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夏天智是在省城呆過了十天返回清風街的。孫女的手術很成功,割開了封閉的肛門,只等着傷口痊癒后大便就正常了。夏天智滿懷高興,等到白雪娘帶着慶玉的小女兒去照管白雪和孩子,他自己就帶着一大包買來的秦腔磁帶先回來了。清風街發生的事,是他回來後知道的,他就去萬寶酒樓向夏雨要了一千元,謊稱向出版社再購一部分《秦腔臉譜集》,把錢悄悄送去了書正家。書正見夏天智拿了錢來,從炕上下來一瘸一瘸地走着去倒茶水。夏天智說:“你給我走好,直直地走!”書正說:“走不直么,四叔!狗日的趙宏聲整我哩,現在我走到哪兒路都不平!”端來了茶,茶碗沿一圈黑垢,夏天智不喝,罵道:“這碗噁心人不噁心人?你還講究在鄉政府做過飯哩!”書正說:“清風街上我最服的就是四叔了,四叔做事大方,你就再罵我,我心裏還高興哩!”卻又說:“四叔人大臉大,去鄉政府再做飯的事,還求四叔給說話哩!”夏天智說:“你別給個臉就上鼻子啊!你去鄉政府問過了?”書正說:“我讓我媳婦去過,人家不肯再要了,嫌我是跛子。”夏天智說:“我咋聽說是嫌你不衛生,還慶幸斷了腿是個辭退的機會。”書正說:“那些幹部官不大講究大哩,鄉長要筷子,我好心把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給他,他倒嫌我不衛生,我衣襟上是有屎呀?!”夏天智當然沒有去鄉政府給書正說情,書正的媳婦倒自個去找鄉長,鄉幹部一見她,先把大門關了,敲了半天敲不開。她說:“當官的這麼怕群眾呀!”門還是不開。她就大聲喊,喊她來取書正的一雙鞋的,難道鄉政府要貪污群眾的鞋嗎?隔了一會兒,門上邊撂出來一雙鞋,是破膠鞋。
書正的媳婦提着破膠鞋往回走,走到磚瓦場旁的土壕邊,一群孩子用棍子抬着連了蛋的來運和賽虎,孩子們哄地散了,這婆娘就拾了棍打來運。來運拖着賽虎跑,又跑不快,被木棍打得嗷嗷叫。鄉政府的團干從街上過來,奪了棍子,說:“狗也是一條命,你就這樣打?!”婆娘說:“我沒打賽虎,我打來運。”團干說:“來運是賽虎的媳婦,你打來運是給鄉政府示威嗎?”婆娘說:“噢,狗是夫妻,鄉政府才護着夏天義呀!”團干說:“你這婆娘難纏,我不跟你說!”拿了棍子回鄉政府了。書正媳婦又用腳踢來運,來運已經和賽虎分開了,立即發威,咬住了她的褲腿,她一跑,褲子嘩啦撕開一半,再不敢踢,捂着腿往家跑。
夏天義卻在這天夜裏添了病,先是頭暈,再是口渴,爬起來從酸菜瓮里舀了一勺漿水喝了,再睡,就開始發燒,關節里疼。天亮時,二嬸以為人又起身去七里溝了,腿一蹬,人還睡着,說:“今日怎麼啦,不去七里溝?”夏天義說:“我是不是病了?”二嬸從炕那頭爬過來,用手在夏天義額上試,額頭滾燙,說:“燒得要起火呀!你喝呀不?”夏天義說不喝。二嬸說:“是不是我把老五的媳婦叫來,送你去宏聲那兒?”夏天義說:“誰不害頭疼腦熱,我去幹啥?恐怕是頭髮長了,你讓竹青來給我剃個頭。”二嬸摸摸索索去了慶堂家,竹青把理髮店的小伙叫來。夏天義的頭皮鬆,剃頭時割破了三處,都粘着雞毛。夏天義想出來活動活動,但走了幾步,天轉地轉,面前的二嬸是一個身子兩個頭,他又回來睡在了炕上。到了下午,后脖子上暴出了個大癤子。
夏天義沒有想到一顆癤子能疼得他兩天兩夜吃不成飯,睡也睡不好!二嬸害怕了,這才告知兒子們,兒子們都過來看了,把趙宏聲請來給貼膏藥。慶金說:“啥病你都是一張膏藥?”趙宏聲說:“我耍的就是膏藥么!”慶金說:“為啥這樣疼的?”趙宏聲說:“癤子沒熟,就是疼。”慶金說:“還有啥葯吃了能叫人不疼?”趙宏聲:“那就得打吊針消炎。”慶金說:“打吊針。”趙宏聲說:“這膏藥我就不收錢了。要打吊針得連續打五天,我就貼不起藥費了。”慶金就去和幾個兄弟商量,得給老人看病,慶滿的媳婦問:“這得多少錢?”慶金說:“現在葯貴,幾百元吧。”慶滿的媳婦說:“不就是個癤子么,貼上膏藥慢慢就好了,還打什麼吊針?”慶金說:“老人年紀大了,啥病都可能把人撂倒。”淑貞說:“人老了就要服老哩,再說人老了不生個病,那人又怎麼個死呀?!”慶金啪地抽了老婆一個耳光,罵道:“這都是你說的話?”淑貞一把抓在慶金臉上,臉上五道血印兒,說:“你還打我呀,你們人經幾輩就是能打人么,不打人也不至於落到病成這樣!我不孝順,你孝順,你給你爹去各家要錢治病么,看你能要出個一元錢來,我都是地上爬的!”慶金不言語了,氣得去河灘轉,肚子鼓鼓的,一邊揉一邊說:“氣死我啦!唉,氣死我啦!”又覺得自己窩囊,傷心落淚。轉了一會兒,心想幾個弟媳婦肯定也是不會掏錢的,他不願再給他們說,可他自己又沒錢,便去了西山灣的血站賣了血。
慶金沒想到給他爹只打了兩天吊針,夏天義是忽閃忽閃着又緩和過來了,而他卻從此面色發黃,見葷就吐,一坐下來便困得打瞌睡。光利去了新疆后所經營的供銷社關了門,卻一直欠着承包費,人家最後清算,以商品抵債,把他又叫了去。原想着把那些積壓商品拉回去還可以辦個雜貨攤兒,現在全抵了債還不夠,人一急,眼前發黑,就昏倒了。醒來尋思什麼病上了身,趁機在縣醫院做個化驗,結果是肝硬化。慶金問醫生:這病要緊不要緊?醫生說:當然要緊,往後再不得生氣,熬夜,喝酒,好生吃些保肝葯就是。慶金沒有去買葯,回來也沒給任何人說,只是再聚眾喝酒時堅決不動杯子。
眼看着到了臘月十幾,慶金坐在夏天智的院子裏曬太陽,太陽暖暖和和。夏天智吃了一陣水煙,見慶金耷拉個腦袋,來運也卧在那裏不動,就說:“提提神吧!”放起了秦腔。慶金不懂秦腔,問放的是啥調?夏天智說:“你連苦音慢板都聽不來?”順嘴就哼:
慶金說:“人心裏早些不美,這曲子聽着惶。”夏天智說:“你不懂就少指責!給你聽個《若耶溪》,只怕戲詞兒太文。”就放了西施唱的一段:“一葉兒舟,一葉兒舟,一葉兒舟自在流。漁女兒,坐在船頭,漁老兒,垂釣鉤。鷗不知人,人不知鷗,世外桃源多自由。勝如我,拘在茅屋,紡織不休,沒爹沒娘,多病多愁,無雪常叫梅花瘦。”慶金果然聽得不明白,卻說:“響鞭炮了!”夏天智側耳聽了,果然有鞭炮響,說:“誰家過事啦?”慶金說:“今日慶玉成親了么。”夏天智說:“他成親呀?!是和黑娥?”慶金說:“他沒來給我說,只給慶滿說了,讓慶滿帶話要我過去吃酒。我那麼賤,欠一口酒?我是他大哥,他不來親口給我說,他家離我家千山萬水了?”夏天智說:“我連個口風兒都沒聽到。”慶金說:“他記恨你!連我爹都沒請,我爹今日還是去了七里溝。”夏天智說:“你爹身子虛成那樣了,還往七里溝跑呀?!他慶玉是個橫爬的螃蟹,他都請誰啦?”慶金說:“我剛才到你這兒來,瞧見君亭、上善、金蓮、三踅,還有丁霸槽都去了。聽慶滿說他不大鬧,只待三桌客。虧他待的客少,他就是山珍海味擺一河灘,看清風街能去幾個人?”夏天智說:“他不請我了也好,請我我也不去的。聽戲,咱聽戲!”夏天智這回在高音喇叭上播放磁帶,滿清風街都是了秦腔。來運從地上爬起來,應着曲調也嚎叫,痒痒樹上的葉子就嘩嘩地往下落。夏天智突然把高音喇叭又關了,他說:“咱這麼放秦腔,別人還以為是給他慶賀熱鬧哩!我給你說戲。你知道不知道白雪他們劇團里退休了的那個癩頭紅?”慶金說:“聽說過,沒看過他演的戲。”夏天智說:“人是一頭的癩瘡,但扮了旦了,走是走樣,唱是唱樣,一笑一顰比女人還女人哩!他演過《走雪》中的曹玉蓮,在戲台上過獨木橋,獨木橋不容易渡過,他是半晌不敢邁步,最後由老曹福給他抓了一枝楊枝,才手握柳枝往前走,走到橋中,無意間眼睛向下一掃,萬丈深淵啊,視線就轉移了,腰腿顫震,變臉失色。他演《送女》,唱到‘人人說男子漢心腸太狠’,就把余寬一指,失手太重,把余寬差點推倒在地,又急切地拉回來。好不好?好,惱恨,驚怕,不忍,憐惜,全表現出來了。還有,她給余寬訴苦一段,越說越親,越訴越苦,剛說出‘咱夫妻同床共枕’,她爹一聲咳嗽,當下噤口,一臉羞紅……”夏天智說得收攏不住,卻不見慶金反應,說:“你咋不言喘呢?”慶金還是沒吭聲。夏天智回頭一看,慶金卻閉着眼睛睡了。夏天智就上了氣,拿腳踢了踢慶金的椅子,慶金醒過來,說:“我聽着的。”夏天智說:“你聽啥着的,人家沒叫你去吃酒,你就氣成這樣啦?”慶金說:“吃酒的事我早忘了,你還記着!我只是困。”夏天智說:“你咋啦,有病啦?”慶金說:“可能是這幾天沒睡好。”夏天智說:“說你大,你不大,說你小,你也是退休了的人,你不要跟慶堂、瞎瞎他們打麻將了就沒完沒了,那身子能吃得消嗎?”慶金噢噢地應着,覺得要上廁所,就去了廁所,但怎麼也拉不出來,蹲了半天,才有了指頭蛋大一點干糞,硬得像石子。
趁空,該交待我了吧。其實慶玉是邀請了我去吃他的喜酒的。頭一天的傍晚,書正一瘸一瘸到商店裏去買鹽,我剛好從七里溝回來,他在前邊走,我就跟着他。他瘸起來是左邊高右邊低,身子走着走着走到了街道的右邊,我也就學着他的樣,一閃一閃地走到了街道的右邊。坐在土地神廟台階上吃旱煙的武林就嘎嘎地笑。武林的笑是傻笑,書正說:“你笑啥的,看見我瘸了你高興?”武林說:“我,啊我沒,沒笑你!”我就跑到台階上,害怕他說我在書正的身後學書正,我說:“武林,坐在這裏幹啥哩?”武林說:“沒幹啥,啊吃,吃煙哩。”他把旱煙袋遞給我,我不吃。我說:“武林,沒事幹的,你買些酒咱倆喝。”武林說:“沒錢,錢么。”他把口袋亮着,口袋裏有一元錢,買不成酒。我們都是窮光蛋,又都是光棍,我每到晚上就覺得沒意思,我想武林也肯定覺得沒意思才坐在這裏,坐到別人家裏人家不歡迎,土地公土地婆是兩塊石頭,它們不嫌棄。我就想出了一個壞主意,尋了一條長線把那一元錢拴了,放在街上,我們就拉着線頭蹴在廟門口,要瞧別人來撿錢的笑話。這時候,一男一女從街那邊過來,女的頭上裹着頭巾,男的穿着大衣,還未認清是誰,那女的就看見了錢,彎腰去撿,我趕忙就拉線,一元錢在街面上滑動,女的也就隨着錢小跑,跑到廟門前了,錢又上了台階,她有些奇怪,抬起頭了,我才看清是黑娥。黑娥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穿着大衣的男的就說:“引生,引生,你日弄誰呀?!”他是慶玉。武林一見是慶玉,臉就黑了,不願意見慶玉,背過身去,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流氓!流氓!”慶玉卻大聲地對我說:“引生,明日邀請你去我家吃酒!”我說:“吃什麼酒,你捨得給我吃酒?”慶玉說:“明日我結婚呀,你來!你來了熱鬧!”慶玉和黑娥走了,武林就哭,拿他的頭在廟門上撞。我說:“撞啥呀?撞破了你白受疼!”武林就不撞了,也不哭,說:“引生,啊引,引,引生,那兩個狗,狗男女,呸,結婚婚呀你,去吃酒?”我說:“我想吃酒。”武林說:“你不,不要去,啊我,請,請你吃酒!”我說:“一元錢能買個啥酒?”武林從頭上卸下帽子,他戴的是火燒頭棉帽,帽殼裏墊着牛皮紙,頭油把牛皮紙蹭得黑乎乎的,牛皮紙下放着一張五十元人民幣。武林說:“你不要去,噢,我請你吃酒!”他去商店裏果然買了一瓶燒酒。
第二天,我沒有去參加慶玉和黑娥的婚事。我才不去哩。武林就是不請我吃酒,我也不會去的,人活得還得有個志氣的。我去了七里溝,只說夏天義和啞巴是不會來了,但啞巴來了,夏天義也來了。我奇怪他們沒說慶玉的婚事,或許他們壓根還不知道,我也就沒提說。這一天,我們在收割麥子。那棵麥子已經成熟了,大拇指頭粗,一乍半長,把它剪下來,我們趴下去給土地磕頭,感謝着七里溝能生長這麼好的麥穗。夏天義是帶了一個小木匣子的,他把麥穗放在木匣子裏,說他要送給縣種子培育站,讓人家做母種,培育出一批新麥種來。夏天義的決定我是反對的,何必送給他們呢,一個麥穗他們會重視嗎,就是重視,憑那些人的技術,能培育新麥種嗎?與其把麥穗給縣上的人,不如讓清風街人都能看看,或許能促進村兩委會下決心淤七里溝的。我的意見得到夏天義的贊同,但把麥穗放在夏天義的家裏還是村部,我們費了腦筋,最後意見一致,就放在土地神廟裏。我們三人當即從七里溝回到街上,就在土地神廟裏的廟樑上拴了一條鐵絲,把麥穗吊在了石像前的供案上。你見過在屋樑下吊著的臘肉嗎,見過吊著的一嘟嚕包穀棒子嗎,因為以免老鼠從繩上溜下去偷吃,那繩上要系個燈罩。我們也就在麥穗上的繩上系了個草帽。土地公土地婆是管理土地的神,土地上產生的大麥穗應該敬獻給它們,而土地神廟是公眾的場合,清風街的人誰都可以看得到。趙宏聲是最會錦上添花的,他當然送了副對聯又貼在廟門上,一邊是“廟小神大”,一邊是“人瘦穗肥”。我說:“我們是瘦了嗎?”果然是瘦了,平日裏卻沒在意,一留神,夏天義是比春天裏幾乎瘦了一圈,他那脖子上的臃臃肉也不見了。啞巴的嘴唇上茸茸的有了鬍子,聲也變得瓮里瓮氣,但他的腮幫子沒有了兩疙瘩肉,嘴就顯得噘了出來。我看不見我,拍拍肚皮,說:“真的是瘦了,以前肚子凸凸的,現在是一個坑!”夏天義說:“不是瘦了,是肚子飢了,叔今日請你們吃飯!”夏天義請我們吃飯就是吃涼粉,一進小飯館,他喊:“一人兩碗涼粉!醋要酸,辣子要汪!”兩碗涼粉,夏天義就吃醉了。夏天義放下碗,眼睛就眯着睜不開,往起站時險些跌倒,他扶着桌子,說:“吃呀引生,往飽里吃,他慶玉待客哩,叔就在這兒招呼你!”我這時才知道,夏天義是曉得慶玉結婚的事。這時候,我聽見了高音喇叭上的秦腔,我說:“天義叔,你聽戲!”但高音喇叭卻停止了。
慶金在廁所里半天拉不出屎來,夏天智也有些急了,才要過去看看,院子裏進來了臘八。臘八是在省城給白雪照管孩子的,怎麼回來了?夏天智心裏驚的,忙說:“臘八你咋回來了?”臘八撲在夏天智的懷裏就哭。夏天智忙問出了啥事,臘八說:“是我爹把那妖婆娶了?”夏天智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了回來的?”臘八說:“我剛一下班車聽說的。”夏天智說:“我臘八也大了,離開他還活不成了?你還有你娘,也還有你伯你叔和爺哩!”臘八就又哭了:“我娘可憐。”四嬸聽見是臘八回來,她在炕上整理針頭線腦,忙下來問臘八吃了沒,就要去做飯,又高聲朝隔壁喊:“菊娃,菊娃,你在沒在,咱臘八回來啦!”菊娃從隔壁院裏過來,穿得新新嶄嶄,頭髮上抹了油,梳得一個大髻,見臘八笑着,便說:“你這娃,好好地哭啥的?”臘八說:“我爹……”菊娃說:“你咋就那麼稀罕個爹?!你爹死了!去把衣服換換,換新衣服,活得旺旺的才是!”夏天智趕緊給四嬸使眼色,四嬸就拉了菊娃母女去廚房。四嬸是早上就蒸了一鍋土豆,大聲嚷道着要做一頓糍粑吃,菊娃就把熟土豆放在了石臼里用木榫槌。慶金終於從廁所出來,站在院子裏覺得木榫槌得像地震,腳下都在顫動,四嬸對他說:“慶金你也不要走,今日四嬸給咱做最好的,高高興興吃一頓飯!”
吃畢了飯,臘八的情緒好些了,夏天智才問起城裏的事,說:“臘八,你白雪嫂子和娃咋沒同你一塊回來?”臘八說:“還得做一回手術的。”慶金說:“誰咋啦,做手術?”夏天智忙說:“給夏風做痔瘡的。北方人十人九痔,貼貼痔瘡膏就會好的做什麼手術,真是的!”忙起身去卧屋取茶葉,喊:“臘八臘八,你給我幫個手。”臘八進去了,夏天智從糖罐里捏了一撮紅糖往臘八的嘴上一抹,自己又把指頭舔了一下,說:“我給你叮嚀十遍八遍了,娃娃手術的事給誰都不要說!給你娘也不要說!”臘八說:“我說漏嘴了。”夏天智問:“怎麼還要做第二次手術,不是手術已經很成功了嗎?”臘八說:“你一走,娃娃的肛門又發炎了,醫生說孩子太小,等十二三歲時再做一次人造肛門,而近期只能在肛門插一個管子,讓糞便從管子裏排出來。”夏天智手就抖起來,越不讓抖,越抖,他握住了箱子上的鎖子,說:“那你急着回來幹啥,不等着……”臘八說:“我哥和我嫂子整天吵架的。”夏天智說:“吵架?你西街嬸子也在那兒,他們還吵架?”臘八說:“氣得我那嬸子哭了幾場,也呆不住了,我兩個就回來了。”夏天智嗯了一下,悶了半會兒,說:“回來了也好。一定得保密,別人問起啥都不要說,就說都好着哩。”臘八說:“這我知道。”兩人從卧屋出來,夏天智讓四嬸去沏茶,四嬸放的茶葉少,又給各人的杯子裏倒的水滿,夏天智發了火,說:“就放這點茶?酒滿茶半,你把杯子倒得這麼滿是飲牛呀?倒了,重沏!”四嬸說:“你吃炸藥啦?!”慶金忙拿了茶壺說:“我來我來。”
待臘八母女和慶金一走,夏天智對四嬸說:“你把鍋碗洗了,你過來。”四嬸沒有理。夏天智又趕到廚房去,說:“我是正煩着的,說了你一句,看你凶樣!你知道不,娃娃的手術失敗了,現在要在肛門那兒插個皮管子。”四嬸的一隻碗從手上掉下去,在鍋子裏爛了,說:“爺呀,插皮管子?那是長法呀?!”夏天智說:“我想近日再去省城。”四嬸說:“你去我也去。我娃倒遭了啥孽了,那麼小的,動了刀還不行?”夏天智說:“你去頂屁用,你兒子是能聽你的?他和白雪整天是吵,已經鬧崩了,連白雪她娘都氣得回來了,我害怕娃娃病沒治好,他兩個倒要出事哩。”四嬸不洗鍋了,一屁股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眼淚淌了一臉。
夏天智還沒有動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從省城回來了,白白凈凈的白雪已經黑瘦黑瘦,頭髮也沒有光澤,眼圈烏青。三個嬸子都來看娃娃,白雪送給她們一人一雙膠底棉鞋,白雪說:“這鞋是專為你們這些半纏半放的腳做的,又輕又扒滑。”三個嬸嬸都說:“咱這腳穿的鞋城裏還有賣的?”喜歡得當下脫了舊鞋換新鞋。但二嬸的腳在大拇指處凸了一個大疙瘩,穿不進去。白雪很難堪,二嬸說:“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裏穿!”她們就熱惦着把孩子抱過來抱過去,尖聲地說:“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嬸問:“沒給斷奶吧?”白雪說:“斷是沒斷,但能喂些稀的。”大嬸就把一疙瘩饃在嘴裏嚼嚼嚼,嚼爛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裏。白雪說:“我來喂!”白雪不讓她們多抱孩子,抱過來的時候趁她們不注意把那嚼過的爛饃從孩子嘴裏掏出來握在了手裏,而同時擰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給了四嬸抱,四嬸又交給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裏轉悠了。孩子的肛門處是插了一根皮管,糞便再不從前邊出來了,但飲食一定要吃稀的,而且糞便出來不能控制,只能隨時檢查着更換裹在身上的寬布帶。孩子就顯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這個樣兒了,沒人時四嬸總是哭,夏天智說:“有了苦不要給人說,忍着就是。災難既然躲不過,咱都要學會接受。”夏天智還現身說法,他在五十歲的時候患過胃病,啥葯都吃了不見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裏和病談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讓病在身上和平共處,並享受着與病和平共處的好處:比如家裏人不讓你吃粗糧,周圍人照顧你少乾重活,什麼事都不使強用恨,能寬容,能善良,人際關係好,還可以靜了心學一門手藝,他就是那時學畫起了臉譜的。夏天智說:“病得上了十年,我現在不是啥都好了嗎?”夏天智開導着四嬸和白雪,但他心裏卻懸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對四嬸提說,也不敢詢問白雪。直過了七天,四嬸去泉里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掃帚掃院子,掃着掃着,立在痒痒樹下不動彈,看着樹上的螞蟻。那是一長隊的螞蟻從樹上往樹根的洞穴里爬,都帶着東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卧屋畫臉譜,撐揭窗時看到了這一切,身上的肉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塊一塊掉下來。他終於問起夏風,問夏風怎麼不送她們回來,白雪怔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低了頭又掃起地。白雪一直背着揭窗在掃地,夏天智就明白小兩口真的是鬧崩了,他最擔心的事真的就發生了,張了嘴說不出一句安貼的話,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雲往下落,落到了院子裏,明明是一朵雲落在院子裏,白雪又是掃了一下,雲不見了,而白雪擰過身的時候,一把淚珠子灑在了地上。白雪說:“爹,天怕要下雨了,掛在牆上的煙葉收拾不?”夏天智說:“下雨呀?”白雪說:“樹上的螞蟻都進洞啦。”夏天智說:“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卧屋,搭了梯子從山牆上卸煙葉,差點從梯子上要掉下來。
此後的數天,清風街上沒有再聽到高音喇叭播放秦腔。高音喇叭里的秦腔聽慣了,有時你會覺得煩,但一旦聽不到了,心卻空空的,耳里口裏都覺得寡。來運多時沒來院子裏卧了,熬過了湯的排骨在門道處讓雞啄着,雞又啄不動,惹來了三隻綠頭蒼蠅。院牆根的牡丹蓬折斷了支撐了木棍,嘩啦撲沓下來,夏天智再次用夏天裏撐蚊帳的竹竿把牡丹蓬架起來,四嬸埋怨了怎麼用竹竿撐,那夏天了又拿啥撐蚊帳呀?夏天智有些生氣,嘴裏沒吭聲,轉過頭來,又發現花壇東北角的一朵月季在掉花瓣,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剝,花瓣掉下一片,又掉下一片,一朵花立時沒有了。白雪在西廂屋裏哼秦腔的曲牌哄孩子,孩子仍哭聲不絕。夏天智說:“白雪,讓你娘哄哄。”白雪把孩子抱給了四嬸,卻說:“爹,多時不見你放喇叭了,你咋不放了呢?”夏天智說:“你說放嗎?”白雪說:“放么。”夏天智就播放了秦腔。播放了秦腔,夏天智第一回沒有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他把孩子要了過來抱着,對四嬸說:“我出去轉轉。咱家不是還有銀耳嗎,你給熬熬讓白雪喝。”四嬸說:“熬的排骨湯還有,熬什麼銀耳湯?這事用不着你操心!”夏天智說:“你說話這麼沖的!你可不敢對白雪這樣呀。”四嬸恨了一聲,把夏天智推出了門。
街上的人看見夏天智抱了孩子,都覺得稀罕,說:“呀,四叔今日沒端你那白銅水煙袋了?”夏天智說:“我孫女不讓我吃煙了么!”大家都來逗孩子笑,孩子卻就是不笑。問:“給娃娃起了啥名字嗎?”夏天智說:“還沒個名兒。”染坊里的人把一節印花布裹在孩子的身上,說:“四叔是文化人,肯定會在字典上給娃娃起個好名字的!”夏天智說:“翻了幾次《辭海》,拿不準個意思好的。”那人說:“長得多胖的,一臉的福相,叫個福花!”夏天智說:“不要。人要有福,還要貴哩。”那人說:“牡丹是富貴花,那就叫牡丹!”夏天智說:“這倒是個好名字!”染坊人的建議受到了採納,便很得意,又說:“娃娃也沒認個乾爹吧?”旁邊人說:“你是個人來瘋!起了個好名兒又要想當乾爹嗎?夏風和白雪是什麼人,認乾爹認你這農民呀?!”那人說:“我哪裏敢想當乾爹的事!可農民怎麼不能認呀?乾爹又不是親爹,農民沒錢沒勢沒知識,身體卻好,認個農民乾爹對娃娃好。”夏天智當下心就動了,說:“那倒是,認個農民乾爹也好啊!”大家就起鬨:“那就認吧,那就認吧!”清風街的風俗,要認乾爹,就在動了這種念頭之後,立定一個地方,朝着一個方向等待,等待來個什麼人了,那人就是乾爹。當年夏天義生了第五個兒子,瘦小得像個病貓,二嬸就這樣認過乾爹,她抱著兒子是立在東街口朝北的,等來等去沒有等着一個人,卻來了一頭豬,二嬸就說:“我娃的乾爹咋是個瞎豬?”但還是按了兒子的頭在地上給豬磕了一下,算是認了。這五兒子就起了個名字叫瞎豬,叫着叫着,嫌豬字不好,就叫了瞎瞎,瞎瞎的身體從此健壯,給啥吃啥,吃啥不再生病。夏天智當下抱了牡丹就立在土地神廟前,面朝了東,眾人就眼巴巴地看東邊能來個什麼人。
東邊果真就來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這的的確確是一種緣分。我們在七里溝抬石頭,往常多大的石頭用那根木杠子都抬得動,而這天我和啞巴抬一塊籠筐大的石頭,木杠子卻喀吧斷了,我只好跑回村要拿新杠子,就出現在了東街牌樓底下。土地神廟前的一堆人瞧見了我從東街口牌樓下走過來,哦地都叫了一下,首先是夏天智把孩子一摟轉了個身,鐵匠鋪掄大鎚的王家老三是個眼兒活的人,一向見碟下菜,他一瞧見夏天智臉色不好,就一陣風朝我跑過來,拉了我往牌樓南的一條巷道里走。我那時莫名其妙,說:“你幹啥你幹啥?”他說:“我搓麻將輸了,你借給我五元錢!”我氣得說:“你輸了向我借錢?”從褲襠里一掏,說:“借你個屁!”這時候我扭頭看見夏天智抱着孩子從巷口一閃而過。我還說:“四叔抱的是白雪的娃么?”王家老三說:“你管人家抱了什麼!”揚頭就走了。我從小巷裏出來,繼續在街上往西走,土地神廟前的人都看着我,嘁嘁啾啾。這些長舌婦長舌男一定又在說我的是非了,我沒有理睬,唱:“自那年離了翰林院,官作知縣在古田。今日因事出衙門,眼界一闊心目閑。”
這件事,直到春節的時候,我去大清堂玩,染坊的人路上碰見了我說閑話,才告知了我。我一聽,噗噗噗地叫苦了半天,就日娘搗老子地罵了一頓王家老三。罵過了卻想:也多虧有王家老三,要不是王家老三攔阻我,我直端端地走到夏天智面前了,夏天智能讓我給孩子當乾爹嗎,當著那麼多村人的面,他怎麼下場,我怎麼下場?我雖然沒有給白雪的孩子當成乾爹,實際上我已經算是白雪孩子的乾爹了,我愛着白雪,白雪的孩子認乾爹偏偏就遇上了我,這不是命嗎?這是命!我甚至還這麼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厲害了,會不會就使她懷孕了呢?難道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還是繼續說夏天智吧。夏天智抱着孩子急急匆匆地回家去,臉色極其難看,白雪問他咋啦,夏天智說:“胃有些疼。”四嬸說:“你才抱了一回娃,胃就累疼啦?!”並不在意。夏天智真的是胃疼了,他到卧室里捂了一會兒肚子,還是疼,就喊四嬸來給他揉揉。四嬸見夏天智滿頭汗水,倒嚇了一跳,說:“還真是病了!”夏天智說:“恐怕吸了些涼氣。”四嬸揉了揉夏天智的肚子,又拿嘴對着肚臍吹熱氣,夏天智一連串咕嚕了幾聲,疼痛漸漸消去。四嬸說:“不是受涼,是你窩住氣了?”夏天智才說了抱孩子在街上認乾爹的事。四嬸說:“碰上引生了,就認引生么,那有個啥,瞎瞎的乾爹還不是個豬?”夏天智說:“胡扯筋!引生是什麼人,讓娃認他呀?!”四嬸說:“沒認就沒認吧,那你還生的什麼氣?”夏天智不吭聲了,又取了水煙袋吃水煙。四嬸卻說:“他爹,我倒有句話一直擱在心口,昨兒夜裏我夢到夏風和白雪結婚哩,醒來就覺得不對,他們已經有了娃娃了,還結什麼婚?再說夢都反的……你察覺了嗎,白雪這次從省城回來就沒甚笑過,時不時就發獃……咱那兒子沒見送她們母女回來,年終月盡了他也沒個信兒……你說,他們會不會要離婚么?”夏天智說:“他狗日的敢?他要離婚,我就到他單位找領導去!”四嬸更心慌了,說:“他要真的離婚呢?”夏天智說:“你不會說些吉利的話嗎?!”四嬸拿了抹布擦櫃蓋上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擦得珠光寶器的,她還是擦,一隻罐子突然間就破了。罐子破得沒聲沒息,成了三片,罐子裏的米流了一櫃蓋。四嬸吸了一口涼氣,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沒有言喘,過去把米往一堆收拾,他說:“他狗日的要真瞎了心了,他就再不要回來。白雪和娃還依照就住在家裏,他不認,咱認!”
但是,夏天智到底是病了,每每在黎明時分肚子就開始疼,四嬸為他揉肚子,吹肚臍眼,都不起效果,他就起來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夏天智是找過一次趙宏聲,趙宏聲號了脈,說可能是胃潰瘍,抓了七副中藥讓熬着喝。這七副中藥還行,疼的次數減少了,但飯已不好好吃。過了一些日子,疼痛又加劇了,再喝中藥也不起作用,趙宏聲沒了辦法,就給了一些大煙殼子讓煎了水喝,喝下去真能止疼,不到兩天還是疼,夏天智害怕喝大煙殼子水上癮,不敢再喝。
夏天智生病的消息傳了出來,人們都說平日見他身體蠻好的,退休后連頭疼腦熱都沒有過,怎麼突然胃疼了,這麼些日子不好呢?往常是夏天智照看別人,現在夏天智病了,好多人就還人情來探望他,四嬸是天天忙着招呼來家的人,一雙纏過的腳就累得錐兒錐兒地痛。這一天,冷得石頭都要酥了,蘿蔔窖上結了一層硬蓋,四嬸用頭搗了半天,搗出一個洞,從洞裏掏蘿蔔,要給夏天智包一頓素餃子吃。秦安在他老婆的攙扶下,用手帕包了幾顆雞蛋也來看夏天智。四嬸扔下蘿蔔,招呼秦安坐,說:“你咋也來了?!”秦安一臉瓜相,不吭聲,他老婆說:“四叔病了,我們能不來看看?”夏天智也忍着疼在堂屋生了一盆炭火,陪了一會兒。夏天智依然還關心秦安,但他問秦安這樣那樣,秦安只是說:“噢。”不多說話。夏天智就拿了幾個冷饃在炭火上烤,烤黃了給秦安,秦安就吃了,又烤了一個再給秦安,秦安還是吃了。秦安的老婆說:“四叔你可不敢給烤了,他吃東西沒饑飽。”院子裏的雞翻過門檻,啄着秦安掉下來的饃渣,趁他不注意叼了他手上的一疙瘩饃到屋角去啄,秦安說:“噓,噓!”竟爬着到屋角去撿饃,又爬着回到凳子前。秦安老婆說:“這是在四叔家,你爬?!”夏天智說:“他在家裏愛爬?”秦安老婆說:“活成二幹了。動不動就在地上爬。”夏天智說:“唉,病把人弄成這樣!”自己的肚子又疼得厲害了。四嬸就說:“你要難受了,你進卧屋歇下,我陪他們說話。”夏天智進了卧屋。四嬸和秦安的老婆又說了一陣話,中街的幾個老婆子便手拉手地進了院子,高聲叫嚷着夏天智的名字,說她們來看看他了。這些老婆子輩分都高,四嬸忙到院子裏迎接,她們說:“他四叔呢,病還沒回頭啊?”四嬸說:“還是疼。”她們說:“沒讓宏聲給看看?”四嬸說:“一直吃宏聲的葯,好像還不行。”她們說:“吃藥不行了,那就有怪處哩,沒讓誰給禳治禳治?這中星他爹一死,清風街也沒個會陰陽的人了!哎,過風樓鎮有個姓付的神漢本領大哩,沒去請請?”四嬸說:“他不信這個。”她們說:“要信哩,咋能不信,他王嬸崴了腿,派人去問人家,人家也不知道王嬸是誰,卻說是王嬸家後院牆破損,才使腿崴了,把後院牆修補修補腿就好了,你說怪不怪,王嬸她家後院牆真的是塌了一個豁口!他四叔不信,我給他說!”四嬸說:“他疼了一上午,才止住,睡著了。”老婆子們立即聲低下來,就坐在院子裏,說:“那讓他好好歇着,咱都不要驚動他,病人要歇好哩。”白雪抱着孩子出來招呼。一個老婆子立即臉笑得像一朵菊花,乍拉着手,說:“快把娃讓我抱抱!”白雪把孩子遞給她,她在孩子臉上親,說:“白雪的奶好,把娃喂得這麼胖!”白雪說:“不胖。我娘家二嫂的孩子臉像個關公,腮幫子肉都堆在肩上哩。”另一個老太太說:“就是那個超生兒吧,聽說是用石頭砸的臍帶?”白雪笑着說:“就是。”秦安老婆說:“咱娃臉不胖,身子胖么!”四嬸臉一下子變了,就把孩子抱了過來。老婆子說:“哪兒臭臭的,是不是娃屙下了?”就過來解起孩子的腰帶,四嬸身子一斜,把孩子抱到卧屋裏去了。
在卧屋裏,四嬸給孩子解了衣帶,果然是屙下了,忙換了裹身布,又穿好衣服用帶兒系好,問在炕上的夏天智:“還疼嗎?”夏天智說:“她們沒發覺吧。”四嬸說:“沒。”夏天智說:“你打發她們走,我實在疼得厲害。”四嬸說:“老是疼咋行?還是讓夏雨送你去縣醫院吧。”夏天智說:“你讓秦安路過酒樓了,把夏雨叫回來。”
夏雨很快騎了摩托車往家來,但他在街口碰着了坐着小車回清風街的夏中星。中星的小車是從312國道上掉頭進的西街,又從西街開到東街。街上的人多,還有豬貓雞狗,小車一路鳴了喇叭。快到農貿市場前的拐彎處,路邊晾着兩席淘過水要上磨的麥子,車輪就碾到了席角,主人跑出屋把車擋住,拽開車門就要揪司機下來。中星在車裏說:“是我!”那人說:“你是誰?”中星說:“你不認識我啦?”司機說:“這是夏縣長!”那人說:“是夏陰陽的娃呀?這席上該不是車路吧!”中星忙下車賠情道歉,說席把路擋了一半,那邊有一隻雞,車一避,不小心就把席碾了。那人說:“噢,怪我曬糧食了!”中星說:“不是的,不是的。那你說咋辦呀,我賠你的損失。”那人說:“你咋個賠?你數數碾了多少顆麥!”夏雨騎了摩託過來,忙勸說了一會兒,那人說:“我就看不慣他張狂!你哥比他能行吧,你哥回來沒見開車,就是開車回來,把車停在鄉政府院裏,他也是往回走哩。夏陰陽的兒子是把車從西街開到東街,喇叭按得一路響!要是派兒大,下次回來帶個警車開道么!”說得中星面紅耳赤,便讓小車先開到東街口,他和夏雨就到了夏天智家。
得知是夏天智要夏雨送他去縣醫院看病,中星就一定要夏天智坐他的小車去。夏天智也沒再推辭,就收拾起牙刷、毛巾和換洗衣服。中星逗着白雪的孩子,問白雪現在劇團怎樣,白雪說早都不行了,她好久都沒再去。中星說:“那是怎麼搞的,我一走攤子就爛了?現在誰是團長?”白雪說:“原先劇務組老馬。”中星說:“他只會演戲哪裏懂得這個?!”白雪說:“他說話是沒人聽。性格太軟。”中星說:“不是性格軟不軟的事,他沒政治頭腦。”白雪說:“啥是政治?”中星說:“政治就是把你的人弄上來,上來的越多越好,把你的對手弄下去,下去的越多越好。”白雪說:“這是你說的?”中星說:“**說的。”白雪就不言喘了,卷了一床被子,送到車上讓夏天智墊了躺。來送夏天智的有雷慶和梅花,也來了慶金、慶滿、慶堂和瞎瞎的媳婦。慶金背了夏天智往車上去,夏天智不肯,要自己走。走時,他拿鏡子照臉,臉色黑灰,他把一頂草帽戴上,又壓低了帽檐兒,說:“來這麼多人幹啥?我去檢查一下,又不是去住院呀!不要送,都不要送!”最後一塊走的只是四嬸、夏雨和慶金。
世事很怪,清風街的故事總是相互糾纏的,說出來就像是我在編造,但就是那麼確實。當夏天智要往縣醫院去的時候,三踅他出事了。三踅早晨在魚塘里撈魚,撈着撈着就把撈兜扔了,上善從魚塘邊過,說:“又憋上誰的氣了?”三踅說:“縣上來人要吃魚,你鄉長讓我送幾條我就送了?!”上善說:“鄉長你也不認呀,你是吃誰的飯砸誰鍋!”三踅說:“我可沒砸過你的鍋!你這要幹啥去?”上善說:“我去河堤上砍些樹枝,狗剩一死,他家今冬沒燒的,村部研究了得照顧啊!”三踅說:“君亭不是把你的權奪了嗎?”上善來了氣,說:“我不批條子了,我還不參與決策了?”三踅就說:“我跟你去!”跟着上善到了河堤。在河堤上,三踅沒讓上善上樹,他身手快,砍下一大堆樹枝,又給自己砍了根杴把,說:“上善,你別嫉恨我,我寫小字報不是衝著你的,他君亭借刀殺人,讓我背黑鍋哩!”上善說:“我無所謂。”三踅說:“上善,我可是個粗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君亭挖我的軟柿子,他也挖你的軟柿子,以後我會跟着你,你也得幫護着我哩!”上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三踅就從樹上下來,掏了紙煙讓上善吃。三踅的紙煙比上善的紙煙好。吃罷了一根紙煙,三踅便仰躺在堤上歇息,不一會兒竟瞌睡了。待上善把樹枝捆在了一起要往回拖,三踅啊了一聲。這一聲“啊”得奇怪,上善回頭看時,三踅的嘴裏有了半條蛇,他的雙手緊握着蛇的後半截。那一剎那,上善想着的是:冬天蛇都眠了,哪兒來的蛇?但上善看到三踅臉已紫青,頭高仰着,雙手握着蛇的後半截,蛇尾還不停甩動。他是驚住了,立即丟下樹枝,過去幫三踅往出拔蛇,蛇卻是勁大,拔不出來。上善說:“不敢鬆手!不敢鬆手!”兩人就往趙宏聲藥鋪跑。趙宏聲一看,說他治不了,得往縣醫院送。趕緊讓人開了手扶拖拉機去縣城,在東街口就遇着了夏天智,兩人就搭坐在了中星的小車上。
在縣醫院,上善陪着三踅,醫生在三踅的脖子上開了個口,把蛇從開口處拽了出來,是條菜花蛇。三踅這才算是活過來了。夏雨陪了夏天智做胃鏡檢查,夏天智在檢查前一定要刷刷牙,他不願意牙不幹凈讓醫生笑話他。刷過牙后,他獨自進了檢查室,等走出來,眼淚嘩嘩的,夏雨說:“做胃鏡是難受。”夏天智說:“丟人了,丟人了,我嘔吐了兩次,你快進去把地上的臟物給人家打掃凈!”夏雨扶了夏天智去過道的椅子上歇息,他去打掃衛生,醫生卻把他叫住,說:“你是病人的兒子?”夏雨說:“是。”醫生說:“你爹患的是胃癌。”夏雨一下子呆了。他沒有打掃完臟物,反倒自己還踩上了一腳,但他立即暗示醫生不要再說,回頭看了看過道上的夏天智,又問:“你沒哄我?”醫生說:“我哄你?”夏雨的額上就滾起了水豆子。醫生說:“趕緊住院,這號病越早手術越好。我開住院手續呀。”夏雨說:“住院,住院。我求你能保密,我把我爹叫來,你就說不是瞎瞎病。”醫生說:“這我知道。”夏雨穩了穩神,過去對夏天智說:“爹,不好了,你患了嚴重的胃潰瘍,醫生說得住院手術。”夏天智說:“我估摸是胃潰瘍。咱不做手術,保守着治。”夏雨說:“醫生說你這病嚴重,不手術可能將來癌變。是這樣吧,縣上條件差,要做手術咱去省城做,我哥在那兒,方便。大醫院手術人也放心。”夏天智說:“甭說是潰瘍,就是胃癌我也不去省城!”夏雨愁了半會兒,說:“那咱就在縣上治,你聽聽醫生的意見。”兩人過來,醫生真的就說患了潰瘍,因潰瘍面大,最好做手術。夏天智說:“把他的,老了老了還得挨一刀!”
夏雨辦了一切手續,讓夏天智住了醫院。三踅包紮了脖子,和上善來看夏天智,三踅說:“四叔,甭怕,我脖子上都開了刀哩!”夏天智說:“你沒事啦?”三踅說:“沒事啦。”夏天智笑着說:“你三踅是個惡人,要是別人,嚇都嚇死了,哪裏還能把蛇握住!”三踅說:“蛇要是細一點,我就把它咬着吃啦!”夏天智說:“你這回去又該有吹的資本啦!”三踅說:“要吹的話,我就吹我是和四叔坐過一輛車的!”說到車,夏天智就催司機趕快把車開回去,說中星能把車帶回來肯定有事要辦,別太耽擱了人家。
上善和三踅便坐了小車回清風街,夏雨也隨車回來取錢,二返身再到醫院。這回是四嬸、白雪,還有慶金、雷慶都來了,夏天智問:“怎麼沒帶收音機來?”夏雨說:“過幾天了我給你取來。”夏天智說:“你現在就回去取,沒秦腔聽咋在病床上躺得住?”
夏雨又回了一趟清風街,天已經擦黑,他把收音機揣在懷裏,眼淚止不住往下流。他站在巷口低着頭想:爹能不能闖過這一關?或許手術后就好了,或許手術后一年兩年就又複發了。癌是難於治好的,能耐活三年五年就好,一年兩年也好,但願奇迹能出現。那麼,就盼手術順利成功。如果手術順利成功,天上就出些星星吧,如果天上沒有星星,那……夏雨不敢再往下想,抬起頭來看天空。天空上黑乎乎一片。夏雨顫抖着,一眼一眼還往天上看,突然一顆星星閃了一下,但又不見了,就死死地盯着那個部位,終於星星又亮了。夏雨驚了一下,靠在巷口的樹上大聲地喘氣。巷口外的小路上,君亭和新生走過來,君亭正訓斥着新生,突然看見了夏雨,小跑過來說:“四叔住醫院呀?”夏雨把診斷的結果告訴了,君亭身子也矮了半截,半會兒沒說話。夏雨說:“這事你知道了就是,對外人就說是胃潰瘍,免得將來話又傳到我爹的耳里。”君亭就從懷裏掏了一卷錢,說:“我實在去不了醫院看四叔,鄉政府開始徵收一攬子稅費呀,你知道這工作難度大,我是走不開的。我也沒時間去給四叔買什麼補品,這些錢是我這一月的補貼,才領到手,你看着給四叔買些營養品。做手術的時候,一定得給我說一聲!”夏雨說:“怎麼到臘月底了收稅費,人都忙着過年呀,手裏能有多少錢?”君亭說:“麥后要收的,因天旱沒收成,秋里雖說還行,但也沒收起來,年前再沒日子了,鄉政府都急了……”新生走過來了,夏雨再沒聽君亭說下去,騎摩托急急走了。新生說:“夏雨夏雨你這要到哪裏呀?”君亭說:“四叔住院啦。”新生說:“啥病住院了,不要緊吧?”君亭說:“不要緊。”夏雨聽見新生在後邊喊:“夏雨夏雨,有啥事我能幫上忙的,你就言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