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意外
那天,她借獻爵的空,將六根給的粉兒提前放酒里,遞方盤時特意將酒盅對在了命旺鼻子下。命旺那天是給祖宗獻過酒的,酒杯端手裏,那味兒,不知不覺就進了鼻子,等獻完,三杏兒再故意拿胸脯一蹭,臆症就犯了。
這挨天刀的!少奶奶燈芯不知是罵三杏兒還是罵管家六根。
當天夜黑,三杏兒便哭哭啼啼跑來找燈芯,一進門就撲通跪下,認了一大堆錯,還說為這事美美挨了四堂子一頓打。說著撩起衣裳讓燈芯看,果然就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四堂子也真能下得了手。
燈芯扶她起來,並沒多責怪,事情都過去了,責怪也於事無補。捎帶着埋汰了幾句,燈芯說,這事就這麼過了,往後誰也不許再提,你回去跟四堂子說,下河院不記他的仇,讓他該咋還咋,只是少拿你出氣。你瞅瞅,打成這樣,還咋出門?不過……
少奶奶燈芯話說到這,突然拿了眼盯住三杏兒。這是她早就想好的,她不能白白讓自個驚上那麼一場,你六根不是溝里有人么,不讓你來你就動上心兒打別人的主意,我就成全你,讓你打。想着,嘴對三杏兒耳朵上,如此這般,安頓了一番。三杏兒原本就做足了挨打挨罰的準備,沒想少奶奶燈芯這般體諒她,哪兒還敢有犟嘴的理?就見她邊聽邊點頭,末了,還跟少奶奶燈芯發誓,若要不把這事兒辦好,就讓雷聲爺劈了她。
說完,卻磨蹭着不走,眼看着天越發黑,院裏快要滅燈睡覺了,三杏兒還吞吞吐吐的,像有話說。燈芯一問,三杏兒撲通又跪下,求燈芯救救她。燈芯問又咋了?三杏兒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將草繩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燈芯一聽,差點笑出聲來,原來三杏兒是讓草繩的話哄信了,真當自個帶了兇相,求着少奶奶燈芯跟涼州城的蘇先生告個情,給她禳眼禳眼。
燈芯忍住笑說,好了,起來吧,你先回去,改天方便了,我讓後山劉半仙給你禳眼。
真的?
三杏兒是打發了,少奶奶燈芯卻再也睡不着,三杏兒一連說了好幾個蘇先生,竟把少奶奶燈芯說得恍恍惚惚的,腦子裏,忽然就冒出一些事來。
日子轉瞬即逝,眼看就要到了清明,老管家和福突然帶來一條壞消息。
不行呀,東家,他們連成一條線線了。老管家和福嗓子都要冒煙,可他顧不上喝水,他剛打溝外來,一路,心都攥着。碰頭碰出的結果連他自個都覺得沒法跟東家交待。沒想到,真沒想到,事情比想的還壞。
東家莊地的心忽悠一下,就到了黑處。
碰頭是在東家莊地去廟上不久開始的,老管家和福提着精心準備的禮當先去了南山窯頭楊二家,接着又到油坊馬巴佬家,原想這是一場滿打滿贏的勝仗,只要他一開口,楊二和馬巴佬立馬會響應。拿着東家莊地的手諭聯絡兩個大長工根本不是什麼難事,況且廢掉的本就是一個心術不正有可能給下河院帶來滅頂之災的鑽營分子。但他萬萬沒想到,楊二和馬巴佬像是早就聽到風聲似的,對他的造訪胸有成竹。接連碰了兩鼻子灰,老管家和福才意識到事情不像他和東家想的那麼簡單。
東家莊地還沒聽完和福的述說便氣得面無血色,悵嘆一聲道,完了,下河院要毀我手裏了。而後,無論和福怎麼勸,他終是不開口,眼裏是虛弱無力的凄苦,還有瞻前顧後的憂慮。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個死去的二叔和三叔來,想起廟裏那雙萬事皆空的眼睛,要是當年他們不遭厄運,他也不至於這麼孤立無援。當晚和福走後,東家莊地便踱進西廂房,不管不顧兒媳燈芯的臉色,在兒子命旺炕頭前默站了許久。
出門時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兒媳燈芯的肚子上,靜靜地盯了好一會兒。那目光,是有無限深意的,兒媳燈芯禁不住一陣哆嗦。
懲治六根的計劃只得取消,無論怎麼,東家莊地是沒有力量一次對付三個的。這個決定讓他痛苦萬分,養虎為患,自己終於遭報應了。他跟和福說,聽天由命,隨他去吧。
老管家和福聽了並不覺得意外,下河院的底細他再是清楚不過,東家莊地的氣略和膽量也在他的估計之中。他把一切都歸罪於下河院人氣低落,勢力單薄,試想一下,如果東家莊地有個三兄四子,管家六根何至於能如此囂張又怎能輕而易舉成了氣候。還是古人說得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麼一想便在心裏默默祈禱,祈求上蒼保佑,能讓命旺早日好起來,能讓少奶奶燈芯早點開懷,生下貴子。
東家莊地和老管家和福的談話一字不差到了少奶奶燈芯耳朵里,燈芯這才明白公公昨兒夜為何突然踏入西廂房,又為何拿異樣的目光盯住她肚子不放。丫頭蔥兒走後,燈芯並未陷入慌亂,事情的結局早在預想之中,她只是可笑公公和和福的迂腐。六根要是那麼好對付,他能成了精?
老管家和福跑東跑西找人的時候,少奶奶燈芯也沒閑着,草繩跟她說,柳條兒喧謊時漏了嘴,臘月二十八楊二來過,放下一包東西走了,柳條兒問是甚,六根死活不說,還打了柳條兒。柳條兒還說,他們在屋裏商量着要把老巷毀了呢。
毀了?
燈芯聽爹反覆說過,老巷是命旺的爺爺手上打通的,供了南北二山兩輩子人。老巷的煤比新巷多,危險也大,要是不上心養護,出事是遲早的事。燈芯不懂煤巷的事,所以讓二拐子多留點兒心。可這個二拐子,安頓了等於白安頓,人倒是正月里來過,可說的不多,只說楊二不讓他下老巷,老巷的事他說不準。
得想法兒把老巷保住,他兩個要是背着你一毀,趕了他又頂啥用?
少奶奶燈芯決計親自上門求和福。
燈芯走進和福家院子時,天已麻黑,和福剛喂完牛,站院裏拍打身上的草。見着燈芯,忙讓進屋,女人鳳香說了些親熱的話,讓和福支走了。和福知道,少奶奶不會閑着沒事到他家串門兒。
燈芯沒繞彎子,徑直把話說了出來。
少奶奶燈芯的意思是讓老管家和福去窯上,這個時候,窯上再不放個打硬人,她心裏實在不踏實。想來想去,能治住窯頭楊二的,這溝里,怕也只有和福。可讓和福走,她又捨不得,這一走,身邊又少了個出主意的。少奶奶燈芯也是左右為難,但好鋼用在刀刃上,這點道理她還是懂的。
和福抱着煙鍋,樣子很沉重。他知道啥事兒都瞞不過少奶奶燈芯的眼睛,他跟東家謀划的事,早就在她眼裏。儘管東家再三叮囑了,可東家沒他了解燈芯。
去倒是行哩,可楊二這人你沒打過交道,他要是霸道起來,橫着哩。
這我知道,不橫就不讓你去了。燈芯臉上顯出難見的愁色,不過她又說,再橫的人也有法兒治他,不是嗎?
你是說……
你只管去,剩下的事我來做。
行,我這就準備。不過,東家那兒咋個說?
少奶奶燈芯想了想,道,這就看你了,我不能跟他說的,這你也知道。
和福默想半天,鄭重地點了點頭。
事情就這麼商定下來,少奶奶燈芯的智謀引得老管家和福頻頻點首,心裏,更是多出幾分尊重和欽佩,他已喜歡了這個年少而未經過世面的女人,願意照着她的囑託去做。少奶奶燈芯臨走時無意問了聲石頭,和福忙說,娃在磨房哩,他睡磨房。燈芯輕哦一聲,告辭出來。
和福的話出乎意料得到了讚許。其實東家莊地比他更急,南山煤窯是老先人置下的產業,下河院一半進項來自它,要是楊二真跟六根合起手,拿煤窯挾他,下河院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可離了楊二,誰又能撐起這攤子哩。客大欺主,庄地無能為力。這兩宿,他一眼未合。
沒想和福站出來,主動替他分這個憂,和福說,我去,你要是放心,就把南山煤窯交給我,不信鬥不過個楊二。東家莊地簡直樂的,一口一個和福呀,你想到我心裏了。
清明前一個太陽暖融融的上午,東家莊地和老管家和福騎馬走在通往南山煤窯的路上。這南山,大得很,從溝里望,它就是座山,綿綿延延,從東到西,一眼的松。可你要是鑽到裏頭,它就成了迷魂陣,這兒一個溝,那兒一個岔。天堂廟是在照住溝的這個方向,其實還在溝里,可煤窯是從菜子溝往南直直插進一條溝,溝叫松樹溝,插進去卻不見了松樹,是地,東家莊地年輕時墾下的荒。沿着這溝走進去,慢慢,溝窄了,路險了,松樹也有了,甚至能聽見清泉聲。南山煤窯就在溝堖,跟後山那邊遙遙相對着。
路過莊家大地,庄地停下馬,定睛朝山上瞅了會兒說,和福,你還記得一起開荒的日子么嗎?和福笑着說,咋能忘,那時你壯實得很,我都拼不過。一時間兩人似乎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時候的日子,可真叫個日子。雞叫頭遍起身,套牛上山,趕天亮就能犁下幾畝地。莊家大地原只有十畝大,四周是青一色的荒地,有天和福突發奇想說,何不把它開了呢?就這一句話,兩人半年沒睡囫圇覺,硬是開下了這塊地。
老了。東家莊地收回目光,發出一聲感嘆。和福說,服啥也甭服老,一服老,心氣神就沒了。庄地說,我就是不服呀。
一路說笑着,趕太陽落山到了窯上。遠遠望去,煤窯掩映在夕陽里,四周高大挺拔的松柏呈現出一派寧靜,由於缺了綠,眼裏便多出幾分荒涼,不過裊裊炊煙已經升起,穿透厚密的森林,筆直地升上去。庄地知道,那是窯上的人生火做飯了。
楊二沒想到東家莊地會來,裹着皮襖走出來,啊呀呀了幾聲,迎進屋,這才跟和福打招呼。看得出楊二對和福的到來心存不滿,以他的精明,當下便想到是咋回事,不過他沒表露出來,只是一個勁兒說山上凍死了,哪比得上溝里。
東家莊地客套幾句,把話轉到正題上,說,和福這次來不走了,留下,就當二掌柜吧。窯上的事多,多個人多份心。
楊二臉悶了下,馬上又舒展開,好,好,老管家來了,我也就省心了。
庄地放下臉說,我把話說明白,打今兒起,窯上出煤你們兩個人都得點頭,以前的事我不問,往後賬要清清楚楚。
楊二點頭道,本來就清楚哩,東家不放心,可以拿了看。庄地擺擺手,說不用了。歇緩片刻,庄地要下窯,楊二攔擋說,這大的歲數,下哪門子窯呀,你要不放心,我跟老管家下去,讓他看了告你。庄地說,不必了,一趟窯我還是下得動。庄地沒讓楊二陪,隨口點了個窯客,換上衣服下去了。
庄地下的是老巷。陰森森的濕氣很快裹住他,越往深走,巷越陡,空氣也越稀薄,馬燈的光亮下,窯巷看上去一片沉舊,用來做支撐的柱子怕有二十年光景了吧。庄地用手搖了搖柱子,見它還穩穩地立着,便放寬了心往裏走。窯客提醒他慢點,說到了掌子面,怕得爬進去。走不多時,果然巷擠得裝不下人了。這時他們已走進出煤的窩頭,裸露的岩壁未做任何保護,稍不留神撞了頭,疼得哎呀叫起來。巷子只有幾尺寬,空身子都很費力,要是背上煤,就只能爬了。庄地坐巷裏,喘了陣粗氣,又接着爬,這次是真爬了,巷道坑坑窪窪,爬着都很費事。鑽進掌子面,庄地看到的情景就更糟了。黑壓壓的煤層只採了一半,到險處全給放了過去,巷亂得上坡下坡全無章法,像是隨心所欲碰到哪兒採到哪兒,一看楊二就沒下來過,只是隨了窯客們想哪兒挖就哪兒挖。更可怕的是這深的巷,一到窩子裏全無支撐,完全靠岩壁自身的力度。庄地問窯客,咋不見木頭?窯客支吾着說,岩硬着哩,加木頭巷又得往寬里挖。庄地不言聲了,用勁踹一腳岩壁,便有碎石嘩嘩地落。
從老巷爬出來,庄地累得喘不過氣,楊二差人給他洗臉,換衣,庄地很想罵一頓他,卻又忍住了。默聲吃完飯,他問,二拐子哩?
這一天的二拐子總算是等來了機會,要說,少奶奶燈芯對二拐子的抱怨,多多少少也有點冤枉二拐子。二拐子到窯上,充其量也是個聾子的耳朵,窯頭楊二能放心他?他漏給少奶奶燈芯的那點兒信,一半,來自他跟幾個窯客的打聽,一半,是他自個編的,壓根就跟窯上的事沾不上邊。這不怪二拐子,二拐子也是一心想討好少奶奶燈芯,巴不得天天拿到窯頭楊二的把柄。可難哪——
窯頭楊二安當給二拐子一個很輕閑的差事,餵驢。
煤窯往山下運煤,全靠驢馱,南山煤窯養了四十多頭驢,有時還忙不過來。以前餵驢的,是窯頭楊二的一個親戚,見二拐子來,窯頭楊二很仗義地說,這窯上,儘是苦差事,就餵驢輕閑,你細皮嫩肉的,哪受得了窯下的苦?說完陰陰一笑,道,餵驢吧。二拐子一開始還感楊二的恩,慢慢,就知道楊二的用心了。有次他背着窯頭楊二,跟一個叫猴子的窯客下了趟巷,沒想,人還在半巷裏,窯頭楊二的惡罵便響了起來。
這窯,沒窯頭楊二的話,不是誰想下就能下的。
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燈芯說實話,讓他返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這深山老林,跟驢作伴。沒想,下河院很絕情地將他娘仁順嫂趕了出來。一想這個,二拐子心裏就起火。老東西,算你狠,你明裡暗裏的霸了這麼些年,說趕就給趕了!整個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恨里度過的,忽兒恨東家莊地,忽兒又恨自個的娘,恨來恨去,就把方向轉到了少奶奶燈芯身上,想讓我給你做底細,做夢去吧,我還巴不得讓這巷塌了淹了着火了呢。有時他恨得睡不着,就抄起棍子打驢,年後到現在,他已打斷兩頭驢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氣,打驢的時候,心裏是罵著東家莊地的。
有天他正打着驢,窯頭楊二來了,沒吱聲,站邊上看。二拐子也不管楊二,現在他是誰也不怕了,大不了也跟娘一樣,讓他們攆出去,攆出去還乾淨,沒聽說誰離了下河院餓死的,餓死又能咋,比這受氣受辱的強。這麼想着,手裏的棍子越發狠,打得驢滿圈跑。終於打累了,打不動了,扔了棍子,躺地上發獃。窯頭楊二這才說,不打了?
還打,誰欺負老子打誰!
有點血氣。窯頭楊二笑着走過來,接着又道,不過拿驢出氣,也讓人小瞧。
你啥意思?二拐子猛地瞪住窯頭楊二。
沒意思,我能有啥意思,你打,接着打。說完,窯頭楊二一轉身,走了。把二拐子丟驢圈裏,左想右想想不出個道道,氣得他真就提了棍子,再打。
二拐子正在圈裏餵驢,聽見窯頭楊二喚,扔下背簍往住人的地方走,快要進屋時,窯頭楊二叮囑道,嘴把緊點兒,想在窯上混飯,就甭亂說。
屋裏的人相繼讓東家莊地支走了,就連老管家和福,也讓東家莊地打發到另屋去了。搖曳的油燈下,映出一老一少兩張沉悶的臉。
很長時間,東家莊地都想跟二拐子喧喧,不為別的,就想喧喧。
細算起來,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這二十年,東家莊地就覺是場夢,不,比夢還恍惚。他比命旺大四歲,屠夫青頭死的時候,他已在院裏跑趟子。一想屠夫青頭,東家莊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團黑,二拐子滿月的時候,他還是吃過滿月酒的,沒想……
你二十了吧?他問。
虛歲二十一了,二拐子道,不明白這個陰狠的男人問這做什麼。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拐子不言聲,眼睛卻死死盯住油燈下這個一臉溝壑的老男人。
到窯上,還順心不?不知怎麼,這陣兒,東家莊地突然就有種悔,很悔,問出的話,也就多了種味兒。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以前見了二拐子,只有氣,說不出的氣。
順心個球!二拐子差點就把這話說出來,不過,他忍住了。二拐子好歹也算個聰明人,尤其察眼觀色這點兒,比一般人要強,他從東家莊地臉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樣東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東西葫蘆里到底賣啥葯。
接下來,二拐子就發現自個錯了,錯得很,東家莊地說出的話,一下就把他給打軟了,打蔫了,打得心裏竟沒了恨,也沒了怨,有的,竟是一種軟綿綿的東西,很軟,軟得他都要掉鼻子了。
二拐子吸了下鼻子,說,東家,我二拐子不是個人,我打驢,我罵你,我不是個東西,我……他都不知道該咋個埋汰自個了。
東家莊地冷了下眉,他是見不得人這樣作踐自個的,別人可以作踐你,自個不能,自個一作踐,這人就真賤了。不過他把這層不滿壓下去,用同樣軟綿綿的話說,也怪我,這麼些年,很少把你的事放心上。你也別怨悔,持家過日子,誰有誰的難處,往後,只管爭氣就行。
我爭氣,我保證爭氣。
這就好,你年輕,只要往正路上走,幹個三年五年的,就能成個材料。懂我這話的意思么?
懂,東家我懂,我保證不再賭,我聽你的,往正路上走。
東家莊地捻着鬍鬚,微微笑了笑。
這夜,東家莊地和二拐子睡在了一個屋裏。
臨睡時,東家莊地突然說,虛歲二十一,也不小了,該成親了。
東家莊地給二拐子成親的主意就是在窯上的這個夜晚定下的。
要說,促使他改變主意,要把二拐子當個人看,還是廟裏的事。
東家莊地這一次去廟上,可謂換了一次心。
東家莊地跟惠雲師太,是有過一次談話的,而且談的很投緣,很帶點佛理。
那是他到廟上的第三個日子,晌午吃過,天飄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飄起來遠沒冬日那麼寒冷,也沒冬日那麼壯烈,似飄非飄,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種意境裏帶。東家莊地站在窗前,靜靜凝望着雪花,臉上是難得的沉靜。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裏,東家莊地那顆浸着恨浮着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凈,對世事,也不那麼耿耿於懷了,彷彿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雲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後,靜靜地看恙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別,彷彿註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着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脫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雲師太竟毫不計較,望着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什麼呆呢?
師父,我——東家莊地欲言又止。
惠雲師太笑了笑,說,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里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說,立馬有些激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裏。他也顧不得戒規,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面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處在惡欲掙扎中,這樣下去,未必是好。惠雲師太終於啟開那張一直對庄地緊閉的嘴,跟他說法了。
院裏上下,一片不寧,我又如何靜得下心?東家莊地緊道。
院裏自有院裏的定數,你把它看得太重,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沒了方向。世間萬物,有方向才能不迷失,你迷困在自己的心裏,又怎能看得清方向?
方向?東家莊地似有覺悟,端身坐好,聆聽起來。
那天惠雲師太給他講了好多,有些庄地能悟個大概,有些,卻雲裏霧裏,還是不明得很。但,他跟惠雲師太卻是近了,比任何時候都近。夜幕降臨時,東家莊地忍不住又喚,嬸——
惠雲師太仙雲一般騰起身,世主,你在前塵舊事裏陷得太深太重,憂生於執著,懼生於執著,凡無執著心,亦無所憂懼。世主,苦海無邊,你還是忘了吧。
忘了吧。三個字,頓然讓東家莊地明白,眼前雲一般超凡脫俗的,正是當年爹起歹毒之心,里勾外合,擄走的他的福啊……
東家莊地牢牢記住了惠雲師太的話,多布善,方能結得善果,以慈悲為懷,方能解脫自己也能解脫眾人。那麼,對二拐子,他就不能再抱以懷恨之心了。
當然,東家莊地決意給二拐子娶親,還有更深也更實際的一條理由。惡人六根跟馬巴佬楊二沆瀣一氣,虎視眈眈,下河院隨時都有滅頂之災,院裏又人勢單薄,無力應對。除了和福等幾個老人手,東家莊地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二拐子年輕氣盛,又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多少也有些連帶,要是能把他扶成個材料……
東家莊地忍不住呃然嘆息,他真是一腳踩在佛里,一腳墜入這萬惡孽淵。或者,他心原本就不在佛,臨時抱佛腳,為的還是這塵俗之孽事。
東家莊地要給二拐子說的是北山皮匠王二的丫頭,王二前些年在下河院做過皮貨,跟東家莊地有點交情。皮貨做完臨走時拜託過庄地,有合適的主兒引見一個,他想把丫頭芨芨嫁到溝里來。粗算起來,芨芨也該十八了吧,配二拐子正合適。
打窯上回來,東家莊地開始謀划這事,這事越快越好,要想穩住二拐子的心,就得拿女人。東家莊地熟諳二拐子就跟熟諳奶媽仁順嫂一樣,草繩男人很快帶着禮當,悄悄去了北山。
接下來,東家莊地就該重新面對奶媽仁順嫂了。這事難,真難,東家莊地硬着頭皮來來回回在巷子裏轉了幾趟,腿還是邁不進那座小院。
夜裏,他把自個着實恨了一番,有啥難進的門呢,十多年前那麼不該進,他不是還仗着賊膽大堂堂進去了嗎?現在,這門明堂堂給他開着,沒誰敢攔,緣何就偏偏沒了那份心氣呢?恨來恨去,東家莊地才明白,原本自個就不是個多光明磊落的人,或者,就沒光明過,就沒坦蕩過,難怪廟裏望見妙雲法師的那一瞬,會像遭雷擊般震在那裏,半天收不回目光,這心裏,從頭至尾,就是藏着一個鬼的呀。
鬼。東家莊地禁不住想起蘇先生說過的話,鬼在心裏,你要是心中老有愧,那鬼就不走,牢牢地纏定了你。驅鬼不在法,也不在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想驅鬼,還在你自個,你自個的心。
我有愧嗎,有嗎?
第二天,東家莊地選擇在正午人多的時候,穿戴整齊地進了仁順嫂的小院。這一進,東家莊地的心就翻過了。
這哪還像個院,哪還像個人住的地方。破爛不堪的小院裏,雜物堆得到處都是,菜子稈橫七豎八地躺着,佔去大半個院子,填炕的糞草讓風卷到了滿院,有兩隻雞懶洋洋在糞草里刨食吃,一床爛棉套吊在繩子上,大約是年前拆了要洗的被窩,沒洗,還那麼髒兮兮地掛着。太陽直直地照下來,院子裏騰起一股糜爛不堪的腐朽味。再看三間房,坍了,要坍了。這房,還是青頭爺爺手上的,三條柱子兩道梁,這都多少年成了,梁頭子風吹日晒,爛掉了。再看牆,搖搖晃晃的,一腳就能蹬翻。
這樣的院,這樣的房,就是娶來個媳婦,能住?
東家莊地沒進屋,沒見屋裏的人,院裏怔站片刻,一肚子酸心地出來了。
看來,要想娶媳婦,還得先蓋房。
也該給她蓋一院新房了。
東家莊地這麼想着,步子已邁到了溝里木匠家。
就在東家莊地張羅着要給二拐子蓋房說媳婦的時候,溝里猛乍乍傳起一股謠言。謠言先是在婆娘們中間傳,傳着傳着就到了東家莊地耳朵里。
後山女人燈芯是只不下蛋的雞。
說得有眉有眼,先是說她的東西是"石"的,"撒尿還行",懷娃娃不行。后又說,為啥二十二還嫁不出去,後山人知道呀,壓根就是個男人婆呀。
溝里人視生不下兒子為罪惡,像管家六根這樣的,已經惡貫盈盈了。討一房純粹不下蛋的雞,那不是萬劫不復嗎?
煙囪堵死了呀,有人這麼驚嘆。
謠言像毒藥樣撒到東家莊地心上,事實上自打進了臘月,他的目光就開始注意媳婦的肚子,平展展毫無起伏的肚子常常會讓他艱難地挪開目光,掃興地閉上眼,有時夜裏睡不着,忍不住就想,該開懷了呀。
到現在還不開懷的事實讓東家莊地無法躲開謠言。
謠言完全打亂了東家莊地的計劃,清明過後菜子下種的某一天,庄地的腳步再次邁進仁順嫂院裏。這次,他是喚她回去的。不回去事兒不行啊,蓋房的事兒先撂下,二拐子的事也先停下,要緊的,是得弄清楚,媳婦燈芯是不是個不下蛋的雞。
這事,離了仁順嫂,能行?
奶媽仁順嫂披着頭,坐在太陽下發獃,見了庄地,目光乏乏地動了一下,沒起來。庄地已顧不上甚麼,顫顫地扶起她,打胸腔里嘆了一聲,你呀……就把事兒說了。奶媽仁順嫂嘩地有了精神,干這事,她在行,在行得很。她終於又有用武之地了。當下跑屋裏,先把頭洗了,臉上搽點粉,換了衣裳說,這就回去?
看到仁順嫂瞬間來了精神,東家莊地沉悶的心一刻間復活,此刻,太陽正暖暖地照着,陽光下嫵媚的臉讓他憶起很多年前那個雨後的傍晚,空氣里清爽的味兒立時激蕩得身子一片搖曳。忍不住猛地抱了她就往屋裏去,炕上還堆着仁順嫂剛換下的衣裳,那可是女人貼身的衫兒啊,那一紅一綠,瞬間就燃燒了他的眼睛。淡淡的汗味兒夾雜着女人的體香吸進鼻子,頓覺心神激蕩,東家莊地再也不能自持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中午,整六十歲的東家莊地居然又在三十八歲的仁順嫂身上行了,而且還兇猛得不是一般,如虎狼般的氣勢,驚得仁順嫂都不敢相信。
謠言四起的這個春日上午,一頭青驢兒馱着少奶奶燈芯上了回娘家的路,牽驢的是專程從磨房喚來的少年石頭。
溝里四起的謠言弄亂了燈芯的心,公公冷不丁掃過來的目光更是弄得她心驚肉跳。走在院裏,感覺四處飛來的目光都盯着一個地方,肚子,這日子就成了另一種顏色。
謠言是日竿子的女人傳出的,這一點燈芯心中有數,離了她,還能有誰?不過,她還是很感激三杏兒。這陣子,她沒少往下河院跑,溝里那些事兒,一件不落地到了燈芯耳朵里。燈芯想,傳就傳吧,總有一天,讓你們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騎在驢上,菜子溝就像一把碩大的扇子在視野里緩緩展開,這溝由東往西,緩緩延開,越西越開闊,目光到了西邊,稠濃得散不開。更是那南北二山,高處看就更為奇怪,這山先是陡陡的,似懸崖一般從天上掉下來,快到溝谷時,突然地放緩,緩出兩片窪來。這兩片窪,便成了養人的地兒。這陣,四下下種的人們鳥一樣撲騰在自家租種的地里,雪水浸灌下的大地在犁頭的翻耕下泛出濕漉漉的地氣,紅潤的菜子在撒種人手裏舞出嬈眼的弧線。風和日麗,萬物待興,望一眼就能給人陡添不少信心。燈芯喚石頭將驢牽慢些,她要多看看這播種的美景。少年石頭也是滿眼春色,不時掉轉身子,沖驢上的少奶奶發一會兒呆,然後抬起頭,目光直直伸向天空。可惜天藍得透明,萬里晴空無一絲兒雲。
一上山道,青驢兒費勁起來。東家莊地本是讓騎了騾子去的,燈芯推說騎不住,換了。騾子跑得歡,會少掉路上很多趣兒。山道一旁危崖聳立,裸露的青石發著寒光,另一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扔塊石頭下去,半天聽不到回聲。狹窄的山谷隔斷了目光,擠壓得人像有什麼東西從心裏奔出來,瞅着悶聲走路的少年石頭,燈芯忽然問,石頭你會唱花兒不?
石頭紅臉道,不會。
那你想聽不?
石頭望望她,想聽。
燈芯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立時山谷里響起翠鳥般的歌喉。
青石崖上修路哩,心高得戳在了天裏
太陽黑了問話哩,月亮是不是在你心裏
樹上的候鳥報春哩,明日個我就托媒人過去
河水把路沖斷哩,你爹他不讓我進去
……
真好聽。石頭忍不住掉過身誇讚,無邪的目光撲閃在燈芯臉上,燈芯讓他誇得紅了臉,不好意思再唱了。
又走了一段,燈芯說,你也唱個吧,不唱悶死了。石頭羞臉道,我真不會,我笨。燈芯咯咯笑了,是讓石頭害羞的樣兒逗笑的。他跟自個男人一般大,可在她面前,啥時都乖得像個孩子。看着他紅撲撲的臉蛋兒,還有白楊樹一般挺拔的身子,少奶奶燈芯禁不住一陣心動,她從驢上跳下,索性跟石頭肩並肩往前走。灑滿暖陽的青石道上,兩個青春人兒走得是那樣開心。一隻山雀驚起,撲啦啦一聲,丟下一串脆叫遠去了。
翻過黑雞嶺,下了坡道,就看見自個家的院門敞開着。中醫爹好不驚喜,怪燈芯來也不提前吭一聲,昨兒夜還夢見她抱個大胖小子玩哩。中醫爹的話忽地讓燈芯冷了臉,爹也覺出了失言,岔開話問起了石頭。
燈芯告訴爹,他是老管家和福的兒子。中醫爹盯住石頭細望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好娃呢,細皮嫩肉的,十幾?
虛十六。
中醫爹哦了一聲,目光轉向燈芯,這趟來,可得住些日子再走。
說話間,石頭已到了外面,許是讓後山的景給吸引了,這孩子。
夜飯做的是拉條子,爹不讓燈芯插手,還特意宰了雞,說這雞一直留着,就等她回來。石頭從外面回來,聽到他們說說笑笑,好不親熱,就到草房裏先餵了驢。飯後,天黑下來,後山夜黑得早,爹安頓石頭睡好,父女倆坐燈下喧上了。
燈芯把溝里的謠言說了。中醫爹抱住頭,一時納悶無話,這事確也難住了他。半天後說,你公公咋個態度?
還能咋個態度,一雙眼睛吃人哩,這才對頭了沒幾天,又……燈芯垂下頭,心裏難受得說不出來。
也難怪,天下當娘老子的,哪個不盼,誰個不愁。不過,這事兒難腸哩,要說他那病……中醫爹欲言又止。
要不就豁出去?燈芯咬住牙說。
使不得呀,娃,這才剛有了轉機,你不讓他活了?
好一陣子無話,兩個人讓話題壓得張不開嘴。燈芯一揚頭,甩甩頭髮說,算了,不說了,等他問起了再想辦法。
也只能這麼著了,這疙瘩爹是沒法兒解。接下來燈芯說起了楊二,說起了南山煤窯。爹一直沒插話,抽着煙,等她說完,爹才說,楊二是個沒啥主見的人,前些年偷着賣了煤,蓋房娶媳婦,叫六根踏了腳後跟,這以後難,六根說啥他聽啥。爹頓了片刻又說,治他倒是不難,可南山煤窯少了他不行,算來算去,還就他是個行家。煤窯的事你不懂,稍不留心就會死人,一死人窯客就跑光了,窯也就廢了。
爹的話讓燈芯心黑下來,怪不得公公要忍,怪不得過年要抬頭囫圇豬給楊家,看來不僅僅是大房山裡紅的面子呀。
楊二是東家莊地大房山裡紅的娘家弟弟。東家莊地十七歲成的親,當年二嬸林惠音一席話,迫使老東家莊仁禮不得不把延續香火的重任寄託到兒子庄地身上,打聽來打聽去,南山青石嶺上楊家的二女子跟庄地八字最相符,一張帖子下過去,親事便定了下來。大房山裡紅花轎抬進門時,才滿十五歲。那時的下河院是門庭最熱鬧的時候,東家莊地的爹兄弟三人一個把着煤窯,一個把着油坊和水磨,他爹掌管着下河院和溝里的菜子。弟兄三個守着庄地這麼一個獨苗,都眼睜睜盼着他早日給莊家傳宗接代。婚事辦得異常熱鬧,單是流水席就拉了三天,溝里溝外凡是跟下河院有點交情的人全來賀喜,菜子溝熱鬧了整整半月。誰知熱鬧還沒持續上兩年,下河院便招來了血光之災,土匪麻五拿長矛將這座百年老院挑得支離破碎,再也沒了往日的快樂。尤其東家莊地,那場血腥將他帶進了深重的暗夜,再也沒了下河院少東家的銳氣。特別是二嬸林惠音生死未卜,凶吉難測,他更是愁得咽不下飯,常常呆坐在二嬸門前,一雙眼睛流出的不知是絕望還是眷戀。他跟大房山裡紅的日子,也算是到了頭。本來,大房山裡紅抬進門,就沒跟東家莊地好好過上一天日子,十七歲的少東家莊地心思完全不在媳婦山裡紅身上,他讓二嬸屋裏的那股氣味完全迷住了,以至於二嬸林惠音被土匪麻五擄走的一年多,他還沉迷在那股氣味中出不來。這樣,老東家莊仁禮不得不另謀打算,在一個秋日太陽火紅的日子,八頂大轎從北山抬進了二房水上漂。水上漂一進門,下河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大房山裡紅便在落寞和輕視中鬱鬱寡歡,終因鬱積成疾,死在自個冷宮一般的睡房裏,閉眼時還不滿十八歲。
莊家傳宗接代的心愿到二房水上漂進門三年還沒實現,這三年東家莊地相繼失去爹媽,一連串的不幸讓二十三歲的庄地開始相信神漢巫婆,隔三間五請了來鬧,眾說紛紜的迷亂現象和下河院揮不走的陰雲讓剛剛做了東家的庄地六神無主,日子在極度的恐怖和無望中落花般流逝,眾人多次要他抬進三房的提議被他恐怖地拒絕,彷彿再抬進一房連他也沒命了。這時候他開始懷戀大房山裡紅,想起她帶給他的美好歲月,還有那極少的卻很忘情的日子。一種深深的內疚折磨着他,覺得自己便是殺了大房山裡紅的劊子手。所以當上東家的頭一件事便是召來楊二,將南山煤窯交給了他。
斗轉星移,世事無常,當年的報恩之舉誰知換來今天恩將仇報,一提楊二這些年的作為,燈芯恨不得自個去南山,將煤窯奪回來。
後山半仙劉瞎子向來是中醫劉松柏的座上賓,在後山,沒誰能像半仙劉瞎子那樣在中醫劉松柏這兒享受到至高無上的禮遇。關於後山這兩個同姓不同宗的能人之間的恩怨,一度時期是後山傳得極為廣泛的話題,但兩個劉姓能人卻緘口不語,任憑傳言四起,也能穩坐在中醫劉松柏的炕頭喝酒,其關係遠比手足還親。後山人真是拿這兩個鐵打的弟兄沒辦法。關於爹跟半仙之間的交情,燈芯打小就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一則,後山半仙劉瞎子救過爹的命。中醫劉松柏十歲時患過一場病,半夜裏莫名的發高燒,燒得全身如爐蓋子般燙手,連請了好幾個中醫都沒能把高燒退下,他的嘴唇發焦,兩眼發直,眼看就沒命了,十五歲的半仙劉瞎子突然找上門來,說是能救劉松柏的命。那時半仙劉瞎子還不是神仙,只不過跟着老瞎子學了幾天,劉家人起初也不敢相信,但與其等死還不如讓他試一試手。十五歲的劉瞎子頭一次出山就做得像模像樣,他將眾人連同劉松柏的爹媽一併兒支開,關起門來,聲言沒有他的指令誰也不能進門,要不進一個死一個進兩個死一雙他可一點兒不負責。一句話說得後山煞氣四起,劉松柏的爹媽更是拿他的話當天王爺的令,蹲籬笆門前手裏抱根打狗棍牢牢看住了家門。一個時辰過後,屋裏青煙四起,火光四射,劉松柏的爹剛要撲向屋裏,就聽青煙里傳來一聲喝,紅毛亂鬼,看你還敢亂動彈!嚇得他撲通一聲就給蹲下了。這紅毛亂鬼,據說是後山一帶最凶最潑的鬼,只要讓它纏身,十個有九個必得丟命。連半仙他師父老瞎子都對付不了。
一通亂砍亂劈后,隔窗飛出個瓶子來,就聽十五歲的半仙聲若洪鐘般吼,將它拿下,挖地五尺,埋了。劉松柏的爹忙忙撲向瓶子,老老實實在房後頭挖地五尺,將它埋了。
此後一連五日,屋子裏一片寂靜。但還是不許一個人進。五日之後,半仙劉瞎子一身虛脫地走出門,蓬首垢面,沒了人樣,一頭倒在陽光里,差點死過去。屋裏,劉松柏卻奇奇怪怪睜開了眼,還喚了一聲娘。
打那以後,半仙便聲名遠揚,沒出三月,名聲已超過了師父老瞎子。等老瞎子死時,他已成了方圓百里的神算。
另則,說出來怕是沒人敢信,半仙劉瞎子是中醫劉松柏少不得的一個夥伴。中醫之理,講究氣脈,這氣脈,醫有醫的說法,神有神的說法,民間更有民間的死理。氣脈是個甚?說穿了就是一口氣,就是人身上走動的氣兒,沒這氣兒,你能活?可這氣兒,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走法,中醫劉松柏行醫多年,到現在也弄不透徹,有時氣脈明明正常,人就是昏迷着醒不過來。這就應了民間的說法,讓鬼魂附了身。鬼魂這東西,不由你不信,中醫劉松柏一開始是不信的,尤其學了醫,就越發的不信。當初十五歲的半仙為啥能救他,不是捉了紅毛亂鬼,是半仙十歲時也得過此病,其實就是天花,他懂調理的法兒。那些青煙,是用來熏毒除疫的,打窗戶里一冒出,外人看了就是神煙。至於那瓶子,是半仙找救過他的中醫討要來的葯,給劉松柏喂完了,自然沒了用,扔出來就成了紅毛亂鬼的符咒。
但,中醫劉松柏後來信了。不是信鬼神,是信半仙劉瞎子。半仙劉瞎子學陰陽符咒的同時,也是藏了絕技的,有些自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病,半仙劉瞎子一摸,法兒有了。這就是醫有醫道,神有神道,世上的事,你能說得清?此後,中醫劉松柏便跟半仙劉瞎子成了一對拆不開的上下牙,再難的事兒,只要他們合力兒一咬,咯嘣一聲,碎了。
況且鬼神之說,也不是沒這個理,醫施的是救身術,神施的是救心術。你的身治好了,心卻讓迷着,奈何?人間萬事,救心遠比救身重要,只是,明白此理的人太少了。中醫劉松柏跟半仙劉瞎子就這樣相互照管着,合謀着,一個行醫,一個捉鬼,反把這事兒弄得越來越讓人深信不疑。
這次,中醫劉松柏又該請半仙出山了。
後山半仙劉瞎子一進門,便笑呵呵說,閨女呀,這下河院的好日子,過着暢吧?
將老姑娘燈芯合謀着嫁到下河院,是半仙劉瞎子最值得引以為豪的事,怕是這輩子,就這事幹得最風光最漂亮。因此,這一年工夫,就有些張狂,外鄉人連請了幾次,他都懶得去。
捉不動了,這鬼,哪天個才能捉完?他這麼說。
少奶奶燈芯連忙將他讓到炕上,等茶倒上,饃拾上,肉盤子端上,一喧,半仙劉瞎子就啞了。敢情,折騰半天,才是這麼個結果呀。
半天,中醫劉松柏問,老哥哥,你說,咋弄哩?
這是你中醫的事,跟我不沾邊。半仙劉瞎子喝了一口茶,道。
哎喲我的老哥哥,這不我也沒主意嗎,要是有,敢情還能勞煩你?
少說那些不頂用的,說,命旺那物兒,真的就不能用?
不是不能用,是用不成呀。中醫劉松柏急得要哭了。
啥不能用,用不成的,瞧你,屁大個事,急得話都不會說了。
此話一出,中醫劉松柏的眉頭松下來,但凡事兒,只要半仙拿它當個屁,八成就是有主意了。
喝茶,喝茶,要不,來兩口?
去!少拿那些尿水子灌我,事情都到這份上了,還有閑心思喝酒?
半仙說完,自個的眉頭緊了。
按半仙的判斷,下河院東家莊地絕不會在這事上坐等觀望,說不定,他心裏已有了下步棋,只是燈芯這娃還悶在鼓裏。下河院比不得劉松柏的中藥鋪子,東家莊地也絕不像他瞎仙這樣把后看得淡,后對下河院來說,比天爺還大。可一時半會兒,他也想不出錦囊妙計,只好邊喝茶邊說,甭慌,閨女,遇上啥事也甭慌,先穩住神,容叔給你想想,想想。
當夜無話,半仙劉瞎子喝淡了茶,屁股一拍走了。燈芯睡不着,跑另屋裏跟石頭喧謊。石頭白日裏去了娘娘廟,說裏面嚇人得很。燈芯說娘娘保佑人哩,有甚嚇的。石頭又說他去了祠堂,祠堂太小,太破爛,一點兒也沒他想的好玩兒。燈芯問你跑那地方做甚,後山有的是好玩的地兒,明兒個我帶你去。石頭不語了,半天,從懷裏掏出一物件,姐,這東西你帶上,說不定頂用哩。燈芯一看,見是一黃布裹着的松子,當下心裏明了。石頭跑東跑西,原是為了這個。他是跑娘娘跟前跟她求子哩!
少奶奶燈芯猛地一把攬過少年石頭,緊緊摟懷裏,石頭,姐不信這個,姐也不許你信這個!
姐——石頭被她攬得透不過氣,想說甚,臉紫着,說不出。
這一幕,偏偏讓出來喚燈芯的中醫劉松柏給看見了,中醫劉松柏先是嚇了一大跳,跟着,腦子裏慢慢跳出一個想法,這想法,一下把他死沉沉的心給激活了。他踮起腳,裝做甚也沒看見,悄悄溜回堂屋,把門關緊,睡了。
第二天,燈芯帶着禮當,去看望半仙劉瞎子。這是她頭次回娘家,有幾戶人家必是要去看望的。後山種得比溝里晚,地還懶洋洋躺在那裏,地里不見人也不見牲口。這當兒人們只做一件事,抱着娃娃蹲牆根下曬日頭。燈芯走着,就有人不時跟她打招呼,那口氣,明顯是帶了艷羨的,目光,卻冷不丁會沖她肚子掃來,掃得燈芯腳步一下就亂了。
半仙劉瞎子的屋在後山堖里,遠遠地,燈芯就望見春香嬸正拖着肥腫的身子蹲牆根里挖鼻孔。春香嬸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菜子溝下河院兩娶兩又不娶的後山小財主陳穀子的二丫頭。下河院兩次託了媒人,兩次又翻了供,把當年十六歲的二丫頭春香活生生給閃下了,直到二十,居然再沒媒人上門。二十一那年,小財主陳穀子去涼州城的路上,又遇了土匪,讓土匪給撕了。三年孝守下來,春香就成了名符其實的老姑娘,加上又長得笨,吃頭又大,一頓能吃下五大碗,還喊着不飽,小戶人家是斷斷不敢娶的,大戶人家又嫌她太重太笨,還被下河院退過兩回。這婚事,便成了後山一大難,直到中醫劉松柏成親的第二年,劉松柏的爹才想起後山還有半仙劉瞎子當著光棍,這才東一趟西一趟,說合了將近半年,才把春香死水一潭的婚又給說活。
春香大半仙劉瞎子整整五歲,這陣兒,看上去就已老得不成樣子,只是那肥胖,一點兒沒比年輕時少,尤其那屁股,越發鼓得像座山。說來也怪,被一山人看好的使勁能生孩子的碩大屁股,居然白白肥胖了一輩子,讓一山人關於屁股大就能多生的預言遭到顛覆性毀滅,她嫁給半仙,竟一男半女的沒生下。
及至跟前,燈芯親熱地喚了春香嬸,春香停下掏鼻孔的手,瞪圓了眼瞅燈芯,瞅半天,又垂下頭,專心掏她的鼻孔去了。春香嬸的鼻孔里好像有金子,打燈芯記事,她就這樣掏,掏了一輩子,還掏。
燈芯想,春香嬸定是認不得她了,沒介意,往院裏走,剛要進院子,就聽春香說,你瞎叔不在,過來陪我曬日頭。燈芯只好走過來,站在了春香身邊。
還沒懷上啊?春香懶懶地看了燈芯一眼,問。
燈芯臊得,低頭盯住地上一泡豬糞。
你屁股小,咋也懷不上哩?春香又問,見燈芯紅着臉不說話,摘下眼角一粒眼屎說,今年個懷不上,就到後年了,明年送子娘娘忙,沒工夫。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燈芯也不知當聽不當聽,仍舊垂着頭,心急地等半仙出現。
這當兒,有人打驢上下來,問春香,半仙在不?春香看一眼來人,見是山底下的瘸子,嘴一撇道,你家兒子還沒好啊,這都跑三趟了,再不好,怕是沒救了。
瘸子忙道,這回不是兒子,我女人又天天說胡話,昨兒個,差點兒一頭鑽車軲轆下。
春香哦了一聲,又說,你屋裏到底鑽了多少鬼呀,咋年年捉,年年捉不完?
瘸子撓撓頭,有點兒張不開嘴地說,我也犯惑哩,自打老墳上讓人堆了狗屎,年年不安穩。正說著,望見了燈芯,驚乍乍道,這不是下河院的少奶奶嗎,少奶奶啊,我可遇見你了。說著,就要給燈芯磕頭,燈芯忙忙地攔住,問,你誰啊,我咋不認得?
春香搶前頭說,還問哩,他是仁順嫂的娘家兄弟,王二瘸子。
燈芯一驚,想不到會在這碰上奶媽仁順嫂的娘家人,忙道,王家叔好。
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讓少奶奶這麼稱呼哩,叫我瘸子,叫我瘸子就成了。
正一驚一乍着,一頭騾子馱了半仙,晃晃悠悠地來了。打遠,半仙就喚,屋裏的,你懶在牆根做甚哩,不怕曬死?快把少奶奶往屋請。
春香一聽男人的聲音,陡地來了精神,利落地站起,拽了燈芯就往屋裏進。這麼肥重的身子,走起路來竟一點兒不顯臃腫,腳步輕飄飄的,比燈芯還快。王二瘸子站牆根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半仙下了驢,他才忙忙地過去牽騾子。這騾子是一個財主賞的,居然不用人牽,就能馱着半仙在後山走,而且還從來走不錯門。
進了屋,燈芯才知道,半仙剛才路過時進過她家,中醫爹告訴他她到這邊來了,才吆喝着騾子趕來。怪不得他人在騾子上,就能認出燈芯。
上了茶,拾了饃,正要喝,王二瘸子突地跪下,求着少奶奶給他賞口飯吃。春香氣得罵,二瘸子,有你的沒你的,討飯討到老娘屋裏了。半仙卻止住春香,讓王二瘸子說。王二瘸子一口一個少奶奶,連抹鼻子帶掉淚,把自個屋裏的難腸事給說了。原來,二瘸子生了三個兒子,前兩個,讓國民黨抓去當兵了,一直沒回來。最小的兒子一直病病歪歪的,這都請半仙前後禳眼過三次,眼下雖是好了,可還是幹不成活。年剛過完,女人又讓鬼纏了身,整天不是跳河就是上吊,弄得屋裏烏煙瘴氣的,哪還有個過日子的樣。
燈芯聽完,剛要開口,半仙摁住她的手,示意她甭說話。
瘸子,你先回去,在屋等着,明兒個我趕早來,這回,我保定給你把啥鬼都捉掉。
王二瘸子嘴上謝着,人卻賴着不走,八成是想討少奶奶燈芯一句話哩。半仙這才來了氣,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拿黑碗子扣你!
王二瘸子嚇得一溜腿跑了。
半仙這才嘿嘿笑笑,沖燈芯說,甭看他腿瘸,跑起來比兔子還快哩。燈芯正納悶着,不明白半仙為啥不讓她說話,就聽半仙喝了口茶道,二瘸子的事你不知道,這人,是個精哩,尤其窯上,有一手,要是用好了,還真能幫你成大事哩。
那就讓他到窯上來呀,窯上人手正吃緊哩。燈芯急道。
不急,不急,這人,你得先給他拴籠頭。半仙說著,臉上掠過一道子神秘。
這夜,半仙劉瞎子沒讓燈芯回,硬是將她留在了自個家,晚飯前他打發春香,到坡下跟中醫說一聲,讓他照應好少年石頭,燈芯留下,他有話說哩。
晚飯剛吃過,春香就瞌睡得不成了,碗都來不及放,就要蹲地上打盹。半仙大約也是對她這個毛病習慣了,說,誰都是個人,就你乏困得不成,丟盹納悶一輩子,你啥時精神過,睡去!春香扔了碗,就往睡屋去,頭剛擱枕頭上,就有如雷的鼾聲響起。
這屋,半仙點了燈,拉燈芯到炕上坐下,一雙手在燈芯臉上顫顫地摸索半天,說,閨女,你跟我說實話,你爹指的路,你自個樂意不?
叔……
叔看不見,但叔能懂你的心,這路,要說也不是條多好的路。
叔,我樂意。
哦,樂意就行,叔就怕委屈了你。
叔……
閨女啊,這人世上的路,千條萬條,甭看叔眼瞎着,可心裏亮堂,你爹指的路,不是路,是崖,是坑。可既然指了,你又自個走了,叔就一句話,你得咬着牙走下去,走到底,你懂叔的意思嗎?
叔,我懂。
懂就好,就怕你跟你爹一樣,也犯糊塗哩。
燈芯心裏猛地打個哆嗦,半仙把她留下,到底說甚哩,咋個聽這口氣,對爹,他是有成見哩?
閨女,你甭怪叔多嘴,我跟你爹,好了一輩子,也明裡暗裏地爭了一輩子。對他,我還是不大放心。他這人,心計重,太重,叔的這些話你興許不大明白,往後,你會懂。叔是擔心你,下河院那麼大,你男人又那樣,這擔子,落你一個女兒家身上,重,真重。
叔……燈芯的淚嘩地就出來了,半仙說的,又哪個是錯,對爹,對下河院,她又何嘗不這麼想。
不過閨女,再重的擔子,你要是咬住牙挑了,它也就不重了。叔今兒個把你留下,沒別的用心,就是想跟你安頓幾句話。
叔,你說,我聽。燈芯哽咽着,忍不住就攥住了半仙粗糙的手。
這院裏的事,要分內外,俗話說,安內必先攘外,外亂則內不穩,你身上的事小,外面的事大啊……
燈芯清楚,叔指的身上的事,就是炕上的事,就是開懷。
叔,我難哩,這外面……
你甭急,聽叔把話說完。半仙抽出手,喝了口茶,又道,眼下要安的,先是這煤窯,你記住,對付那些心狠的人,你要比他更狠,以毒攻毒,才是上上策啊。這個楊二,是到該治治他的時候了……
油燈搖晃着,映出一老一少兩張臉。燈芯聽着,腦子裏卻忍不住想,誰說後山半仙是個瞎子,他眼中的世理,又是哪個明眼人能看透?
這夜,後山半仙劉瞎子破天荒沒把自個當神仙,而是老老實實做了回人,他一番深入淺出的話,直把少奶奶燈芯心裏說亮堂了。
次日一早,半仙劉瞎子便急着去山下王二瘸子家,答應了人家的事,不能讓人家空喜歡。他叫上中醫劉松柏,非要一道去。中醫劉松柏似乎有點不大情願,可半仙執意要兩人同去,他也無奈何。其實,對王二瘸子家的事,半仙再是清楚不過,這鬼還得中醫劉松柏去抓。
燈芯也不敢在娘家久留,遂跟爹告辭,牽了青驢兒,跟石頭並着肩往野雞嶺上爬。望着兩人有說有笑的樣,中醫劉松柏心裏那個想法,再次明晃晃地跳了出來。
路上燈芯問石頭,山裡好不?石頭實話實說,不好,沒溝里好看。一句話說得燈芯悶了半天,想想自個為了嫁到溝里,為了做下河院少奶奶,付出多少心血,還不知明兒的太陽會不會沖她微笑,心裏不免暗淡。少年石頭怔怔望住她,心想自己笨死了,咋就不會說句好聽的。燈芯見他白了臉,揚頭揮去陰雲,不忍壞心情殃及無辜少年。
菜子全部下種的這個午後,少奶奶燈芯跟着公公挨地察看了一番,在莊家大地的地埂上坐下歇緩,一溝兩山濕漉漉的地氣蒸騰在心裏,燈芯忍不住沖空曠的溝谷喊了兩聲。翠響的聲音驚得悶聲想事的公公呀呀了兩聲,見是媳婦性情所致,很想把心裏的話壓下去。可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啟開嘴唇。
我想給命旺添個二房。
公公的聲音儼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出來一點都不緊張。少奶奶燈芯卻像晴天裏遭雷擊樣彈了起來。
不行!她的聲音更是醬醋里浸泡久了樣,一股子嗆人味。說完騰騰騰下了山,把公公甩在身後。
公公完全沒有想到,按說這樣的事不必跟她說,只管去做就是。自己娶大房二房時誰個問過,抬回來交給你就是。可他想讓她有個準備,也是疼愛的表示。沒想竟這麼不識抬舉。東家莊地公公的威嚴受到侵犯,這份侵犯竟來自於他已有了欣賞甚至愛憐的媳婦,更讓他無法接受。忍住氣地埂上站了許久,忽然下定決心,外人的氣不得不受,家裏的氣還受活着有什麼意思。
燈芯一氣跑到下河院,見奶媽仁順嫂坐在西廂房,忽然想起這段時間她老是神神秘秘的,不是跟自個問夜裏的事,就是偷着翻她的內衣褲,這陣跟公公的話聯想起來,一下明白了。
都是你出的主意?她瞪住奶媽,冷冷地說。
奶媽仁順嫂知道瞞不過去,索性全說了。
原來,東家莊地那日喚奶媽仁順嫂回來,就是讓她留心燈芯的起居,包括跟命旺的房事。這段日子,奶媽仁順嫂把看到的聽到的一五一十跟東家莊地說了,這才促使東家莊地下定決心,要給兒子命旺添二房。
娶就娶吧,反正你是大房,娶來幾個還不都你說了算。奶媽仁順嫂勸她。
你亂吐個甚,有你說話的份兒嗎?燈芯真是氣得要瘋,狗就是狗,給根骨頭就咬人,該死的仁順嫂,做了這等事,還敢拿話來勸自個。奶媽仁順嫂還想犟嘴,忽見少奶奶燈芯青了臉,眼裏噴出的火能把她燒焦,忙閉了嘴,嚇得渾身亂抖。燈芯想起後山半仙再三叮囑過的話,遇上啥事兒,千萬要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切不可亂使少奶奶的性子。
可這事,她咋忍?
想想嫁過來到現在,為這個家,為這座院,為男人命旺她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腦筋,他們倒好,背地裏竟這樣算計。少奶奶燈芯忽然間淚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
終於,她哭夠了,抬起頭,見奶媽仁順嫂還傻站在地上,忽然就扯上嗓子吼,你走呀,還站着做甚?回去告訴公公,要是今年出去他抱不了孫子,娶十個八個我都沒說的。現在,他甭想!
下河院一時之間陷入了內混。
且不說少奶奶燈芯說的話到底有沒有把握,單是她這個蠻橫勁,早就激怒了公公庄地,由着她了,還中醫家的呢,這家教走了哪裏?!
東家莊地罵過怒過之後,沖院裏沉騰騰喊出一個字,娶!
老管家和福很快從窯上被傳下來,路上,他就聽說了院裏發生的事,這可咋好,這可咋的是好?等東家莊地給他安頓完,老管家和福也傻了,原來這事,東家莊地心裏早就有了計劃。
東家莊地讓他上門去提親的,不是別處,正是二房水上漂家。二房水上漂有個姐姐,說是有過一個丫頭,生下來就抱給了她婆家一個親戚,但這些年,誰都不知道抱養的這家過得咋樣,那丫頭多大了,嫁沒嫁出門?老管家和福倒是聽馬巴佬有次提起過,說這丫頭長得比水上漂還俊俏,只是,因為思念她的親娘,把眼睛哭壞了。不過到底壞成個啥樣兒,馬巴佬也說不清,他也有十年沒見人了。
這團亂麻,真是越理越亂,亂得老管家和福都理不出頭緒了。不過,有一點兒他算是確證了,廟裏新來的妙雲,自個沒認錯,她不是外人,正是二房水上漂的姐姐桃花。
形勢一下對燈芯不利起來,要是換了外人,她還可以撒死派命,甚至拿命旺的命來威脅,可這是二房家的娘家丫頭,燈芯就不得不慎重。況且,燈芯已聽說廟上妙雲的事了。
他這是拿兒子一個個地贖罪哩,還債哩。這樣下去,還不知要娶多少房。
燈芯連忙託人將信帶到後山,這時候,只有求助半仙叔了。
沒想,半仙只帶來四個字,由他去吧。
燈芯坐立不安,二房是斷斷不能娶的,且不說自個的地位會不會受到威脅,單是男人剛剛好起來的身體,若要讓二房一碰,還不知會惹出啥事。但這話,又怎能對公公講?
情急中,腦子裏突地跳出一個人來。對呀,咋沒想到他?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在下河院主持祭祀大禮時,跟少奶奶燈芯見過面,兩次。一次是大禮前一夜,蘇先生到西廂的目的是想親眼看看少東家命旺,以確定他能不能在第二天走出來,如禮如儀地行祭祀大禮。蘇先生走進西廂的時候,後山中醫劉松柏去了正院,正院有不少老親,劉松柏怎麼也得打個照面。這就讓事情巧起來。蘇先生一襲青衫站在門口時,少奶奶燈芯剛替命旺擦洗過身子,端了臉盆往外倒水。猛乍乍看見一個黑影兒,嚇得呀了一聲,差點兒將手裏的臉盆掉下來,等看清是蘇先生,這才連忙弓身退後,向蘇先生施禮。蘇先生似乎看了燈芯一眼,也似乎沒看。對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蘇先生是有一點兒耳聞,都是跟她的不守婦道有關。對蘇先生這樣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來說,不守婦道就意味着這女人不可娶,該休。所以第一次他對少奶奶燈芯的態度就有點冷傲,不過念在她是中醫劉松柏的女兒,蘇先生還是盡量剋制着自己,不讓臉上露出鄙視來。那次兩人沒說幾句話,蘇先生先是巴望了一眼命旺的氣色,見他氣色良好,比自己預想的要樂觀。接着他伸出手,想為命旺把一下脈。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也是懂一點醫道的,自幼跟着父親,讀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偶爾的,也小試身手,替病人把診問脈,還有一些特別的方子。不過這些燈芯都不知道,她眼裏,蘇先生就是齋公,一位神奇得不得了的人。所以蘇先生剛剛伸出手,她便輕喚一聲,碰不得的,他剛睡着,要是一碰醒,這夜又該胡鬧了。
就是這個"鬧"字,讓蘇先生心一動。一般人嘴裏,這個鬧字是專門說給那些可愛而又調皮的孩子的,蘇先生還是頭一次聽到,有女人把這個鬧字用到自個男人身上。這麼一奇,蘇先生就打量了燈芯一眼,這一眼,對蘇先生觸動很多。他心裏,早把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跟那些不懂理也不講理的粗野村婦聯想在一起,沒想,燈下映出的,竟是一張細潤得無法比擬的臉,這且不算,女人的臉向來在蘇先生眼裏只是一種符號,長得巧意味着這女人愛惹是非,長得糙意味着這女人上不了檯面,總之,蘇先生是很少把"好"這個字賜給女人的。真正讓蘇先生觸動的是燈芯緊跟着說出的一句話,先生是不放心,特意過來看吧?不等蘇先生有何回答,少奶奶燈芯接着又道,先生只管放心,他縱是再不爭氣,也決決不敢壞先生的大事,明兒個,他定會老老實實聽話的。
蘇先生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做事不透風的人,況且打他來下河院,從未見過少奶奶燈芯在正院走過,怎麼她就直截了當挑明了自個的意思,而且還用如此妥貼的話寬慰了他呢?
他轉過身,正視住少奶奶燈芯,我是不大放心,不過,你說了,我還是不大放心。
燈芯結巴了,蘇先生這樣說話,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像是被人拿水嗆了一口,嗓子裏難受,卻又道不出來。
蘇先生也不理她,丟下一句,這一院的人,就等着看他,你還是謹慎點兒好,萬事不可太過自信。說完,一抖青衫,走了。
第二天,不幸偏偏讓蘇先生言中,少奶奶燈芯跟中醫爹在西廂緊急給命旺施救時,心裏是閃出過蘇先生的,也再次記起他提醒過的那句。未時已過,中醫爹急得大呼小叫時,丫頭蔥兒跑來說,時辰變了,先生說葯神還未到正位。就這一句,少奶奶燈芯便懂了,所謂的時辰,只不過是蘇先生拿善意的謊言蒙住一院人的眼,為得是能給西廂贏來機會。當下,她便對這位不近人情的先生存滿了感激。等命旺奇迹般地站在院裏,她眼裏,就再也看不見別人,完完全全讓這位先生給佔滿了。
也正是這場大驚,讓來自涼州城的蘇先生改變了看法,被丫頭蔥兒阻擋在西廂院門前情急地隔牆張望時,他心裏,浮上過一層很別緻的東西,這東西,起初跟下河院的祭祀相聯着,很快,又轉化成對東家莊地的慶幸,畢竟,這樣的媳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呀。等到後來望見少奶奶燈芯攙着少東家命旺中規中矩地行完大禮,他就完全地變換了顏色,成了自個半生以來頭一次對某個陌生女人生出的一份感激,一份敬佩,甚至一份奇奇怪怪的好感。
是的,如果不是憑了少奶奶燈芯的沉着和機警,那天,頭一個失去面子的,將會是他。
所以,等把院裏的一應事兒張羅完畢,打算離開下河院回他的涼州城時,首先想到的,就是該跟少奶奶燈芯道一聲別。
沒想,這第二次見面,就讓兩個人生出一絲難以啟口的懵懵之情……
少奶奶燈芯顧不得細想,連忙招來四堂子,仔細安頓一番,讓他騎溝里最快的騾子,去涼州城找蘇先生。
之所以讓四堂子而不是讓草繩男人去,也是怕公公有所警覺,這點上,少奶奶燈芯考慮得還是很周細,截至現在,公公和奶媽仁順嫂尚不知道她跟四堂子一家的關係。
管家六根這陣子真是興奮得很,正月和二月,管家六根過得相當窩囊,老管家和福不言不聲把院裏的權全給攬了去,管家六根近乎成了閑人。除了油坊,別的地兒他連腳都插不進去。管家六根向來是個能在絕境中製造殺機的人,當年他巧妙利用屠夫青頭,掐住東家莊地命門兒,后又在迷霧一般的困境中製造和福跟三房松枝的偷情,藉以趕走眼中釘和福,都足以證明他在這方面的智謀無人可敵。二月大禮他被東家莊地一句話支到油坊,說是油坊不可一日無人,其實他心裏明白得很,老東西是想徹底棄開他了。管家六根在沮喪和羞惱中一方面牢牢盯住院裏的一舉一動,一方面,開始加緊跟馬巴佬和窯頭楊二商議對策。下河院莊嚴而又熱鬧的祭祀大禮,窯頭楊二和油坊馬巴佬都借口身子不舒服未能到場,算是給了東家莊地一點顏色。管家六根原本想借三杏兒的手讓下河院美美出一場丑,沒料三杏兒膽小怕事,慌張中將一半粉兒灑在了地上,讓他坐等觀看的一場好戲落空了。
日竿子女人到處放風,說後山女人燈芯是只不下蛋的雞,是管家六根跟叔叔日竿子精心謀划的一場好戲,謠言果然擊中了東家莊地,看着後山女人騎着青驢兒上了坡,日竿子興奮地說,這下,怕是她親爹也救不了她。果然,老管家和福神神秘秘出了溝,兩人猜想定是到北山二房家去提親,遂連夜喚來馬巴佬,如此這般商量了半夜,第二天,馬巴佬扔下油坊的活,悄悄趕往北山去了。
一切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如果不出意料,估計再有三五個月,北山丫頭果果刺將會坐上大紅花轎,來下河院當二房,到那時,就由不得她後山女人了。
這麼想着,管家六根的心裏笑出了聲。
這個後晌,就見老管家和福冒着一頭汗,急急慌慌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正在上房等着,見面就問,事情咋個下了?老管家和福喘口氣道,遲了,東家,人是找見了,可遲了,有主了。
有主了?東家莊地驚道。
老管家和福到北山後,先是找見了當年桃花的男人五駝,當年桃花因下河院裏一頓羞辱一氣離家雲遊四海后,五駝便做起了鰥夫,再也沒有娶小。五駝說,他們是有過一個叫果果刺的丫頭,不到一歲便給了桃花的表妹,如今快二十了。和福又找到桃花表妹家,正趕上一家人吃訂婚飯,一問,才知是果果刺有了主兒,剛收了彩禮,打算這個月出嫁哩。
要說,這丫頭也是個苦命人,老管家和福接着道,先後有過三個主兒,頭一家禮送了,就要娶人,男方突然讓抓兵抓走了。二家是個做生意的,就在土門子,人也實委,日子定下后,趕着修房子,誰知打房上掉下來,摔壞了腰。鬧了三年,才把禮退掉。耽擱來耽擱去,丫頭歲數大了,這次是第三家,男方是個庄稼人,種着六畝地,養着五十隻羊,日子還算殷實。
東家莊地一聽,騰地坐在了椅子上。半天,他又問,沒一點補救了?
東家,這事還咋個補救?婚也定了,禮也收了,日子都定了,你說,還咋個補救?
那……東家莊地想說什麼,沒說,嘆口氣,你先去吃飯吧,趕了幾天路,也該累了。
和福一走,東家莊地的心就讓愁雲漫住了。他真是後悔,自個咋就從來不曉得桃花還有個丫頭呢?若不是在廟上,無意中從兩個北山來的居士嘴裏聽到這事,怕是這輩子,也難以知曉了。可上天就是這樣捉弄人,早不收禮晚不收禮,單是他打發了人去,這禮就收了。
東家莊地沉沉地閉上眼,廟裏那一幕嘩地浮了上來。
那日,他正在一塊石碑前靜立,碑上刻着功德無量四個大字,庄地知道,這四個字,是當年興修廟宇者對庄氏祖宗的一份感恩,一份頌揚。立在碑前,尤如跟先祖面對,心裏,既有感恩又有責任。清風掠過,南山松濤發出陣陣轟響,寂靜的廟宇彷彿也跟着響徹出一種天音。庄地正要轉身,眼前突然掠過一道影,匆匆朝經堂去了。庄地一陣心悸,心想她定是新來的法師妙雲,一種似曾熟識的感覺瞬間捉住他,讓他不由得將腳步送到了經堂。經堂里,妙雲正在立誦彌陀經,這是僧尼每日必做的晚課,庄地不敢打擾,靜靜站經堂外,望住那個影兒。望着望着,他的眼模糊了,彷彿,又回到年輕時,回到那激情勃勃的日子。
東家莊地確信,他望住的,不是什麼高僧大德,別人眼裏興許是,他眼裏,還是那個桃花,那個勾魂攝魄的人兒……
四十年前一個空氣里瀰漫著菜花芳香的日子,一頂大紅轎子從下河院出發,經過兩天跋涉,來到北山。陰陽先生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讓二十歲的庄地獲得一次親自迎娶新娘的經歷,說什麼新郎親自上門,才能喜事滿盆。北山馬家二姑娘水上漂焦急地等在閨房,臉上充滿對下河院的神往,姐姐桃花一大早給她梳好頭,這陣正在院門口巴望。一臉春色的庄地躍馬着地,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張白皙嬌美的臉,桃花大大方方的眼神已告知她是出了閨的女子,勻稱的身段和略略后翹的豐臀更顯出她少婦攝魂的魅力,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團鼓脹的乳房的輪廓,勃勃誘人,單薄的眼皮下一雙烏黑的眼珠凝着露水,晶瑩的亮,此時正殷殷盯了他望。二十歲的已婚男人庄地在這目光里走進去,抱起頂着紅蓋頭的新娘,出門的一瞬仍禁不住尋了那目光把一片不舍飛去。想不到這一望,卻望出若干年後的一場是非來。
世事無常,當年勾魂攝魄的十七歲美艷少婦桃花竟已遁入空門,她心裏,是否還記得當年上馬時她扶他的那一把,是否還記得下河院長廊里她不慎拐倒時他替她捏腳的那一幕。那日,站在經堂外的東家莊地一片恍惚,不等妙雲將功課做完,竟撲進去,一把拽住她,桃花,桃花……他的莽撞之舉引得惠雲師太聞聲趕來,不怒而威地斥責道,世主,此乃清凈之地,世主切不可行邪淫之舉。一句話羞得東家莊地無地自容,妙雲法師更是驚恐不定,當下就要離開天堂廟,回天梯山去。無奈之下,東家莊地只好收拾起東西,自個先下了山。
人生的宿命上蒼的無情讓六十歲的東家莊地唏噓了一個晚上,直到天色薄明,才朦朦朧朧合上眼。
次日一大早,他便將老管家和福召來,再次安頓道,你帶上銀兩和布匹,無論如何要把果果刺的婚事退掉,這門親,我是娶定了。老管家和福先是猶豫着,不肯挪動步子,直到東家莊地大發脾氣,他才鬱悶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