法抵賴,依然這樣回答:“是我一時失手。”

“聽你的供詞,好像在跟人比武似的,左一個‘失手’,右一個‘失手’!我且問你鍾家老大那時手中拿着什麼東西?”

“拿着一隻鴨。”

“照此說來是赤手空拳,並無武器?”

孫大無法狡辯,只好答應一聲:“我不曾細看。”

“不曾細看,便是毫無防備;你一個毫無防備的人,把個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殺掉了,還說是‘失手’?”一說到這裏,湯斌不提此事;問到第二條人命,“鍾家老二是誰殺掉的?”

“也是我一時失手。”

“喔,又是你!你的‘失手’何其之多?”

這句帶着譏諷意味的話,鴉雀無聲的老百姓聽得明明白白,都高興地笑了。

“鍾家老二屍身只有刀傷,莫非你是一手持槍,一手持刀,帶着兩樣武器?”

這一問把孫大問住了,低着頭好久不響。

“是陳報國是不是?說!”湯斌第一次動用了驚堂木。

“是。”

湯斌點點頭,大聲宣示:“案情已明,原告飭回,孫大收押,不準任何人接見,亦不得食用外送食物。聽候本道提取陳報國到案,再行定罪。”

這一宣佈,等於是說要抓陳報國一起來抵命。堂下無不撫掌稱快,交頌青天。但湯斌的處置卻很慎重,第二天就離了南安,去見巡撫蘇宏祖,提出兩項要求,希望得到支持。

“兇手有槍,死者空手,力不相敵,不能謂之爭執鬥毆。”湯斌的第一要求是:“兇手應依‘故殺’律定罪。”

第二個要求是行文平南王府,要求將另一兇手陳報國交出來,歸案訊辦——當然,汛辦也是故殺,要孫大和陳報國雙雙為鍾氏兄弟抵命。

蘇宏祖是個好長官,但稟性微嫌游移懦弱,雖然對湯斌信任而又佩服,但他怕這樣嚴厲執法,會引起平南府的不滿,鬧出事來,是件大案,前程不保之外,還有別的禍事,因而顯得極其為難。

“潛庵!”蘇宏祖的態度不像上司,倒像個一向依恃湯斌的老朋友,所以稱他的號,用商量的語氣說:“是不是可以緩和一點兒呢?”

“大人!”湯斌答道:“我不敢有絲毫成見,亦不敢有絲毫愛憎之心,只記着‘持法務平’四字,民不平則起民憤;民憤不泄則必釀成民變。此案一時因可以硬壓下去,只是將來的糾紛層出不窮,愈演愈烈,那時大人或者有悔不當初之嘆了!”

蘇宏祖人雖懦弱,卻不是不能激勵的人;一聽湯斌的話,再細想一想將來的利害關係,壯起膽氣答道:“也罷!我依舊聽你的。”

於是湯斌“客串”蘇宏祖的幕友,代為擬了一道致平南王府長史的咨文,細敘案情,同時強調為了以後彼此和諧,辦理軍差方便起見,必須依法處置,請求將陳報國移送歸案。

這個咨文繕好用印,派專差度大慶嶺到廣東投遞,立等迴文。當時約定,湯斌仍回南安;平南王府的迴文一到,就近交湯斌拆閱處理。

不久,平南王府復文到達楊斌手中,拆閱一看,答覆出人意外,說是陳報國因為剿匪中炮,業已陣亡,無從移送。其事真假不可知,但就復文來看,並未表示陳報國無罪;這樣在法理上已有交代。湯斌既然無法親自到平南王府問明真假,就只有依律“免究”。

孫大自然難逃一死,正法之日,萬民歡呼;都認為朝廷畢竟能重民命,更當奉公守法,做一個好百姓。而平南王府所屬的官兵,只要一人江西,也大為安分,深怕犯在湯斌手裏。到這時,蘇宏祖真的佩服湯斌,見識超卓。

然而這樣一個好官,不能再在南贛了。因為湯斌接到家書,他父親的便血的舊疾複發——一自從他母親趙太夫人殉難后,父子倆相依為命;回想當年艱苦倍嘗的光景,湯斌孺慕之心,無法抑制,憂思成疾,因而上書,請求辭官歸里,省視老父。

蘇宏祖自然不允。湯斌重複上書,再三再四,到第五次上書他是這樣陳情:

斌母趙氏,壬午殉難最慘,已負終天之恨;赴任時歸省,老父抱病,馬首南馳,方寸已亂,留之終無益於地方,且老父聞斌病,病必劇,是斌貽誤嶺疆,不可為巨;病貽親憂,不可為子也。

蘇宏祖看到這樣的哀詞,再也不忍心了;於是代為出奏,讓湯斌“予告”。部中復文一到,立刻準備回鄉;而一筆盤纏,卻無着落。

如果說要讓家裏寄錢來,往返數千里,緩不濟急;而且也怕傷了老父的心,在外服官,窮得連回家的川資都沒有,這不太慘了嗎?

萬般無奈,只有賣去所騎的一匹馬——這匹馬是湯斌因為地方不靖,山路崎嶇,為了應變和視察的需要,到任不久用官俸所買的私產;這時馬價又漲了,賣掉了勉強可供還鄉之用,便叫湯本從槽頭上牽到市集上去處分。

“湯本,這匹馬不可胡亂賣掉。”他說,“第一,不可跟人多要價錢。”

湯本知道他的脾氣,答一聲:“知道。”

“第二,要替這匹馬找個好主人。”

“這就難了。”湯本問道:“大少爺,怎樣才是好主人?我不大明白。”

“這匹馬很馴良,就年紀大些的人騎也不妨。你看有那長厚積善之家,老主人要覓座騎代步,你就賣了給他。”

“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呢?”

“那就要挑那愛馬的,自然不會虐待牲口。若有這樣的買主,就減些價也不妨。”

湯本遵照主人吩咐,剛要牽走,湯斌又把他喊住,還有一句話囑咐。

“千萬不可說,賣馬充作川資!”

這一點湯本也明白,如果那樣一說,必有人自願獻贈川資;而且可以料定,像這樣的人還不會少。主人當然絕不肯接受,結果推來讓去,無非平添許多麻煩。

“我這樣說,我家主人打算由水路回河南,用不着這匹馬。”

“對了,就是這麼說。”

果然,湯斌有先見之明——馬一牽到市集,想買的人真不少;也都認得湯本,第一句話就是問:“湯大人為什麼要賣馬?”

這也難怪大家問。都聽過隋唐故事,秦叔寶困在天堂州,客中資釜不繼,只好賣馬。湯斌官居三品,如果也是像秦叔寶那樣受困,就是件不可想像之事;無論如何要問個清楚。

“我家主人從水路回鄉,馬匹無用。”

“那我買。請湯二爺說價,要多少就是多少。”

“慢來,馬價不貴,我且請問,你買了這匹馬乾什麼?”

“自然是當座騎。”那人說,“我兒子在驛站當差,得要有匹好馬,伺候貴人;官馬都不好,自己備一匹馬,當差便有許多好處。”

湯本心想驛馬最苦,絕不能賣,但也不必說明原因,只搖着手說:“不行、不行!對不起,我這匹馬不能賣給你。”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對,最後來了個地方上有長者之稱的“張老好”;他買馬的用意,只為敬愛湯斌,想留一點去思,睹物思人,願意把馬養在槽頭上,逢到春秋佳日騎着出去逛一逛。

這是教這匹馬去享福,付託有人,湯本把馬賣了給他。

於是在百姓遮道攀留,父老涕泣相向的場面下,湯斌離任回鄉。抵達睢州,已在年底;父子相見,無不悲喜交集。從此湯斌閉門侍父課子,琅琅書聲與湯夫人的軋軋機聲相應和,肅然的門庭中,自有盎然的生機。

家居不問外事,更不涉足官場;因此,湯斌對於京師的情形,十分隔膜。這樣過了一年多,忽然聽說有“哀詔”頒到,皇帝殯天了——是在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七亥刻。

事起突然,因而許多離奇謠言,說是順治皇帝在五台山出了家。湯斌不信這樣的說法;皇帝好佛,曾延請玉林、木陳兩高僧人禁中講法,而且由玉林以“龍池祖法派”的行輩,為皇帝取法名叫做“行痴”。這是湯斌所知道的。但好佛不一定出家,尤其以萬乘之尊,棄天下如敝展,不顧社稷臣民,遁人空門,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而謠言越來越離奇,甚至說順治皇帝的寵妃,薨於上年八月十九的董鄂妃,就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如皋冒辟疆的愛姬,出身秦淮的董小宛。皇帝在五台山出家,就是為了董小宛香消玉殞,以致萬念俱灰的緣故。湯斌與江南文士,雖不甚接近,卻與汪堯峰極熟;他曾作冒辟疆“水繪園”中的座上客,對董小宛的生平,知道得很清楚,為湯斌談過,董小宛早在十年前就已下世,死時得年二十八,那年順治皇帝才十四歲。

不久,民間傳抄着四首吳梅村的《清涼山禮佛詩》,詩是五言古風,迷離倘。況,不知隱藏着什麼“本事”,而有人說第一首、第二首,都有很明白的線索,第一首開頭是這樣八句:

西北有高山,雲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花花相映發,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咸,絲蓋雲中來。

雙成是仙女,姓董。所以這一句是切一個董小宛的董字。

第二首開頭是這樣六句:

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岩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

“千里草”自是一個董字。“萎落”明指身死,而開頭的“涼風”和“蟋蟀”則更指明死的時間。

談到第三首,就更神乎其神了,其中有一段說:

路盡逢一峰,傑閣圍朱欄,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

皇帝不留煙火人間,就是已人禪門。但也有人說,這正是皇帝駕崩,未曾出家的明證,“不得留人間”,當然是仙去,所以下面又有:“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的話,房裏是“天駟”,是說皇帝將巡幸某一個地方,而未曾啟辟,突然晏駕。

對於這些傳說,自然有親友鄰居,來問湯斌。他只能就事論事作解釋;心知為非,卻不願肯定地說,到底如何?因為那是妄言。最後,終於明白了真相,是京中來客所談,大行皇帝死於痘。起病於正月初四,到了初七,傳諭民間;不得炒豆、不得點燈、不得潑水。才知是出痘。

同時下令刑部及京師地方衙門,開釋系獄的囚犯,這是皇帝的生母孝庄太后的意思;但即使這樣大行仁政,並不能為皇帝卻病延年,到了初七夜裏,特召學士兩人至養心殿御榻前受命草遺詔。這兩個人一個是滿洲正黃旗的麻勒吉,當順治九年滿漢分榜時,他是滿洲狀元;還有一個叫王熙,是京師的土著,順治四年的進士,會講滿洲話,通滿洲文。

到了正月初八,是各衙門開印之期,百官上朝,得知凶信,大行皇帝在前一天晚上亥刻駕崩,於是宮中治喪,一片縞素;文武官員照滿洲的習俗,首先摘去帽子上的紅纓,然後依禮成服,朝夕哭臨。

第一大事是立嗣君。大行皇帝共生四子,只留下了兩個,皇二子福全九歲,皇三子玄燁八歲;皇位反常地落在較幼的玄燁身上,這是出於一個日耳曼人的建議。

這個西洋人的華名叫湯若望,是天主教士;明末來華傳教,以徐光啟的推薦,被征參與修改曆法的工作。人清以後,完成修歷的偉績,被授為欽天監;以後又得封號“通玄教師”,陞官進秩至正一品。這些恩寵之來,都由於孝庄太后信了天主教,而場若望是她的“教父”的緣故。選立嗣君之際,孝庄太后徵詢湯若望的意見;他指出福全未曾出痘而玄燁出過,以立玄燁為宜。眼前就有令孝庄太后悲痛的實例在,所以此一建議,從太後到滿洲親貴大臣,無不接納。

在嗣君於正月初九接位以前,先頒遺詔;而公開的遺詔已不儘是大行皇帝的“末命”——滿洲的從龍之臣,不滿皇帝生前的作為,在取得孝庄太后的同意后,趁死無對證的機會,假借皇帝之口,完成若干制度上的改革,所以這道遺詔,“罪己”的意味特重。一開頭就說: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首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謹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開宗明義就已表明,要糾正順治朝漢化的傾向;當然這也就是表示滿洲人將掌握更多的權力。所以接下來就特別提到疏遠親貴,重用漢人之非。

宗室諸王貝勒等,皆系大祖太宗子孫,為國藩翰,理宜優遇,以示展親。朕於諸王貝勒等,晉接既疏,恩惠復鮮,以致情誼睽隔,友愛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

滿洲諸臣,或歷世竭忠,或略年效力,宜加倚托,盡厥猷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李失國,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為戒,而委任漢官,即部院印信,間亦令漢官掌管,以致滿里無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

另有一款,則不但滿人,漢人亦認為異常明智,那就是廢除“內十三衙門”。明朝以太監為家奴,而滿洲則以擄掠而得的漢人為家奴,稱為“包衣”;上三旗的包衣,為天子私人的奴僕,掌管了宮內的一切庶務,但自“內十三衙門”一出現,上三旗包衣就失勢了。

“內十三衙門”仿照明朝宦官“四司六局”的編製,由太監主持。所以設立“內十三衙門”,就明顯地表示出來,明朝留下來的太監,復得當權;“上三旗包衣”自然很不服氣。只是大行皇帝樂於親近漢人,性耽翰墨,而明朝宮內設“內書堂”教太監讀書,在“司禮監”辦事的太監,代批章奏,更非知書識字不可;其中出類拔萃,經史嫻熟的頗不在少,久而久之皇帝便遠包衣而親太監了。特別是寵任吳良輔這麼一個太監,內十三衙門就是吳良輔勾結一個在宮內辦事,頗見信任的滿洲人佟義所創設的。

大行皇帝駕崩,上三旗包衣,自然要趁此機會翻案,在遺詔中便有這樣一款:

祖宗創業,未嘗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國,亦因妄用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為戒,設立內十三衙門,妄用任使,與明無異。以致營私舞弊,更逾往時,是朕之罪一也。

明朝亡於宦官,已成定評,因此大行皇帝以此一罪自責,臣民無不額手稱慶。

遺詔的最後一款,便是指定八歲的皇三子玄燁,繼承皇位;並指定“內大臣”索危、蘇哈薩克、遏必隆為“輔臣”,也就是所謂“顧命大臣”。

在四輔臣主持之下,嗣君接位,定年號為“康熙”。接位后的第二個月,裁撤“內十三衙門”,恢復內務府,由上三旗包衣主持,接收了前明屬於宦官的一切職掌。其中供應皇家綢緞的衙門稱為“織造”,分設江寧、蘇州、杭州三地。蘇州的織造,放了一個正白族的包衣,名叫曹璽;他的妻子是八歲的小皇帝的保姆,有個兒子名叫曹寅,隨着他母親一起進宮,是小皇帝的最好遊伴。

哀詔頒到睢州,在縣衙門大堂開讀;湯斌以卸任官員的身分,也到場伏地聽宣。一面聽,一面想起在出任潼關道的時候,曾奉硃筆親加的考語:“品行清端,才猷贍裕”,不由得起了知遇之感,流淚不止。

然而也因為這道哀詔,湯斌絕了復出之心,覺得滿人的權力更見擴張,漢人仰承鼻息,不堪忍受。同時他也有件大事需要經紀,那就是重建他母親的“節烈祠”。

趙太夫人誥封為“趙恭人”。在順治五年,由河南提學使檄令睢知州,在湯家故居的東面,興建“趙恭人節烈祠”。湯斌只要在家,每年都要敬謹祭祀。到他辭官回里,正好巡按河南御史,表揚節烈忠義,將趙太夫人殉難的事迹,奉報朝廷;奉到旌表,題湯家的門楣為“節烈之門”。睢州知州戴斌因為舊祠湫隘,特地改建新祠;湯斌親自監工,其時正是流火爍金的盛暑,湯斌每天衣冠整齊地站在烈日下看工匠操作,整天不休。這分孝心和慘重將事的精神,感動了工匠,所以這座新祠,建築得格外堅固。

到了奉主人詞那一天,地方官員,一起都來行禮。然而死者的哀榮,無補於生者的思慕,湯斌想起母親的慈愛,殉難的慘烈,放聲大哭,昏倒在地;大熱天又中了暑,因此生了一場大病。

病起對他的父親是越發孝順了,因為對慈母的哀念,並諸於嚴父的膝下,他要盡雙倍的孝思。而他父親便血的宿疾,越來越嚴重;湯斌便開始學醫,窮研藥性,可是他父親還是去世了。

這在湯斌是個無與倫比的嚴重打擊,朝夕流涕,哀毀骨立。葬了父親,在墳上種了五百株樹;每隔數天,便要去省視一遍,倘或枯死一株,便會掉淚,接着是補植一株。在他看,彷彿那五百株樹,就是他父親的精魂憑依之處。

在守制的日子中,他視繼母軒大夫人如生母,家事大小,都要請命而行;軒太夫人慈愛而謙虛,稱他“大少爺”。對這位大少爺,她事事滿意;唯一的例外是,大少爺似乎絕了仕宦之想,讀書人不肯做官,在她覺得是一件不可解的憾事。

湯斌對這一層也感到疚歉和為難——難的是有些道理,解釋不清楚;他在南安的一年,曾痛自反省,認為自己雖以王陽明為法,但處事或嫌操切,或用權術,或者是碰運氣,口中說得極有把握,其實內心不免彷徨,不能像王陽明那樣,達到“聖賢亦不過如此”的境界而能夠心安理得,無時不保持着一股“浩然之氣”。這些毛病的根源,還在學養不足;所以他不願做官,只顧讀書。果然到了有把握的那一天,再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也還不晚。

這些道理對足跡不出里門,識字也不多的繼母,如何講得明白?無可奈何,只好編一套說詞。

“娘!”他說,“不是我不願意做官。官場風波甚險,我又不會弄錢;接娘到仟上,沒得享福,倒替我擔驚受怕,兒子的心裏怎能得安?倒不如在家粗茶淡飯,至少也讓娘過幾天清閑日子。倒不是好?”

“好倒是好!只是總說望子成龍,榮宗耀祖,你怕我替你擔驚受怕,我就不跟你到任上去。”

“難道,”湯斌笑道:“娘在家就不會替我擔心了?”

軒太夫人語塞,想了想說道:“官你還是要做的。你不做官,就少了一個好官,不可只為自己打算。既然你處處為我着想,將來等我跟了你爹走了,你可不要忘記我今天的話!”

這幾句話,說得湯斌肅然動容,“不可只為自己打算”,這話是何等襟懷!他站起身來答道:“娘教訓得是!等兒子自覺出去做官,凡是艱難險阻,都有把握應付了,兒子一定聽娘的話,做個榮宗耀祖的好官。”

有了復出的打算,湯斌課子越勤;因為只有兒子有了自立的基礎,他才可以脫然無累,一心奉職,“我不是望你們早貴;少年要吃苦,苦則志定,將來不會失足。”他總是這樣對兒子說:“你們將來長成后,我未必還能教你們。所以我現在教你們的教法,跟別人不一樣。”

平常人家教子弟,最重“開筆做文章”,這文章不是什麼“班馬文章”,是號為“代聖人立言”,而實際上“天地者宇宙之乾坤”之類的陳腔濫調八股文,學會了這樣的文章,才可以進學、中舉早早發達。

而湯斌不是,他課他的十四五歲的長子湯溥,十歲左右的次子湯浚,先讀四書,以為立身之本,然後讀《尚書》,讓他們知道古代的典誥制度。讀完這幾部書,為學的基礎,已經扎得很結實,然後才講做文章,由他親選的一百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的古文開始,再讀《史記》、《漢書》,及於先秦諸子。到最後才學“舉子業”,也就是八股文。

但是課子越嚴,湯斌越覺得在性理之學上的功夫還不夠;因此在康熙五年,他父喪服滿的四十歲那年,賃了一匹驢子,直上到河南葯門山的夏峰,從孫奇逢受業。

孫奇逢字啟泰,直隸容城人。生來有快氣,而內心謹飭篤行,以聖賢自期。前明天啟年間游京師,與“東林”君子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等定交;其時正是魏忠賢與熹宗的乳母“奉聖夫人”客氏,穢亂宮闈、無惡不作的時代,魏忠賢的爪牙,包括馮銓在內,被稱為“閹黨”,專與東林作對。由於天啟四年,左副都御史楊漣,參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因而興起大獄,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慘死獄中,而閹黨誣以受賄,向家屬追贓,孫奇逢與鹿正、張、果中代為募捐贖罪;對東林死難者的家屬多方調護,一時俠名震動河北,有“范陽三烈士”之稱。

孫奇逢自明末至清初,曾被徵召十一次之多,而他不願做官,只願做事,屢次號召地方有志之士,保衛桑梓。後來為避流寇,遷住易州五峰山,親戚故舊門生,相從的有數百家之多;守望相助,力求自保,同時日日講學,又不尚空談,注重力行,因此到了清初,稱為“北孫南黃”,與餘姚黃宗羲,並為海內儒宗。又與關中的李二曲,合稱“海內三大儒”。

孫奇逢的為學,本於陸九淵、王陽明,而兼采程朱,從慎獨上着手,在體認天理上下功夫、窮則勵行,出則經世,真正能做到坦誠悱惻,言行一致。這些理論與實際,一向為湯斌所欽佩,所以趁壯年之時,不肯廢學,特地到葯門山中去親承教誨。

葯門山在河南輝縣西北——這已是孫奇逢的三遷,由五峰山遷居新安縣,由新安縣遷居葯門山,其時為順治七年。兩年以後,有個做工部郎中的馬光裕,以葯門山夏峰的一大片田園相贈,孫奇逢便辟了一座“兼山堂”作為講學之所。以七十餘的高齡,親自率領子弟,躬耕其中;四方慕名來請益的,孫奇逢因材施教,同時分給困地,耕種為生,因此夏峰成了一片氣象蓬勃的世外桃源。海內學者,為了尊敬其人,多稱他為“夏峰先生”。

湯斌來受業的那年,夏峰先生已經八十三歲了,但精神矍鑠,不異壯年。

到了夏峰,直登兼山堂上,道明來意,獻上贄敬,是湯斌那位馬氏夫人親手所織的兩匹細布,以及加工精製的兩雙布履、一頂暖帽;孫奇逢欣然接納,卻不肯受湯斌的大禮,他的理由是、一久慕湯斌是躬行苦學的有道君子,願為切磋講學的朋友,不敢當老師的稱呼。

湯斌一片誠心,十分敬意,不由分說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定下了師弟的名分。

孫奇逢確是看重湯斌,在松風白雲之間,從容論道,隱隱然有傳以衣缽的意思。但又勸他,說“內聖外王”,原無二致,只看各人的氣質機遇而定;為學不宜獨善其身,所以有適當的時機,還得出山;以聖賢的大道,見之於化民易俗的經世大用,更是弘道的要端。

“老師訓誨得是!”湯斌答道,“家母也是如此教我。”

“這就是天理。令堂雖不曾讀過多少書,只出於坦誠至性的話,自合乎天下之大道。因此,我常常勸人,要從日用倫常中去體認天理。”

講到倫常,湯斌便覺心頭自有一股無可言喻的溫暖和欣慰。君臣、父子、夫婦、朋友,湯斌對這四倫,自覺一無所缺;各盡其分,雍雍和煦,真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如今得投這麼一位老師,補足了師生這一倫,使得五倫一無所憾,豈非幸事!

除了老師以外,湯斌亦頗得友朋之樂,覺得同門師兄弟,沒有一個不是令人心折不已的。最投契的是魏一鰲,字蓮陸,他是明朝的舉人出身,做過山西忤州知州,頗有惠政;去官之日,也跟湯斌一樣,一匹馬一個書僮,蕭然回鄉。

他的家鄉是河南新安,也就是孫奇逢從易州再遷之地。等老師遷到夏峰,他雖不能移家追隨,但隔一年必到夏峰,每到必有幾個月的勾留;在夏峰他構築了一幢簡陋的茅舍,取“程門立雪”之意,命名“雪亭”。湯斌就受邀住在雪亭。

魏一鰲是湯斌的“大師兄”,年齡比他大得多;但用功之勤,與正在壯年的湯斌,一式無二。他精於史學,孫奇逢說他“上下古今,視千秋如旦暮”,因為有這樣超脫的心情,所以對眼前的一切,都能視為浮雲;湯斌原來亦是有意於史學的,在他這位“大師兄”處,很得了些益處。

第二個是趙御眾,字寬夫,他是孫奇逢的同鄉;真隸灤州人,中過秀才,因為絕意仕進,所以就不再應考。他很早就是孫奇逢的學生;為學的功夫,講究“事心如事天”,經常念着兩句詩:“垂名千古易,無愧一心難”。為此每日惴惴然,唯恐此心墜落;自我檢討不止於“日三省吾身”,自覺做錯了一件事時,往往千方百計去彌補。孫奇逢曾拿他與湯斌並稱,說“湯孔伯之端亮,趙寬夫之善補過。求之古人,不可多得。”而湯、趙二人與魏一鰲亦被公認為孫奇逢的三大弟子。

不久,又來了一個同門,是湯斌的同年好友,名叫耿介,本名沖壁;因為有“耿介拔俗”這句話,所以改了單名。他是河南登封人,順治九年與湯斌同時成為進士,在翰林院時,與湯斌同住一間屋,彼此以淡泊寧靜相砥礪,成為金石之交,情誼極深。

翰林院散館,兩人都授職檢討,只是分發的衙門不同,湯斌派在國史院,耿介派在秘書院。當順治皇帝選派學行俱優的翰林出任地方官時,耿介亦在名單之中,被任為福建按察副使,轄區是福州、興化、泉州、漳州、延平、建甌六府,經常出巡,事先下札,嚴厲禁止迎送饋贈,真正耿介拔俗,不愧其名。

到了康熙元年,由福建調到江西,做鄱陽湖東岸的“湖東道”。這個缺後來裁掉了,耿介因為治績優,調為直隸大名道,轄區當河北、河南、山東交會之處,自古以來就是軍事重鎮,也是有名的煩劇難治之區:他的居官信條是:除積弊、革冗費、戒貪墨。恩威並用,政績大着,是個響噹噹的清官。

在大名道任上,自然也遇着“逃人”的案子,而且因為地處衝要,比湯斌在潼關遇到的多得多,一年工夫,有三百多件,平均每天就有一件。

耿介也跟湯斌一樣,認為“功今固嚴,曲其全由我”;三百多件“逃人”案,本地的百姓,沒有一個牽連在內。光是這一項惠政,就使得屬下百姓感戴不止了。

在任只有一年多,由於他的母親去世,丁憂告歸。服滿以後,家居不出;這年想起湯斌,由登封到睢州專誠訪晤,登門才知道他“仕優而學”,到了夏峰。耿介也是久仰孫奇逢的,回里以後,摒擋就道,跟湯斌做了同窗。

湯斌接到消息,親到山下迎候,接着了歡然道故,喜不可言。

三藩亂起,朝廷詔舉賢才赴軍前效力。這時最得康熙皇帝信任的一個大學士熊賜履,奉旨主持此事。

熊賜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他比湯斌晚兩科,是順治十五年的進士,也是個“道學先生”,由於皇帝崇尚理學,熊賜履深受敬重,他著過一部談心性的書,題名《聞道錄》,說“聖賢之道,不外乎庸,庸乃所以為神也。”這個議論很新奇,但其人之庸,也是可以的了。

他跟湯斌的理學,路數不同,只是湯斌並無門戶之見,所以篤信程朱的熊賜履,對他並無惡感;問到左都御史魏象樞說:“我從前讀過湯斌的文章,只是不識其人,你看此人如何?”

“湯斌是有道之士。”

“那好極了!我想上奏章舉薦他。”

“舉薦此人,誠然適當。一不過,”魏象樞顧念湯斌的境況,代為辭謝,“他此刻在蘇門讀書,家貧親老,恐怕到軍前效力的行裝都辦不起。我看免了吧!”

熊賜履聽得這話,只好死了舉薦湯斌的心。

但即令徵召,湯斌也一定會辭謝,因為這時孫奇逢下世,夏峰子弟,無不哀思濃重,失了常度,在孫奇逢死前的那幾個月,湯斌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從老師那裏多得一些教益。而孫奇逢也持着約略相同的想法,他已經九十二歲,除了重聽以外,看來身體還相當健旺,每天一早起身,拜謁過祠堂,就端然坐在兼山堂上,應接問業的弟子。或者遠道慕名而來的賓客,彷彿整日都無倦容。其實那是憑多少年修養的功夫在支持;他是最知天命的,得此高壽,已覺上天眷顧特厚,抱着隨時可以撒手塵寰的想法,就更不肯虛耗寸陰,想到理學上的一些成就,大致都已傳授了弟子,但平生所經歷的憂患艱險,所見到忠烈義行,沒有機會能夠紀錄下來,流傳千古。是一大憾事,要趁有限餘生,加以彌補。

這就很容易地想到了湯斌,因為他一向有志於表揚忠臣義士,而且兼具史識、史學、史才之長處,是記述他的遭遇的最適當的人選。

“孔伯!”他說,“行年九十有二,家近京畿,頗有見聞,不忍湮沒;如果我不告訴你,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義烈之行,不為後人所知,想來你亦當引為憾事!”

“是!”湯斌興奮地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等我細細告訴你,此亦是千秋之業,我們定一個日課,我迷你記,記好了我再看一遍,如有說漏,我替你訂正。”

“是!我照老師的吩咐做,時間我看不必固定,老師得閑,或者興緻好的時候,隨時喚我好了。”

“不!還是每天定個時候的好,就在晚飯以後吧。”孫奇逢徵詢湯斌的意見,“我們從哪裏談起?”

湯斌想了想說:“就從‘范陽三烈士’談起。”

“也好!”孫奇逢說:“‘范陽三烈士’是他人所賜的美名,實在愧不敢當。當時畿南負鄉里重望的是鹿忠節公鹿善繼的老太爺,名諱一個‘正’字,大家都稱他鹿太公,急公好義,極有肝膽,不曉得暗中救了多少人。我與張果中,亦是受了他老人家的感召,勉襄義行。當時的情形是如此

東林與閹黨之爭,也就是君子與小人之爭;當熹宗即位之初,東林的聲勢甚盛;但君子坦然疏略,敵不過小人的晝夜環伺,到了天啟三年“京察”,正人被斥,顧秉謙、魏廣微入閣,東林便可危了。

天啟四年,左副都御史楊漣,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結論中說:

積威所劫,致掖庭之中,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內,亦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月忠賢已往涿州,一切政務必星夜馳請,待其既旋,詔旨始下。天顏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靈,尚尊於忠賢否耶?陛下春秋鼎盛,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為受制於么魔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奮雷霆,集文武勛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

這個彈章一上,接連上疏攻魏忠賢的,不下一百多人。魏忠賢頗為恐懼,但終以“奉聖夫人”客氏的力量,蠱惑熹宗,竟得無事,而魏忠賢跟東林的結怨,則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其時遼東經略熊廷弼正罷職待罪,他本無罪,是受人的傾軋排擠。在他當御史時,對東林並不和睦;而東林君子,反以熊廷弼有膽略,知兵事,有守遼之功,頗為看重。於是由於馮銓與熊廷弼有仇,勸魏忠賢借熊廷弼興大獄,殺異己,把楊漣等人竟牽連羅織在內了。

這是出於閹黨徐大化的建議。魏忠賢的意思,本想加以別的罪名,徐大化認為不如指楊漣等人受了熊廷弼的賄,事涉封疆,殺他們更加容易。魏忠賢深以為然,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主管許顯純,逮捕楊漣、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下獄,指楊、左受賄二萬銀子,其餘亦多少不等。

閹黨的手段極其惡毒,先“追贓”,五日一追比,等“贓銀”追出來以後,再送到刑部治罪。東林君子,無不清貧,哪裏來這筆“贓銀”繳納,因而每隔五天,便受一次毒刑——明朝錦衣衛的鎮撫司,是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所以都被拷打得體無完膚。史可法曾經花了五十兩銀子,買通獄卒,入監見了他的老師左光斗一次,所見到的,已是“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了。

其時群情憤激,甚至有痛哭流涕的;於是孫奇逢置了一個大柜子,上面貼一張紙條,寫的是:“願救左公者,納銀此中。”左光斗對於京畿有許多善政,老百姓感思圖報,踴躍輸將;三天工夫就捐到了好幾萬銀子,但趕到京師,已經來不及了。最為閹黨所切齒的楊漣、左光斗、魏大中三人,已經死在獄中。楊漣死得最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時間正在鑠土流金的七月里,隔了幾天才能進獄收屍,屍首已腐爛,面貌不可復識。

喪事是由孫奇逢一手所經理。以魏忠賢的勢焰熏天,孫奇逢敢作此舉動,真可說是不怕死了!但孫奇逢自道是宮內大監多為近畿同鄉,暗中為他多方調停,才不致被禍。結論是好人到處都有,公道終在人心;所以在任何黑暗惡劣的情況之下,都不必灰心,只要勇往直前,行心之所安,自有否極泰來的一天。

非常可惜的,孫奇逢只講了這一些親身經歷,便已去世;還有許多珍貴的史料,竟未能傳給湯斌。

在山中料理完了喪事,湯斌才回家鄉。第二年主修了一部《睢州志》,家居讀書養親,到了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弘詞,左都御史魏象樞和湯斌的同年,副都御史金釒求,交章相薦;詔命下達之日,州官親自上門敦請。湯斌這年已五十二歲,想起軒太夫人的訓誡,決定入征出山,拜別繼母,入京應徵。一到就住在那座野廟中,除了偶爾訪晤魏象樞這些少數講學的朋友以外,從不參加酒食徵逐的應酬。

此外就只像陸隴其、萬斯同等人,慕名來訪,除談學問以外,沒有一句話及於利祿。其中有一個是同鄉舊交,過從較密。此人姓宋,單名一個犖字,號叫牧仲,河南商邱人,是大學士宋權的兒子。

宋權是前明天啟五年的進士,崇禎十七年當到順天巡撫,駐於密雲;到任第三天,李自成陷京師,崇禎帝殉國。宋權不敢棄官自全,用計殺了李自成的部將黃錠,維護地方治安。多爾袞入關,命宋權仍舊當順天巡撫,在任內上了一道有名的奏疏:

舊主御宇,十有七年,宵表旰食,聲色玩好,一無所嗜。不幸有君無臣,釀成大亂,幸逢聖主殲亂復仇,祭葬以禮;倘蒙敕議廟號,以光萬世,則仁至義盡,天下成頌。

因此,清朝謚崇禎帝為“庄烈憋皇帝”,陵寢名為“思陵”。宋權在同一奏疏中又說:

明朝軍需浩繁,致有加派,有司假公經私,明徵多怖暗征,公派外有私派,民團已極!請照萬曆初年為正額,其餘加增,悉予蠲免。

明朝末年在田地上的加派,搞成老百姓不得不棄田而逃的怪現象,一方面田地荒蕪,連年災荒;一方面鋌而走險,為流寇所裹脅,所以宋權這一建議,實在是經世濟民的謨猷;多爾袞欣然嘉納,而天下有多少人受惠於宋權這一番話的,已無從估計。

到了順治四年,宋權擢升為國史院大學士;那時宋犖己十四歲,以大臣子弟而被派為侍衛,以後調任外官,這時復調回京,任職理藩院院判,他跟湯斌從小就熟識,又最佩服湯斌,如今異地重逢,倍覺親熱,所以經常到野寺中來相訪,論關係在師友之間,每來總要請教文章政事,湯斌知無不言,視如兄弟。由於投契的緣故,兩人結成了親家,宋犖將他的長女,許配給湯斌的第三個兒子,今年十九歲的湯沆。

禮部書吏,特地到野寺來通知,博學弘詞的試期,已經決定,定在三月初一。接着,宋犖帶來了更詳細的消息。

“儀制是,先在太和殿前行禮,然後在體仁閣下應試。”宋犖說:“試畢賜宴,待遇十分優厚。”

“喔。”湯斌問道:“應試的一共有多少?”

“大概只有五十個人左右。”宋犖又說:“陸稼書不幸,老太爺在原籍故世了。訃音一到,他痛哭失聲,當天踉踉蹌蹌,徒步出都,赤足麻鞋,雙目盡腫,看樣子竟如瘋了似地!”他不斷讚歎:“孝子!孝子!”

湯斌嚴肅地點頭,心裏的感想很複雜,既為陸隴其悲哀,又為陸隴其欣慰——或者說是他自己感到欣慰,有陸隴其這樣一個言行一致,無忝倫常的道義之交。

“還有一個孝子是李因篤。他是這次應徵的四布衣之一。”宋犖問道:“湯大哥可知道李因篤其人?”

“李天生,如何不知?”湯斌答道:“他是陝西富平人,與顧炎武至好。其人慷慨重氣節,為學精於音韻;又熟於明朝史事。我在潼關的時候,曾數次想見他一面,因為分不開身,未能如願。聽說他也是孝子,十分可敬。”

“是的。這一次被薦,他以母老的理由辭謝,地方大吏,必欲羅致;李天生決心一死,不肯上路。後來是他老母垂涕以道,七十老人,何所倚靠?李天生才迫不得已就征!”

“唉!”湯斌忽發感慨,“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倫常與修齊治平的大道一樣,原是一貫的;而有時偏偏忠孝不能兩全!”

“那麼,”宋犖問道:“到底是盡忠呢?還是盡孝?”

“這要看各人的機緣、境遇,有時盡忠,有時盡孝,不可一概而論。如李天生這樣的情形,自以盡孝為是。”

“是!”宋犖心悅誠服地說:“湯大哥這話,才是講恕道的持平之論。”

“所謂‘四布衣’,還有三位是何許人?”湯斌問說。

“這三個人,早已簡在帝心,稱之謂‘三布衣’,是慈溪姜宸英,無錫嚴繩孫,嘉興朱彝尊;真是‘英雄出少年’,如今聲名最盛的是朱彝尊。”

“是跟陳其年合刻《朱陳村詞》的朱竹詫么?”

“是的。”宋犖接着又介紹姜宸英和嚴繩孫——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慈溪人,經史百家,無所不覽,詩與古文,都是一代能手。為人孝友而耿直。宋犖說他亦頗佩服湯斌。

嚴繩孫字蓀友,是個神童,六歲就能寫徑尺的大字。他讀書不重記誦,一卷書能夠讀一天,讀了想,想了讀,所以一卷書不經他的眼則已;一經眼,精義便都在他腹筒中了。他的性情高潔,不慕榮利文字如其人,古文詩詞,無不蘊藉深秀,丰神獨絕,而且能書善畫,多才多藝。

湯斌雖對這些風雅之事,不甚愛好;但聽了宋犖的話,亦不禁神往,心裏打算,到應試那天,要見識見識這些文採風流的江南才子。

三月初一,應試的徵士,一早齊集太和門前,由禮部官員引到太和殿,排班行禮,在臚唱聲中,行了九叩首的大禮。接着,又被引導到太和殿東面的體仁閣下;每人一張矮桌,席地而坐。不久,翰林院掌院學士葉方藹,捧着寫在黃紙上的試題出臨,一賦一詩,賦題是“璇璣玉衡賦”;詩題是“省耕”,限五言二十韻的排律。

“你們都是薦舉人員,原來不必考試,但經過考試,愈顯才學,所以皇上十分敬重。”葉方藹這樣宣示:“皇上特為賜宴,這是會試、殿試的三鼎甲和點了翰林的,都沒有的榮寵,你們都要知道皇帝的誠意。”

宣旨完畢,薦舉人員先赴宴、后就試——體仁閣中,已設下五十張高桌,東西向而坐,每席十二色餚撰,由光祿寺承辦,異常豐盛。正中有一席,稱為“主席”。由禮部尚書及翰林院掌院學士,滿漢各二人陪宴。

宴罷賜茶,飽襖天廚,然後從容應試。到傍晚還有十幾人不曾完卷,如果是進士殿試,照例“搶卷”,由監試在未完卷之處,鈴蓋名章,作為識別;但這一次詞科,格外優容,都給了蠟燭。到最後一個人交卷時,天已經黑透了。

五十本卷子分為四束,當夜呈進御前,皇帝親自瀏覽過一遍,分交“讀卷官”李囗、杜立德、馮溥三大學士,及翰林院掌院葉方藹評閱。

卷子看得非常仔細,首先是嚴繩孫的那一本,不曾完卷。“璇璣玉衡賦”未出;“省耕詩”應作二十韻,只做了八韻。

這就不能不研究其中的道理了!考試那天,並不曾限定時間,而且以嚴繩孫的才學,何至於一首二十韻的五言排律都不能交卷?

“自是有意如此!”葉方藹說,“嚴蓀友本來就不願就征;應考那天,自陳目疾,其實是託詞,功令所關,我看是愛莫能助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話,於是嚴繩孫一卷首先被擯落。

“這一卷有麻煩了!”馮溥面色凝重地說。

其餘三個人湊過去一看,卷子是施閏章的。此人是安徽宣城人,從小父母雙亡,由祖母撫養成人;順治六年中了進士,授職刑部主事。以後外放山東學政,轉為西湖西道;居官的惠政極多,為百姓稱頌為“施佛於”;公餘之暇,喜歡用詩歌來教化部屬黎庶,提倡文教,不遺餘力。

康熙六年,江西湖東、湖西兩個道缺裁撤,施閏章失去了官職。卸任之日,所駐的臨江百姓,傾城相送;環城的那條江,其清無比,當地百姓以為江水清如施閏章,命名為“使君江”,但這天的使君江卻與施使君為難——一江上水漲,施閏章所坐的,他的朋友所送的船太輕,竟無法渡過。於是臨江百姓爭着去買當地所產的石膏,為他“壓艙”,方得安然渡過。

由於居官清廉,施閏章家居極苦,這十年賦閑的罪,實在不大好受,因此被征舉后,以花甲之年,披一件老羊皮襖,單身就道。到了京師,向朋友借了錢,才能置辦一副過冬的被褥。

從這些地方看,可知這一次考試,對施閏章來說,得失索懷,所關不細,但偏偏就是他的卷子出了大紕漏。

詩的結句用了“清夷”二字。稱皇帝及八旗族為“夷”;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然!”李囗獨持異議,“這‘夷’是化險為夷的夷字,與四夷的夷無關。清是清平的清,亦不是指國號。望文生義,無非說天下太平,沒有什麼!”

“不然。”馮溥膽小,“倘或說是藉以隱射,這話就很難說得清楚了。我看還是棄置為妙!”

“有卷如此,何忍言棄置二字?”

“誠如葉學士所說,愛莫能助!”

“只要有擔當,如何不能相助。倘或皇上詰責,我獨任其咎好了。”

官位是李囗最高,既然他如此說,大家自然無話,把施閏章取在裏面。

這不過是其中有瑕疵的兩卷,還比較容易處理;文字的高下優劣,見仁見智,大不相同,那就更費斟酌爭議了。

因為,第一,皇帝雖有搜羅山林遺賢,消除漢人反抗之意的用心,卻更重的是選拔其才,以為國用。其次,這一次制科,雖有許多志行高潔之士,寧死不就,或者就征而不應試;應試而不望取中的,卻也有許多熱中的人,更多的是妒嫉的人,言詞文字;往往語涉譏刺,如果選拔不慎。必致惹出許多閑是閑非,說是主司無眼,不配衡文;甚至造謠說是有意徇私——已經有這樣一個謠言,主試四學士各擬詩賦兩題,御筆點定李囗所擬的賦題,杜立德所擬的詩題;試期前一日,題目已經泄漏,說哪一個哪一個詩文,有如“宿構”,即是皮裏陽秋的話。因此,四讀卷官相約,取中的名次,必須彼此同意,這樣,就很費工夫了。

半個月過去,尚無動靜,沉不住氣的,便設法到各處打聽。消息自然甚多,但人言人殊,大部分是由揣測而演變出來的謠言。

又過了半個月,四讀卷官,方始擬定名次;決定分為一等二十名;其餘的列為二等,至於嚴繩孫未曾完卷,應否錄取,奏請御裁。

復奏以後,皇帝又親自細閱全卷子,召見四讀卷官,有所垂詢。

這時已經決定,凡是錄取的,不論授何官職,都人“明史局”修史;因此,皇帝不拿一般科舉的功令來看五十名“徵士”;嚴繩孫的名字,早已簡在帝心,他說:“史局不可沒有這個人!”

這就是嚴繩孫也錄取了,換句話說,應試的五十人,無一不取。當然,嚴繩孫是“背榜”。

“名次也還有斟酌的餘地。”皇帝說:“詩賦的韻腳,亦是學問中很要緊的,何以都檢點。賦韻且不論,詩韻則取在上上卷里的,亦有出入。你們看這一卷。”

發下來的一本卷子是潘豐的,此人是江蘇吳江人,也是個布衣;而應試的仍為“四布衣”,因為姜宸英原由葉方藹與韓狀元韓艹炎相約,共同列名薦舉,誰知葉方藹被宣人禁中,半月不得歸家;韓艹炎久等沒有消息,獨自上書舉薦,但已過了期限,所以未得應試,恰好江蘇舉到潘豐,便補足了“四布衣”的名稱。

潘豐這本卷子中,“省耕”詩上一個“宮”字上有硃筆圈出。李囗這才明白,他這首詩用的是“二冬”的韻,而“宮”字在“一東”

無獨有偶,另一本則以“二冬”的韻,誤為“一東”,那本卷子是李來泰的,“逢”與“濃”字上亦有硃筆圈出。

施閏章的“清夷”二字,皇帝倒不甚措意;但指出一個字錯了,這個字是“旗”字,誤書為“囗”;旗屬“四支”,旅屬“五征”,亦算出韻。

李囗等人,自然引咎;並為犯錯的人解釋,說是“大醇小疵”,皇帝亦以為然。於是重新定了名次。上上第一名叫邵吳遠,湯斌取在上上第二名。

名次定了,便得授官,由吏部議奏。由於旗籍大官,對此冷淡;而漢人中存着妒忌之心的甚多,所以吏部不敢授以較好的職位,建議的辦法,一共四條:

第一、有官者各照原任官銜。

第二、已中過進士、舉人而未曾出仕,俱授職內閣中書。

第三、貢生、監生、布衣,俱授職翰林院待詔。

第四、未試而年老者,授職司經局正字。

這四條辦法奏達御前,皇帝頗為不滿;詔諭煌煌,數百年未曾舉行的盛典,落得這樣的結果,何足為徵士之榮,更失朝廷禮賢尊士的原意。因此召見有關大臣,面諭“再議”。

於是再次商酌,盡翻前議,齊人翰林,一等第一名邵吳遠授職讀翰林院侍講;以下湯斌、吳來泰、施閏章授職翰林院侍講,此外援職為翰林院編修的十八人,授職為翰林院檢討的二十八人,合計五十名。另外來試而年老者,俱授職為內閣中書,准予回籍。

點翰林是好難的事,三考出身,御筆親點;十年寒窗的辛苦,未見得能夠如願,而五十徵士,憑一賦一詩,半天的工夫,就能高坐清秘堂上,這就更使得未曾被薦的人,既妒且恨了。

於是這五十新貴,被稱為“野翰林”,而且有一首七律,流傳眾口,譏嘲李囗、杜立德、馮溥、葉方藹四主司外,當然也要攻擊“野翰林”:

自古文人推李杜,如今李杜亦希奇、葉公懵懂遭龍嚇,馮婦痴獃被虎欺;宿構零𫚒衡玉賦,失黏落韻省耕詩。若教此輩來修史,勝國君臣也皺眉。

在這五十徵士中,尤其為人所妒的是“四布衣”;只是入史館的只有三個,李因篤堅決“告終養”,得能如願,回鄉侍母。

不願受職的,也還有得是,其中有一個叫孫枝蔚,當他被薦時,以年老為借口,請求免試;吏部官員說他不老。到了授職那天,那官員看他鬚眉皆白,便笑着說道:“孫先生老了!”

“我不老。”

“鬚眉龐然,怎說不老?”

“我四十歲就是如此。”孫枝蔚大發脾氣,“我要求免試,你們說不老;現在又說我老了!老了不能做官,連辭官都不可以。這叫什麼話?”

吏部官員唯有笑着道歉,而孫枝蔚亦終於帶着內閣中書的街頭,回到家鄉。臨行之前,做了一首詩:

一官如寵鶴,萬里本浮鷗。獻賦曾非晏,童年況異劉。山人今上路,小婦免登樓。臨水看蝌蚪,惟添錯字愁。

這些逸事妙聞,或者譏刺的詩文,對湯斌都不發生影響;得官不足為喜,令他興奮的是,明史終於要開館纂修了。

修明史開館,以內閣學士徐元文為監修,翰林掌院葉方藹、右庶子張玉書為總裁,五十弘博及右庶子盧傳等十六人為纂修。於是搜集史料、訂定體例,積極展開了記錄一代興亡、以為鑒戒的史學大業。

史館中最起勁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朱彝尊,連上總裁好幾封信,談體例、談史料、談前朝公案的真相和是非,議論侃侃,鋒芒畢露,頗道同事的妒忌。再一個就是湯斌,他的議論平實,作了一篇《明史凡例議》,認為官吏“紀、傳、表、志”四大部分,“必君臨天下方稱紀,則系統分明”,因此,明太祖長子,被立為太子的朱標,雖被建文帝尊為“興宗”,當稱為“懿文太子”;世宗人承大統,追尊本生父為“睿宗”,仍當稱為“興獻王”,因為這兩“宗”,實際上不曾做過一天皇帝。

當時引起爭議最烈的是,立不立“道學傳”?有人主張照宋史體例,“將明儒學術醇正,與程朱吻合者,編為‘道學傳’”,這是存着門戶之見,意在貶斥王陽明一派;湯斌不以為然,但在體例中的議論。卻並無成見,只說如立“道學傳”,應該如何;不立“道學傳”,只立“儒林傳”又應該如何?最後當爭議得相持不下時,湯斌提出了黃宗羲的一封信,方始定議。

黃宗羲的那封信,解釋“儒”之一字,與聖賢並稱,他說:“統天地人曰儒,以魯國而止儒一人,”這是指孔子;所以“儒之名目,原目不輕。儒者成德之名,猶之曰賢曰聖也。”而“道學者,以道為學,未成乎名也,”換句話說,“道學”是個虛泛籠統的名詞,與“儒”的成為一種“成德”的尊稱不同。“以道為學”,不過表示有志於道,並不能顯示出此人在學術上有何成就;好比有志做聖賢,究竟不是聖賢。所以“道學”不可以作史傳的篇名,否則,就是“欲重而反輕、稱名而背義。”元朝修宋史特立“道學傳”,是元人之陋,不足取法。

這番議論,比朱彝尊所說的“儒林足以包道學、道學不可以統儒林”更見精警,因而由湯斌公開以後,“道學傳”三字,便從預定的明史目錄中刪除。

編纂明史稿,以洪武至正德為一期,紀、傳兩部分,刊出人名,分別拈鬮,巧得很,湯斌拈到的是開宗明義第一篇:“太祖本紀”

於是湯斌以明太祖實錄為根據,通覽當時有關的公私記載,冥搜默索,數次易稿,都覺得不能滿意。便先撰作比較簡單的史稿,着手“天文志、歷志、王行志”的編纂。

皇帝對修明史的進度,非常注意,常常召見葉方藹、徐元文等有所垂詢。知道勤慎將事的是那幾個人,補為日講起注官,可以專摺奏事。湯斌是其中之一。

康熙二十年辛酉,逢到鄉試的年分,照例點翰林官為各省主考,這是個好差使,除了地方官辦供應以外,錄取的舉人皆為門生,謁見“座師”時,要送上一封贄敬,數目多寡不一,但集腋成裘,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各省錄取舉人的名額,稱為“解額”;以省分大小、人口繁簡而定解額多寡,最多的是順天和江南,都有一百六十餘名,最少的是貴州,只得四十名;浙江列為第二等,有一百名左右。每一名新舉人送座師的贄敬,通扯十兩計算,湯斌此行就有一千兩銀子的收入。

這是皇帝特加的恩惠。當然也因為詞科出身的,品學兩勝,能夠端正科場風氣,為國選拔真才,所以十五處、三十名正副主考,詞科出身的佔了十三個,而且以正主考居多,除了湯斌以外,泰松齡放到江西,李來泰放到湖廣,施閏章放到河南,曹禾放到山東,嚴繩孫放到山西,方象瑛放到四川,邵吳遠放到廣東,喬萊放到廣西,米漢雯放到雲南。年紀較輕的,像朱彝尊則放到江南當副主考。

湯斌奉旨即行,隨帶了史稿,坐船由運河南下。到了杭州,總督李之芳,巡撫李本晟,都在碼頭上迎候;主考等於欽差,照例接入接官廳,將湯斌引入上首西南而立,然後地方大吏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報名“恭請聖安”。

“朕安!”湯斌代表皇帝回答。

行過這套儀注,方始有私人的酬酢;李之芳是湯斌的同年,自然分外親熱,但巡撫李本晟是順治六年的進士,官職比總督低,科名卻比總督早,所以湯斌稱他“前輩”,非常客氣。

寒暄既畢,正副主考被護送到“公館”休息;椅子還沒有坐熱,總督派“戈什哈”送來了一桌燕菜席;接着是杭州府的錢塘縣知縣,持着手本來謁見。

省城的知府稱為“首府”,首府的第一縣稱為首縣。凡有達官貴人蒞省公幹,或者路過,照例由首縣“辦差”,供應一切。這個規矩,湯斌自然知道;因而了解首縣此來是談辦差的事,不能不見。

未見之前,得先邀副主考於覺世來談一談,“子先兄”,湯斌喊着他的號說,“三藩之亂,雖已平定,瘡痍滿目,民生凋敝;浙江為人閻的要道,這幾年平服耿精忠,大軍由浙江經過,軍需供應,頗費民力。你我該當體諒!”

於覺世是山東新城人,順治十六年的進士,科名既晚,又是副手,自然唯命是從,所以在了解湯斌的意旨以後,很爽快地答道:“老前輩莫問俺!老前輩怎麼說,俺怎麼聽!”

“既如此,我就自作主張了!”

當首縣的都是極能幹的人,一見面先把湯、於二人恭維了一頓,然後請示:“兩位大人有什麼吩咐,盡請明示。”

“多謝老兄關愛。”湯斌指着簇新的湖色杭紡的門帘說:“貴縣備辦的東西太華麗了,實在受之有愧。等試事完畢,請老兄都收了回去;下科鄉試,還可以用。”

首縣一聽,大為詫異。向來“辦闈差”是件最苦的事,公館中里裡外外,都要新制;考完了捆載以去,還要首縣出一張“甘結”,說是考官未曾白要地方的東西,一切供應,都已照實價付款。在闈期前後,多主需索,視為當然。獨獨這位湯主考,反嫌供應過於華麗,而且不願帶走,這是什麼道理?

那首縣靈機一動,自以為已默喻於心,便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我曾兩任監司,”湯斌又說,“對地方上的情形,也還不隔膜,公私交征,無非取之於百姓,本院如今正告貴縣,行館的一切伙食供應,我們自己備辦。下人及闈中役使人等,如有藉故需索,或者委託代辦事項,不照實付價的,請隨時鎖拿,或者告訴本院,一定嚴辦。”

“是!”首縣答道:“久仰兩位大人弊絕風清,絕不致有此情事。”

“但願無此情事。”湯斌正一正臉色又說:“不過貴縣亦不得有任何攤派,否則本院要嚴參的!”

“是!”首縣懍然應聲,“遵大人的諭。”

口中遵命,心裏另有打算;回到縣衙門,悄悄封了三百兩銀子,派一個親信家丁。送到主考公館,叮囑面交湯斌的管家。

去不了一個時辰,那名家丁哭喪着臉,跑回來跟主人說:“碰了老大一個釘子,差點被湯大人給抓了起來。”

“為什麼?”

“還不是為了送紅包!”

首縣深深透了口氣,把戶房書辦找了來,關照他說,這趟“闈差”很省事,不可有任何攤派。此外也要當心,主考照例採風問俗,可以專摺奏事;地方上有何劣跡,落入湯主考眼中,須防他參劾。

三場試畢發榜,杭州人大為驚奇,取中的寒士特多。

雖說“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科場的風氣,還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佔便宜;即使有“辛西科場案”那樣的大獄,闈中畢竟還不能沒有關節,只是不如以前那樣肆無忌憚。而況最公平的考試,亦不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所以賣關節的事沒有,送關節還是有的;唯有湯斌是例外。

他自己絕不送關節,也不理房官送關節;凡是薦了捲來的,只憑文章定去取。富貴人家子弟的關節,歸於無用,大家憑本事角逐,寒士的機會多了,相形之下,就顯得取得多了。

出了闈,湯斌便即吩咐:“收拾行李,明天就走。”

“老前輩,”於覺世這下可忍不住了,“西湖山水甲天下,俺還不知道西湖是在城裏,還是城外呢!”

這一說,湯斌倒覺歉然,“既如此,我們自己載酒作一日之游。不必擾地方上。”他問,“你看如何?”

“俺聽老前輩的。”於覺世答道,“索性不擾,一清如水。”

話雖如此,到底不曾瞞得住首縣,陪着去逛西湖;湯斌拒絕不了他的人,卻拒絕得了他的物,堅決不受首縣的供應,自己叫廚子做了四樣菜,帶着一壇酒去見識了西子的面目。

等游罷歸來,門生來謁見的,已不知多少,贄敬一大堆,多到上百,最少也有八兩;湯斌不能叫於覺世不收,但他自己的那一份,卻另有處置。

湯斌是這手來,那手去,收了富家門生的贄敬;分送給清寒的門生,勉勵他們敦身立本,力學勵行。那些寒士自是不肯收受的居多,害得湯斌費了好些唇舌,才得安排妥當。

闈事全部處理完畢,巡撫李本晟要盡地主之誼,約請正副主考作兩日盤桓,第一天游山,第二天玩水,到一處名叫西溪的地方,看蘆花,吃螃蟹。

湯斌說什麼也不肯,堅持“事竣復命”的昭官正則;下一天上船,仍舊由運河回京。

湯斌未曾到京,皇帝已知道他在浙江主持鄉試的經過了。

這是出於杭州“織造”的密奏——織造是沿襲前明的一項敝政,原由宮中直接指派太監,分駐江寧、蘇州、杭州三處,負責織制禁中所用的一切綢緞;清人廢除了許多不當的供應,而織造卻被保留。由於這是皇室的一個私人機構,所以由作為皇帝奴僕的內務府包衣掌管。織造的經費報銷,與戶部無關;工務亦與工部無涉。但在地方上,織造與總督、巡撫、將軍、學政,幾乎處於同等的地位;或者說,織造是受命監督這些地方大員的。

江南富庶,是國家的要區;但離京師甚遠,皇帝有鞭長莫及之苦。付託得人,自然不須煩心;如果地方大員貪污虐民,官官相護,則皇帝就無由了解實情,因此,利用織造為耳目,定下一套極周密的制度,可以使得皇帝在萬里以外,了解江南和兩浙地方官的一舉一動。

這個制度是規定織造應將本地的政情,按時奏報。奏摺必須親繕,絕對不得假手於人;專差遞到京城,交由指定的太監進呈。皇帝用硃筆批諭,有時是一個簡單的“閱”字;有時長篇大論,或者指示,或者垂詢。批完發出,原折由原差帶回,到滿一年,將這些經過硃批的摺子繳回,不得私留一件。

地方上可以專摺奏事的,還有督撫、將軍、學政;如果遇到天時變化,與民生有密切關係的,必須奏報,如久旱之後喜雨,或者瑞雪初飄,要報明得雨幾寸幾分,得雪幾天幾寸,有時所報的各不相符,便以織造所奏為準,而從這個比較上,皇帝就可以知道,誰是所言不實,辦事馬虎?於是此人奏報其他政情,皇帝也持存疑的態度了。

杭州織造根據耳聞目見,奏報湯斌在浙江當主考,說是闈中弊絕風清,闈外一介不取,清廉公正,極其罕見。寒士而有真才的,無不揚眉吐氣。當然,他不收清寒門生的贄敬,反助以膏火的這段美談,也敘在密折內。

因此,皇帝對湯斌有着發自衷心的敬重。深信他是言行一致,不欺暗室的真理學,將他升為翰林院供讀,選任為經筵講官,表示承認他可作帝師。

不久,由於葉方藹病故,徐元文罷職。湯斌又被派為明史總裁官之一,並受命纂修世祖實錄。就這樣由侍讀升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再升為內閣學士,充大清會典副總裁官,其時為康熙二十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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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冊、假官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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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仕優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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