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青兒疲憊萬分地匆匆走着,韓陽拎着她落下的包追上去,將包遞給她。青兒接過包,轉身就走。韓陽實在無法再忍受自己的自尊被踐踏的痛苦,他站住,看着青兒背影說:你如果還是喜歡他,就去跟他說明白!你這麼躲啊,怕的,有什麼用?
青兒猛地停下,轉身瞪着韓陽說:我對雷雷什麼態度,是我自己的私事兒,你不要過問,也不要管!她毅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韓陽看着青兒遠去,滿腔怒火卻不知道沖誰發作。
這時,雷雷和莎莎走了出來,雷雷客氣地沖韓陽點點頭,朝自己車走去。韓陽看着他,氣不打一處來地叫住了他說,他有事要和雷雷談。雷雷漫不經心地點頭,將手中的車鑰匙扔給莎莎,讓她去給汽車加點兒油。
韓陽告訴雷雷,青兒自打他走後,一直很消沉,青兒當初之所以與他分手,是因為她父親的病情。誰知雷雷卻漫不經心地說,希望韓陽轉告青兒,他祝福他倆幸福。說完,他轉身向等候在車裏的莎莎走去。
韓陽怒火萬丈地衝著遠去的車吼道:雷雷你是個混賬、王八蛋!你在傷害她,你在折磨她,你讓她痛苦。你知道嗎?
雷雷在後視鏡里看着韓陽大吼大叫,臉上毫無表情。莎莎在一旁黯然地說道:原來他和我一樣傻。
雷雷三十好幾了,也不找女朋友,雷雷媽心急如焚,私下裏張羅着替兒子相親。她拿着一張女孩的照片給老雷看,老雷推開照片說,兒子都多大歲數了,怎麼還搞拉郎配?雷母拿着照片自己欣賞着說,年紀大,也懂事兒了,看他那埋頭工作、心如死灰的樣子,咱們再不管,他可能真是打一輩子光棍了。唉,這事兒交給你了,下個禮拜兒子必須跟這姑娘見個面。老雷嘆息着看了老伴兒一眼。
這時門被推開,雷雷走了進來。雷母高興地迎上前:兒子,正說你,你就回來啦。
雷雷坐下說:媽,能不能別嘮叨我呀,我自從回來,就一天到晚的眼皮跳。
雷母忙問他,是左眼還是右眼。雷雷笑着說:倆眼換着跳,就知道您在惦記我!您說您可真是操不完的心。從前我不懂事,您成天罵我小混混,現在我成熟了,您又看不慣了,給您當兒子什麼歲數才能落好啊?
雷母喜形於色的一邊完往廚房走,一邊嘮叨着說:我們能陪你多長時間?你自己好就成唄!可有一條,你得給我整個兒媳婦來,你不要老婆,我還要臉呢。
雷雷沖母親瞪眼,然後和父親對視,苦笑了一下。
老雷拿着女孩照片剛要說話,就被雷雷阻止。雷母在廚房忙着,突然探出頭來,說起了黑皮。她囑咐兒子,黑皮可是有前科的人,叫他一定要小心。老雷不耐煩地叫雷母不要管兒子工作上的事兒。
雷雷沖父親笑着說,自己為何收留黑皮和街道辦事處主任要他安排刑滿釋放人員的事兒。老雷很贊成兒子的做法,同時又囑咐兒子,像他這樣的小企業,安排這樣的人,很擔風險,要想明白才能做決定。雷雷認真地點了點頭。
青兒對韓陽越來越不耐煩,她生出調動工作的想法。她就此事向父親徵求意見,老葉敏感地意識到女兒這是在躲避韓陽。青兒對韓陽根本就沒有那種男女之情,不可能在一起。老葉嘆了一口氣說,當年的事兒,誰對誰錯現在再說什麼也沒意義了,如今雷雷回來了,如果青兒還是喜歡他,他和青兒媽不會再阻攔。
青兒聽了這話情緒有些激動地說,一切都過去了,她都忘了。她希望父母都忘了那些事兒。葉父感慨地告訴青兒,這麼多年他一直恨自己,從小到大,他沒幫過女兒什麼,帶來的都是痛苦。可他希望女兒得到幸福!
青兒看着內疚的父親,笑了笑說:早點休息吧,我明天上午有手術,我睡了。說完,轉身向自己房間走去。葉父看着女兒走進自己房間,一臉沮喪。
黑皮在汽車專賣店門口迎來送往地張羅着。這時,進來一個衣冠楚楚、生意人模樣的男人,黑皮熱情地上前迎接。還沒等他開口,那男子居然拍了他一下,黑皮定睛一看,不覺愣住,是雷雷的死對頭張軍。
張軍一臉冷漠地盯着黑皮,黑皮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立刻四下張望。恰好雷雷從辦公室出來往外走。張軍陰森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雷雷正要打開車門,感覺到身後有人,他轉過身,見張軍靠着燈柱正冷冷盯着他。雷雷沒搭理他,打開車門上車要走。不料張軍冷笑着走到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雷雷坐在車內,盯着張軍冷靜地說:讓開!
張軍不動,他臉上的冷笑逐漸收斂,盯住雷雷陰陰森森地說:從你離開那天起,我就等着你回來,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朝思暮想過一個人,即使是女人!
雷雷冷冷一笑地去踩油門。
張軍收斂起仇恨,換上一臉的淫邪:你說咱倆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就為個女人嗎?你為那騷娘們兒命都差點不要了,結果怎麼樣?她跟別人睡了!你還是不如我,老子從開頭就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噯,你要還喜歡那個類型的,哥們兒幫你物色啊!現在的女大學生可比那娘們兒水靈多了!
雷雷果斷地拿起大哥大撥通電話說:胡老闆,你們公司有個叫張軍的吧……
張軍聞言臉色大驚,慌忙上前,一把掐斷雷雷的大哥大。然後慢慢鬆開手,一臉諂笑地說:你看你這是對老朋友的態度嗎?雷雷冷冷盯着他,一踩油門,車便駛了出去。
張軍盯着雷雷的車遠去,臉上毫無表情。一見雷雷車走遠,黑皮探頭探腦跑出來,緊張地說:你跑這兒來幹什麼?雷子會懷疑的!
張軍冷笑着說:你緊張個屁!讓你幹什麼干就得,出了事兒,我兜着!
黑皮哀求道:能不能別打雷子主意啊?
張軍看着他冷笑着說:這又不損害他什麼,不過借他一條道而已。老實說,我正琢磨正式跟他一起合作呢。
黑皮不屑地勸道:啊,你別做這夢啊,雷子什麼人啊!
雷雷在試車場正手把手地耐心調教刑滿釋放人員試車,黑皮殷勤地過來搭訕。雷雷問他是否和張軍有來往。黑皮說張軍來買車時聯繫過,他沒搭理那傢伙。倘若雷雷要懷疑他,他就立刻走人。說著,他轉身要走。
雷雷沉聲叫住了他,他告訴黑皮,他與張軍不一樣。張軍是臭狗屎,而他卻是雷雷的兄弟!黑皮聞言,不禁眼睛潮濕起來。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傳來,黑皮率先跑過去,咋呼道:笨啊!怎麼教都教不會啊!
雷雷過去訓斥黑皮:不會你就教嘛!要你幹嘛的!黑皮趕緊讓開,雷雷用手做了一下示範,吩咐那人:你來試試!
那人因為緊張手腳更笨了,黑皮在一旁急得直瞪眼。雷雷瞪黑皮一眼,伸出手把手教。不料,那人一個寸勁弄傷了雷雷的手,流血不止。嚇得他差點跪地上,一個勁求饒:雷總,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
雷雷一見他的樣子,哭笑不得。他對黑皮說:拿救護包來。
黑皮拿來藥包,擔心地說:這臟油都進傷口了,還是去醫院打一針吧?
雷雷點點頭,開車去了醫院。
護士為雷雷包紮完傷口,他正往外走,在診室門口碰上了經過的韓陽。兩人互相禮貌地打了聲招呼,雷雷繼續往外走。韓陽看着雷雷,突然叫住了他。韓陽向他說起了青兒,希望雷雷不要再折磨青兒,給她平靜的生活。雷雷淡然地看着韓陽,平靜地對他說,他現在只希望青兒幸福。說完,轉身就走了出去。
韓陽看着雷雷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
雷雷茫然地用帶傷的手開着車,血滲出紗布,他全然不覺。開着的收音機里,正廣播着關於明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有可能邀請台灣著名歌星鄧麗君登台演唱的新聞……他疲憊地關上收音機,臉上一片木然。
路上,雷雷接了一個電話,是母親打來的,說家裏有點急事兒,讓他立刻趕回來。雷雷神色緊張,車開得飛快。一進家門,他就問母親這麼急着叫他回來,是不是父親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雷母說沒事兒。一看他手上纏着紗布,急忙問雷雷怎麼回事兒。
雷雷聞言鬆了口氣,他告訴母親,只是不小心擦破點皮。雷母借題發揮向雷雷說起了他的個人問題,讓雷雷同她去見一個女孩。
雷雷抱怨說:不認識還愣往一塊兒堆湊,這不是禍害人嘛!
雷母說:甭廢話,我告訴你啊,你現在也甭談什麼戀愛了,看對眼兒,立馬結婚!明年就抱孫子
雷雷瞪大了眼睛說:媽,您沒發燒吧,怎麼說胡話呢。
雷母嗔怪道:臭小子,我老早就看不慣你們談戀愛的方式,昏天黑地戀了七八年,最後怎麼著?分手拉倒,誰也不認識誰,就不如我們那會兒先結婚後戀愛,還真能白頭到老!
雷雷聽了大叫:爸!你聽聽,您是真正的老革命,批評教育一下我媽這個修正主義分子,這不是搞封建倒退嘛!
老雷聞聲出來,瞪著兒子訓道:別瞎扣帽子!沒大沒小的。
老雷拿了瓶酒,讓兒子到他書房坐坐,爺倆邊喝邊說說心裏話。老雷嚴肅地問,身邊有女人嗎?雷雷搖搖頭說沒有。老雷又問,有沒有可能和葉青兒複合?雷雷說,他媽不是都說了嘛,人家快結婚了。老雷皺着眉頭說,你是不是還惦記着她,給老子一五一十說清楚。
雷雷低下頭說:以前覺得挺窩囊的,不願意想這事兒。時間一長,真就給忘記了。
老雷搖頭說:你們這代人思維方式我是不太理解。你就簡單說一句吧,如果她沒有對象,沒有結婚,如果她還想和你在一起,你還願意嗎?還能接受嗎?
雷雷放下酒杯,看着父親慢慢搖頭。
老雷問,為什麼?雷雷說,他也說不清楚,可能沒緣分吧。他覺得像葉青兒這樣的知識女性還是找韓陽那樣的男人比較合適。
老雷皺着眉頭不言語。雷雷認真地說:爸,別為我擔心,我現在真的很好,生活規律,無不良嗜好,身心健康,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做這樣的健康好青年?
老雷給兒子一拳,感慨萬千地說:老子有時候真他娘的想時光倒流,看你小子偷雞摸狗時那副臭德性。
雷雷一本正經問:您和我一起偷嗎?
老雷又給了兒子一拳,父子倆哈哈大笑。
青兒這幾日總覺着心裏惴惴不安,她對韓陽太殘忍了,接二連三地傷害這個曾呵護關心她的人,使得韓陽精神萎靡,意志消沉。她找到韓陽,想跟他好好談談。
夕陽西下,兩人默默地走在大街上。看着韓陽痛苦的神情,青兒突然改變了初衷,她不能給他愛情的希望,得讓他死了這條心,於是她狠下心來說:你別這樣好不好。我爸說是我成心耗着你,耗光了你的熱情和耐心。要是你也這樣想,那真是我的罪過了。
韓陽看着夕陽,像沒聽見她說話一樣,神情怔怔的。韓陽,青兒輕聲呼喚他的名字。韓陽蠕動着嘴唇,艱澀地說:你一直很討厭我是嗎?
青兒想接著說狠話,見他神色凄楚沉痛,忙搖頭否定。韓陽嘆氣說,不願意說實話就算了,當他沒說。他表情沮喪,蹣跚着腳步離去,像一具行屍走肉。
青兒委屈地大聲說:你這是幹什麼啊?大家相處十幾年了,誰還不了解誰呀。
韓陽回身看着青兒,凄涼一笑:就算你爸說得對,你希望我這麼死心眼兒,你想這麼耗着我,死守着你,我也願意。
青兒發怔着說:你這叫什麼話!
韓陽自嘲地說:我傻,白痴,死皮賴臉,是嗎?
青兒難過地說:你怎麼啦,為啥說這些?
韓陽悲涼地說:你用不着內疚,用不着拿那種眼神看我,你什麼也不欠我,我對你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兒。他的聲音顫抖着,弄得青兒不知所措。
韓陽痛苦地問:從來沒拿我當男人,對嗎?我知道你喜歡他什麼。
青兒被觸及私隱,臉上浮起怒氣。韓陽心裏生出一絲莫名的快意,他不給青兒發作的機會,語速很快地說,那點雄性荷爾蒙,動物都有,是個男人都能做到。
青兒生氣地說,別說得那麼噁心。韓陽心裏憋悶得要爆炸,他必須發泄出來,不然他會發瘋的:你以為我就是個太監、閹人?沒有感情?沒有生理衝動?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別人……我不是不能,我是尊重你!
青兒大怒,想制止韓陽說下去。韓陽眼神瘋狂,不管不顧地說:沒錯,我是太尊敬你。我以為你與眾不同,我以為你更在意心靈勾通,精神享受,這些是我能給你的。我是太拿你當回事兒!我要知道你喜歡那種動物本能,我早就……
青兒氣得渾身顫抖,她沒想到韓陽會變成這樣。她叫道:我們關係一直很正常,你憑什麼想這麼多!
韓陽眼神恍惚,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他與其是訴苦,不如說傾泄:正常?我心裏想什麼你從來不知道,這麼多年我順着你,我看你眼色,我配合你情緒,這叫正常?
青兒惱怒地說:你簡直不可理喻。
韓陽自語道:是啊,不可理喻。我不管你怎麼想,你嘲笑我也罷,說我神經病也罷,我要告訴你,我愛你,我見你第一面就愛你,這麼多年,從沒停止過。
青兒呆住,韓陽頭一回這麼大膽赤裸地表達愛情,任她是鐵石心腸,看一個大男人為自己難過痛苦,也會感動和震撼。
韓陽自嘲着說:我以為我這輩子永遠不會有勇氣說這句話,可我說了……我怎麼能不愛你呢,你那麼美、那麼無辜、那麼單純,在398農場那會兒看着那些人羞辱你,我真是殺他們心都有。
韓陽的痛苦感染了青兒,她不由得心生憐憫,語氣也變得溫和:你對我的好,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的人生是你幫我改變的。
韓陽根本不聽青兒的話,他自說自話:幫你我心甘情願,我從來也沒想過要你謝我,我就是想幫你,一輩子幫你,看到你的命運因為我改變,我幸福,我真的幸福。
韓陽轉過臉,看着青兒,看着青兒憂傷美麗的臉,痛苦不堪。他眼神恍惚,眼神散漫迷惘,像對着空氣,對着想像中的青兒說話:有那麼多機會,我可以得到你,可我一直猶豫,一直不敢,我不是怕你不接受我,我是怕我配不上你。我老是在想,我要更優秀一點,至少要像你父親一樣成為行業頂尖專家,至少要那樣才配得上你。你冰清玉潔,這個世界上哪個臭男人配得上你?
韓陽慘痛的語調令青兒不能不動容,她眼裏含淚,不知道說什麼好。
韓陽喃喃地說: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事業為重的男人,我要做到這一行里最好。我現在已經做得很好,我應該很驕傲、很幸福,但沒有,我一點兒也不幸福,因為你不跟我在一起,你不跟我享受我所有的一切。
青兒被韓陽赤誠的表白所感動,也為他深深的痛苦而內疚自責。
韓陽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拚命喘着氣:那些人問我,這麼多年,你一個人怎麼過的?我沒辦法跟他們說,說了也沒人理解,我要告訴你,你能理解。我不是一個人,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每時每刻。
青兒感覺這份情意實在太沉重了,壓得她喘不過起來。韓陽慢慢低下頭,自嘲地問:我一直想問你,如果沒有雷雷,你接受我嗎?
青兒正視着韓陽搖頭說,她不知道。韓陽凄涼地點點頭說,她真坦率,至少她可以安慰他。青兒沉重地說:韓陽,你幫過我那麼多,在我成長過程中,連我父親都沒有付出那麼多,我要對你沒有一點感恩之心,我還是人嗎?我也想過,沒有雷雷,我們是不是順理成章應該在一起?可後來我覺得,我們不可能,我們不合適,你太敏感、太細膩、太追求完美,我也一樣,我根本不能想像我們在一起怎麼相處,我們還是做朋友做同事更好。
韓陽沉默不語,他十幾年的等待像是一場夢,醒來除了無邊的黑暗,就是寒冷和孤獨。他眼神茫然,搖晃着往前走。他腿腳僵硬,身子卻發軟,沒走幾步就踉蹌着要摔倒。
青兒忙走過去要攙扶,韓陽一頭狠狠地撞在樹上,他腦袋抵住樹榦,眼睛發直。青兒不知所措地問:韓陽,你沒事兒吧?
韓陽一動不動,虛弱地低聲說:我沒事兒,你走吧。
青兒過去攙扶他,韓陽突然發作,厲聲道:請你走開,好嗎?
韓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獃滯。青兒不敢再刺激他,步履沉重地離去。
吃過晚飯,雷雷跟父母告辭,開車回自己家。他打開收音機,悲壯的貝多芬鋼琴曲撲面而來……他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他要找葉青兒說清楚。
雷雷面無表情地走在醫院走廊里,逕自走進了青兒值夜班的診室。
青兒推門進來,疲憊地將手中登記本放下,懶懶地一回身,不禁愣住。只見雷雷一臉平靜地看着她說:就說幾句話,成嗎?青兒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感情,點了點頭。
兩人默默走到院裏,雷雷靠着車,手裏拿根煙,揉來揉去。他語調平和地向青兒說出了自己這些年的感受,以及對青兒衷心地祝福。說完,他轉身走進車裏。青兒不能接受雷雷如此輕易的就忘了過去。她哀怨地對雷雷說,她永遠也忘不了過去,也永遠無法忘記。
話一出口,青兒就後悔了,她不該說這些,有什麼用?她冷着臉,轉身就走。雷雷打開車門出來,沉聲說,過去他也沒忘記。青兒聞聲站住,她沒有回頭。
雷雷冷漠地說:這麼多年我不回來就是因為我害怕,害怕面對你。下飛機那一刻起,我還在擔心受不了……
青兒慢慢轉過身,雷雷盯着她一字一頓地接著說:但是,從看到你那一瞬間,我告訴自己,我要忘記,我真忘記了。
青兒酸楚地說:如果恨我能讓你過得好一點,我寧可你一輩子恨我。你折磨我沒關係,我對不起你,你報復我,我受着,我活該!
雷雷迅速地答道:我不恨你,也不想報復你。
青兒不理會他的話:可你過得並不好,你心裏充滿仇恨,你完全變一個人。
雷雷冷冷地說:我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恨你,我有什麼理由恨你?你是我什麼人?你在我生活中沒那麼重要,別自作多情!
雷雷說著轉過身拉開門,啪地關上門,就要走。青兒呆站着,已經沒有知覺。雷雷在後視鏡里看着青兒麻木絕望的樣子,猛地拉開車門,跳下車衝著青兒嚷:你想要我對你什麼態度?像從前一樣?像哥們兒,像老朋友,見面嘻嘻哈哈,耍貧嘴,逗你笑,陪你高興,像什麼事兒也沒有過?那樣你才舒服是嗎?好,我可以做到。我請你吃飯,請你泡吧,卡拉OK,蹦迪,你想要這個是嗎?我們現在就可以去!
青兒痴獃呆地說:可能嗎?可能像老朋友那樣嗎?如果能那樣,我願意,我什麼都不要,我也願意跟你做朋友。
雷雷後退兩步,咬着牙說:你就是這麼自私。都這樣了,還想我哄你高興!還嫌傷我不夠啊,還要我怎麼樣啊!沒錯,你說得一點沒錯,我們不可能做朋友了,不可能!
青兒喃喃地流淚說: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
雷雷聲音凄涼地說:我沒有你想得那麼愚蠢,我知道你當初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想過站在你的立場上,理解你,大家還是好朋友。可是,可是……我做不到。
停頓了好一會兒,雷雷繼續說:韓陽問我,如果你沒有婚姻對象,還是單身,我會不會跟你重新和好,我告訴他,不會了……
青兒看着雷雷,不再流淚,心一點一點變涼。
雷雷聲音滿是滄桑:就算我自私吧,我的感情就是那麼多,它像血一樣,流盡了,沒有了。從你離開我那天起,我就告訴我自己,這輩子我不能再這樣,不能再這麼痛苦,不能再這樣把心撕成一片一片,不想再這麼疼。這輩子,我不會再為女人流一滴淚。
青兒神情麻木地聽着,一句話都說不出。
雷雷轉過臉看着青兒說:我不能若無其事地見你,我不能再扮小丑哄你高興,我不能,不能……
青兒艱澀地問:你後悔以前,是嗎?
雷雷沉默片刻說:是,我後悔我曾經那麼幼稚,可笑,可憐!
青兒聲音哆嗦着說: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
雷雷慢慢轉過身,打開車門上車。青兒呆站着,看着小車疾馳去,眼睛裏一片凄寒,她已徹底心涼。
雷雷把車開得東倒西歪,引起路旁交警的注意,他騎着摩托追上來,鳴笛示意雷雷靠邊。雷雷停下車,茫然地看着交警。
交警見他沒有喝酒,也沒有身體不適,將駕照還給他,叮囑教訓他一番,騎車走了。雷雷走進車裏,把車開得很慢很慢。後視鏡里,他突然看到青兒醉漢般茫然地在馬路上走着,根本不管車來車往。
雷雷擔心地看着她,停車走了下來。他來到青兒身邊,一把拽過她,冷靜地說:我送你回家!
青兒猛地回身瞪着雷雷:起開!你是我什麼人!說著,直往馬路當間走。雷雷上前拽住她不放手,青兒猛地推打雷雷,她早已精疲力竭,越打越無力,越無力越打。隨後她倒在雷雷懷裏,不停地抽泣着。往事漸漸重現……
雷雷眼裏露出柔和與憂傷,把青兒緊緊摟在懷裏……
青兒由於勞累和強烈的精神刺激,病倒在床上。雷雷守在床邊,緊緊握住她的手。他蹲下身子,看着青兒熟睡中那張憔悴憂傷的臉和臉上未乾的淚痕,心裏一疼,不由用手將觸摸着她的臉……
天亮了,青兒睜開眼睛,看到雷雷埋在床邊的腦袋,眼淚湧出。她彎下腰去,困難地湊近雷雷。這時,雷雷醒來,抬頭看着滿臉淚水的青兒,看着她眼中深深的痛苦和依戀,不禁落下眼淚。兩人深情對望着,很自然地靠近,盡情擁抱親吻起來……
走廊上擠滿護士,她們偷偷地趴在病房門前探頭往裏看。韓陽經過,無意中看見這一幕,無比痛苦。他眼神絕望地向外走去。
葉母聽說女兒生病了,焦慮地來醫院探視。青兒說她身子有些虛,不礙事的,輸點兒液就好了。葉母長嘆一聲說,她和雷雷的事兒,她沒精力去管了,父母再不對,也是希望子女幸福。她和雷雷在一起,他們不放心啊!
葉母說著眼睛濕潤,青兒知道母親的心思已悄然發生轉變。
躺了半天,青兒覺得身體恢復了,她按捺不住思念,起來去汽車專賣店找雷雷。黑皮一見青兒,慌忙殷勤地把她引進雷雷的經理辦公室,替雷雷說著好話。
雷雷興沖沖手持一大束鮮花來到醫院,推開病房的門進來,見青兒的病床空着,一個護士低頭正在收拾床鋪。他不禁愣住,問護士葉青兒呢,說是回家了。
雷雷有些沮喪走出電梯,他拎着那把花兒,低頭一邊掏鑰匙一邊往家走,剛到家門口時,猛一抬頭,一下愣住。只見青兒站在門前,正微笑着看他。他又驚又窘,急忙把那束花兒往身後藏,結巴着說:啊,你……你怎麼找這兒來啦?
青兒一本正經地說道:怎麼,不敢讓我來?有什麼貓膩嗎?
雷雷傻傻地笑了。他打開門,青兒剛一進來,他就順手將門關上,尷尬地將花舉到青兒面前說:噯,喜歡吧?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給女人送花兒呢!
青兒嬌羞地上前接過,故意說:誰信啊。
雷雷嘿嘿笑着說:噯,怎麼找到我這兒的?
青兒看着他說:我去你們店裏了。
雷雷故意誇張地說:啊,你不會是工商稅務的卧底吧!這麼偷偷摸摸的?
青兒說:你又沒幹虧心事兒,幹嘛怕工商稅務啊。
兩人嘻嘻哈哈開起玩笑,不覺天色已晚。青兒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起身說:我該回家了。雷雷下意識地說:回家晚了,你媽該急了吧?
青兒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你笑話我啊,我都多大了!我媽現在可不管我了,自己成天忙着練健身操呢。
雷雷嘿嘿一笑:和我媽一樣!
兩人淡淡地笑着走到門口,雷雷開門,對門人家傳出若有若無的鄧麗君的歌聲。青兒不覺一怔,繼續往外走。雷雷拽着門把手,突然低聲說:青蟲,真的一點也不想我嗎?
青兒眼神迷離地站住,緩緩轉過身來,雷雷"咣"一腳關上房門……
翌日清晨,雷雷醒來,見青兒睡得很沉,他伏下身輕吻青兒額頭,輕手輕腳地起床,穿衣走出卧室。客廳茶几上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他伸手拿過手機,壓低聲音:喂。
只聽電話里傳出急促的聲音:雷總,警察到我們店內調查,你趕緊來一趟吧!
雷雷有些緊張地掛斷電話,迅速穿好外套,然後回身到卧室。青兒仍然睡得很踏實,她的嘴角掛着甜甜的笑……雷雷看着青兒睡夢中的笑容,眼睛漸漸濕潤。
雷雷火急火燎剛一走進店裏,兩名便衣警察迎上前,出示警徽,嚴肅地說:最近警方截獲幾輛進口走私車,發現與你們公司有很大關係。
雷雷接過警察遞過的資料,越看越緊張,神色凝重地說:如果有什麼關係也一定是個人行為,和公司無關。
雷雷說著抬眼從窗戶看出去,只見手下那些刑滿釋放人員在店內排成一排,呆站着,個個臉上露出凄惶和緊張。
警察抬眼掃一眼外面那些人說:我們調查過你們公司成員的背景,很複雜。
雷雷肯定地說:這些人絕大多數是好的,他們都是洗心革面、努力工作、重新做人的人,請你們放心,我會查出是誰幹的!
警察問道:員工到齊了嗎?我們需要和每個人分別談一談。
雷雷說差不多都在這兒,扭頭髮現黑皮不在,忙問人黑皮呢?一個員工說,黑皮沒來,也沒請假。警察拿出一張照片問,是他嗎?雷雷一看照片,大吃一驚,黑皮居然跟張軍混在一起。
警察說:我們跟蹤老七張軍這夥人已經很長時間了,最近這個叫黑皮的人和張軍他們來往密切。
雷雷狠捶着桌子罵:這個笨蛋,被人利用了。我帶你們去找他!
雷雷和警察來到黑皮的住處,堵住了正想逃跑的黑皮。雷雷上前就是一大嘴巴,狠狠地罵道:你自己一條道走到黑就算了,卻使店內的那些弟兄也不黑不白!我真是瞎了眼,認你做了弟兄!
黑皮哭着討饒:我沒辦法,雷子。我短處被人拿着,我對不起你,回頭我當牛做馬報答你!
警察制止了雷雷的暴怒,問黑皮:你今天要見張軍吧?時間,地點!
黑皮剛要猶豫,雷雷瞪着他厲聲道:想活命就說!黑皮只好交待了時間和地點。
青兒醒來,看見雷雷留在枕頭旁的紙條,拿起來讀:青蟲,睡得好不好?想我了吧?好好上班,下班我去接你。咱們倆一起去我們家,見我父母,還有你父母。我可是傳統男人,我們要名正言順哦!
青兒看着看着,眼睛濕潤起來……
莎莎把車停在雷雷家樓下,正要往雷雷家走,突然愣住。只見青兒一臉安然地從雷雷家出來。莎莎趕緊躲進車內,看着青兒離開,眼淚慢慢流下來,她這輩子徹底沒戲了。
青兒沒回家,直接去了醫院,她剛走進走廊,遠遠就聽見一片哭罵聲。她偱聲望去,只見手術室外一堆病人家屬堵着韓陽打罵著:你這個庸醫,是你害了我兒子,你要坐牢!你賠我兒子一條腿!天啊,我的兒啊……
韓陽一臉麻木,任憑病人家屬打着罵著,一動不動。青兒趕緊上前,想去勸阻,一旁護士長推開她說:你就別火上澆油了。
青兒問護士長是怎麼回事兒?護士長看着青兒,抱怨說,韓大夫見她身體不好,就替她給患者做了手術。可沒想到手術卻失敗了……說著,她嘆着氣走了。
這時,保安過來,勸走了病人家屬。青兒獃獃地走上前,淚眼汪汪地看着韓陽,卻不知道怎麼寬慰他……
韓陽看着青兒說:你以為手術失敗是因為我精神受刺激?失誤?你太小看我了。病人是骨癌,而且已經擴散,截肢是唯一的選擇。
青兒激動地說:你這麼說我更不好受,你是代我受過,我去院裏說明情況。
韓陽淡然一笑:你現在去只會添亂,別那麼緊張,這種事兒,是常有的。
青兒擔心地說:病人家屬這麼一鬧,肯定會影響你的工作。以前陳大夫不就是這樣,手術無效正常死亡,可家屬一個勁兒打官司,陳大夫被迫停職,只好調走。
韓陽說,手術前他已經交了請調報告。他決定去支邊,衷心地祝願她和雷雷白頭偕老,幸福一生!說完,他猛地轉身離去。
青兒看着韓陽離去的背影,眼睛濕潤……
雷雷給青兒打電話,始終佔線。他放下電話,正要穿過馬路,忽然聽到一陣警笛聲。只見一輛車瘋狂竄了過來,後面警車緊緊追趕着。在那輛車內,竟然是神情驚慌的張軍和一臉恐懼的黑皮。
雷雷轉身看見一輛沒上鎖的摩托車停在路旁,他跳上摩托車緊追而去。
張軍瘋狂開車逃竄,雷雷把車拐進衚衕,插到張軍前邊,堵住了他的去路。張軍被迫把車停下,目光陰沉地盯着雷雷。兩人相互死盯着。往事迅速閃現,張軍眼裏的毒怨越積越深……
警笛聲一陣陣傳來……
張軍眼神越來越瘋狂,他猛地一踩油門,汽車往前沖了幾步,戛然停下。狂怒的張軍跳下車,手拿自製手槍,張牙舞爪地拽着黑皮就跑,雷雷騎着摩托車緊追不捨。
黑皮趁張軍不備,撒丫子就跑。張軍舉起自製手槍要打黑皮,雷雷急忙將摩托車減速,不料黑皮竟向他摩托車衝來,雷雷分心照顧黑皮,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張軍順勢搶過摩托車逃竄。
這時,警察已經封鎖了所有道路,窮凶極惡的張軍騎着車狂吼着撞向雷雷:老子這輩子就毀在你手裏了,老子做鬼也要你陪着!
雷雷為保護黑皮,躲閃不及,他和張軍同時飛起來……
雷雷的大哥大被摔出老遠,鈴聲一直響着……
青兒拿着話筒給雷雷打電話,他的手機無人接聽。她又打到他店內,接電話的店員告訴她:雷雷被警方叫走了,是黑皮惹出來事兒。
青兒聞言大驚,她猛地掛斷電話,邊脫白大褂邊往外跑。她跑到路邊招手攔車,卻見一輛救護車呼叫着駛進來停下。青兒緩慢回頭看去,車門打開,黑皮跳了下來。他看見青兒,滿臉是淚。擔架上,雷雷渾身是血,纏滿紗布。
青兒神情恍惚,她淚流滿面地衝上前去,還沒接近擔架,眼前一黑,身體晃動着倒下。
雷雷父母在搶救室外等候着手術的結果。兩位老人精神明顯垮了,他們脆弱無助地蜷縮着坐在椅子上。青兒流着眼淚,強打精神地安慰着兩位老人說:沒事兒的,雷雷那麼堅強,他以前出過多少事兒啊!肯定沒事兒的,肯定沒事兒的……
搶救室的門被打開,三人不約而同地一下子站起,焦灼地看着主刀醫生。主刀醫生一臉凝重地搖着頭說:我們已經儘力了。病人很可能終身都沒辦法蘇醒過來……雷母聞言一下子癱倒在老雷懷裏。
青兒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會的!驚得在一旁互相安慰的兩位老人目瞪口呆,他們忍着悲痛看着青兒,一起上前摟住了她……
一晃幾年過去了,雷雷始終昏迷不醒。
雷母、老雷從病房出來,青兒一身白大褂迎了上來打招呼:伯父伯母,雷雷今天好多了吧?雷母看着青兒,一臉憂傷地點頭,卻說不出話。
青兒沖他們笑了笑,要進病房。雷母看着青兒,叫住了她,哽咽着說:孩子,我們知道你對雷雷的心,我們也非常感動。可是,雷雷他現在這個樣子,可能就是一輩子……孩子,我們不想拖累你,我們已經跟醫院商量過……雷母抽泣着,再也說不下去。
老雷扶着老伴的肩,聲音顫抖地說:孩子,就讓雷雷走吧,你自己開始新生活。
青兒聞言呆住,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稍稍平靜了一下,冷靜地說:伯父伯母,我不會和雷雷分開,我要和他在一起,一輩子!說完,轉身進了病房。
老雷和老伴兒痛苦地靠在一起,老淚縱橫。
特護病房裏,只有雷雷一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青兒推門進來,打開電視。她坐到雷雷床邊,看着他安靜的面容,開始為他按摩。她一邊按摩一邊輕聲說:又長鬍子了,昨天剛刮,今天又長了啊!你還真是老爺們兒了。今天好不好啊?來,笑一笑……
她用雙手往兩邊抻着雷雷的臉,做出一個笑模樣,她出神地看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瞧你這傻樣兒!然後她縮回手,雷雷又恢復了平靜的面容。
接着,她一邊給雷雷按摩着手和腿,一邊說:街道接管了你的汽車店,員工全都是刑滿釋放人員,連主管都是。這事兒連中央台都報道了。雷雷,你現在是本市大名人了,你幹了件大好事兒。我就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比誰的心眼兒都好……說著,說著,她的眼淚順着臉頰緩緩流下。
雷雷沉睡着。這時,電視裏播報着一則新聞:據報道,台灣著名歌星鄧麗君於1995年5月8日下午五時半,因氣喘病發,在泰國清邁去世,享年42歲……
青兒聞聽轉過身,看着電視畫面,機械地拿起遙控器將音量調大。鄧麗君甜甜地笑着,深情地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青兒摟過雷雷,隨着鄧麗君輕聲哼唱,她將頭靠在雷雷胸前,彷彿在傾聽着雷雷的心聲,和他的心一起唱着甜蜜蜜。隨着青兒和鄧麗君的歌聲,雷雷的心起伏震顫着……
所有往事紛至沓來,青兒眼前全是她與雷雷少年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