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糧食旅店“三結義”
林軒文的提醒並非多餘。事實上,趙一維的來歷並非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簡單。不錯,他是大學畢業生,是大學畢業之後分配到新疆克拉瑪依油田工作,但關於他的辭職,並不是像他自己說的“實在不適應”這麼簡單,而是有更複雜的背景。
那一年,克拉瑪依市教育局為歡迎上級領導,組織幾百名中小學生在友誼館劇場舉辦“專場文藝演出”,期間,因舞台紗幕太靠近光柱燈被烤燃而引起火災。當燃燒的火團不斷地從舞台上空掉下時,教育局的領導出來叫住學生們:“大家都坐下,不要動!讓領導先走!”學生們很聽話,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動;等領導們都從第—排撤退到最後一排的出口處“先走”了之後,教師才開始組織學生撤離,但此時電燈已全滅,大火已蔓延到劇場四周,唯一的逃生之路已被熊熊火焰堵住!結果,當場燒死323人,並導致132人燒傷致殘,死者中有288名天真可愛的中小學生。而領導們當時的位置離火源最近,離逃生門最遠,卻全部“奇迹般”地無—人傷亡,並且走齣劇場門口時還個個衣冠楚楚,面不改色心不跳!
趙一維當時在克拉瑪依政府部門工作,他的一個同事的女兒就是那323名學生中的一員。小女孩是美人胚子,和她母親一樣漂亮,而她母親是趙一維幻想對象,可一場大火,漂亮的女孩走了,美麗的母親瘋了。大家個個悲痛,人人義憤。“讓領導先走”也成了大家的口頭禪。趙一維更是悲憤交加,奮筆疾書,寫道:“領導從第一排走到最後一排,怎麼就沒有一個抱上一個孩子一起出去呢?在國外,遇到這種事情,肯定是讓婦女兒童先走,在中國,怎麼就完全顛倒過來了呢?!是我們中華文明的千年傳統出了問題,還是我們現在的執政黨所奉行的意識形態出了問題?怎麼我們的‘人民公僕’總是凌駕於他們的‘主人’之上呢?《求是》雜誌不是標榜‘實事求是’嗎?你們能不能本着‘實事求是’的原則,發表我這篇文章,或者你們走下聖壇,親自來克拉瑪依一趟,看看事實,自己寫一篇真實的報道?”
趙一維的文章是向《求是》雜誌投稿的。可文章並沒有在該雜誌上發表。當然,也沒有退稿,而是遭到安全部門的調查。先是秘密調查,搞得很神秘,最後才與他正面談話,問他這篇文章除了向《求是》雜誌投稿之外,還向什麼地方投寄了?有沒有向外國投寄?特別是有沒有向美國之音投寄?向英國BBC投寄等等。還問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什麼人與他一起策劃了這篇文章等等?
明明是自己寫了一篇投稿文章,怎麼就成了與人共同“策劃”了呢?
完了。趙一維知道自己完了。至少政治生命完了。所以,趙一維才被迫離開政府機關,被迫離開克拉瑪依,來到深圳;所以,剛才張勁松一亮紅本子,才把趙一維才嚇得不輕。
這時候趙一維已經從驚恐中走了出來,把張勁松和林軒文帶到了招待所。
這個地方叫糧食招待所,聽上去這個地方不是招待人的,而是專門招待“糧食”的,難道深圳人稱客人為“糧食”?張勁松想,那不是要吃人嗎?一問,才知道,這個地方原來屬於糧食局的,但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已經逐步取消了糧食限量供應制度,特別是深圳,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已經完全沒有糧店了,深圳人要買糧食,直接在商店裏面買就可以,不管是超市還是小賣部,凡是買日用品的地方基本上就有糧食買。想想也是,糧食不就是最常用的日用品嗎?如此,按照計劃經濟體制設立的糧食系統基本上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雖然沒有存在的價值,但是糧食系統還存在,原來屬於糧食系統的國家職工還存在,這些人還要活,怎麼辦?於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把原來的糧站改成招待所就是“神通”之一,這種由糧站改成的招待所叫做“糧食招待所”,可見,人們一方面討厭舊體制,一方面還是非常懷念那種體制的。
不知道是位置偏僻的緣故,還是原來糧站的職工根本就不會經營招待所的緣故,總之,糧食招待所的生意並不好。趙一維住的是一個三人房間,有三個床位,但是在張勁松和林軒文他們到來之前,一直是趙一維一個人住,另兩個床位空着。浪費。
“我們三個人住,能不能只收五十塊錢一天?”張勁松問。
“不行,”女職工說,“我們這是國營單位,也不是私人旅店,怎麼能跟你討價還價?”
女職工說得理直氣壯,特別是說到“國營單位”這幾個字的時候,眉毛還特意向上揚了一揚,顯得非常自豪和有底氣。
林軒文示意張勁松算了,也不在乎十快錢,跟她廢話那麼多幹什麼。但張勁松不甘心,想了想,又掏出剛才嚇唬趙一維的紅本子,遞給女職工,說:“我們也是國營單位的,都是給國家省錢,為國家節約。怎麼樣?商量商量。”
女職工認真地看了紅本子,並且把紅本子上蓋着半截鋼印的照片與眼前這個人進行對照,最後,像是憑着《國際歌》那熟悉的旋律找到了自己的同志,態度大有好轉,至少沒有剛才那麼傲慢了,耐心解釋:“不行,不好開票。”
張勁松朝兩邊看看,小聲說:“按兩個人開票,開四十,但是我按五十給你。”
女職工臉上緊張了一下,也朝周圍看看。
“沒關係的,”張勁松說,“萬一遇上檢查什麼的,我們就說只有兩個人,另外一個人是朋友,來看我們的,不在這裏睡覺。”
女職工還有點猶豫,張勁松又鼓勵了一番,並且林軒文和趙一維也加入鼓動者隊伍。一個中年女人顯然經不住三個年輕男人的勸,最後,女職工說:“我是看大家都是國營單位職工,照顧你了,但是,你們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說,實在頂不過了,就說他是剛來的,還沒有來得及補辦。”
女職工說的那個“他”,當然就是林軒文,彷彿林軒文好欺負,可以當黑戶。這時候,黑戶林軒文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一口一個沒問題,終於讓女職工接受了張勁松的建議。
住下之後,趁林軒文上廁所去,趙一維向張勁鬆開口,問能不能借十塊錢給他。
不就十塊錢嘛,張勁松想,就算是被騙了,也無所謂,再說趙一維這個樣子也實在不像騙子。
張勁松掏出二十塊錢,給趙一維,問夠不夠。
“夠了,”趙一維說,“打個長途電話足夠了。”
“打長途?給誰?”張勁松問。
趙一維臉上難堪了一下,說:“給我媽媽,讓她趕快給我寄錢來。”
“你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張勁松問。
趙一維嘆一口氣,沒有說話。
張勁松又拿出五十,給趙一維。趙一維不要。
“算借你的。”張勁松說。
趙一維滿臉通紅,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感動的,搓搓手,雙手接過五十塊錢,說:“放心,等我媽媽寄來的錢一到,我馬上就還你。”
正在這個時候,林軒文進來。林軒文正好看見趙一維伸手接錢的動作。
林軒文皺皺眉頭,沒有說話。
在以後的幾天裏,趙一維的主要工作就是天天盼望着媽媽能趕快寄錢來,糧食招待所的那個女職工已經被他問得不耐煩了,說:“放心,我們要你的匯款單沒有用,必須拿你的身份證才能把錢取出來。”
趙一維自然是解釋他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身上沒有錢實在受罪,連招待所的門都不敢出,天天躲在房間裏吃方便麵。
趙一維確實是天天吃方便麵,期間張勁松和林軒文出去吃飯的時候,還特意喊他兩次,但是趙一維一方面說謝謝,不去,另一方面詛咒發誓,說他最喜歡吃方便麵,不喜歡吃飯。
這一天張勁松和林軒文又從外面回來,趙一維像久別的親人一樣立刻迎上來,熱情地請他們出去吃飯。
“你不是只喜歡吃方便麵嗎?”林軒文問。
“我媽寄錢來了!”趙一維說。聽起來好像是所答非所問,但張勁松和林軒文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說實話,趙一維真不小氣,那天他請張勁松和林軒文吃的飯是張勁松他們來深圳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頓飯,不僅菜飯夠量,而且還要了酒,搞得林軒文非常不好意思。三人喝着酒,趙一維掏出一百塊錢,還張勁松,張勁松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林軒文已經代表他表態了,說大家朋友一場,誰還沒有一個難處,區區幾十塊錢,算了。
“親兄弟明算賬,借的錢是一定要還的。”趙一維說。
張勁松想了一想,接過來,然後又從自己的口袋裏找出三十塊錢還給趙一維,趙一維自然是不要。
“那不行,”張勁松說,“既然是明算賬,那麼就要算清楚。”
趙一維拗不過,只好收了。
趙一維問張勁松他們這些天忙什麼。張勁松說,想看看有什麼事情可以做。趙一維又問,不是說去找工作的嗎?張勁松停頓了一下,看看林軒文,然後對趙一維實話實說。
“我們跟你不一樣,”張勁松說,“我們沒有文憑,找不到好工作,但是又不甘心像農民一樣去打工,所以想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生意做。”
趙一維聽了之後,想了一下,說:“能自己當老闆當然好,但是最好能先打工。”
“為什麼?”林軒文問。
張勁松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從眼神看也是這個意思,問趙一維為什麼這麼說。
“人生地不熟,”趙一維說,“一邊打工可以一邊熟悉這裏的環境和風俗習慣,這樣風險小一些。”
張勁松不說話,他在想,想着趙一維講的或許有道理。
“不過也不一定,”趙一維說,“如果確實有好生意,當然不要放棄機會。其實深圳是個移民城市,基本上沒有排外現象,邊干邊摸索也可以。”
聽趙一維這樣說,張勁松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舉起杯子,說:“借你吉言,干!”
“干!”趙一維說。
“干!”林軒文說。
三個人搞得象桃園三結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