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節母之子

2、節母之子

湯庫的祖父,單名一個寬字。明太祖起兵,在滁州的湯寬投入帳下,做個小小的養目,名為“總旗”。天下平定,論功行賞,湯寬升為管一百兵丁的“百戶”;是最低級的武官,駐地在廣東電白一帶。

明朝的武官是世襲的,湯寬的兒子湯銘襲職仍舊當百戶,但駐地不同;被調到中都——明太祖的家鄉,駐守中都都城金川門。

湯庫是湯銘的兒子,以戰功升為“千戶”;駐地由鳳陽調到河南歸德府的“睢陽前衛”,從此湯家在睢州落籍。一傳湯英,再傳湯諱卿;那於湯家最恆赫的一位武官,因為平巨寇王堂,定汝南之亂,又調到宣化府抵禦韃靼入侵,積功升到“指揮僉事”,世襲驃騎將軍,最後的官職是“中都正留守”;那是他的曾祖父湯銘服官之地,但職位已大不相同,“正留守”是守衛鳳陽的指揮官。

湯諱卿有兩個兒子,長子襲職,次子名叫希范,另外在仕途上發展,當過山西趙城的縣丞;那就是湯斌的曾祖。

湯家在那時,已成睢州的巨富,但家內寬厚,樂善好施,而且不廢詩書;湯武臣家世,到了湯斌的父親,幾乎完全改觀了。

湯斌的父親行之,名叫祖契,字孝先,號命式。從小是個神童,對於詩經的造詣甚高;中過秀才。為人慷慨熱情而有俠氣。他先後娶過三位太太,第二位太太姓趙,在天啟七年生下一個兒子,就是湯斌,字孔伯,號潛庵。

在湯斌十一歲那年,遭遇了一場家難。有個豪紳趁他祖父去世,奪了他家的財產;而其時流寇如麻,已成亂世,沒有道理可講,湯祖契只得忍氣吞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獨子身上。

破家以後買不起書,湯祖契手抄《左傳》、《戰國策》、《史記》、《漢書》,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數百篇,親自課子;寒夜青燈,書不讀熟,父子倆都不睡覺。這樣五年下來,另一場大災難,又降落到他們父子身上。

崇禎十二年九月,陝西的官軍打了一個很漂亮的勝仗,大破李自成於函谷關,他的部下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李自成帶了少數人逃入崤山;四面被圍,饑寒交迫,李自成走投無路。幾次上吊,都為他的養子李雙喜所救。

既然死不成,便只有突圍,李自成下令,把所擄掠來的婦女,殺得一個不留,帶了五十個人,騎馬往南沖。如果合圍堅守,李自成非困死在崤山中不可,只以楊嗣昌的一念之差,放了他一條生路。

楊嗣昌是極受崇幀帝寵任的兵部尚書;此人的短處在於只會紙上談兵;他認為自古以來,不管圍城還是圍敵,一定要留個缺口;如今不如空武關一路,另外在步關內外設下伏兵,李自成突圍經過,伏兵齊發,可以一擊而盡。

他這時在前線督師,說的話就是命令,於是守步關的左良玉,奉令撤離。就在這空隙中,李自成拚命衝鋒,伏兵尚未部署停當,他已逃出武關,躲入湖北鄖陽、均縣的深山中,靜靜喘氣。

這年久旱不雨,陝西、河南、山東、山西大飢荒;饑民無所得食,也成了流寇,李自成就是這樣裹脅了河南的好幾萬饑民,聲勢復振。自鄖陽、均縣,一路往北,燒殺擄掠,到了崇頓十四年正月,終於包圍了洛陽。

洛陽是神宗第三子福王的藩國;他的母親鄭貴妃,得寵數十年,所以福王就藩時,行裝中除了數不盡的內府珍寶以外,另外撥給數萬頃的莊田,又取得了食鹽的專賣權,福王府的富足,真堪敵國。此時寇臨城下,發庫藏、募死士擊賊,頗有斬獲。但不幸地,總兵王紹禹的部下,已跟李自成有了勾結;同時有一路援軍駐紮在城外,在李自成帶兵衝到時,城門關得太快,這一支軍隊來不及撤退,吃了大虧,遷怒到城內守軍,反而投敵自效前驅。這樣裡外生變,不過兩天工夫,洛陽的城就破了。

那是一場浩劫,洛陽百姓被殺的有幾十萬;王府被一把火燒得精光,福王父子組城逃命,但世子倖免,福王則仍舊被找到了。同時被捕的還有兵部尚書呂維棋,他勸福王自裁;福王貪生,向李自成磕頭求饒命,結果被肢解了雜在鹿肉中一鍋煮,李自成置酒大會,說是吃“福祿酒”。

下一個月,李自成開始攻河南省城開封。

開封是北宋的都城,金兵人寇后,重加修繕,城牆有五丈厚,李自成怎麼樣也攻不破。時來時去,膠着到了崇幀十五年正月,攻勢突趨猛烈,李軍在城牆上鑿了無數的洞,填上火藥爆炸,但依然無效。最後一次“大放”,滿天的磚瓦灰石,向外飛擊,反把李軍前隊的人馬,打得血肉橫飛。

於是李自成與另一有名的流寇羅汝才,集中了八十萬人馬包圍陳州,佈陣四十里,輪番進攻,陳州很快地陷落。

接着便是北上攻歸德府,雄州危急了。

湯家商議逃難。但四面都是流寇,而且到處都缺糧,人吃人的事已不足為奇,一大家人就是逃得出去也難活命;因此,湯斌的母親趙夫人作了斷然的處置。

第一步,她叫十六歲的湯斌,到北城外一座廟裏去讀書;李軍自南來,倘或攻破難州,他就得渡過黃河,往山東逃了過去。

湯斌自然不肯。無奈他母親真的動了氣,說他昧於大義,徒死無益!叱斥完畢,繼以聲淚俱下的苦勸,湯斌不得不勉強依從。

第二步,她囑咐她丈夫,保護她那七十多歲、兩耳重聽的婆婆逃命。湯祖契是孝子,為了護持老母,也就顧不得妻子了。聽了趙夫人的話,親自充任轎夫,抬着母親,星夜往山東曹州一帶去逃難。

於是處分了一切家務,為城破之日,趙夫人懸樑自盡。

趙夫人知書識字,早萌死志,上吊不成,冷不防又去投井;丫頭老媽子也是早有防備的,陌生人尚且不能見死不救,何況是賢德有思的主母?所以就在她撲向並欄的剎那,有人拖住了她的衣服。回頭一看,跪了一地的下人。趙夫人不能不發怒了,因為這對她是無比重要的榮辱關頭,錯過這一刻,也許就死不成;就是死成了,泰山鴻毛之間,評價大不相同。

“走開,莫誤我的大事!”她厲聲呵斥,“賊來不死,什麼叫貞節?死得不是時候,不是取義!”

道理雖正大,下人卻不能領會,環跪泣勸;就這亂糟糟,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難州城破,流寇已經打進大門來了。

“人呢,人呢!”為首的小頭目,拿刀把桌子拍得極響,“喊你們家主人出來!”

“主人都不在家。大王!”老僕湯成抖得瑟瑟地。

“這麼說,一個家都交給你了!那好,金銀珠寶埋在什麼地方?領路!”

“不知道埋在哪裏——。”

一句話未完,刀背橫掃過來,正打在湯成的嘴上;白鬍子立刻就染紅了,疼得他在地上打滾。

“搜!”

一搜把趙夫人搜了出來,拖着頭髮,橫拉直拽;趙夫人不絕口地罵,罵之不足,用腳踢、用手打,甚至用嘴咬,結果死在白刃交加的亂刀之下。至死而不曾受辱,趙夫人的志願達到了!

奉母攜子在山東、河南、河北交界一帶的曹州、衛輝、大名之間,東選西躲,一步一驚的湯祖契,在短短的三個月中,遭遇了一連串的沉重打擊。

愛妻殉節不久,老母不堪驚憂奔波,死在流亡途中,一個弟弟死在歸德,所造一子,下落不明。兩個哥哥,一個陷在睢州。凶多吉少;還有一個死在衢州,留下十歲的弱女,孤苦無依,倘或不加聞問,此生怕就再無見面的日子。

“雖是女孩子,到底是你伯父的骨血;湯家的人不多了,我要想法子去領回來。再說,女孩子又不比男孩;男孩還能自立,女孩流落,將來不堪設想。”

亂世弱女子,無以為生,如果不死,便多半會落入娼家;湯斌也覺得父親的顧慮是件很嚴重的事。

“爹!”他說,“我去一趟。”

“衢州怎麼走,你知道嗎?一直深入仙霞嶺,近江西了。往返六千里路,談何容易?脫口就說了出來,見得你不誠不敬!”

受了父親的責備,湯斌自己想一想,果然輕率;因而不敢再作聲。

“我想只有我們父子倆一路去。”湯祖契說,“清兵已經南下;史閣部擁立了福王世子——一這位世子雖是頭號紈袴,不過經此巨創,也許有所作為。再說史閣部擁護他,當然是看得他有出息。我們看看去!”

於是父子倆跋涉南下,雖然走得腳上起了水泡,到晚來只要有一席容身之地,湯祖契一定還要課子;。也只有聽得湯斌的琅琅背誦,侃侃講義,他才能忘掉道路流離的苦楚。

到得南京一看,湯祖契的心,整個兒涼了!福王父子在洛陽的一切,他原是深切了解的,總以為老福王讓李自成“吃福祿酒”吃掉,小福王無論如何想起父親臠割生烹的慘絕人寰的死相,也會食不下咽。誰知不然!在馬士英、阮大杴報弄擺佈之下,搞得烏煙瘴氣,光是朝朝演阮大鋮的“燕子箋”、“春燈謎”;夜夜選秦淮妓女侍寢,就把湯祖契氣得覺都睡不着!

“這簡直成了禽獸世界,不可以一日居!”湯祖契說,“我們趕快走吧!到衡州去。”

“是!”湯斌很興奮地說,“衙州是詩禮之鄉!”

因為,孔子的南宗在衙州。

宋徽宗末年,金兵入侵,擄了徽、欽二帝北去;康王趙構,由於哲宗所廢的盂后的主持,接承大統,是為高宗。在建炎初年南渡,建都臨安;那時在曲阜的衍聖公,是孔子的第四十八代孫孔端友,他奉了子貢所手刻的孔子楷木像,扈從而南,定居在衢州。

高宗賜了衢州的官田,孔端友依照曲阜的規制,建立家廟;終南宋之世,一百六十餘年,衍聖公都由孔端友的子孫承襲。宋亡元興,不承認衢州孔家承襲衍聖公的資格;而且孔廟也毀在兵火之中,於是曲阜恢復了衍聖公府。衢州孔家則被稱為“孔子南宗”。

明代宋興,當然沒有再度更張,以南宗承襲衍聖公的必要;但衢州孔家的境遇,比較好得多了,永樂初年,重建孔廟;正德元年,將南宗的孔子第五十九代孫孔彥繩,授職為“五經博士”,這是個世襲的職位,不須到國子監供職,專管衢州孔廟的祭祀。

正德十五年,衢州孔廟移建於衢州府城中的“西安縣學”;南宗孔家的門第,漸次興旺,湯祖契的哥哥,因為偶然的機緣,成了孔家的食客。因此,湯斌隨父到了行州,很容易地得到了瞻仰孔廟的機會。

流寇的猖狂,福王的荒淫,馬阮的奸惡,江淮四鎮的跋扈,以及一路流離中所看到、聽到的悲慘景象,使湯斌從極端痛苦中,得到一個領悟,這已不是改朝換代的亡國之痛;是禮樂消沉,人心崩潰,空前未有的亡天下的大危機!在衢州孔廟中,湯斌徘徊苦思,決定雙肩擔負起振興文教,挽救人心的重任。

往返奔波六千里,湯祖契終於帶著兒子和侄女兒重新回到家鄉,那已是第二年,也就是清朝順治二年的年底了。

衢州城內,一片荒涼;湯祖契訪尋終日,才找到了家園的原址。父子倆一起動手,就斷垣殘壁間,草草搭起一座聊蔽風雨的茅棚,暫且安頓了下來。

重建家園的工作,相當艱難,但也相當順利;順利的是湯家一向待佃戶忠厚,而湯祖契的熱心、魄力,又是久為鄉里所信服的,所以聽說他們父子回鄉紛紛不期而集。但是,“人多好做事,人少好吃飯”,接着這番順利號召而來的,便是覓取糧食的艱困——大亂之後,所缺乏的一定是糧食、種子、農具和耕牛;這時唯有跋涉他鄉去設法買糧食;人多糧少,就只有束緊褲帶,半飢半飽。

湯斌少年時的境況優裕,但這幾年傷心慘目的生活,已經把他磨練成一個最能吃苦的人;起先是不忍之心,吃得太飽,會使他想起活活餓死在溝壑之中的老弱婦孺,反黨胃中不舒服。以後書讀得多了,便有這樣一個心得:“節用最關治道!”秦滅漢興,如果不是文帝的儉樸,何來以後的盛世?“開元之治”媲美貞觀,只以玄宗不知節用,幾年工夫,就召來安史之亂。同時他也深深體察到,多少有抱負、才具的好官,原可以暢行其志,把自己的分內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處處妥貼,只以不知節用,在取予之間不謹,或則清譽有玷,受人扶制;或則一時收功,留下後患,特別是地方大僚,犯這個毛病的很多,像胡宗憲,能用俞猷、戚繼光平定東南沿海的倭亂,但起居奢華,擬於王侯,一方面造成奢靡的風氣;一方面又造成了賄賂的風氣,貽害無窮。看到了這一點,湯斌不須立志,自然而然地就能夠甘於藜藿。

湯家,很快地又顯得熱鬧了;湯斌娶了馬秀才的女兒,是個極賢德的妻子,婚後一年,生了兒子。依照族譜中的排行,湯斌這一輩用“文”字,下一輩用“水”字,湯祖契替長孫取名為湯溥。

湯斌的堂弟,也就是他那死在歸德的叔叔的兒子,流落在曹州府,為一個鄙吝的土豪所收養。那土家知道湯祖契到處在打聽侄兒的下落,曾有話傳出來,不惜任何花費,但求尋着侄兒,因而把這個湯家的少年,視作奇貨;偽造了一張契約,說湯祖契的弟弟,是把侄兒子賣了給他的,數年衣食,所費不貲。這樣經過多次的談判,託人居間調解,湯祖契才能把侄子贖了回來,為他娶妻,同時還分了兩百畝田給他,希望他能撐起自己的門戶。

然後,湯祖契自己也續了弦;那是出於湯斌的勸諫。湯祖契雖是望五之年,身體卻異常健碩;但老來無伴,而且有些起居瑣事的侍奉,又非兒媳婦和侄女兒所能盡心,湯斌覺得父親應該有個伴,而他又是不主張納妾的,所以表示希望有一位繼母。

他的繼母姓軒,是個老小姐,嫁了湯祖契覺得相當稱心,因為那一雙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兒子兒媳,對她盡心盡禮,異常敬重。不久,軒夫人生了一個女兒,湯斌則又生了一個兒子;人丁興旺,而且上慈下孝,越發顯得一片發皇的氣象。

就在這儉樸安定的幾年中,湯斌在學問上已大有成就;他是個於書無所不窺的淵博之士,但他沒有陷溺在書城中,而且對那些成天鑽人書本里,不問世務的人,不以為然。

因為正心誠意的理學,往往流於空談,“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試問於世事何補?還有一班學者,以考據的態度,窮年兀兀,去分辨朱熹和陸九淵的異同,以及宋朝程、朱一派和明朝王陽明一派如何抵觸?於是門戶之見,頑固不化;信奉程、朱的,只要罵王陽明,就算是衛道之士。這種態度,在湯斌看來,根本就不是有用的讀書人。

因此他有幾句話,成為當頭棒喝:“學者讀書,不務身體力行;專為先儒辨同異,亦是玩物喪志。”因此,他不薄程、朱,而更信服王陽明,因為王陽明是知行合一,能夠將他的讀書心得,經世致用的人。也因為如此,他不願做個隱士;同時他覺得必須應考人仕,只有通過這條途徑,他才有為生民造福的最大的機會。

於是在中了舉人以後,他在順治八年秋天進京,參加順治九年春天的壬辰科會試,中了進士。從這年開始,恢復明朝的制度,從進士中揀選庶吉士——一這是專為造就第一等人才的辦法,大致起於明朝永樂年間,選取新進士中,才資英敏而年輕的,在文淵閣讀書,待遇非常優厚,由司禮監供給筆墨紙張;光祿寺預備早晚膳食;禮部供給蠟燭燈油及月俸;工部在皇城內東華門附近找一所寬敞的房子,以供住宿,皇帝時常到文淵閣親自出題考試,查看學業的進度。五天休沐一天,放假出宮;派太監及錦衣衛官員,隨行照料。

到了天順二年,定下規制,不是翰林出身不能當宰相;因此,被選為庶吉士的,號稱為“相儲”。但庶吉士並非每科都選;最初是隔一秋選一次,以後或者三科並選,或者數科不選,甚至有九科不選的。

進士膺選為庶吉士,稱為“館選”,人館就學,便稱“開館”。館中有資深的翰林指導,名為“教習”,三年學成“散館”;當然要經過一次考試,成績優良的,留在翰林院,謂之“留館”,授職為編修或檢討,通稱為“翰林”,其次則授職給事中或御史,是為“言官”。

清朝開國,在順治三年開科取士,以後又有四年、六年兩科,總計取中的進士已有一千一百人之多,而始終未選庶吉士;到了九年壬辰科試畢,便有人建議恢復,按照省分的大小遴選,直隸、江南、浙江大省,每省各選五人;河南算做中省,只選四人,湯斌就是四人之一。

在這三年中,湯斌如人寶山,只愁取之不盡;因為宮中所藏的書,無所不有,而有許多是外間所難得一見的“秘笈”。同時,明朝歷代皇帝的實錄,及內外大臣的奏疏,亦有機會可以細讀。但苦於卷帙浩如煙海,唯有夜以繼日,挑最精要的口涌手鈔,苦讀不休。

三年散館,湯斌以成績優異,授職為國史院檢討,這時正是修明史之議,舊事重提之時。明史的創修,起於順治二年,但以奉旨纂修的大臣,都是投降滿清的“貳臣”;不但下筆為難,而且還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流弊,有個最無恥的馮銓,甚至偷竊了最原始、最珍貴的史料。

馮銓是直隸琢州人,他是天啟年間萬惡太監魏忠賢的乾兒子。明朝亡於宦官,而魏忠賢則是罪魁禍首,馮銓又為魏忠賢的心腹,所以從天啟年間起,他就為正人君子所不齒。崇禎二年定“逆案”,馮銓自然“榜上有名”,得了杖責和徒刑的處分,准予捐贖為民。閑住了幾年,等清兵入關,他是最初投降的“貳臣”之一,以明朝的大學士授為清朝內宏文院大學士。順治二年,奉詔與洪承疇等人纂修明史。

隔代修史,最主要的憑藉,就是前朝的實錄和國史館的傳稿。國史館為前朝的大臣立傳,而實錄則為皇帝一生事迹的記載;皇帝在世時,一言一行有“起居注”,皇帝崩后,根據起居注整理編纂,成為編年體的史料,就是實錄。國史館的傳搞不存,還可以根據被傳者的家乘及其他野史來寫成傳記;而皇帝的實錄如果缺乏,就不知如何着筆了。

馮銓因為這個緣故,得以進入庋藏前朝實錄的“皇史囗”,發現天啟年間的記載,對他非常不利;尤其是天啟四年—一這一年魏忠賢到涿州去進香,護衛的鐵騎如雲,蟒袍玉帶的大臣,陪待左右;警蹕傳呼,與皇帝出巡無異,而馮銓也就像“叩閽”似地,跪伏道旁,痛哭流涕地陳訴,說他的父親馮盛明,當河南左布政時,以讀職被彈劾,是“東林黨”的陷害。

以無錫東林書院為基礎的,敦品勵行之士所結合的一個集團,被人稱為“東林黨”,正是魏忠賢所深惡痛絕的眼中釘;因而馮銓的陳訴,很容易打動他,將馮銓任用為東宮官屬的少詹事。其時“鐵漢”楊漣,一彈劾魏忠賢二十四款大罪;魏忠賢頗為恐慌,馮銓向他進言,教他不必顧忌,儘管用高壓手段,茶毒東林。因此,馮銓的罪惡,並不比其他“閹黨”巨擘,如崔呈秀等人來得輕,此已成當時的公論。馮銓怕天啟四年的記載,有公之於世的一天,便起了釜底抽薪的盜心,把這一年的實錄悄悄兒偷走了。

明朝末年的實錄,本來從天啟七年以後就不存的,現在更少了天啟四年這一年,因此纂修明史的工作,越發困難,馮銓等人奉詔從事,只是仿照通鑒的體裁,草草敷衍,略有幾本而已。這一部判明一代興亡得失的正史,還須從頭做起,而最要緊、最基本的工作,便是訪求天啟、崇禎兩朝的史料。

於是順治五年、八年,都曾有人上奏,建議以重金購求所缺明實錄的抄本、發佈政令及人事動態的“邸報”,個人撰述的野史。同時要求各衙門,將有關政事的檔案,移送內閣。但是,效果不大,因為握有此項史料的人,或者心存忌諱,或者怕輕易被毀。在他們看,像馮銓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樂見有一部完整的明史;如果有了,“貳臣”的原形畢露,醜惡不堪,如何還能靦顏偷生?

事實上也是如此,由於貳臣的立場不正,要期望從他們手中出現一部明史,根本就是妄想。湯斌早就看準了這一點,所以也早就有志於此。多少年以來,他就不斷將看到聽到的忠臣烈士、義夫節婦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忠實地記載着保存着,希望有一天能夠為他們表揚於天下,留芳於萬世。

對於纂明史的條件、方法,他當然也有一套看法,平日也曾對長官談過;但是所有的長官都暗示他不必多事。於是得到一個可以向皇帝講話的機會,他自然不計個人的安危得失,毅然盡他的言責。

那時是順治十二年,跋扈的攝政王多爾衰死後,在滿洲貴族中引起的明爭暗鬥,尚未平息;而投降的貳臣,接續着使明朝加速崩潰的東林與閹黨的鬥爭,衍變為區域性的“南北之爭”,樹立門戶,勇於私鬥;而各省則盜賊蜂起,水旱災荒不絕,天資過人而樂於親近文士的十八歲的皇帝,決意整飭政風,恢復了明朝巡按御史的制度;樹立鐵牌,禁止宦官干政,同時下詔求直言:

親政以來,五年於茲,焦心勞思,以求治理,日望諸臣以嘉謹入告,匡救不逮。乃疆國未因,水旱頻仍,吏治墮汗,民生憔悴;保邦制治,其要莫門!諸王大臣皆親見祖宗創業艱難,豈無長策?而未有直陳得失者;豈朕聽之不聰,虛懷納諫有未盡歟?天下之大,機務之繁,責在一人,而失所輔導;朕雖不德,獨不念祖宗培養之澤乎?其抒忠藎,以慰朕懷!

過了幾天,更明文規定,京官七品以上,外官知府及副將以上,“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隱。”皇帝有這樣的誠意,湯斌覺得自己不說話,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不許可的。

於是他寫了一道“敬陳史法”的奏疏,送了上去;奉旨發交“所司大學士”擬議,因而惹得他的長官,大為不滿。

湯斌對修明史的見解,不是人云亦云的陳言,確有深入而不易為一般人所覺察的發現,他說,明朝的實錄,亦有未必可信的,如明成祖奪他侄子建文帝的天下,即有許多隱諱。其次,明朝二百七十餘年,“英賢輩出”,雖未做官,而懿行至性,可為楷模,而這些人物在實錄及史館的傳稿中,是沒有記載的。複次,正史中除了皇帝的“紀”和皇后以下的“傳”以外,還有綜述天文、地理、職官、科學,以及兵刑、財賦、藝文的“志”;列陳諸侯宰相的“表”,如果“不得其人,不歷其事,不能悉其本末原委”。因此,他對修明史的辦法,歸納為八個字的宗旨:“立法宜嚴、取材貴備”;完備的史料,存在於民間,“今日時代不遠,故老猶存,遺書未燼”,正該及時“開獻書之賞,下購求之全”。

搜求遺書,原是大家一直在談的,但從沒有人像湯斌般說得這麼切實。湯斌的用心,是要保存歷史的真相;而那般貳臣,最好淹沒真相,免得他們出乖露醜,因此他的建議,成了逆耳之言,但道理上站得住,不好說什麼。

終於,他們抓到了他的“毛病”。湯斌說:宋史修於元朝至正年間,特別傳述文天祥的忠;而在順治元、三年間,前明諸臣,也有“抗節不屈,臨危致命”的,這與叛逆不同,“宜令纂修諸臣,勿事瞻顧,昭示綱常於世”。這段話在湯斌就事論事,只為綱常名教着想,無意於語中帶刺,譏嘲什麼人;但在那些身受明朝重錄,而又靦顏事清,好官自為的大老來說,卻有刺心之痛,切骨之恨。

湯斌的官職是國史院檢討,所以“內三院”——-一宏文院、秘書院、國史院的大學士,都是他的長官;當然,真正的長官是國史院大學士。

那時的國史院大學士有兩個,一個名叫黨崇雅,陝西寶雞人,湯斌出生之前兩年,他就中了進士,在明朝的官做到戶部侍郎;人清后,老病侵尋,不大管事。

管事的另一個國史院大學士,在明朝也是個情郎;他是蘇州密邇的吳江人,名叫金之俊,字豈凡。李自成破京師時,他曾飽受凌辱;多爾袞入關,降了清朝。雖事二姓,卻與同時的貳臣,馮銓的無恥、劉正宗的忮刻、王永吉的姦猾,有所不同,總算是個有心人。有名的“十不從”,就是他的創議。

據說當多爾袞招降明臣時,他曾提出一個條件,要答允他十件事,方肯投降。多爾衰找了他來,當面詢問;他所作的要求是保留一部分漢家的衣冠文物,概括為十從十不從:

開宗明義第一款,“男從女不從”,男子薂敫發,女子仍舊梳原來的髮髻,不跟旗人婦女學梳“兩把兒頭”或者“燕尾”。

男子生前守清朝的法度,死後的喪儀,仍用明朝舊俗,這是“生從死不從”。死既不從,則陰世的一切,自然跟陽世不一樣;做佛事超度,什麼“疏頭”、“路引”,都從明朝的花樣,與清朝無涉,所以叫做“陽從陰不從”。

做官的,高坐堂皇,觀瞻所系,自不能不穿朝珠補褂馬蹄袖的清朝官服,但隸役依!日是明朝“紅黑帽”的打扮,這叫“官從隸不從”。官宦從了,然而婚姻是一人一家之事,可以不從,所以新娘子鳳冠霞帔,儼然明朝命婦,這是“仕宦從婚姻不從”。

再有就是“老從少不從”,孩子們百無禁忌,穿什麼都可以。至於“儒從而釋道不從”和“娼從而優伶不從”,是遷就事實,因為僧衣道袍,由來已古;而戲台上既然扮演的是前朝的故事,就必須用前朝的服飾。

最後兩款,關係清朝的開國規模,“國號從官號不從”,國號大清而官號仍舊是大明的六部九卿,總督巡撫;“役稅從文字語言不從”,起先滿洲人說滿洲話,漢人用漢語,到後來連滿洲人也不能不用漢文,說漢語了。

這“十不從”又叫“十不降”,算是金之俊不忘祖宗,但也幫了清朝的忙,得以懷柔漢人。也就因為如此,金之俊深得皇帝的信任。當他接到交議的湯斌的奏議,感到十分為難;因為他是個相當通達的人,不以為湯斌的建議是錯誤的,但是他是個會做官的人,覺得湯斌的建議,有些不合時宜。

於是只好交付同官公議,別人都還好,只有馮銓氣急敗壞地說:“湯斌是什麼意思?莫非反抗大清朝,都算忠義?這不是鼓勵百姓造反嗎?”

他扣下來的這頂“帽子”,太大太重,誰也承受不起。因此有心為湯斌開脫的人,也不敢開口了。

“這是獎助抗逆!豈凡,”他指着金之俊說,“應該奏請擬旨嚴飭。”

由於馮銓的堅持,金之俊不能也不敢有何異議,就照他的主張定議。“獎逆”的罪名非同小可,湯斌的同年同事,無不替他捏一把汗,勸他趁早設法疏通。

湯斌卻泰然得很。在擬那道“敬陳史法”的奏疏時,他已經把利害得失考慮過了;他所着重的只是反躬自問,所想講的話,是不是出於本心,還是為了應詔陳言,敷衍塞責;還是有感而發,一時牢騷;還是名心本凈,動人耳目?夜靜更深之際,此心湛然,表裏澄澈,可以確定這些話是自己一定要講的。既然如此,安危禍福,在所不計;正與王陽明在龍場驛的心境相似。

那時皇帝住在南海子—一在永定門外之二十里,元朝名為“飛放泊”,是豢飛禽走獸之處;至明朝永樂年間,大加擴充,圈地一百二十里,修建一道長一萬九千多丈的圍牆,中心是一座高六丈,直徑十九丈的高台,題名“晾鷹台”作為春萸秋狩的講武之地。人清以後,在正北的大紅門內,修了一座新行宮;皇帝因為不廢騎射,同時便於與文學侍從之臣講論經史,所以駐蹕南海子的時候極多。

他的文學侍從之臣,是前一年親自選定的,一共七個人,都是品學兼優的翰林。其中最受寵信的是方玄成,出身於安徽有名的世家;提起“桐城方家”,海內無不敬仰,崇禎年間名震江南的“四公子”中,有個湖廣巡撫方孔炤的兒子方以智,就是他的宗族。

方玄成的父親叫方拱乾,天啟進士,在崇禎朝是東宮的講官。李自成破京城,他被流寇抓住,後來設法脫身,逃到南京。那時南京正在鬧真假太子案,如果太子是真,福王就得讓位;因此馬士英和阮大鋮一開頭就打定了主意,這個太子假也是假,真也是假,非把他弄成假的不可。

當然,福王是無有不同意馬、阮的主張的,他把崇禎朝當翰林編修的劉正宗找了來說:“太子如果是真的,你們怎麼安排我?你們是從前的講官,應該仔細認清楚。”

這個暗示,劉正宗完全明白,當時便表示會意。但劉正宗雖是翰林院編修,派充東宮講官,只因明朝不大重視皇子教育,他就從來不曾見過太子。所以在宮門會審時,只好多方設計套問;想問出他是不是穆宗的小女兒延慶公主駙馬王昺的侄孫王之明?

這個自稱太子的十八歲少年,真的就是王之明。但他年紀雖輕,言詞老辣非凡,問他是不是王之明,他厲聲答道:“你們何不說‘明之王’?”

因為裝得極像,把所有會審的大官兒都唬住了。劉正宗無可奈何,只好老實跟馬士英報告,實在沒有見過太子,無法分辨真偽。

“那麼,”馬士英焦躁地說,“總有人見過太子。我就不相信,這麼許多京官,就沒有人能識破真相!”

“只有一個。原任翰林院侍讀方拱乾為太子講過書。”

“那就找他來認。”

“是的。”劉正宗說:“方拱乾因為投逆的案子,現在關在鎮撫司。”

“這還不容易,馬上釋放!只要他認出假的來,不但免罪,我還要復他的職,升他的官。”

於是方拱乾被放了出來。劉正宗用全帖把他請到家,迎面一見先道喜;說明經過,要求幫忙。方拱乾唯唯稱是。

第二天仍舊在午門會審,假太子依然是那副煞有介事的派頭。等劉正宗陪着方拱乾一到,假太子立刻以尊師重道的神態,起身作揖:“方先生,想不到在這裏相見!”

方拱乾一看,不是太子!但是,他恨福王荒淫,馬士英、阮大鋮奸惡,有意不說真話;既不答應“太子”的招呼,也不說太子的真假,身子往後一縮,躲入人叢中,悄悄溜走了。

這一下,照聽審的人看,明明已經認出是真,不過有所忌諱,不便明言而已。當時情況弄得很尷尬,有人說太子是虎牙,腳底下有兩顆痣,七手八腳把“太子”的嘴巴扒開,鞋襪脫掉來驗,都不相符。

“這明明是冒充!”東閣大學士王擇,拍着桌子喝道:“不動刑,諒他不招。上夾棍!”

“太子”一上夾棍,疼得“太祖”、“皇考”亂喊。就在這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江淮四鎮”之一,駐兵儀征,比較正派的靖南侯黃得功,派了一名提塘官,飛騎到“行在”,遣來一通奏疏,抗議會審太子,說“東宮未必假冒,先帝子即大子;未有了無證明,混然雷同者。臣恐在廷諸臣諂徇者多,抗議者少,即明白認識,亦不敢抗詞取禍。”言外之意,真亦是真,假亦當真,以便維繫人心。這與馬、阮的主意,正好衝突。

黃得功外號“黃闖子”,十二歲當兵就殺過兩個清軍;性如烈火、嫉惡如仇,惱了他,說不定提兵渡江,以“清君側”為名,後患不堪設想。只好暫且把“太子”收監。以後預親王多擇下江南,將“太子”帶到北方,不知所終。

劉正宗與方拱乾都投了清,雖是同朝為官,劉正宗因為辨認太子的嫌隙,把方拱乾痛恨不止,總想找機會整他;但遷延日久,看樣子機會越來越渺茫,因為方玄成的地位,已足以衛護他的父親。

方玄成比湯斌早一科中進士;從被選“入帷幄,備顧問”后,皇帝跟他非常投緣,名為君臣,如同朋友,有時不叫方玄成的名子,叫他的號:“樓同!”甚至有時還開玩笑。

有一次皇帝聽人說起,方拱乾的四個兒子,起名字都由“文頭武腳”,所以玄成的三個弟弟,叫做享咸、膏茂、章酢。皇帝隨即笑道:“於戲!哀哉!也是文頭武腳。”皇帝出此這樣沒有顧忌的戲謔,可以想見他對方玄成是無話不談的。

因此,看到金之俊和馮銓的復奏,他就先問方玄成:“湯斌為人怎麼樣?”

“敦品勵行,學問優長。”方玄成答道:“不過臣知此人還不深。請皇上召曹本榮來垂詢。”

曹本榮是方玄成的同年,也是備皇帝顧問的七詞臣之一。他是湖北黃岡人,為人講學,與湯斌的氣味很相投,布袍蔬食,清節自勵,講究踐履篤實;待人外冷內熱。他也是研究陽明之學的,但並無門戶之見,纂過一部很有用的書,叫做《五大儒語錄》。

五大儒是程頤、朱熹、陸九淵和明朝初年的薛瑄及後來的王守仁。程、朱、薛是一系統,陸、王又是一個系統,而兼尊並重,正與湯斌的主張相同——他的行輩較高,湯斌很受他的益處,論關係是在師友之間。

因此,皇帝召見曹本榮,自然對湯斌是有利的,但是他也並不是阿私所好,說的都是實話。

聽到趙大夫人罵賊而死的故事,皇帝頗為感動,“原來是節母之子!”他說,“有母如此,其子可知!”

“皇上聖明,”曹本榮提到“敬陳史法”疏,“湯斌本意,為萬世綱常着想。詔求直言,為巨者,自當仰體皇上求治之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至於湯斌本人,言行必符;縱有鰻直的話,伏乞皇上察其本心,恕其愚直。”

“當然,當然。”皇帝看着方玄成說:“樓岡,你看怎麼辦?”

“湯斌的本意在砥礪氣節;皇上欲求氣節之士,以為忠義之臣,這正是獎勵激勵的機會。”

皇帝天資英敏,一聽這話,立刻就懂了,輕輕拍着御案:“說得對!你們去把湯斌找來!”

於是曹本榮回去找着湯斌,帶到南海子去見皇帝。看他神態靜穆,舉止端謹,皇帝便覺得他是個學養有素的有道之士;等問到家世、經歷和學問,更覺得他人情練達,襟懷寬闊,抱着濟世救人的弘願。當時便感到躊躇,不知是讓他留在京里,擔任作育人材的職司,還是放出去做一個堪為榜樣的地方官?

不論怎麼樣,當時總是高興的;皇帝不但獎許他的忠誠,而且還安慰他,不必對金之俊和馮銓介意。皇帝非常通達,很坦率地說:“金之俊、馮銓問心有愧,為他們自己留地步,不能不說你‘獎逆’。尤其是馮銓的話,都是有作用的;不過我另有看法,他說:‘人有優於文而無能無守的,有短於文而有能有守的;南方人優於文而行不符;北方人短於文而行或善。’這句話是在攻擊陳名夏,樹立南北門戶。照我看,他自己就是‘優於文而行不符’,不過我也不能因人廢言,他勸我‘取文行兼優者用之’,這話更不錯。”

“是!”湯斌答道,“皇上虛己以聽,是則臣下不肯直言,就更有負聖心了。”

“‘虛己以聽’四個字談何容易?不過,我也總要多想一想推求本心,辨個是非。朝廷立賢無方,只要不立門戶,不分地域、不挾私嫌、不作苛評,你們的話,我無有不聽的!”

對這四個“不”,湯斌很冷靜地反省了一下,一樣都不犯,因而此心更覺泰然。同時,回到國史院,依舊孜孜不倦地做他的學問,並不因為皇帝召見,大為嘉許而稍有得色。

唯一的改變是,他在國史院中的工作更勤奮了。他原來做分內撰述清朝國史的工作,就定了一個宗旨,要把前明抗節致命的忠臣義士的事迹,盡量保留下來;現在面奉皇帝的溫諭,益發無所顧忌,就事論事,振筆直書。但是每一篇稿子完成,送到長官那裏核閱時,總被刪改得一塌糊塗;湯斌每每據理力爭,爭不過就只好自己錄下一個副稿,作為史料,留待將來修明史的參考。

到了秋天,他的職位應該要調動了。京官中清秘之職及御史,給事中等言官,在升遷上,一向優於六部的司官;進士點為庶吉士,教習期滿,照例授職為編修或檢討;編檢第一次陞官,名為“開坊”,往往升詹事府的中允,或贊善,七品官升為六品,以後就是五品的侍讀、侍講、庶子、洗馬等等;四品的待讀學士、侍講學士、國子監司業等等;再以後就是三品京堂、二品的內閣學士,一路扶搖直上。但六部的司官,如五品的員外,便須轉九階,方得成為四品的通政使參議,因而有“九轉丹成”的嘲濾。

而湯斌的“開坊”,是由從七品一躍而為正四品——自順治十四年起,定下一種“內升外轉”的制度,清秘之官,陞官外調,規定編修,檢討外用為各行省巡守一方的按察副使,也就是府以上的“道”。

順治十二年九月,皇帝降一道手敕給吏部,上面這樣寫着:“翰林官員,讀書中秘,習知法度,自能以學問為經濟,助登上理。茲朕親行裁定十八員,皆品行清端,才猷贍裕,各照外轉;應得職銜,升一級用。”

另外附着一張名單,第一名就是湯斌,他被授為陝西潼商道,或稱潼關道。

道有“守道”、“巡道”之分,守道又有因地、因時制宜的兼管專職;潼商道是“兵備道”,而潼關是三秦門戶,天下重險,皇帝特授湯斌為潼商兵備道,無形中便有付以鎮守關中、照顧中原及河東重任的意味在內。

然而這是一個最苦的苦缺,也只有湯斌才能吃得下這分苦。他本來的打算是,想從京師一直南下,回睢州省視老父,再西經開封、洛陽,出函谷關到任;但計算赴任的限期,不容他如此做,只好打消了原來的計劃。

照規矩,外官赴任,而且是像他這樣的四品道員,可以到兵部領取牌票,沿路由驛站替他準備夫馬食宿;這些費用,當然是攤派在老百姓頭上。湯斌不肯這麼做,他花官俸買了三頭騾子;主僕二人各騎一頭,還有一頭馱行李,行李只是兩副破舊被褥,一個竹子做的書箱,裏面是幾十本必不可少的書。

就這樣像窮書生趕考似地,由京師往南到石家莊折而往西,出娘子關入山西省境;沿着大路往西南走,在風陵渡過河,到了潼關。

潼關在軍事的部署上是“協”;協設副將,是次於總兵的二品武官。

湯斌一到潼關,把關的兵丁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裏、看他一主一仆,人畜俱瘦,行李蕭然,料知沒有“油水”可撈,倒也不曾難為他,放他入關。

湯斌久慕這函谷西來的隘口,北帶洪流,南負峻壁,黃河如帶,秦嶺如礪的雄關,形勝壯絕,所以一進關門,命僕人暫且歇腳,自己跨着毛騾,加上一鞭,由馬道直上,想到城頭上先眺望一番。

“喂,喂!”有個把總大聲在喊,“你這傢伙在幹什麼?”

湯斌一想,不錯,他守城有責,當然不能讓人輕易上機要重地去窺探。這是自己沒有做對,應該先把身分告訴他。

於是,他停了下來,等那把總走近了說:“我姓湯,新任的潼關道。想到城上去看一看。”

“你是個官?”那把總將他從頭望到底,眨着眼,皺着眉,然後使勁搖頭,“把你放到鍋里去煮,也煮不出官味來!”

湯斌笑了,“莫道你這麼說,我自己也覺得不像個官。”他問,“你們長官張副將在哪裏?”

“副將在衙門裏。你要見他?”這把總也還忠厚,“你真的是什麼潼關道?不要開玩笑!不然害我吃軍棍。”

“我跟你無冤無仇,害你做什麼?而況,我若是冒充,豈不犯罪?”

“對!對!你的話有理。請你給我一張名帖,我帶你去見副將。”

“好的,請你跟我來。”

回到城下,湯斌從竹箱裏取出一張名帖交了過去。心裏在想,自己這副行徑裝束,料那張副將也未見得相信自己的身分;因而順手把吏部選官的憑文、兵部馳驛的牌票,都取了出來,帶在身邊。

果然,張副將接到名帖,雖開中門,以禮迎接,眼中卻露出十分困惑的神色,“我不曉得湯副使到任,”他說,“不曾接到前站的‘滾單’。”

前一站通知后一站,將有哪位大官到達,以便後站預備供應的通知,名為“滾單”。湯斌不擾地方,自然就沒有通知了。

“你沒有‘滾單’,我有兵部的牌票。”湯斌把證明身分的文件,送給他看,“地方殘破困苦如此!我不願意再加重他們的負擔。在這裏也是一樣,我不住驛館,請派人領路,找個小客棧住下,接了事住進官舍,彼此兩便!”

吏部、兵部的大印,朱紫爛然,這是不能假的;同時張副將也知道皇帝親簡的十八名道員,都是清廉檢朴的讀書人,所以這下才相信他確是新任的潼關道。

等到相信了,不能不敬重,要留他住下。湯斌自然不肯,最後只好依從,為他找了個極簡陋的客棧住下。

哪知這一來是害了那客棧,因為潼關的地方官,得知消息,紛紛前來拜候;門前車馬喧闐,以致小本營生的負販行商,望而生畏,不敢再到這家牌號“盛興”的小客棧來住宿了。

“這樣子不是事!”湯斌跟他的僕人湯本說,“一到潼關,還沒有替百姓做事,倒先叫人受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湯本也是個性情耿直,而寧願自己吃苦,待人寬厚的人,聽得湯斌這樣說,便即答道:“我明天一早出去找廟。”

湯斌到哪裏都是住廟,而且只住古廟、小廟、破廟;所以僕人這樣建議,主人亦欣然依從。

第二天黎明,湯本上街轉了一圈,在東城找到一所道觀,名為“玉皇觀”,還是宋朝所建,殘破不堪,而地方甚大,裏面有個老道、年紀已經七十多歲;湯本跟他商量,要租兩間房暫住幾天,老道一口答應,但不願收取租金。

“你不肯收租金,那就談不成了。”湯本說道,“我家主人從不白住人家的房。我看這樣,最多住半個月,我送你二兩銀子。”

“隨便!”那老道是倔脾氣,說話不中聽:“你家主人錢多得用不完,就分兩個我用。”

湯本笑笑不響,給了二兩銀子,動手收拾;等打掃乾淨,借了觀里的破舊傢具,略略安設停當,回客棧去搬行李。

於是湯斌把“盛興”店的店主找了來,和顏悅色地問道:“掌柜的,你這店錢怎麼算?”

“回大人的話,店錢不用你費心;自有驛站來算。”

“不!我自己給。”湯斌指着捆紮好的行李說:“我要搬到玉皇觀去了。”

店主一聽,大驚失色,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大人,是哪裏得罪了你老?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老寬宏大量,千萬請別生氣。”

“不是,不是!”湯斌趕緊扶他起來;接著說明了要搬的原因。

店主聽得將信將疑,世上哪裏有這等體諒人的官!所以談到店錢,死也不肯要。湯斌一路而來,也曉得行情,店錢有限,倒是昨天吃了他一頓晚飯,在這米如珠、面如銀的時世,要多給他幾個。

“你拿一兩銀子給他!”

店主還待辭謝,湯本有些忍不住了,“沒有見過你這樣子愚拙的人!”他氣得罵人,“住店吃飯不要錢,你當我家老爺什麼人?是貪官還是強盜?”

“湯本,”湯斌喝阻,“跟他好好說!”

好說無用,反倒是湯本一頓罵,才把店主罵得相信了;世上真有這樣的官!店主感激得掉了眼淚。

玉皇觀住不到幾天,湯斌就接印接事,搬到衙門裏去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出來做地方官。潼關道兼着陝西布政使司“左參政”的職銜,等於半個巡撫,在這一帶地方,無所不管;湯斌有茫然無所措手之苦。

“老爺!”湯本替他出了個主意,“聽說同州府的馬知府是位好官,不妨跟他請教一下看。”

“不錯!原該不恥下問。”湯斌立即叫湯本拿着名帖去請馬知府。

同州知府名叫馬呈祥,原籍遼東,是漢軍旗人,舉人出身,分發到陝西來當華陰知縣,因為勞績升任本府的同州知府。為人精明強幹,官聲甚好。這一次因為新任潼關道到任,特地從府治所在地的大荔縣到潼關來稟見;正有許多民生疾苦要向湯斌陳報,恰好湯本來請,正符所願。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湯斌雖是上司,但年紀比馬呈祥來得輕,所以在稱呼上很客氣;稱他“老哥”,請教做地方官該當特別注意的地方。

馬呈祥看他方面海口,眉目清疏,臉上道氣盎然,便知道這位上司是方正君子;但看樣子又像書呆,怕他不知輕重,所以說話相當留心,把一位守道應有的職掌講了一遍,接着便提到“清獄”和“兵差”兩件大事。

由於心存顧忌,馬呈祥語焉不詳,只說他自己的苦惱:“應訟本來是縣官的事,官里承上啟下,不過照轉而已。如果上頭體諒,該駁該准,毫無積滯,府里就快活如神仙了。無奈這年把的案子,總是‘提審’的多。一道札子下來,傳人起解,忙個不了。所以這清獄上頭,總要求大人體諒。”

“談不到體諒,這也是我該做的事。”湯斌問道:“就算體諒吧,要怎麼樣,才算是體諒府縣和老百姓?”

這裏面牽涉到道署的一個不法吏;都是他在從中搗鬼,歷任潼關道都拿他沒辦法。馬呈祥曉得他許多劣跡,但不敢在湯斌面前“告狀”;怕的是治不倒那不法吏,反結了冤家,以後自己在公事上就更加棘手了。

因此,他只笑笑答道:“大人細閱積案,自然明白。”

聽見這話,湯斌就無須再問。“那麼,兵差呢?”他問,“但望老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馬呈祥蹙眉答道,“潼關害在是天下要隘;於今平西王吳鎮守漢中,四川正在用兵,人馬調撥,過境頻繁,光是‘馬料’一項就不得了。如果光是分內的攤派,猶有可說;分外有分,老百姓就苦了。”

“所謂‘分外有分’,是不是正額以外,另有附加?”

“附加為公,倒也無話可說。”

這就很明顯了,分外之分,是落入私人腰包,“這你請放心!”湯斌立即表示,“在我手裏,絕不會有分外之分。”

馬呈祥站起來很尊敬地請了個安,“大人如此體恤,我替同州的百姓叩謝。不過,”他起身說道:“光是大人一清如水,是不夠的!”

“我知道了!”湯斌很鄭重地保證,“若有人敢舞弊,我一定嚴辦。除了我自己密查以外,貴府倘有所聞,請隨時見告。”

“是!”馬呈祥答應着又說:“兵差除了分外之分,再有一層難處,那就是原來只需兩天的供應,結果搞到第四天、第五天,大兵還沒有開拔。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請大人作主。”

“那就奇怪了,為何兩天不夠,要到四天、五天。”

“其中原因當然很多。”馬呈祥考慮了一下,“想來總有人不願大軍早走吧!”

“是不是趁此機會,可以假借名義,向民間需索?”

馬呈祥不置可否,只說了句:“大人明見萬里。”

這是官場中一句相當含蓄的話,可以解釋為同意,也可以解釋為不置可否,總之,內有隱情,需要仔細體察。

湯斌體會得這層意思。便不肯強人所難,去追問馬呈祥。送走了客,天已將黑,一個人坐在暮靄四合的廊下,默默思量,恨不得生兩顆心、四隻手,可以同時料理清獄和兵差兩件大事。

無奈這是不可能的,眼前還得閱卷,先從了解案情開始。於是草草吃過一頓粗糲的晚飯,把京裏帶來的茶葉末子抓了一把,沏成一壺濃茶,倒在粗磁碗裏,顏色黃濁,就像馬溺,但卻能消食提神;湯斌喝了兩碗這種只覺苦澀,毫無香味的茶,在油燈下披閱刑名案卷。

才看了上十件卷,就已約略明了馬呈祥的話;照案情來看,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用不着提審的,情節確鑿,口供明白,問得毫無差錯,提審便成了別有用心,故意挑剔。再細看這些案卷的承辦人,都是一個名叫周松軒的刑房書辦,不言可知,是此人在中間搗鬼。

但湯斌初想到此,即有警惕,深恐自己存了成見,知人不明,所以仍然平心靜氣地看着案卷,到三更天還不肯歇手。

“老爺!”湯本勸道:“該睡了。”

湯斌搖搖頭,指着高可尺許的卷牘,“我得盡一夜工夫把它看完!”他說。

一夜工夫可以看得完,這一點,湯本是相信他有此本事的。“不過,就是看得完,也不必急在這一夜。”湯本的憐主之情,化為輕微的不滿,“何苦自己作踐自己?”

“你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哪曉得關在監獄裏的人,受盡煎熬的苦楚?早早弄明白了案情,明天一早坐堂,便可發落。在我不過破費一夜工夫,在別人就等於一年——怎麼叫度日如年?那些候審的人最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湯本暗中嘆口氣,口不服心服,想一想便又說道:“老爺也該請位刑名師爺。一個人的精力,總歸有限。”

“這倒是句實在的話。我也想過,無奈有幾層難處,第一、請了幕友,便得尊重人家的地位,辦案遲速,操之於人;是那長厚的君子,倒也罷了,倘或遇着性情疏懶、脾氣特大的人,只顧上頭規定的限期,不肯額外出些力,那時我怎麼辦?不催於心不安;催了勢必賓主失歡,倒不如我自己動手。”

湯斌喝了口茶,又說第二、第三。幕友倘或從中舞弊,自然不會有證據落在外面,甚至被蒙在鼓裏,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一案中做了手腳?同時,請幕友適館授餐,必須有相當的供應,才算盡到禮數,這一下就得加重地方的負擔。凡此都是難處,想來想去,只有自己硬挺着干。

“為來為去為的四個字:於心不忍!”湯本又嘆口氣,“老爺就不知道自己這麼苦法,旁人看在眼裏,也是於心不忍!”

湯斌笑了,“這就是你少讀書的緣故。”他說,“你不知道我這麼做,中懷坦蕩,自有一種樂趣。”

湯本跟了主人這幾年,耳濡目染,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氣質,懂得為善最樂的道理;只是主僕情深,不能不勸,勸不聽只好嘆口氣,悄悄退了下去。

坐堂不到一個時辰,湯斌發落了六件案子。其中三件是徒刑的罪,照規矩在這一審終結,湯斌斟酌案情,分別增減,發交驛站服役;兩件是盜案,審明屬實,即時堂諭解省;一件是田地糾紛,屬於“戶律”,可以由縣官審結的,而前任潼關道,卻以牽涉糧稅的理由提審,提了來又關在那裏不問,顯然是別有用心的節外生枝,湯斌對這一案,在前一天夜裏就已研究過,並無提審的必要,所以問不到幾句話,已經和解而無端受了訟累的原告和被告,大喜過望,心誠地磕頭道謝,含笑出街。

審到第七件也是“戶律”中的婚姻糾葛,被告的女兒從小許配給原告的兒子為妻,當初是門當戶對,兩廂情願;到兒女成長,被告發了財,原告的家道卻中落了,因而被告悔婚,偏偏原告只有人證並無庚帖,所以縣、府兩審,都判被告勝訴,原告不服,告到道里。

先提原告,名叫孫鴻書,是個蒙館的塾師;照例問了年齡籍貫,聽孫鴻書訴了冤屈,湯斌便問:“你兒子來了沒有?”

“小兒跟了我來的。”

“喚他上來!”

孫鴻書的兒子叫少鴻。上得堂來,湯斌一看便覺歡喜;那孫少鴻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眉清目秀,氣度沉靜;湯斌先不問案情,問他的功課,知道資質很不壞,只是他那塾師父親,肚子裏沒有什麼貨色可以傳授兒子,變成“質美而未學”,着實可惜。

“孫少鴻!”湯斌問道:“你父親告人家海婚,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孫少鴻看一看他父親,躊躇答道:“我不敢說。”

“為何不敢?”湯斌鼓勵他說,“兩造對簿公堂,原是講理。你不說話,這理從何講起?”

“大人明鑒,”孫少鴻答道:“一則是父命難違;二則,是不敢議論閨閣。”

這兩句含蓄的話;別人聽不明白,湯斌卻是人耳便已瞭然;原來他不願打官司,也就是他願意退讓,這與他父親的意思相反,所以不敢明說。其次是被告的女兒,必是名聲不好,因而他說“不敢議論閨閣”。被告悔婚,他反倒替被告留餘地,宅心仁厚,更見得是可造之材。

這樣轉着念頭,臉上便浮起欣慰笑容,“孫鴻書,‘犁牛之子角如囗’”,他說,“可喜可賀!”

孫鴻書大感意外,堂上大人稱讚他的兒子,又為他道賀,真有些受寵若驚了,趕緊磕頭答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不敢當!”

“你也是讀書人,聽我的勸,‘齊大非偶!’”

“大人說得是。”孫鴻書加重了語氣說:“實在是這口氣咽不下。”

“你如肯聽我的勸,我自然有教你消氣的辦法。”

孫鴻書猶在遲疑,他兒子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孫鴻書心想,兒子不願意打官司,是無可奈何之事,於是這樣答道:“那就請大人替我們父子作主。”

“好,我一定不教你吃虧。”湯斌提高了聲音吩咐:“帶被告!”

被告早在廊下待命,遙遙望到堂上,只見湯斌對原告父子和顏悅色,笑着問話,心裏大為嘀咕,所以上堂去時,身上有些發抖。到了公案面前,雙膝往下一跪,磕了個響頭自己報名:“小人郝成,叩見青天大人。”

“郝成!”湯斌問道:“你半夜裏醒來,想到這場官司,還能睡得着覺不能?”

如何問出這麼一句話來?郝成愕了一下,辨清了話中的味道,想昧着良心說一句“睡得着”,又怕惹得堂上生氣;要照實答說“睡不着”,那就明明是問心有愧。左右為難之下,只好不答,連連磕頭。

“不用如此!你抬起頭來;我問你話,你好好回答。”

“是!”郝成把頭抬了起來,這時才發覺湯斌的臉色,不如想像中那樣嚴厲,心便定了下來。

“你的女兒多大年紀?”

“今年十六,比孫少鴻小一歲。”

這句話便露了馬腳,湯斌笑道:“照此說來,雖無庚帖,彼此的生辰八字是知道的!這先不去提它;我且問你,你可是很寵你那女兒?”

“大人明鏡高懸,不敢瞞大人,都是小的女人溺愛之故。”

“這就是了!”湯斌說道:“從來這種案子,斷合不斷分,以致親家反成冤家。夫婦為人倫之始,須得慎重,你家既不願,男家也不愛,所以我斷分不斷合。不過在道理上你是欠缺的。”

“是,是!”那郝成怕老婆,官司能打到這個結果,回去足可交代,便滿口認錯,“原是小人夫婦的不是!”

“你知道不是,是願從打還是認罰?”

“小人認罰,但憑大人吩咐。”

“罰你捐五百兩銀子助潼川書院的膏火。這雖是認罰,其實也是為你自己造福。”湯斌又說,“其次你要給孫鴻書陪不是。這兩項,你服不服?”

“服,服!小人甘服。”

於是郝成當堂替孫鴻書賠了禮。湯斌又忠告了他一番,勸他不可溺愛子女,否則將來自討苦吃。然後派禮房書辦,領他去辦捐款書院的手續。

“孫鴻書,”湯斌發落原告:“你的兒子資質過人,大堪造就。不妨到潼川書院去讀書,本道備文請潼川書院山長照料。你看如何?”

這還有什麼話說?孫家父子二人歡天喜地磕了頭,退下堂去。於是湯斌繼續問案,到了日中,幾於積牘一清;留下兩件案子,卻必得找刑房書辦來問。

“這件‘逃人’的案子,疑竇甚多,你可曾看出來?”湯斌在後堂叫了刑房書辦去,這樣問說。

這件案子所牽涉的“逃人”,是清兵入關以後才有的名堂。滿洲人從明朝萬曆年間開始,就經常以驃悍的輕騎,任意打開長城一處“邊牆”,長驅南下,由河北向山東大肆擄掠;金銀財寶以外,還擄了許多漢人,帶到關外,充作奴隸,耕種畜牧,為主人生產。等到“八旗”編成,有些奴隸編人軍隊,隨同作戰,身分提高了,雖然仍稱為“包衣”——滿洲話的“家下人”,但獨立生活,亦可做官。不曾編人軍隊,並無戰功的,依舊是“旗下家奴”,或者是准他自立門戶,但仍為主人服役,身分待遇比平民低一等的“另戶”

在關外,這些人無處可逃,只好死心塌地為旗人作牛馬;及至隨軍入關,或則不堪虐待,或則思鄉心切,紛紛逃亡。這一來,就損害了旗人的既得利益;尤其是京畿之地,前明皇親國戚的“賜田”,多為旗下貴人所佔,稱為“圈地”的大片莊園,正需家奴照料,卻忽而無人可用,更感恐慌。

因此,在順治元年,就定下處置逃人的辦法。一面在兵部設置“督捕侍郎”,四處八方抓逃人;一面規定處罰逃人的律例——一這律例中最不公平的是,對“窩家”的罰則,比對逃人本身來得重。最初定製:窩家正法;窩家左右的九家及甲長鞭一百,充軍。即使逃人又復歸其主的,亦是如此;但後來發覺,這一來,逃人縱有復歸之心,但以不忍連累窩家,亦只好作罷,因而在順治三年,改寫“逃人自歸者,窩逃之人及兩鄰流徙,甲長並七家之人各鞭五十,該管官及鄉約俱免罪。”但抓到逃人,窩家仍然處死,妻子家產沒官,出首的人得分一份。

這樣立法的用意,是要使得窩家不敢窩藏逃人,逃人失所掩護,不能不復歸原處。至於逃人的罰則,抓到一次鞭一百,逃到第三次被捕,始行正法。同時地方官也有獎懲條例,自然是有逃人者罰,抓到逃人者獎。

縱然是這樣嚴酷的刑罰,依然不能制止逃人之風;而執行督捕的官員,傷心慘目,魂夢不安,因此在上年有個有良心的督捕侍郎,上了一道奏疏。湯斌曾經讀過好幾遍:

竊思籍沒非良法也!嘗按律例,藉沒止以處叛逆,而強盜已不預焉。獨窩進律例競籍沒,行之數年而未改,豈窩逃之罪,尤重於強盜乎?抑以初時,見逃人之多,故法不得不嚴耳!今且十一年於茲,其民之死於法、死於牽連者,幾數千百家,而究治癒為,選者念多,其故何也?蓋今日之選者與初時異,初時人自盛京而來,誰無父母妻子之思?而為之家者,見骨肉乍歸,誰無天性難割之情,且法度未明,冒昧容隱,選者為真選,窩者為真窩。自投充之門開,而所逃者不皆“東人”;自“放假”之事,而逃者不盡私往。甚有逃人乘機害本主,通同以居奇,變態多端,難以悉數,是逃者未必真逃,窩者亦未必真窩也

此刻在湯斌手裏的一件案子,就是“假逃”,作用是在勒索一家富戶。

這一案中的主犯,名叫莫武成,他做旗下家奴是自願的。滿洲人由外帶來的家奴,稱為“東人”;入關以後,自願認旗人為主,名叫“投充”。最初是因為畿輔良田,盡為滿洲人所圈,貧苦小民,無依無靠,准予充滿人為奴,代為耕作,吃一口苦飯。但從來有些無賴,想利用新貴的權勢,質身投靠,以旗下為護符,凌逼官府,魚肉鄉里;甚至將他人的田產,冒充為自己的產業,獻給滿洲主人,這叫“帶地投充”;其實是比強盜還狠毒的強佔豪奪。莫武成就是這樣一個在保定府“帶地投充”正藍旗鄭親王府的壞蛋。

這些“投充”的壞蛋,作惡的花樣極多,最陰狠的一招,就是利用窩家治罪,重於逃人的律例,勒索殷實巨戶。如果原是相熟的親友,自然“欲加之罪”,更為“有詞”;即今素昧平生,亦不妨託詞投宿,等他一進了門,立刻便有人接踵而至,說他是逃人,指那富戶是窮家。這是殺頭充軍,家破人亡的罪名,被指為窩家的富戶,自然害怕,於是予取予求地勒索夠了,悄悄而去。因此,這幾年稍有身家的人家,對於來歷不明的人,無論如何不敢收容,就為的行了好必無好報,怕惹火燒身。

這莫武成在保定就干過這個勾當,到了陝西如法炮製—一他是奉命到漢中辦事,回程經過同州,串演了一次“假逃”,被勒索的富戶不願“私了”,那就只好送官,由縣兩府,馬呈祥雖知其中不無冤屈,但以逃人的案子,關係重大,不敢擅專,將案卷連人犯,一起移送上來;前任潼關道審理了兩個多月,尚未結案,奉旨調職,便把這件棘手的案子,移交了下來。

湯斌在京師當了三年翰林,這種逃人的案子,常聽人談起;其中的黑幕,十分熟悉。所以稍加推敲,便知是極大的冤枉;他在想,凡是串演“假逃”,必有同謀,獨腳戲是唱不起來的,要為這家無辜富戶洗刷冤屈,主要關鍵,是在把同謀的人找出來。

他問承辦這一案的“刑書”——刑房書辦張桂文:“出首告官的錢地保,與這家姓邢的大戶,平素可有冤讎?與私逃的莫武成可是素識?錢地保如何得知邢大戶家有逃人?這三點須得查問清楚。現在看供詞中,沒有片言隻字道及,你如何不提醒前任的大人?”

“前任大人剛愎自用,向來不喜人進言。所以書辦不敢多說。”

這與湯斌打聽到的情形,完全不同;前任潼關道一向信任書辦,怎說是“不喜人進言?”明明是張桂文的推託。然則其中必有緣故了!

這時他還不敢就認定張桂文與此案有干係,只這樣說道:“我與前任不同,你們如有所見,儘管直說,說錯了也不要緊。”接下來他又吩咐,“我此刻就要提邢大戶來問,你傳話下去!”

於是湯斌就在花廳里傳訊邢大戶——凡是做地方官,必須精於相人;湯斌對此道頗有研究,一個人的善惡,入眼便知,看那邢大戶,長臉高顴,眼不旁顧,是個正直而近於偏執的人。

照例問了姓名、年齡、籍貫,聽邢大戶陳述案情。他是同州的大地主,平素樂善好施,見義勇為,深得地方鄉里的敬重,但因性情耿直,不免也得罪了人;然而這件案子,據他自己說,並非挾仇誣害,純粹是敲詐勒索。

出事的那天下大雨,傍晚時分,有個口操北音的陌生人到邢家求宿,渾身濕得像落湯雞。邢大戶家是有規矩的,凡此不速之客,招待一宿兩餐,分文不取;倘或是缺少路費,或者有病在身,格外加以照料,此人衣履盡濕,莊客便拿了衣服替他換;換下來的衣服替他烤乾,就在這時候,錢鄉約到了,一進門便求見邢大戶,說有人密告,邢家窩藏“逃人”。

邢大戶跟錢鄉約很熟,只當他是開玩笑;但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些,邢大戶不悅,言語之間,起了衝突。錢鄉約似乎也生了氣,自己動手搜查;看到那兩件濕衣服,查問原主,莊客還不及回答,錢鄉約已從濕衣服的口袋中搜到一張水跡淋漓的紙,字跡卻還可辨,是一通鄭親王府所發的文書,記載着派了一個名叫莫武成的家奴,到漢中公幹,請沿途關卡予以方便。

於是錢多約和邢大戶的臉色都變了,一個是翻臉不認人,一個是嚇得目瞪口呆。同時原先看見生人,自己躲了起來的莫武成,也挺身而出,哀求錢多約“高抬貴手”。這一下真贓實犯都具備了。

由此展開談判,錢鄉約的姿態又一變,勸邢大戶將那密告的人安撫下來。如果只花個千兒八百銀子,邢犬戶倒也認命了,無奈獅子大開口,簡直就是要把他趕出門去;大片家業,拱手讓人,邢大戶自然不甘。結果鬧成僵局,不能不告到當官。

聽到這裏,湯斌已經瞭然,伺題的關鍵,是在那個密告的人身上;而原卷中一直不曾提到這個人,豈不可怪。

“錢鄉約到案沒有?”他問張桂文。

“全案人犯都已移到。”

“提錢多約!”

錢鄉約是個獐頭鼠目的矮子,不要說是湯斌,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此人絕非善類。湯斌平靜地問了幾句不相干的話,轉入正題:“那密告的人是誰?”

“是小人的一個鄰居,叫何小二。”

“何小二人在哪裏?”

“回大人的話,何小二逃走了。”

“怎麼?”湯斌大為詫異,“他怕什麼?為何要逃走?”

“小人也不明白。”錢鄉約的眼神閃爍地說,“據他家裏的人說,有人拿着刀去威嚇何小二,說他不該密告邢大戶家有逃人,害得人家性命都要不保,叫何小二自己出頭,說密告是誣告,並無其事。何小二不敢這麼說,只好逃走。”

話還未畢,邢大戶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青天大人!他,他是血口噴人。”

“咄!”張桂文喝道,“不準咆哮!”

不平則鳴,人之常情,亦是天理,湯斌對這張桂文假借“咆哮”兩字威嚇邢大戶,頗為不滿,但亦不願當面呵斥,只搖搖手阻止,讓邢大戶說話。

“青天大人,”邢大戶說,“小人只為這個性子生得不好,性子耿直,言語上得罪鄉鄰是有的,卻不敢昧着良心做壞事;如果不是平日心太熱、喜歡朋友,也不至於會有這場麻煩。平空受了冤屈,如今這錢鄉約反倒暗指小人買出人來去恐嚇何小二,這是冤上加冤,小人萬難心服。青天大人公侯萬代,若不替小人伸冤,這世界上哪裏還有好人過的日子?”說到這裏,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同時“咚咚”地磕着響頭,額上立刻凸起一個又紅又青的大包。

“你不必如此,我一定秉公辦理。你體再哭,一哭我不好問話。”

“是,是!”邢大戶含淚答應,強忍悲聲;只是喉頭哽咽,不斷抽噎,那聲音越發令人感到悲酸。

“姓錢的!”湯斌繼續再問,聲音威嚴而神態平靜,“本道不聽你一面之詞。就事論事,你的話也着實可疑。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實話!”

“小人句句是實。”錢鄉約一口咬定,死不肯吐實。

“是虛是實,我自能知道,有本人問本人,本人不在,問證人,證人也沒有時,”湯斌指着胸說,“我還有一顆心,不偏不倚,平心靜氣去體察,何愁真相不明?如今我問你,這何小H家中有什麼人?”

“有一個老子,一個哥哥!”

“他家是何人當家?”

湯斌這一問的意思,容易明白,是要傳訊何家的當家人;於是張桂文拋過一個眼色去,錢鄉約會意,當即答道:“是他家老頭子當家。”

那兩人的一番勾結,都落在湯斌眼中,知而不言,另有計較;抬眼朝廊下一看,差役中有個年輕小夥子,濃眉大眼厚嘴唇,樣子長得極其憨厚,便向張桂文問道:“那黑大個兒叫什麼名字?”

“叫張又飛。”

湯斌笑了,“看模樣倒像是又一個張飛。”他便喊道:“張又飛!”

“喳!”張又飛大踏步跨了進來,雙膝一彎,頓時聽得磚地上“咕咚”一響,就像半截鐵塔矗立在那裏。

“張又飛!我派你到同州去一趟。”湯斌照案卷所開何小二家的地址說了一遍,先問他:“你可記得住?”

“我記得住。”張又飛復誦了一遍,果然不錯。

看來,臉笨心不笨,湯斌大為高興,“這裏到同州有多遠?”他問。

“不遠。幾十里路,一口氣就走到了。”

“那好,你此刻就去一趟,明日午堂候審。”

湯斌料到何家是老大當家,所以這樣吩咐;傳他午堂候審,則一早動身,審完可趕回家去,免得攜帶盤纏於糧,這是極容易做到的“便民”。

遣派了張又飛,湯斌囑咐將其餘嫌犯還押候訊;同時再一次安慰邢大戶,說是只要無辜,定可無罪。邢大戶自然感激不盡,那張桂文卻大起恐慌,將公事勾當完畢,約了幾個同事,一起去看戶房書辦仲傳武。

這件傳武就是馬呈祥所指的“不法吏”,六房書辦無形中聽他和張桂文兩人的指使;是同州一帶有名的“文武兩判官”,武的比文的更凶更惡,是這一夥城狐社鼠中的真正的頭腦,連張桂文都得向他問計。

“看樣子,這姓湯的着實不好對付!倘或不給他一個下馬威,以後沒有好日子過了。”接着,張桂文把這天問案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大家都覺得詫異——湯斌的清廉刻苦,名聲已經傳出去了,但是,清廉刻苦而無用,可以不必理他,他不喜歡吃肉愛咬菜根,是他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瞞上不瞞下”,照樣撈錢。如今是這般精明,那就麻煩了。

“安大,”張桂文催問,“你怎麼不說話?”

不斷在喝悶酒的仲傳武,抬眼看了看周圍,慢吞吞地說道:“遇見剋星了!這一陣大家各自小心。”

說出這等泄氣的話來,在座的人無不失望,便有人問了一句:“小心到哪天為止?”

“小心到姓湯的滾蛋為止。”

“啊!”大家不約而同地精神一振;知道他還有話,都聚精會神地在等待下文。

“凡人必有一好,這一好,在我們看,就是‘把柄’。好錢最容易辦,好色也是容易,好名亦有叫他舒服的辦法。這姓湯的一樣不好,難弄者在此。”仲傳武喝了口酒說,“不過細細想去,他也有一好,好做事,這也是個把柄!我倒考考你們,這個把柄要怎麼才捏得住?”

包括張桂文在內,大家面面相覷,瞠目以對。就在這靜寂得令人難堪的當兒,有個帶些稚氣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累死他!”

回頭一看是仲傳武的小兒子小虎,才十四歲,卻已語驚四座。

“孺子可教!”仲傳武大為得意,“你們倒細想一想他的話看!”

何用細想?一點破就通體皆透了,於是紛紛誇獎小的,恭維老的:說他們虎父虎子,將來一定會光大門楣。

亂過一陣,歸入正題,大家商量好了辦法,決定拿“例”去困擾湯斌——滿清入關已過十年,也曾頒過一部《大清律例集解》,但實際上用的還是“大明律”;而大明律是不夠用的,大至殺人放火的重案,小至田地婚姻的糾葛,都用律外的例來處理,而例案多如牛毛,只有書辦清楚。仲傳武教大家把大小案子,盡量推給湯斌去裁決;任何案子,磚簽要做得嚕嗦糊塗,越複雜、越麻煩、越看不懂越好,要湯斌看見公事就頭痛!

“姓湯的有什麼了不起?”仲傳武酒後大言,“教他輸在我小兒子手裏!”

到得第二天恰好是“卯期”——每期照例點檢書辦差役,時間在清晨卯時,所以稱為“點卯”。

應點就稱為“應卯”。這向來是虛應故事,而且往往不是長官親點,但湯斌實事求是,這天卯正升堂,按簿查點;有不曾到的,堂諭初犯免議、再犯行杖、三犯開革。接下來便有一番告誡;大家是齊心好了要對付他的,所以任他言之諄諄,一個個聽之藐藐。

這套例行公事完畢,接下來便是問案。早堂問完,湯斌對張桂文說道:“逃人一案,我今天就要結。你去問一下,張又飛回來了沒有,何家的老大可曾到案?”

“不用問,已經到案。”

“那好。傳齊了等午堂來問,一堂就結了。”

又說要結案!張桂文倒弄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因為與自己切身利害有關,便不能不打聽一下。

“請大人的示,這案如何結法?”

“我通盤想過了。這一案可繁可簡,我是照簡單的結法,以免好人亦受訟累。”

“再請示大人,何謂簡單的結法。”

“簡單的結法嘛,就是實際已經結了,紙面上不結。”湯斌說道,“我也曉得有些人結案,紙面上結了,實際上未結;那樣子於事無補而於考成有利,我要反其道行之,只要於事有益,我的考成可以不管。”

一聽這話,張桂文暗暗高興,心裏在想,只要你不顧考成,隨着自己的性子來,滾蛋就快了。

午堂提審,第一個是傳證人何老大,看相貌是老實人,上得堂來抖個不住,問起來是在“打擺子”,這個病又叫“三日兩頭”,這天原是不該發病的空檔,但因見了官害怕。寒熱提前發作,連話都說不清楚。

“來!”湯斌喊道,“拿碗熱湯給他喝!”

這一半是湯斌的惻隱之心,一半是他的作用,好教何老大心情輕鬆些,問案便可順利。果然,等把一碗熱湯喝了下去,何老大額上微微沁汗,神氣就好多了。

“何老大,我問你幾句話,就放你回去。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不是與你兄弟串通一氣,就沒有你的事。”湯斌安慰了他一番,接着問道:“你可知道有人拿着刀來威嚇你兄弟?”

“回稟大人,沒有這回事。”何老大答道:“我兄弟素來不務正業,那天晚上跟我說,輸了錢還不出賭帳,不能不躲一躲,跟我要了兩吊錢,連夜走了,至今不曾回來。”

這一供,就見得錢鄉約完全胡說;但湯斌卻先放過此人,提莫武成上堂,第一句話就問:“你可知道逃人該受何刑罰?”

“回大人的話,是鞭背一百。”

“不錯!你先受了這個刑再說。”

“大人,大人!”莫武成叫苦連天,“你莫打我!我這刑罰該回王府去受!”

“朝廷的法,行之於天下,哪裏打都是一樣!”

於是莫武成被拉到階下,剝下上衣,背上吃了一百皮鞭;觀審的老百姓,知道他誣陷好人,無不稱快。

莫武成不止於吃這一百鞭子,還得發落;湯斌當時下判,等刑傷痊癒,押解赴京,接着是傳邢大戶上堂,預備當堂開釋。

“你是冤枉的,我知道!”湯斌第一句話就這麼說,“何小二誣害良民,自然有罪,不過我勸你不必再追究;不然案子不結,將來還有傳你到案的時候,豈不又受訟累?”

聽得這話,便是昭雪了不白之冤,邢大戶感激磕頭,連聲說道:“但憑青天大人作主。”

“這樣說,你是不願追究了。好好回家跟家人團聚吧!”

“是!青天大人再生之恩,小人只有來生做牛做馬報答。”

他的話還沒有完,值堂的張桂文,踏上一步,輕聲說道:“回大人話。是不是該讓邢某交保候傳?”

“不必!這就結案了。”

這是結的什麼案?不明不白就把一個逃人的窩家,當堂開釋,看他將來有得麻煩!張桂文在心中冷笑,格外用心,要看湯斌對案中另外幾名人犯,如何發落?

“錢鄉約,你總聽見何老大的話了,飾詞誣指,該當何罪?你自己說。”

錢鄉約哪能說什麼,只是磕頭說:“大人開恩!”

“我問你,你可肯悔改?”

“小人再也不敢了。”

“只要你肯悔過,我就給你自新的機會,判你杖責一百,伽號三月,暫且寄下;倘或你不肯改過,將來兩罪併發,先革你的差,再補今天的刑罰,最後再定別的罪。”

“是,是,小人一定改過。”錢鄉約喜出望外,激起向善之心,“小人若再犯錯,情願死在大人筆下。”

聽見這話,湯斌自然安慰,因而對何小二也網開一面,“你要想法子找到你兄弟,”他對何老大說,“叫他出來投案。本道治民,重感化不重刑罰,只要他能洗心革面,我一定饒他。倘或執迷不悟,一旦被捕,我就不能不依律例辦理,叫他休得自誤。”

這一樁可以叫人破家喪命的“逃人”大案,湯斌就如此作了了斷,看案的老百姓,自然覺得這位青天大人,仁厚過人;但也有人批評湯斌根本不懂律例,是非不分,懲罰不明,太便宜了惡人。

“糊塗官結的糊塗案。”仲傳武冷笑着對他的同事說,“我就在這一案上要他的好看!”

仲傳武想了極惡毒的一計,但尚未來得及施展,湯斌已經得到馬呈祥的密函指點,特地把所有的書辦都召集起來,有所訓誡。

“莫武成一案,似乎結得太容易;對何小二、錢鄉約,我似乎顯得姑息。你們可是這樣的想法?”

“不敢!”仲傳武答道:“大人飽讀詩書,小人等豈敢妄測高深!”

“話不是這麼說,”湯斌指着胸說,“一個人立身處世,全在方寸之間,要有主宰;凡事不肯用心,如何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敷衍長官的面子,大家都唯唯稱是。

“我以前說過,當官治民,我重教化,不重刑罰。”湯斌說到這裏,突然一轉,“我且問你們,你們知道不知道,莫武成一案,我為何不願深究?錢鄉約、何小二應得之罪甚重,我為何姑息?”

仲傳武聽這話有深意,而且問到這點,見得湯斌不是“湖塗官”;然則,有意寬縱,是不是放交情呢?俗語道得好,“行得春風有夏雨”,如果湯斌清廉其名,表裏不符,不要錢只是“不要小的要大的,不要明的要暗的”,說這話的意思是,已行春風,思得夏雨,那事情就好辦了。

於是件傳武踏上兩步,陪着笑說:“大人有話,儘管吩咐。”

看他那詭秘卑諂的神情,湯斌恍然大悟,此輩錯會了意思;與今天召集他們來談話的原意,恰好相反。這就太糟糕了!

因此,他把臉色沉了下來,“我的為人,你們自然不能深知,也無法深問,只向場本去打聽好了。你們如果錯看了我,便是自逢其禍!”湯斌停了一下又說:“莫武成一案,我不願深究,是給你們一條自新之路。一深究,你們之中必定有人首級不保。不教而誅,我所不忍,亦非與人為善之道。從今天起,你們要好好想一想,流寇的慘無人道,都是你們所親見的,老百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才有蘇息的機會,你們本鄉本土的人,還不能體恤鄉里,而要作威作福,試問天良何在?”

這幾句話,擊中了人心深處!書辦只是相沿已久的不良制度,有時逼得他們不能不舞文弄墨,無弊生弊,論起本心,畢竟有天良未泯的,想起自己親友受流寇茶毒,大軍騷擾,輾轉溝壑,哀呼求死的慘狀,不由得滿臉慚愧地把頭低了下去。

但是“惡性重大”的“文武兩判官”,卻是無動於衷,看到有些同事的神色,暗暗叫聲“不好”,這樣下去,盡為湯斌所用,“做事”就不方便了!這非得想辦法阻止不可。

“最後我還有句話,”湯斌看着張桂文,意味深長地問:“莫武成的刑傷,不會變重,以致死在監中吧!”

這一點,張桂文和仲傳武,都暗吃一驚,仲傳武所說的,“就在這件案子上,要他的好看”,就是準備把莫武成整死了,報個刑傷畢命,這樣湯斌就會擔個極大的處分,重則革職,輕則降官,總而言之,潼關道是幹不成了。

不想湯斌受了馬呈祥的指點,已有防備。張桂文看這樣子,此計不成,自己知趣為妙,於是擔保不會有此情事,否則任憑治罪。

“好!”湯斌點點頭,“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

第二天湯斌請地方紳士吃飯。禮節周到隆重,特下全帖;但餚撰極其簡陋,六菜一湯,倒有一半是素菜。

這班紳士對於湯斌的來歷、性情以及居官之道,早已聽得多了,敬仰如天人的固然不少,但也有持着將信將疑的態度的;同州知府馬呈祥,算得是肯為地方做事的好官了,而比起湯斌來,似乎還差得遠;他們不大相信,天底下會有如湯斌那樣子的地方官!

因此,接到他的請柬,有些人不免惴惴然,認為“會無好會,宴無好宴”,說不定這頓酒吃下來,湯斌會有些什麼暗示;譬如宣佈老太爺在河南睢州做壽之類的消息,那就得好好送筆壽禮,才能買得個安寧。

為了有此打算,不免先要跟大家商量一下,有的表示到時候再說,有的不置可否,有的認為湯斌確是好官,因為父老家貧打個抽豐,不僅情有可原,而已應該從寬送致“壽儀”,其中只有一個人,也是紳士行輩最尊,在前明當過禮部侍郎的朱嘉猷大不以為然。

“是何言歟!”朱嘉猷掀着長可及腹的白髯,不斷搖頭,“湯公以悲憫人為襟懷,一心只想救百姓,何曾有半點私心?各位如此度他之腹,真與褻讀聖人無異!”

他的話說得很不客氣,簡直就是在罵起這個念頭的人,是“小人之心”。但以他是紳士中的領袖,平日對他一向尊敬,此時也只好不作聲。被罵的人心裏不服,暗中思量:且先放着!等湯斌有了打抽豐的話,那時再來挖他幾句;看他的老臉羞不羞?

存了這樣的念頭,在席間酒過一巡,他就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公祖召宴,必有示諭,儘管吩咐,無不從命!”

“不敢!”湯斌答道:“我既然在這裏做官,地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今天略設杯盤,奉屈各位,就是跟大家討教,一起想辦法,來解消同具的痛苦。”

聽得這話,朱嘉猷第一個點頭,得意地望着大家;意思好像是在問:如何?你們這才知道我的話不錯吧!

湯斌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因為他齒德俱尊,便先向他討教,“猷老!”他問,“請直言民瘓!”

“老公祖的稱呼,實在不敢當!”朱嘉猷拱手謙謝了這一句,自己不說話,隻眼風環掃,鼓勵大家發言,“潼關何幸,得湯大人駐節在此!各位有所陳情,儘管直說。湯大人絕不會見怪。”

“正是!”湯斌欣然舉杯,“猷老知我。”

於是紳士們無不大感興奮,光是暢所欲言,得以把內心的感觸痛苦發泄出來,便是一大快事;至於能不能發生效果,大家卻並不存奢望,因為都知道有些事出於朝廷的意旨,在湯斌是無能為力的。

湯斌很虛心,他是真正勤求民隱,所以這時候只細心地聽,不必表示任何意見。一面聽,一面在心中盤算;等大家都說完,他才開口答覆。

“多承各位指教,感謝之至。”他說,“地方上的痛苦,約而言之,計有五事,其中兵差頻繁,軍隊苛擾,是他處所無的苦楚,這一點,我自到任以來,已經相當明瞭,此刻聽了各位的話,更覺得當務之急,便是在這方面下工夫改善。”

話還未畢,只見有個人離席而起,捧酒長跪,口中說道:“老公祖請盡一筋!”

湯斌認得他名叫蕭慶聰,趕緊下座相扶,“蕭兄,蕭兄,”他不安而又不解地,“為何如此多禮?”

這蕭慶聰就是疑心湯斌要打抽豐的那個人,自從人席以後,立刻就發覺自己錯了;越想越感歉疚,不該以那種心情去猜度湯斌,因而在內愧與感激兩種心情交織之下,做出這種突兀的舉動。當然,意在陪罪,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便說破也不必說破的。

略能窺破心事的。只有一個朱嘉猷,他覺得蕭慶聰的意思很好,正不妨由他來代表地方致謝,所以幫着勸湯斌接受了他的敬酒。

這杯酒為湯斌帶來了極大的安慰,不多幾天的工夫,已得到地方上這樣深厚的愛戴,好官可為,在此又得到一個明證。同時也使他深切感到,百姓實在可愛,只要稍微能替他們做些事,便會得到逾量的報答,真是“受之有愧”,唯有格外費心費力,興利除弊,為地方造福了

在這個念頭之下,他決定實話直說,不須加上任何迂遇曲折的言詞,“同州府馬知府說得好,潼關之害,害在是天下要隘,以致過境大軍,絡繹不絕。但是,這是一時的,請各位要體念朝廷的不得已,多多忍耐!”說到這裏,他向在座的紳士舉一舉杯,帶着些致歉的意味。

“馬大人的話說得很痛快,老公祖能夠體諒,更是潼關之福。”朱嘉猷答道,“只要是額內的供應,擔負再重,地方上亦一定勉力以赴。如今就請老公祖吩咐吧!”

這是要湯斌拿出改善的辦法來。他籌思已熟,不慌不忙地為大家解釋,額外供應的由來,是因為大軍一到,征糧征草,不能迅速交付,結果徵集到的一部分,就在等待的時間中,消耗完了,說起來是雙方的責任,不能只怪過境的軍隊苛擾。

“我在想,凡事要‘盡其在我’,我如今跟兩位相約,第一、大軍過境,我要求上憲,聯絡鄰省,預先通知潼關,以便準備;第二、通知一到,應該備多少糧、多少草,派定以後,請各位儘快繳納,一到即付,付訖即走,既不誤戎機,又圖個清靜,何樂而不為?”

“是!”朱嘉猷毫不遲疑地代表地方紳士應諾,而且有進一步的建議,“老公祖肯為地方費神,實在感激不盡。只要大軍能夠隨到隨走,這一點我們應該做到,也可以做到,而且是樂於做到。我想,我們可以先繳糧繳草,請大人撥出倉庫,預為存儲;軍隊一到,立刻就有供應,至於誰該出多少,不妨隨後再算。”。

“那就更好了!一言為定。”

果然,這個辦法的效果很好,過境的軍隊,一到潼關,應該要什麼便有什麼,異常痛快。人心都是肉做的,地方上如此漂亮,軍隊也就不好意思騷擾了,隨到隨走,軍紀肅然;而潼關市面也就大非昔比,以前大軍過境,家家惶恐,膽小的甚至閉門不出,如今都是安居樂業,渾如無事。

不到三個月的工夫,潼關附近各州縣,連婦人孺子都知道“湯青天”這個美稱。土豪劣紳,不敢也不能為惡;流氓地痞紛紛斂跡。”民間爭執,知道什麼叫講理,先請左鄰右舍,鄉黨長老排解;真到講不清理時,才告到官府,因此,潼關備道茂門,落得個訟簡刑清。

但是,湯斌自己卻依然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勤求民隱,興修農田水利,為地方造產來增加老百姓的收入以外,他自己還忙着做學問,每夜一燈熒然,非到三更,不肯罷手。

推己及人,他覺得振興文教是件萬不可忽的事;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決定着手整頓潼川書院。

書院起於唐朝,唐明皇置“麗正書院”,招集文學之士,講學其中,即為書院制度的濫觴。經過五代到了宋朝,書院大興,最有名的是四大書院,而以白鹿洞書院為首。

白鹿洞書院在廬山五老峰下。唐德宗時,李涉、李渤兄弟歸隱於此;李渤後來做了“潯陽江頭”的江州刺史,便在白鹿洞修建台榭,成為一時勝景。其後南唐李家父子,素好文學;認為白鹿洞是個士子讀書的好地方,下詔建立學館,並給官田,以供學子薪水;派了李善道主持。稱為“洞主”,而整個學館,則稱為“白鹿國庫”,是南唐最高官學。

到了宋初,“白鹿國礦改為白鹿洞書院;以後漸次荒廢。一人南宋,朱熹當江西南康的地方官,初到任就下徽文,派官學教授楊大法勘查白鹿洞,接着又親自去作視察,認為可以修復,也應該修復,於是白鹿洞書院,復又成為讀書人嚮往的樂土。

在白鹿洞書院,朱熹親自訂定了一篇學規,首先就揭明教人以人倫為本,指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為“五教之目”。而學做人的程序是:廣泛涉獵的“博學”;學而不解則“審問”;問清了還要“慎思”其中的道理;道理雖明,猶須“明辨”它的對與不對?是對的道理,便當“篤行”。同時他又申明做學問的目的:

古昔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人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己及人。非徒欲其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

白鹿洞書院的學規,雖為後世書院奉為圭桌,但書院並不能保持純為做人而讀書的那種高超的風格。在明朝,書院往往成為讀書人論世干政之地,因此觸犯忌諱,前後經過四次的摧殘,到了末葉,終於有東林書院的名聞天下。

東林書院在無錫,是有氣節的讀書人,砥礪切磋之地;但以東林出身的,入仕以後,多居高位,於是無形中,有了一個與問黨對稱的東林黨,成為君子與小人,水火不相容的兩大集團。這一番爭鬥,明朝既亡,猶復不止。清軍入關以後,閹黨的馮銓防備東林報復,反對設置書院;當政的旗下貴族。亦怕漢人借書院掩護,反抗清朝,所以曾有詔令,不許設置書院。湯斌要考慮的,就是這一層關係。

在順治九年有道上諭,責成各省學政,督率官學教官,“務令諸生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著書請求,躬行實踐,不許別創書院,群聚結黨,及號召地方游食之徒,空談廢業。”不過潼川書院既非新創,又不是結黨干政,游食空談,湯斌認為並不違反功令。

當然,書院還無法動用公款來維持,湯斌只能找到地方紳士,勸募一筆基金,也仍舊交由地方紳士管理,訂立條規,置產收息,只用利息不動本。預定招收名額是正課二十名,附課視息金收入多寡而定;正課每月發給膏火銀二兩,附課減半。聘請朝邑的一位理學家雷子顯主講。名為“掌教”。

這樣籌備好了,方始招考生徒到書院來肄業;報考的資格是不限制的,無論舉人、監生、秀才,或者不曾進學的童生,都可參加。由於湯斌的實事求是,以及雷子顯的道德文章,報考的有三百人之多。到了考試那天,湯斌親自到書院照料;二月里的天氣,春寒猶勁,考生一到,由湯斌帶領的執事夫役,引到飯廳,先送上一碗滾燙的羊肉湯,條案上整籮筐的饃、大壺熱茶,隨意取用,初入書院,便令人從心底浮起溫暖,向學向善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在自誓,定要好好應考,取得高第,成為“正課”,在這潼川書院打下一個進德修業的基礎。

考試的題目是湯斌與雷子顯共同擬定的,叫做“盍言爾志”,藉以考察各人的志向修養。一上午考完,湯斌與雷子顯立即閱卷;到了深夜,把三百本卷子看完,定了正課二十名,附課三十五名,第二天一早便已發榜,錄取的即時人院,不取的也覺得很痛快,因為不曾耽誤他們的工夫。

於是五十五名生徒,平日埋首鑽研;逢初二、十六參加月課。其中一課名為“官課”,由湯斌開始,出題考試,評定等第,優等每名獎銀二兩,次等獎銀一兩;文字拙劣的,湯斌必定把他們找來,一個個細問學業進度,加以指點。到下一個月便是同州知府馬呈祥主持;他的家累重,而俸人無多,捐廉所發的獎金便少些。然後又是各縣縣官到院出題考試,而不論是誰主持官課,湯斌一定要到書院來幫着照顧;因此,不但是書院中的生徒,就是主持考課的州縣官,亦無不覺得這位“湯大人”循循善誘,跟他論學談藝,確有一種身心俱泰的樂趣。

這樣到了順治十四年了西,是鄉試之年。有個河南副主考丁澎,是杭州人,文名極盛,他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與湯斌在京里相識,訂交不久而極佩服湯斌的為人,所以出闈以後,特地經函穀道專誠來訪湯斌,一敘契闊。

不想一到就病倒了,湯斌為他延醫治病,代為辦公事請病假,每天親自看護醫藥;到年底病癒,正待啟程回京時,來了一道上諭,指河南正主考黃釒心、副主考丁澎,主持試務有弊,為言官參劾,奉旨:“黃釒心着革職嚴拿察究,丁澎亦着革職察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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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冊、假官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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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節母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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