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斜陽入江,秋水瑟瑟。雷雷躺在江邊的黃草垛上,仰面看着天上變幻不定的火燒雲,想着少年心事。
幾個哥們兒在一旁嬉笑打鬧,拿青兒受辱的事兒當作料尋開心。大頭問,那破鞋還挺橫的哈,憑啥呀?麻桿不以為然地答,有後台唄,你沒看許大馬棒一見她,褲子直往下出溜。黑皮嘿嘿笑着說,許大馬棒老婆可是母夜叉,等這母夜叉從娘家回來,哈哈,可有好戲看啦!
雷雷心煩意亂,不知是何緣由,此時誰說青兒不好的話兒,他都覺得異常刺耳。或許是青兒威武不能屈的高傲,或許是她楚楚動人的柔弱,深深打動了他,使他產生保護她的念頭。
雷雷一聲暴喝:都他媽胡說什麼呢。
哥幾個被嚇住,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引爆了他的邪火。大頭嘀咕道:不是你讓我們跟蹤那破鞋的嗎?
雷雷滿臉怒氣地轟他們走,哥幾個訕訕起身,一起搖頭說:沒勁,雷子你忒沒勁!
看着哥們兒騎車遠去,雷雷這才靜靜地躺下。他突然有了莫名的惆悵,心裏發酸。這時卻聽見草叢裏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心頭火起,氣呼呼地翻身坐起來,剛想罵,見青兒一臉淚痕低着頭過來,嚇了一跳,趕緊找地兒隱藏起來。
青兒在江邊坐下,看着江水發獃,眼淚慢慢落下。然後越落越多,肩膀劇烈抽搐着。雷雷看着青兒單薄的抽搐的背影,低下頭想溜走。他悄然挪步,卻發現青兒撲到草叢上,越哭越傷心,心中不忍,想勸又不敢,一時手足無措。
他冷不丁看見韓陽沿着江邊走來,便下意識地藏起來。韓陽四下張望,見周圍無人,慢慢走近青兒,看着她痛苦的背影,他心裏充滿同情,於是隔着一尺遠站住,輕聲咳嗽一下。
青兒聞聲猛地抬頭,滿臉淚痕。韓陽滿懷憐憫地看着她,青兒受不了韓陽的憐憫,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韓陽一聲不吭等着青兒哭夠,他知道壓抑痛苦是什麼滋味。火山噴發后才會有平靜。青兒哭着抬頭問:我究竟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恨我?
韓陽很理智,語氣沉穩地說:他們其實也不是恨你。他們沒文化無知,容易受人煽動,你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
青兒質問:你告訴我,這地方誰有知?我應該跟誰一般見識?
韓陽啞口無言。青兒盯住韓陽接茬問:韓醫生,你是398惟一不歧視我的人。我想問你一句,你說……他們為什麼叫我破鞋……
青兒說著眼淚一串一串落下。這個敏感的話題讓韓陽感到彆扭,他本能地掉過臉,張口結舌不作答。
"我做過什麼他們這麼羞辱我?我連男朋友都沒交過,他們憑什麼這樣啊?"青兒悲憤交集,"連雷雷那種小流氓小痞子都敢指着鼻子罵我,糟踐我。她哭得感天動地,心都要碎了。躲在一旁的雷雷聽着滿臉羞愧。
韓陽勸解道:雷雷不過是個野孩子,他哪有是非標準?還不是大人說什麼他跟着瞎起鬨,你要跟他生氣就太不值了。
青兒大哭:就是這樣我才難過啊,他都不認識我就罵我啊……
雷雷再也聽不下去,悄然離開。回到家裏,他沒精打采一點胃口也沒有。母親黑着臉訓他,苦口婆心勸他重讀高三考大學。雷雷賭氣說,他就是一輩子在398農場砍樹,也不願上學。氣得雷母直瞪眼睛,一點兒轍沒有。
青兒打定主意,直接去農場辦公室找一把手方書記。方書記五十多歲,是一謹小慎微不願意攬事的主兒。他知道青兒為何而來,邊收拾文件邊打着官腔:你是來問醫學院調函的事兒吧。我告訴你,後勤文教這一塊兒歸許副場長負責;他一會兒就來,你等一下吧。說著他起身要出門。
青兒搶在他身前把門關上,用身體靠住門,急切地說道:方書記,這件事關係我一生命運。我一向敬仰您的為人,您是老革命,為人正派,我的情況您是了解的,許副場長不會放我走。我求您,幫幫我,方書記。她越說越激動,眼睛裏充滿淚水。
方書記看一眼青兒,眼睛立刻掉開,退後幾步,神情漠然地說道:許副場長馬上就到,你等他一下吧。
青兒的心涼透了,徹底絕望。她瞪着方書記說道:姓許的根本不配當領導,您是知道的!您為什麼不能主持一下公道?您德高望重,您一句話就能改變我一生,您為什麼不能憑良心做事兒?
方書記迎着青兒悲憤的目光,不為所動,仍然打着官腔:啊,你的情況我會向許副場長轉達的,許副場長工作經驗豐富,你應該相信他……
青兒對他這副嘴臉厭惡至極,摔門而去。
青兒在路上茫然地走着,遠遠的許大馬棒大搖大擺走來,一路熱絡地跟人打着招呼。他一見青兒,立刻綳起臉,裝出浩然正氣的模樣,停住腳步;青兒看見了他,臉色漠然,毫無表情。
男人一臉道貌岸然,聲音很低:你的事兒,非常簡單。調檔函在我手裏,我蓋個章,你就走人,這輩子咱們也不會再見……
過往的人見兩人說話,都繞道而行,沒人敢往這邊看。
青兒冷着臉看他,不言不語。男人淡然地笑着說:我調你來可不是想送你走,你鐵了心要走,我也成全你。我這人心善你是知道的,可你不能就這麼走了,總得留下點什麼,讓我們也有個念想,你說是吧。要不,我費那麼大勁弄你過來幹嘛?
青兒冷冷地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男人火了:甭裝糊塗啊,你又不是純潔少女。你在雙犁公社可是破名遠揚啊,我不避嫌疑調你過來,你就這態度?操,你上不上大學關我球事兒!他說完要走。
青兒咬牙道:我上大學合理合法,你沒有任何權力扣壓我檔案!
男人轉過臉,冷笑不止:398之外的事兒,我管不着也不愛管,可只要你在398農場一天,你就在我手掌心兒上。你不服氣找人吧,你可着勁找吧。
青兒面無人色,這個無恥的男人挖空心思就是想得到她。見青兒不吭聲,男人走幾步,又回過頭,換上一臉笑容:今天就談到這兒吧,有什麼想法隨時找我。去我辦公室或我家都成,我家在哪兒知道吧,你要願意,去你家也成啊。他說完笑眯眯走了。
青兒盯着他的背影,怒火燒紅了眼睛,流不下一滴淚。
韓陽的交接手續辦得差不多了,可青兒的事兒始終讓他掛懷。依仗着所長賞識他,韓陽婉轉地托所長找許大馬棒,替青兒說幾句話。所長警惕起來,警告他說,葉青兒的事兒他趁早別管,管不了還惹一身騷。
正說著話青兒推門進來,她像一具行屍走肉,面無表情,動作機械僵硬。她拿着抹布擦拭着灰塵,然後拿着暖瓶去打水。
跟所長不咸不淡閑聊幾句,韓陽起身告辭。在走廊里與青兒碰個迎面,他下意識地想躲,大庭廣眾之下,他要把自己撇得很清,他很在意好名聲。可是青兒的目光逮住了他,說已經見過方書記。
韓陽看着青兒表情已經知道答案,仍機械問一句:他怎麼說?
青兒凄然一笑:他讓我找許大馬棒,我見了許大馬棒……下面的話兒沒法再說,那個男人想幹啥兩人都很清楚。他不缺古道熱腸,但缺失俠肝義膽的勇氣,此刻惟有默然能表明他的態度。青兒苦笑一下,拎着暖瓶孤寂地離去。
別人都躲着葉青兒,雷雷偏不,青兒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悠。工作時他腦子老走神,他索性趁着午休時間,來到醫務室找青兒。
青兒邊吃盒飯,邊看書,神情中有一種不屈和執拗。雷雷衝動地"咣"一聲撞開門,他眼睛並不看青兒,因激動緊張顯得愣頭愣腦,平時那種潑皮似的壞勁兒蕩然無存。青兒困惑地看着他,弄不懂他葫蘆里想賣什麼葯。
雷雷走到她面前,突然伸出手遞過一個潔白的口罩。青兒面似寒霜,一句話不說,埋頭吃飯看書。
雷雷直愣愣地說:這是你的,我還你。
青兒裝着沒聽見,眼皮都懶得抬。雷雷倔脾氣上來,他就像個樹樁,舉着口罩戳在那兒。屋裏的空氣逐漸凝固,慢慢稀薄,雷雷知道自己終究挺不過這丫頭,便開口問:我給你放桌上?
青兒從牙縫裏擠出冰冷的兩個字"拿走"。雷雷問為什麼?青兒又擠出一個字"臟"。雷雷的機靈勁兒全蒸發了,他傻乎乎說:我洗過了,還用開水煮過,不信你聞這味兒。
他把口罩遞到她面前,她厭惡地偏過臉,聲音生硬地道:你自己用吧。青兒冷漠的態度並沒有嚇退雷雷他其實最怕的還是她不說話,只要她理他,哪怕罵他,他都感覺興奮,他像條瀕臨死亡的魚活了過來。
調侃是雷雷的慣用武器,只要他掄起來,就沒皮沒臉,自我陶醉。這招對沉默寡言、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尤其靈驗。雷雷大咧咧道:哎,你這個態度就不對了。這口罩不是你個人的吧,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送人呢?公家財產你就這麼不在乎?當然你送我,我也不拒絕,但你這是浪費啊,太不對啦!
青兒滿臉不耐煩,猛地抬起頭:口罩放下,你,走開!說完,她低頭幹活兒。雷雷規規矩矩將口罩小心翼翼地放桌上,然後呆立在一邊,一動不動。
青兒奇怪他既不走,也不說話,就用眼睛嚴厲地質問他。雷雷低着頭,破天荒有了點兒男孩子罕見的羞澀。青兒弄不清這個小鬼頭想幹什麼,也不想知道,端起飯盆就往外走。
雷雷擋住去路,她瞪着她,冷冷地命令道:起開!
雷雷抬頭看一眼青兒,立刻低下頭,聲音非常小的道歉:對不起。青兒沒聽清,抑或是沒想到他會認錯,下意識地問了句"什麼"。雷雷嘟嘟囔囔:唉,長這麼大第一次說這個,怎麼還讓我重複啊。
青兒瞪着雷雷,他起抬頭,兩人目光相遇,都是一臉針鋒相對的固執。互相瞪了半晌,青兒覺得跟這個半吊子較真太掉價,扭頭就走,把他晾在一旁。他可不是省油的燈,毛主席游擊戰十六字方針學得爛熟於心,敵退我進,敵疲我擾;況且他的天性就是喜歡跟人對着干,從中找到鬥爭的樂趣。現在他想和青兒交朋友,採取死纏爛打的招數,青兒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青兒到院裏的水槽邊埋頭洗碗,雷雷左腳蹬着水槽,右手揪着一旁的樹葉子跟她瞎貧:哎,你哪個青啊?青年,青草?還是青紅皂白?
青兒壓根兒就不搭理他,使勁甩着飯盒裏的水,甩了雷雷一臉。雷雷趕緊躲閃,既不急也不惱。他一個勁兒轉着眼珠子,突然叫道:噯,快看快看,你小弟弟找你來了嘿。
青兒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尖叫起來。原來水槽里蠕動着一隻大青蟲,肥胖胖的,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雷雷哈哈大笑:果然是你親戚啊。得,以後就叫你菜青蟲吧。
青兒氣得用水潑雷雷,他卻抓起那隻蟲子嚇唬地往青兒眼前遞,嚇得她撒腿就跑,雷雷得意地大笑不止。
下班回家,青兒滿腹心事地走在路上。身後傳來一陣口哨聲,雷雷率領着狐朋狗友呼嘯而過,青兒依然是我行我素,目不斜視。離家近了,她的腳步變得猶豫,眼睛裏流露出凄惶無助的神情。她不知道前面有什麼樣的污言穢語或是惡毒行為等着自己,望着自家那片平房,她深吸一口氣,挺起腰,走得步履沉重。
令人驚奇的是,長舌婦們都圍聚在昨天往她身上潑髒水的那戶人家門前,吵吵嚷嚷,議論紛紛。那戶人家裏濃煙滾滾,像着了火,那個健碩的女人跳着腳罵著:哪個缺德帶冒煙的王八犢子啊,欺負到老娘頭上了,給我滾出來,老娘叫你死不了活不成。
圍觀者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幫着她罵,雷雷與一幫哥們兒混跡在人群里看熱鬧。原來,這婦人家的煙囪讓人堵了。婦人邊罵邊指揮男人爬上屋頂掏煙囪,男人灰頭土臉被熏得大聲咳嗽,掏了半天也沒拿出裏面的石頭。婦人跳着腳,聲嘶力竭地大罵不絕。雷雷在一旁冷嘲熱諷道:大媽,您不會得罪什麼人了吧?
婦人氣乎乎地問:得罪誰啦?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壯,年年得先進,我得罪誰啦?
雷雷話裏有話地提醒道:得罪誰您自己知道啊。我告訴您啊,做人呢,一定要宅心仁厚,那缺德帶冒煙的事兒少干點兒,您家煙囪子就能冒青煙兒啦。他說完,帶着一幫哈哈大笑的小哥們兒騎車離開,車鈴聲響成一片。
婦人醒悟,跳着腳喊:你個小混蛋雷雷,你給我回來,你知道是誰幹的?是不是你這個小兔崽子乾的,我告訴你啊,別以為你爸以前在省里當官兒就了不起,現在還不和我們一樣,農工一個……
雷雷等人吹着口哨"甜蜜蜜"從青兒身邊經過,她看着雷雷,雷雷沖她眨眨眼睛,揚長而去。
回到家裏,母親已經擺好飯菜。青兒大呼痛快,興奮地給母親講剛才的所見所聞。葉母猜測說一定是雷雷那幫小子學電影裏小兵張嗄的損招,青兒說看來這裏還是有好人。
葉母也為女兒的事兒發愁,她嘆口氣道:今天見着方書記老婆了。她拐彎抹角跟我說,金場長要退了,許大馬棒肯定當場長,老方不願意得罪許大馬棒,找他一點兒用也沒有。
青兒說她想去一趟省城,找校領導說明情況。葉母幫不上女兒的忙,心裏有愧,此時無話可說。
收拾完碗筷灶台,窗外已經漆黑一片。青兒拿起書,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她想起雷雷,原來這個混世魔王並沒有那麼壞,也有風趣可愛的一面。而此時,雷雷卻沒有閑着,凡是對青兒惡言惡語,有不良企圖行為的人,都是他打擊報復的目標。今晚,他要對付的是談虎變色、人見人怕的"南霸天"許大馬棒。
一群人藏在許大馬棒家門外樹后,個個擦拳磨掌,像打了激素般興奮。大頭問許大馬棒真的一個人在家?黑皮說,他老婆打麻將去了,半夜才回來呢。雷雷瞪着眼讓小聲點兒,他正捏着嗓子醞釀情緒呢。
幾個哥們兒倒是噤聲,擠眉弄眼表情豐富。雷雷憋着氣,將嗓子逼得又尖又細,貓叫春般喊:許副場長,許副場長在家嗎?大傢伙兒咬住嘴唇,硬是生生把笑聲鎮壓下去。屋裏許大馬棒拖着腔調問"誰呀?"雷雷尖細着嗓子,學嬌滴滴的女聲:我是三隊小麗啊,許副場長,我有點急事兒。
這幫小子笑得要暈過去,又不能出聲,一個個憋得滿臉通紅,青筋直蹦,好比下不出蛋掙扎的雞。可雷雷一本正經,側耳聽着屋裏的動靜。
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雷雷打了個手勢,眾人迅速躲到樹后。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桶豬泔水"咣當"砸下,連桶帶泔水一股腦兒砸在許大馬棒頭上。他當時就蒙了,想不出誰敢暗算自己。
哥幾個看着許大馬棒的狼狽相,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之聲決堤而出,騎上自行車扭頭就跑。許大馬棒憤怒又瘋狂,扯着嗓子罵:他媽的有沒有王法啦,被老子逮到抽筋扒皮、關禁閉……
男孩子們瘋狂地騎車猛跑着,既興奮又害怕。黑皮激動得直結巴:雷……雷子,就不怕許大馬棒報復咱啊?雷雷不屑地說,398恨許大馬棒的人多了去了,想他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他們根本都排不上號。末了他提醒說,大傢伙兒別犯傻,自己招供去啊。
眾人把頭搖成撥浪鼓,異口同聲說:那不能,那不成傻子啦!
麻桿突然好奇地問雷雷,怎麼想起折騰許大馬棒來啦,跟他有仇嗎?雷雷眼神變冷,聲音冷刀子似的說:仇大了去了,這老東西糟踐了我一個……他截住話,不知怎麼說下去,他還弄不清青兒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大頭義憤填膺地罵,死催的許大馬棒敢糟踐咱雷司令的親戚,往死里折騰他。其他人也紛紛討好地說狠話,大罵許大馬棒。
雷雷也不好說明,臨分手時他警告說:都給我記住了,許大馬棒詐死也不能說啊!誰說誰是叛徒!
黑皮興緻勃勃地問:雷子,明兒咱噁心誰去?
雷雷冷靜地說:明兒想起來再說吧。
復仇大計得以實施,雷雷心情大好。家裏黑燈瞎火,他估計母親已經熟睡,正躡手躡腳推開房門時,燈"啪"一聲亮了,嚇得他一哆嗦。雷母端坐在桌前,瞪著兒子,雷雷趕緊陪着笑臉道:我晚上加班來着。
雷母冷着臉說:正經班都不好好上,還加班?睜眼說瞎話!
雷雷嘿嘿笑着:其實我特想閉眼說實話,可一見您吧,這本能就想編瞎話。這都是打小給您逼得,從來不信任我,我說什麼您都不信。
雷母生氣地說道:你就貧吧,早晚有一天壞在這張嘴上!
雷雷不滿地辯解:您當我愛說話呀,我在外面話少着呢,我不為逗您一樂嘛。要不,您又該想我爸了。
這句話杵到雷母痛處,雷母神色黯然。雷雷見狀拔腳就想往自己房間溜。雷母喝住他,問二強家煙囪是不是他堵的。雷雷神色坦然,當下矢口否認。雷母說二強老婆來告狀,說他一晚上都在他們家周圍瞎轉悠。
雷雷火了,張口罵道:我操,他們家在不在農場啊?我愛轉哪兒就轉哪兒,她管得着嘛!
雷母抬手就是一巴掌:嘴這麼臟!
雷雷也不躲,生生挨母親一嘴巴。雷母立刻心疼,趕緊過來查看,責備說:這孩子怎麼不躲啊,你以前老躲的……她搬過雷雷的頭,看他的臉是否紅腫,雷雷絲別著臉不讓母親看。
他聲音傷感地說:媽,我都快20了,您別老動手,別老打我的臉。
雷母聞言手鬆開,雷雷神色黯然地推門走進自己的房間。
他和衣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青兒,手習慣性地去枕邊摸收音機。枕邊是空的,他着急地翻身下床,在屋裏亂翻一起,怎麼也找不着。他知道收音機被母親沒收了,沮喪仰面倒在床上。
雷母為傷了兒子的心惴惴不安,她敲敲門進來。雷雷躺着一動不動,雷母在床邊坐下,母子倆一時無話可說。沉默半晌,雷母傷感地說:媽知道你大了,以後不會動手了。雷雷依然沒有吱聲,雷母嘆了一口氣,滿臉憂傷地站起身,把一個嶄新的收音機放在兒子枕邊。
雷雷眼前頓時一亮,翻身坐起,喊了一聲"媽"。雷母轉過頭,愛憐地看著兒子:我託人到省城給你買的,場裏那台明天還了吧。
許大馬棒被人惡搞的"好事"不脛而走,傳遍398農場,人們議論紛紛,怎麼解氣怎麼腌臢他,到處是壓抑的歡笑。青兒聽着高興,臉上水平如鏡。
許大馬棒的老婆被吐沫星子淹得喘不過氣,儘管滿臉憤怒,卻找不到發泄的對象。恰好青兒映入她的眼帘,不禁怒從中來,往路邊唾一口唾沫,罵道:臭不要臉的,破鞋!
青兒臉色一變,看了那婦人一眼,見她正虎視眈眈瞪着自己,準備拿自己殺雞儆猴,便忍住怒氣,繞道而行。陰謀不能得逞,婦人怒火熊熊,她吃准青兒這個軟柿子,不捏得她骨斷魂銷,這口惡氣怎出得來。丈夫對青兒垂涎三尺,她早就有所耳聞,今日藉機打殺一頓。打定主意后,她攔住青兒去路,不去正眼瞧她,指桑罵槐道: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大天白日勾搭男人!
此招果然靈驗,眾人停止嘻嘻哈哈的非議,圍攏過來看現場的熱鬧。青兒臉色蒼白,不敢招惹母老虎。婦人欺軟怕硬,越發張狂,跳着高兒叫罵:到398就神氣活現了?誰不知道娘倆兒在雙犁都臭大街了,逮誰跟誰啊,還白大褂白口罩人模狗樣的!呸,噁心死人!
雷雷和哥們兒騎着自行車過來,聞聲都捏閘停住。看見青兒當眾受辱,雷雷眉毛跳了一下,想着對策。青兒無法忍受婦人羞辱母親,上前猛推她,回嘴道:你罵誰,你才噁心死人呢。
青兒這一上手,正中婦人下懷,她索性撒潑放刁,大聲叫罵:你敢打我,你個臭不要臉的臭破鞋!
婦人罵著伸手去抓青兒的頭髮,一聲車鈴響,一輛自行車適時橫在兩人之間,別住那婦人。青兒不承想來了救兵,定睛一看是雷雷,他一臉無賴表情,單腳支着車瞧熱鬧。
婦人行動被阻,夠不到青兒的頭髮,惱羞成怒大罵:小王八犢子,找死啊!
雷雷耷拉着眼皮懶懶地道:你罵誰?再罵一句?
雷雷手下的小哥們兒團團將婦人圍住,形成一種威懾陣勢。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婦人暗叫倒霉,雷雷這渾小子什麼都不吝,事情讓他一攪和就無法收拾。當著眾人的面兒,她不能怯場,仗着許大馬棒的權勢,她只能囂張下去。她伸手去撓雷雷的臉,嘴裏罵道:小混蛋你也勾搭大破鞋啊,小不要臉的。
雷雷架住婦人的手臂,把臉湊過去,威脅道:我說過,不打老娘們兒,你再放臭屁我可要食言啦!他說著一推一拉,就見婦人身上"咣當"掉下一個東西,一旁的大頭立刻上前揀起,大驚小怪地叫:這不是場部丟的那個半導體嘛,原來讓你偷啦。
青兒一眼瞅見那台半導體上寫着獎品字樣,猛然抬頭,正撞上雷雷沖她眨眼,她一下愣住。雷雷回過頭一本正經地教訓婦人:我說你肚子怎麼那麼大,原來全是贓物啊。
他從大頭手裏接過半導體,端詳着說:這半導體可是上級給咱場的獎品,你偷了去幹嘛?不會和許大馬棒天天躲在被窩裏偷聽靡靡之音吧。
婦人遭此羞辱,氣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她臊得扒拉開人群往外走,邊走邊罵:雷雷你這個小混蛋,我找你媽去!我告你和破鞋鬼混,小小年紀不學好。
雷雷嬉皮笑臉根本就不理會,他把半導體往身上一裝,騙腿上車,領着那群哥們兒騎着離去,一路狂喊:民兵連,抓小偷,抓小偷!
婦人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青兒靜靜走開,心裏很受用,嘴角不覺流露出笑容。
回到衛生所,青兒思量了半天,向所長請假,說想到省城醫學院說明情況。所長為難地說,許副場長最近抓考勤很嚴,希望她不要往槍口上撞。青兒賭氣說,反正她請了假,下午就走。所長神色淡然地說,她可以拍屁股走人,可她母親怎麼辦?她們的戶口檔案都在398農場。
青兒鼓起的勇氣慢慢彌散,她緩緩坐下,神情獃滯。所長見狀心有不忍,語氣和緩地勸道:你去醫學院一個人也不認識,去了有什麼用?韓陽會幫你打聽的,他一直關心你的事兒。
青兒沒說話,起身往院裏走。
韓陽跟醫務室的人道完別,總覺得有話想跟青兒說。青兒一臉冷漠地在院裏搭着剛洗的白大褂,見韓陽走過來與他客氣地打招呼。韓陽本能地迅速四下掃瞄了一眼,保持一貫的警惕性,青兒看在眼裏,涼在心頭。韓陽拘謹地說,沒幫上忙,很不好意思。
青兒客氣地說有這個心她們母女已經感恩不盡了,以後請他也不必再操這份心了,別讓他人誤會了他們的關係。說完她端起臉盆撩開晾曬的白紗,轉身走了。韓陽看着她單薄的背影,想追上去解釋,想想還是算了。
黃昏下班時,青兒不想立刻回家,她心情鬱悶至極,信步走向江邊的草甸子。背後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她詫異地回頭,見雷雷騎着車沖自己壞笑。青兒怔住,儘管沒有反感之情,卻不知該怎樣理會這個壞小子,索性選擇不理。
雷雷在青兒面前耍着車技,土路不平,他"咣當"一聲被絆倒,摔得齜牙咧嘴。青兒心裏一緊,忙回頭去看,雷雷翻身跳起,把車扔到一邊,跟屁蟲似的跟着青兒走。
雷雷的嘴是閑不住的,他聲調怪怪地叫:哎,青青原上草,菜青蟲。
青兒埋頭走路,不理睬他。雷雷看着腳下,大驚小怪地喊:青蟲,你弟弟又找你來啦。青兒嚇了一跳,尖叫一聲跳起來,趕緊看腳下。
雷雷哈哈樂着道:以為你多勇敢呢,小丫頭片子一個!
青兒瞪着雷雷問:老跟着我幹什麼?
雷雷認真地答:因為你沒原諒我啊。
青兒不理他,繼續埋頭走路。雷雷亦步亦趨,自顧自地說:我向你道過歉了,再說我無知啊,不知者無罪嘛,你不能這麼記仇啊!
見青兒仍然不理自己,雷雷感慨道:你對誰都沒這樣深仇大恨的,怎麼就不能原諒我啊?
青兒看了一眼雷雷,他一臉深受傷害的痛苦表情,青兒不由一笑:你也不是什麼好孩子,一天到晚不知道多少人罵你吧,幹嘛這麼在乎我的態度?
雷雷洒脫地一笑:那些人算什麼,都是些正人君子。他們說我好那就是在罵我。你是落後分子,和我一樣。落後分子不應該歧視落後分子,我們應該同病相憐,你看不起我,我受不了。
青兒聽了這番怪論,不禁一笑,繼續往前走,她讓雷雷別再跟着她。雷雷說除非青兒發誓不再討厭他。青兒嘴角掛着笑說:真啰嗦,不討厭你啦。
雷雷高興地伸出手,咧着嘴傻笑:哎,落後分子跟落後分子……
青兒看着他直樂,也伸手跟他相握,兩人慢慢收斂表情,神情鄭重。
兩人沿江邊走,看着落日在江邊跳躍。雷雷跑前跑后,像野馬駒般盡情撒歡兒。青兒安靜地走着,欣賞半江瑟瑟半江紅的美景。雷雷精力旺盛得必須發泄,不然他會發瘋,他一會兒跳着腳沖對岸狂喊,胡亂說著什麼;一會兒看到江里的魚,興奮地跳起來拿着石頭砸。他跑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
青兒有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感,此刻的生活閑時而美好。雷雷突然想到什麼,跑過來說:哎,你真跟別人不一樣,難怪有人那樣說你。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青兒入墜雲霧,不知他想說啥。雷雷儘管一臉壞笑,可是眼神卻清澈單純,像孩子一樣。他正經地說:你看這地方女的吧,結婚沒結婚的,都臉黑皮膚糙,腰粗得像水桶;你看你,臉白皮膚嫩,腰還賊細,你跟這地方女的太不一樣了。他們不知道說你什麼好,就說你是那什麼的……
青兒眉頭皺起來,生氣地問:你的意思是他們在誇我?
雷雷坦誠地點頭:這麼理解也成啊!反正他們罵我這,罵我那的,我都覺得他們是在誇我,因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啊。難道你想變成和那些老娘們一樣的女人嗎?我敢保證,你要是那樣,準保再不會有人罵你。
青兒看着雷雷,半晌說不出話,轉過臉看江水。心想,這個壞小子表面看粗枝大葉,內心其實蠻細膩的。雷雷賴皮賴臉湊過來問:哎,我這麼說你心裏是不是好過一點兒了?
青兒笑了,他才是人肚裏的蛔蟲呢。雷雷看出青兒是真的開心,便興奮地拿出嶄新的收音機,請青兒聽歌兒。看到青兒疑問的眼神,雷雷解釋說這是母親送自己的生日禮物,場裏那台被許大馬棒偷走,保衛科正調查呢!青兒饒有興緻地問緣由,雷雷打太極拳說這種事兒不能告訴女人。
雷雷邊說邊調台,鄧麗君的"甜蜜蜜"輕柔舒緩地飄蕩而來。青兒像被電擊,身體微微哆嗦着,聽着聽着,眼睛裏蓄滿淚水。歌聲繞樑,餘音裊裊,青兒一動不動,輕聲問,還有嗎?雷雷說,每天這個時候都有。他把收音機遞給青兒,讓她拿去聽。青兒搖頭不要,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喜歡聽這種歌。
雷雷狡黠地一笑:心裏裝東西比較多,又比較孤僻的人都愛聽。
青兒被說中,她轉過身,看着眼前頑劣少年,有一陣心神恍惚。還沒等青兒回過神,雷雷又自吹自擂起來,說自己特有理想抱負,鴻鵠之志無人能懂。青兒平生頭一次哈哈笑起來,雷雷被她的笑靨如花驚呆,莫名地衝動,突然湊上前,親了青兒臉一下。
青兒怔住了,雷雷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得愣住。倆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對方發獃,像是在夢遊。雷雷醒得早,轉身撒丫子就跑,不留神摔得四腳朝天,他連滾帶爬起來再跑。青兒看着雷雷那副傻樣兒,摸着臉上被雷雷親過的地方,傻乎乎地笑了。
天色漸晚,宿鳥歸飛。兩人一前一後往家走,青兒有少女的羞澀,任憑雷雷按破鈴鐺也不搭理。不過她眼角眉梢的笑意逃不過雷雷的眼睛,雷雷故意玩笑道:你不理我,那我走了,走了啊。他說著騙腿上車,一條腿支着地撐着車,划船一樣划著走,一步一回頭。青兒笑着就是不理。
雷雷腿一抬騎上車,旋風般轉眼就不見了。青兒沒想到他居然當真,臉上的笑容慢慢褪色。環顧四周,沒個人影,一片寂靜,青兒滿臉凄涼。她剛走幾步,突然聽見一陣車鈴聲,嚇得忙回頭觀瞧,卻見雷雷滿臉壞笑看着她問:理不理我?
青兒眼睛突然濕潤了,扭過臉不看雷雷。他嚇住了,因知道青兒是驚弓之鳥,受不得驚嚇,忙扔了自行車趕過來好言安慰,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便罵自己讓她解氣:哎,你是不是特恨我啊,我……我根本就沒走腦子,走腎來着……
青兒仍在哽咽。雷雷急了,一個勁兒地埋汰自己:我……我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過,可能小腦有點問題,行為舉止有時候不受大腦控制……
青兒哽咽着道: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朋友,誰都不理我,誰都不帶我玩兒。
雷雷抓耳搔腮道:我對你好,我帶你玩兒。
青兒淚眼婆娑地看着雷雷,委屈着說:我就你這麼一個朋友,你還老嚇唬我……欺服我。
雷雷大受感動,笨嘴拙舌地解釋道:我那咋叫欺負呢,是逗你玩兒。我從小沒跟女孩兒玩過,不懂唄。我發誓,今後不那樣啦,我向毛主席保證。
青兒瞪着雷雷,為他此刻偏不懂自己的心而更加委屈,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雷雷徹底糊塗了,白痴一樣問她是啥意思。
青兒不看他,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抽抽搭搭說:我……我要是不讓你欺負我,你不理我了怎麼辦。
雷雷呆住,傻在那裏,心靈受到前所未有的撞擊。兩人互相看着,眼神清澈如水,沒有雜質。雷雷突然嘿嘿一笑:那我就小小地欺負你一點兒,就一小點兒。
青兒噘嘴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雷雷扶起自行車追上去,拍拍後座讓她坐上去。青兒覺得彆扭,死活不肯。雷雷玩笑道,天都黑了,再不走小心大灰狼出來咬人啦。
青兒嗔怪地打了雷雷一下,輕輕跳上自行車後座。雷雷讓她摟着自己的腰坐穩了,青兒矜持不聽。雷雷騎車順着下坡路風馳電掣般衝下來,嚇得青兒閉眼尖叫,緊緊摟住雷雷的腰,不敢亂動。
一路上,兩人的心怦怦直跳,誰都不說話。到青兒家附近時,來往的路人用驚詫的目光看着兩人,雷雷毫不在意,青兒不安地低聲說:我下去吧。
雷雷神態自若,讓青兒別亂動,小心摔着。青兒豁出去了,乾脆抬眼看天,誰也不理。雷雷在青兒家,門前停住自行車,一本正經地說:以後需要我欺負你,就通知我一聲。
青兒紅着臉不理他,低頭往家裏走。雷雷喊住她,將收音機塞到她懷裏,跨上自行車,飛駛而去。
雷雷媽在家裏早就氣炸了肺,兒子不學好可以慢慢調教,可他如今竟下作到跟一個破鞋談朋友,這讓她的老臉往哪兒擱?雷雷知道家裏就是龍潭虎穴也得去闖,不然委屈了自己的心一輩子後悔。
母子之間頭一回為一個女人爭鋒,在"破鞋"兩個字上大做文章。雷雷問母親為啥管青兒叫破鞋,她到底破在什麼地方。雷母強忍怒氣,聲音哆嗦着說,葉青兒和她母親作風不好檔案上寫着呢,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有好多男同志為她們犯錯誤。雷雷強詞奪理說,白紙黑字不見得都是事實,除非她親眼看見。就算她有作風問題,又沒對他怎麼著。
雷母氣得渾身顫抖,抓起掃帚劈頭蓋臉就打,罵兒子越來越出息了,居然搞起小破鞋啦。雷雷抓住打來的掃帚,看着母親,認真而固執地說,他沒搞破鞋,葉青兒也不是破鞋。她從兒子的眼神中看到打死也不會回頭的倔強,眼睛濕潤,手一軟掃帚"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她一屁股坐下,捂住腦袋,輕聲呻吟着。雷雷趕緊倒水拿葯,輕車熟路地給母親喂葯。
雷母閉目養神,呆了片刻,長嘆一聲道:你犯什麼壞不好啊,偏和這種女孩子混在一起。你讓別人怎麼看咱家啊,你爸知道還不打斷你的腿?
雷雷垂着頭,一句話也不說。雷母看著兒子問,是否想找女朋友了。雷雷不耐煩地予以否認,說他根本就沒想過那事兒。
母子倆怎麼都談不攏,各自回屋生悶氣。
深夜,葉青兒跟母親也有一番爭論。葉母奇怪女兒怎麼會跟雷雷這種小流氓走得近。青兒說雷雷並不壞,欺負她的二強家的煙囪被人堵,許大馬棒被人整,這些都是雷雷乾的,他很有同情心和正義感。
葉母嘆氣說,雷雷還是一半大的孩子,自然不會壞到哪兒去。可他母親不是好惹的,會來找麻煩。青兒不服氣地說,她憑什麼找麻煩,她又沒教她兒子幹壞事兒。葉母欲言又止,思慮再三還是說了:外面把你傳得多複雜,你和她兒子在一起,就是壞了她的名聲啊。
青兒慢慢低下頭,沉默半晌開口說,398農場就這麼個小屁孩兒敢跟她在一起。葉母深知女兒的苦楚,將她攬在懷裏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多苦多難都有媽陪着她。青兒傷感地抬頭看着母親問,她怎麼就不能有個朋友?這麼多年,她就跟得了麻瘋病一樣,誰都躲着她,她多想有個可以說話的朋友啊。葉母緊緊地將女兒摟在懷裏,她能再說什麼呢?
青兒跟雷雷好了,這消息傳得盡人皆知。衛生所所長看着青兒真是恨鐵不成鋼,他等青兒一上班就關上門,低聲問:你怎麼跟雷雷混在一起啦?
青兒面色平靜地反問:所長,您不會也覺得我和雷雷亂搞吧?
所長斷然否認:這是什麼話!你以為我就那麼愚昧無知?老實說我從來也沒認為你是那號輕浮的女孩子。
青兒聽了有些感動,眼睛頓時濕潤了,她忙低頭掩飾。
所長感慨地勸說道:我雖然沒辦法幫你,可是你也不能自暴自棄跟那種小流氓混在一起啊。
青兒替雷雷辯解,說他不是小流氓,他思想很單純。所長武斷地說,單純也脫不了流氓本色。青兒張了張嘴,轉念一想說了也白說,於是便不再說話。所長看出青兒的不悅,轉移話題問她如果真的走不了,有什麼打算?青兒一臉茫然,她從沒想過不能走,這個鬼地方她是一天也不想多待的。
所長提醒說,場裏像她這麼大的女同志都有對象了,有的都結了婚,她也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啦。青兒被剛才那個問題糾纏着,對所長新的話題沒有反應過來。所長接著說,他以為韓陽對青兒有意思,心裏還挺為她高興,問過才知道韓陽對她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青兒低下頭,擺弄着手中的筆,一臉不耐煩。所長越說越來勁,極力推薦自己的外甥,甚至還一廂情願地為他倆勾畫好結婚後的美好藍圖。青兒實在無法忍受,借出門打水逃之夭夭。所長的話被打斷,興緻大壞,嘀咕說,就青兒這條件,還想攀高枝,真是痴心妄想。青兒聽在耳朵里,毫無反應,她對冷言冷語早已習以為常。
吃完午飯,青兒心情鬱悶地在水槽邊洗碗,水嘩嘩流淌着,她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突然,一根木棍伸過來,上面爬着一隻肥胖的只菜青蟲,青兒嚇得一哆嗦,手裏的飯盒差點掉在地上。
雷雷在一旁大笑道:你還當醫生呢,膽這麼小怎麼上手術台啊。唉,看你沒出五伏的小兄弟,膽兒多大,哪兒都敢去。
青兒哭笑不得,看着雷雷嗔怪道:你老找我,不怕別人說我勾引青少年走上犯罪道路啊?
雷雷一臉嚴肅地道:還有人說我找你是調戲清純少女呢,甭理他!聽喇喇蛄叫還不種莊稼了!誰再這麼說你告訴我,我整死他!
青兒噘嘴說他就會掄拳頭,不懂得講道理。雷雷調侃說,講道理得分人,他對青兒這樣的女孩兒就特講道理。青兒抿嘴微笑,雷雷邀請青兒晚上一起聽鄧麗君的歌兒。青兒搖頭說母親管得緊,一下班就得回家。
雷雷沉吟半晌道:你一人在家多悶啊,要不……我去你家找你?青兒直搖頭,說她媽一定會舉着掃帚把他轟出門。雷雷抓耳撓腮說,都什麼年代了,青兒媽真封建。要不他化上妝,穿着他媽的布拉吉去青兒家。說著他做出女孩子的忸怩神態,逗得青兒哈哈大笑。
回到修機廠,雷雷心情大好,哥們兒拿他開涮,他也不生氣。黑皮羨慕地問,真泡上那漂亮小妞啦,啥感覺啊?雷雷白了他一眼說,這種事兒誰都不能告訴,哪兒涼快哪兒獃著去。麻桿邪笑道,那小娘們兒都教你啥啦?雷雷生氣了,揮手轟蒼蠅一樣讓他們滾一邊去。
黑皮認真地說:雷子,咱別理那小娘們兒了行嗎?我媽我姐她們最恨葉青兒。
雷雷罵道:你是不是男人啊,怎麼凈聽老娘們的!你知道你媽你姐為什麼嫉妒,因為葉青兒漂亮!
大頭搖着頭勸諫:漂亮是漂亮,你可不能被這美女蛇迷惑,喪失警惕啊!她爸可是極右分子,省城有名的大右派。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階級鬥爭這根弦一分鐘也不能放鬆。
雷雷不屑地嘲笑大頭烏鴉笑豬黑,自己是黑五類,還嫌棄人家。麻桿添油加醋說,那小娘們兒特騷,不能沾,聽說在雙梨公社那會兒就有男的為她打架,還出過人命了呢!
雷雷說他以訛傳訛,胡說八道。他說著剛要站起身,就見一片黑影擋住光亮。雷雷罵罵咧咧回過頭去看,只見幾個粗壯的小夥子圍住他,眼睛裏充滿了敵意。雷雷根本就沒把他們當回事兒,端起飯盒邊吃便問,幹啥?
領頭的壯漢叫狗子,他是許大馬棒的親戚。他人高馬大,滿臉橫肉,上前一把打落雷雷手中的飯盒。雷雷嘴裏含着飯,嘴角沾着飯粒,他慢慢抬頭,擦一下嘴,盯住狗子,冷冷地道:你這是浪費糧食,懂嗎?
狗子惡狠狠地瞪着雷雷說道:小子,別以為你是城裏來的就沒人敢碰你,你小子就敢上房揭瓦了。
雷雷蔑視地說:他媽的你說什麼?
狗子威脅道:今兒老子也不跟你廢話,看在你媽份上,你去保衛科交罰款寫檢查,全場大會上做檢討。態度端正也就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了,要不,判你幾年勞教!
雷雷破口大罵:放你媽的狗臭屁!黃狗子,別仗着許大馬棒是你出了五伏的舅姥爺就這麼血口噴人啊,這不他媽的狗仗人勢嘛!
周圍看熱鬧的人哄然大笑。黃狗子臉上掛不住,便直截了當地問暗算許副場長的事兒是不是他乾的。雷雷的幾個哥們兒一聽人找上門來,腿腳發軟,偷偷溜掉。雷雷知道這場是非躲不過去,索性豁出算了,他罵道:你這條瘋狗,別亂咬啊!你自己乾的吧,嫁禍到老子頭上!小心我告你栽贓陷害!
狗子大怒,跳起來一腳踢飛雷雷眼前的飯盒,嘴裏罵道:你個小王八蛋,給臉不要臉。你不就想替那小破鞋臭婊子出頭嘛,哎,那破鞋給你什麼好了?你這麼替她賣命?
雷雷圓瞪雙眼,惡狠狠地盯着狗子說:你他媽的再說一句?
狗子哈哈大笑:你真想搞破鞋啊!哎,那破鞋滋味怎麼樣啊?
狗子話音未落,雷雷已經衝上去一拳將他擊倒在地,旁觀的幾個壯漢見了,圍着雷雷就是一頓拳腳,打得他滿臉是血。還是他的哥們兒及時找來隊長,才平息了爭鬥。
狗子罵罵咧咧領着人走了。雷雷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哥幾個嚇得手足無措,大頭說叫雷雷媽來,黑皮說還是趕緊去醫務所。雷雷睜開眼,瞪着他們說:誰也別找,都給我滾!他說著艱難爬起,搖搖晃晃走向江邊。幾個哥們互相看着,誰也不敢上前攙扶雷雷。
雷雷孤獨地走着,鮮血沿着臉流淌。
還是大頭機靈,找到青兒告訴她雷雷替她出頭跟人打架,頭破血流,快要死了。青兒驚得怔住,忙背着藥箱朝江邊跑去。
雷雷步履蹣跚地朝江邊草甸走去,好容易快走到了,天旋地轉,一頭栽倒。他躺在草堆里仰面看天,天空湛藍湛藍,像聖母的眼睛。
雷雷失血過多,口乾舌燥,疲倦地閉上眼睛。這時,有人用紗布輕輕擦拭着他臉上的血跡。他睜開眼,一片朦朧,有個人影在他眼前晃動。是青兒,他咧着嘴傻笑。青兒眼裏有淚,責備道:還笑,動不動就打架!真是沒人管教的野孩子!
雷雷還是咧嘴傻樂着,傷口被酒精殺得疼,他禁不住叫了一聲。青兒瞪着他說:以後不許跟人打架了,君子動口不動手。
雷雷咧嘴笑,說他不是君子。青兒包紮完畢,輕輕拍雷雷的臉嘆道:一個人和那麼多人打,不會跑啊,毛主席還說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呢,怎麼就那麼傻?
雷雷倔頭倔臉地說:我不能讓他們糟踐你。
青兒眼睛一下子濕了,哽咽着說:我的事兒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媽看你這樣,不定得多難過……
雷雷看着青兒說:青蟲,誰也不能欺負你,誰罵你就是罵我,我跟他死磕。他聲音沉甸甸的,透着深情厚意。
青兒大受感動,生平還沒有人如此對自己,她的眼淚唰的流淌下來。她不能言語,只是輕輕推雷雷一下,再推一下,哽咽着說:你管好你自己得了,別人事兒你瞎操心什麼呀!
雷雷被推得哎喲直叫喚,青兒嚇得忙問哪兒疼。
雷雷齜牙說:頭掉了也才碗大的疤,這點傷不算啥。菜青蟲,咱倆鐵哥們兒,以前沒有我,你傷心難過我也不知道,沒辦法替你出頭;可現在有我了,以後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誰讓你生氣你就告訴我,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青兒破啼為笑:還是找你自己牙吧。我告訴你,以後我再看你跟人打架,就不理你了。
雷雷瞅着青兒嘿嘿壞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青兒跟着躺下。
兩人看天,天空湛藍,樹木蔥綠,周圍寧靜得像夢境,像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