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樓蘭新娘(2)

第四章 樓蘭新娘(2)

“這是歷史學科的權威核心學術期刊。”湯禾米旁白。

“商老寫的是關於樓蘭王陵?”柴緋掃一眼內容簡介。

“可惜啊,王陵剛一發現就被盜了,”商老痛心疾首道,“我去現場看過,幾座墳墓都被挖空了,棺木、乾屍、瓷片,遍地都是,彩棺硬是被生生劈開,乾屍上的絲綢也被扯碎了,還好那些壁畫偷不走。”

“盜墓賊太可恨了!”柴緋又驚又怒。

敘談間,商老的次子回來了。三十餘歲,打扮得弔兒郎當,牛仔褲的褲腿寬大得跟女人的裙子一般,手裏晃悠着一串車鑰匙,啪一聲扔在餐桌上。這孩子與爹媽相貌相迥,商老和夫人都屬於瘦削清秀的類型,兒子卻虎背熊腰,個頭又矮小,益發顯得敦實粗壯,一張闊大的嘴,彷彿時時帶着嘲弄的表情。

湯禾米與他是相識的,寒暄兩句,算是打過招呼。他的目光落在柴緋身上,商老於是周到地替他們介紹:

“這是犬子……”

“我叫商央。”那小夥子截住父親的話,主動伸出手來,跟柴緋握手。他的掌心汗津津的,讓人不舒服。

“商鞅變法?”柴緋笑。

“我原本起的正是那兩個字,他小子認得幾個字兒了,自作主張改成了央求的央。”商老插進來道。

“是夜未央的央。”商央更正。一屋人都笑了。

“請教芳名?”商央望着柴緋。

“柴緋,火柴的柴,緋紅的緋。”柴緋依照一貫的作派,周到大方地說。跟所有初聞者一樣,商央也露出*的表情,笑道:

“柴緋?好熱烈的名字。”

“商央,你陪客人坐坐,我上樓取幾本書。”商老說。

“好的,老爸。”商央爽快地答應了,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柴緋身邊的太師椅上。

“柴小姐就是要考我老爸研究生的那位電視台記者吧?”商央道。

“是啊。”柴緋微笑。

“你送了塊石頭給我老爸,是吧?”商央漫不經心地笑着說,“我老爸喜歡得不得了,他那些博士生一來了,立刻獻寶似的捧出來給他們看——柴緋你年紀輕輕的,不會真是我老爸的知音吧?”

柴緋不置可否,她對他玩世不恭的口氣很是反感。這小子把自己當成什麼了!老爹是學者,兒子倒成了痞子。

“我不相信你真是石頭收藏愛好者,”商央自顧自說下去,“不過你這投石問路的一招可真對了路,要能再弄幾塊石頭來,你這研究生可就十拿九穩了。”

“是嗎?”柴緋訕笑。商央以為她不信,急道:

“除了外語、政治是全國統考,其它專業課的題目都是我爸親自出,到時候只要他給你圈定圈定重點,沒有過不了關的。湯老師,你說是不是?”他轉而尋找湯禾米的佐證。

“是,是。”湯禾米趕忙點頭。

“照你說來,這考研是很容易的了?”柴緋笑道。

“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這天下的事兒,不論再大,只要路子對了,沒有辦不成的。”商央故弄玄虛。

“那我倒是要請教請教了,我這位湯大哥,在職稱問題上卡了殼,該怎麼解決?”柴緋笑吟吟地問。

“職稱嘛,自然也是有訣竅的,”商央賣個關子,話鋒突然一轉,“我還忘了問問,你倆是什麼關係?”

“柴緋是我最好朋友的妹妹。”湯禾米趕快說,生怕給這小子看出端倪,壞了大事。

“哦,是這樣啊……”商央點頭,正要傳授機宜,商老捧一疊書下樓來了,一本一本地清點給柴緋,都是歷史系本科專業的基礎課教本,商老很仔細地用紅筆勾畫出一些章節,要求柴緋重點閱讀。

“我給你三個月時間,爭取把知識要點掌握下來,然後我出幾道題目,考核考核你,過了關,咱們再進行下一步。”商老交代。柴緋裝出一副謙虛好學的模樣,如獲至寶似的把那些半舊的書抱在懷裏。

湯禾米插空說了自己的事,商老就問他的學歷,又問他的研究生導師是誰,問他的主要研究方向,論文發表篇數以及發表的刊物級別,問了一大堆,問得湯禾米額頭冷汗直冒,張口結舌。

“小湯,你這兩年都教哪幾門課程?”商老倒是一臉和顏悅色。

“本系的課是房地產概要,全校通選課是中國革命史。”湯禾米如實回答。

“房地產概要?這是什麼玩意兒?”商老皺起眉頭。

“歷史系從大前年開始,增設了房地產專業,您不知道?”湯禾米詫異。

“房地產?嗤!”商老很是不屑,轉頭對柴緋道,“你看看,利益驅使有多可怕,歷史系搞出房地產專業來了,要多邪門有多邪門!”

“這幾年媒體對這事兒倒挺關注的,”柴緋陪笑道,“高校為了生源競爭,拚命增加新專業,不管有沒有師資、有沒有能力,什麼熱門上什麼,中文系能開網絡製作,數學系能教藝術舞蹈,全亂了套了。”

“柴小姐,你是了解行情的,”商老重重嘆息,“我呢,早先還管管系裏的事兒,見到不順眼的說兩句,現如今一沒那個閑心,二不願受那閑氣,隨他們去,愛弄什麼專業弄什麼,這誤人子弟也不是淡灣大學一所學校的問題,這亂開專業也不是歷史系一個系的毛病,我既不是官兒,又不是款兒,管不了啊……”

“先前我真是沒學過房地產,那些東西一竅不通,沒辦法,系裏排了課,只好惡補,用一個暑假的時間準備,就得上講台,我是心虛得很。”湯禾米乘機發牢騷。

“你們瞧瞧,一個講師,就是這樣給耽誤了,”商老扼腕,“本專業的科研不鼓勵人家去琢磨,安排些不三不四的新課叫別人上,成什麼話!往後啊,這歷史系乾脆全員改行,去修房子,去賣房子,搞房地產去!”湯禾米跟着做出義憤填膺的表情,連連附和。商老一頓腳,擲地作金石聲:

“小湯,課程你應付着教,以後跟我一塊兒,研究研究考古學,你對樓蘭有沒有興趣?這可是一門國際顯學,成果多,但空白也多,真要弄出點兒名堂,不是不可能。”

此話正中湯禾米下懷,他剛要開口應承和感謝一番,一旁靜靜聽他們講話的商央忽然插進話來:

“老爸,您的思想太僵化了,這都什麼年頭了,誰還管你那些樓蘭殭屍?賺錢才是第一要務……”

“臭小子!一邊兒涼快去!”商老勃然大怒,“別在這兒攪局!”

商央吐吐舌頭,朝柴緋做個鬼臉,悻悻然起身上樓,一邊走一邊故意大聲哼一支搖滾味十足的流行歌曲:

“一個樓蘭新娘從這裏走過,留下了一片香,

一個樓蘭新娘從這裏走過,帶走了我的夢想。

她的眼睛像彎月亮,掛在了我心上,

她的臉龐像幅畫,在我記憶中珍藏……”

“混蛋!你給我閉嘴!”商老一拍桌子,呵斥道。商央加快步子,三腳並作兩步,一溜煙消失在樓梯轉角,但他嘴裏依然高聲地唱下去:

“在沒有生命的荒漠上,黃沙漫漫太凄涼,

遠處死一般的山岡,支撐着半個太陽。

忽然一陣琴聲悠揚,彷彿仙樂從天降,

人們簇擁着一個羞澀的姑娘,走在出嫁的路上。

啊,樓蘭新娘,我夢中的姑娘,你要去何方,不要走得太遠,路途太長,隔斷了我夢想,

啊,樓蘭新娘,我夢中的姑娘,你要去何方,不要一去不回,忘了故鄉,留給我荒涼……”

“混帳東西!”商老咆哮,驚得商老太太濕着一雙手,顫巍巍地從廚房跑出來查看究竟。

“您別生氣,他這唱的是《樓蘭新娘》,”柴緋機敏地解圍,“就是唱《小芳》的那個歌手李春波演唱的,歌詞還挺有趣的。”商老稍稍息怒,對着老伴抱怨道:

“瞧你把他寵的!三十幾歲的人了,還鬧人來瘋,禮貌都不懂了!”

“別賴我,你爺倆的事兒,我可不知道。”老太太好脾氣地擺擺手,笑着走開了。

“這孩子,不務正業,女朋友不交,書也不讀,叫他再去深造深造吧,好歹把本科學歷讀出來,他怎麼著?一見着書,就嚷頭疼,整個沒出息的樣兒!”商老恨聲道。

“年輕人,有他自己的安排和打算,您老別操心太多,要氣壞了身子,那才是真不值呢。”湯禾米老氣橫秋地勸解。

“哎,我倒想隨他去,可這孽障,畢竟我還有責任教好他,不能隨隨便便把問題推給社會……”商老苦笑,突然想起什麼,一拍膝蓋,道,“小湯,我這兒正好有個約稿,五千字左右,介紹樓蘭古國的淵源,要不,你來寫?”

“行!”湯禾米一口應了。

“商央,你把我桌上那白色信封拿下來!”商老對着樓上喊。

“好咧!”商央誇張地答應一聲,立馬就舉在手裏,跳下樓來,他胸口掛的一串粗大如鏈的銀項鏈隨之晃悠不止。他站定下來,柴緋看清了,項鏈的墜子是一塊獅身人面的銅牌。非常粗獷的裝飾品,可惜戴在商央身上並不搭調。柴緋想起羅馬,羅馬的氣質適合一切痞氣十足的飾物。

“小湯,這是約稿信,文章的要求寫得很清楚,回頭你仔細看看。”商老交代給湯禾米。

“謝謝謝謝,我一定保質保量完成任務。”湯禾米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商老反被他的窮形盡相搞得慚愧起來,解釋道:

“雖不是什麼正規的學術期刊,但在寫作過程中,能讓你系統地整理整理關於樓蘭的知識儲備,對於下一步跟着我做論文是很有好處的——況且稿費也不低嘛,一千字兩百元,五千字就是一千塊錢,夠殺一頓館子了!”商老發出爽快的大笑。

湯禾米也跟着呵呵笑,似乎商老說了一句很幽默的話。商央在一旁,忍不住促狹地朝柴緋擠擠眼,柴緋只是溫和地對他微微一笑。

頭一回出事不利,安靜便偃旗息鼓,沒有再到柴緋的公寓吵鬧。柴緋催湯禾米去與她協談,湯禾米只是推,說不妨冷她一冷,讓安靜平息平息,把銳氣收一收,再去跟她協商不遲,否則她在氣頭上,徒然挨她一頓臭打臭罵,沒意義的。

柴緋對他的計謀感到驚訝,原以為湯禾米是一個在人情世故方面萬分混沌的男人,沒料到對付自己的糟糠妻還是有一番套路的。

然而安靜顯然不會輕易收兵,她避開了再次進行正面衝突,甚至留了一手,沒把事情蔓延到湯禾米的生活圈子。她狡猾地選擇了一條捷徑,到柴緋的單位,告了柴緋一狀。

電視台早已實行全員聘任制,柴緋作為優秀員工之一,與從前遺留下的吃大鍋飯的正式職工們享受着同樣優厚的待遇,不僅簽署了一份長達十年的用人合同,而且醫保公積金等等一樣不拉。當然,這與她的工作業績是分不開的,此外,多多少少還得益於她的長袖善舞,前幾任台長以及廣電局的領導們對她的賞識是有目共睹的。

新任台長與柴緋的瓜葛在電視台如一絲暗流,一旦阻塞不當,隨時會洶湧成河。台長上任不久,將柴緋調離原職,他的大義凜然,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人們香艷的猜測。作為受害者,柴緋對他的用意瞭若指掌,他懼怕的不是人言,而是不願處於一個有名無實的危險位置,枉擔一世虛名。他需要的是柴緋主動寬衣解帶、投懷送抱,以萬種風情冰釋他的積怨。他以男人的智慧與柴緋較量着。

在這樣複雜的情形下,安靜把狀告到了台長那裏,告到了柴緋的頂頭上司、新聞部主任那裏。主任偏袒柴緋,過後只是淡淡對柴緋說了句,你好好考慮考慮,這人好象不大配得上你。而台長把柴緋單獨叫到了辦公室,義正詞嚴地將安靜反映的情況複述了一遍,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比如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啊,比如電視台的聲譽啊,比如道德輿論的譴責啊,比如柴緋個人的前途啊。柴緋不是菜鳥,聽着聽着就明白了,安靜找台長找了不止一次,甚至她的住宅地址都是台長泄露的,他以一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陰暗心理,偷窺着事態的發展已經很久了。癟三。柴緋在心裏罵。

台長是官場梟雄,演講能力一流,道貌岸然地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換一個聽眾,說不定已經被嚇掉了魂魄或是悔恨得痛苦流涕。

柴緋耐着性子聽完了,並沒有做出任何錶示,既沒有申辯自己是冤枉的,也沒有厚顏無恥地高呼愛情至上、第三者光榮。她平淡地說:

“我知道了。”

“你是怎麼想的,說來聽聽。”台長逼問。

他躊躇滿志地望着她,依照常理,她應當渾身癱軟,流着恐懼的淚水,再三懇請他保密,懇請他不要處罰自己。但柴緋不是善類,她篤定地回視台長,微笑地說:

“如果沒別的事兒,我先回辦公室了。”

台長一楞,一時間對她的態度把握不定。那一瞬間,他決定鋌而走險,走到柴緋跟前,裝做不經意的樣子,把右手搭在柴緋左肩上,語重心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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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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