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大學宿舍6個人,潘志明睡我上鋪。那時他還年輕,特別清高,一向獨往獨來,對我們全都不屑一顧。無人共語,他就跟自己說話,在牆上糊了一張大紙,不時寫些名言警句,激勵自己,也從中尋找溫暖。這些話分幾大類,有玄學: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有情詩:此生過後/眼淚是最清澈的河水/溫暖你手足/卻打濕我的皮毛;有君子之道:君子謀道,小人謀食。處清平之國,不廢其志;居離亂之邦,不廢其身。還有一些算是他的處世哲學:世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得其時駕馭天下,不得其時蓬頭而行。
後來想想,這些話正是他一生的際遇。這世界太忙了,根本容不下一顆閑心,也太擁擠、太狹小了,走遍天涯,到處放不下一個年輕的夢。
上午顧菲到我辦公室來,眼圈紅紅的,非讓我去看看老潘,說他病倒了,不肯去醫院,一個人躲在屋裏硬捱,還跟她賭氣,說“與其這麼窩窩囊囊地活着,還不如死了拉倒。”我知道這病是憋出來的,陸老闆整人確實厲害,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一步步把老潘逼上了絕路,現在連檔案管理員都不讓幹了,工資停發,讓他閉門思過,全面檢討以前的審判工作,據說審監系統已經啟動,疑點最大的是兩個案子,一個在2003年,一個是2005年,標的都在800萬以上,說起來都是些陳年舊賬,當事人本無異議,現在一經人鼓動,立刻上竄下跳,到處喊冤,組織上審查良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不排除收受賄賂、枉法裁判的可能”,其實就是潑污水,800年前臨安法庭審過同類案例,罪名叫“莫須有”,被告人岳飛。一位副院長秉承陸老闆旨意,在會上放出豪言:“法官是什麼人?看門的!守夜的!看門的監守自盜,行嗎?守夜的自己放火,行嗎?審判監督不加大力度,行嗎?尤其是業務部門,貪贓枉法的、收受賄賂的、濫用職權的、瀆職的,有一個查一個!一查到底,決不手軟!”這話另有深意,聰明人一聽就知道指誰,不過依我愚見,真要反腐肅貪,先把陸老闆雙規了,再把院領導和各庭庭長全抓起來,肯定不會有冤案。現在屋裏耗子亂竄,這貓視而不見,實驗室里養了只小白鼠,它卻一定要抓來吃了。我在這行當混了十幾年,向來只知賺錢,不關心善惡,但這事太過分了,想起來還是有點胸悶。
老潘從家裏搬了出去,也沒向院裏申請宿舍,跟一對小夫妻合租了一套房,除了床再也沒別的東西。我自己的麻煩夠多了,本來不想添堵,但推脫不過,只好買了點熟食,買了點常用藥,按顧菲給的地址,直接上樓按門鈴。
隔壁小夥子開了門,張口就笑:“潘老師以前從來沒有客人,今天是怎麼了?來了一撥又一撥。”這時屋裏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我好奇心發作,鬼鬼祟祟走到門邊,聽見老潘說:“你走吧,我躺躺就好了,真的沒事。”接着是一個女聲:“你發高燒了!38度7,不行,你一定要去醫院!”老潘有氣無力地回答:“這話說了十幾遍了,咱們不談了好不好?我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你走吧,我們孤男寡女的,傳出去對你不好。”那女的嚷嚷起來:“我不怕,你都離婚了!”我擠擠眼笑,想這意思太明顯了,老潘卻依然是招牌的不解風情:“我和小菲就快……復婚了,你一個年輕姑娘,別老來找我了,我……”那姑娘聲音更高:“你就是嫌我難看!沒她漂亮!潘老師,我……,你……你好色!你好色!”我暗暗好笑,想“好色”這罪名居然也能安到老潘頭上,這人肯定是個瞎子。正想推門進去,只聽裏面咕咚一聲巨響,不知摔翻了什麼東西,那女人氣咻咻地跑出來,雙肩不停抽動,差點跟我撞個滿懷。這下我認出來了,這女人叫羅秀英,幾年前當過老潘的書記員,後來也升了審判員,在圈中向有迂腐之名,快30歲了還是老處女。一年前劉文良在她手裏辦過一個案子,回來連聲抱怨,說不怕跟醜女人做愛,就怕看醜女人作怪,長得丑也就算了,還他媽不通情理,怪不得嫁不出去。這話足夠陰損,不過這女人確實長得不怎麼樣,臉又黑,皮膚又粗,瘦得像把笤帚,還不會穿衣服,經常是大紅配大綠,一臉村氣,怎麼看都是個柴火妞。沒想到她一直暗戀老潘,我呲着牙笑,想真是這兩人倒是絕配,武大郎玩夜貓子,嫪毐日母駱駝,什麼人搞什麼飛機。轉念想起老潘的遭遇,自己都覺得刻薄,搖了搖頭,徑直推開了門。
老潘仰卧在床,身軀長大,病骨支離,臉上鬍子拉茬的,兩隻手青筋畢現。這麼一條龍精虎猛的大漢,現在居然成了這個樣子,我心裏也不太好受。他大概有日子沒出過門了,屋裏一股餿味,垃圾筐里塞滿了方便麵袋子。我坐下嘆了一口氣,兩個人相顧無言。躺了一會兒,他大概是餓了,顫巍巍下床,拿碗要泡方便麵吃,我過去幫忙,他搖搖頭:“不用,我自己行。”我說你是病號,躺着吧,我來。他還是拒絕,我上去硬搶,他一下提高了聲音:“說了不用!”我一抖,訕訕縮手,心中恨自己不爭氣,心想他病成這個樣子,我怎麼還會怕他?老潘慢慢走到牆角,抖着手提起熱水瓶,轉臉跟我解釋:“一點小感冒,不至於就……”突然腳下一滑,撲通摔倒,開水潑了一身,那碗在地上滴溜亂滾,我趕緊去扶他,老潘一動不動,雙拳緊握,兩個肩膀瑟瑟地抖,過了半天,他仰臉問我:“老魏,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怎麼就成了個廢物?”我長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好,感覺鼻子微微發酸。
世上人有高下,卻都在污水中過活。聖人把污水潑向整個世界,然後拿金粉給自己塑身;大多數人像我一樣,明知尋不到凈土,乾脆就在污水中安身,飲臟食穢,樂此不疲,既弄髒自己,也弄髒別人。唯有潘志明是個異類,在這艱於呼吸的城市,日日污水澆身,他卻妄圖清潔整個世界。有時候我會尊敬他,更多時候我像大多數人一樣,不叫他名字,叫他傻逼。
那天我終於送他去了醫院,吊了一針柴胡,他慢慢睡著了,高大的身軀縮成一團,看着像個孩子。我沒心情陪他,正好姚天成發來信息,說有急事,必須馬上面談,我回復“知道了”,站起來往外走,這時老潘忽然睜開眼,低聲問我:“我鬥不過他們,是嗎?”我點點頭:“鬥不過,認命吧。”他沉默下來,眼神漸漸黯淡,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如果……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小菲?”我笑起來,說兒子可以託孤,老婆不行,瓜田李下,君子袖手,這事萬萬不能答應。他也想明白了:“你說的對,再說你也不是什麼君子。”我跺腳而去,心中憤憤不平,想什麼人啊,哪有這麼說話的?活該陸老闆整他。
我和潘志明從來不是朋友。他鄙視我,正如我鄙視他。我死了他肯定不會傷心,正如他死了,我絕不會掉一滴眼淚。但在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會出什麼事,更不會知道,那是我們這輩子最後的交談。
出來后直接開到萬豪酒店,姚天成已經等着了,張嘴就有風雷之聲:“你他媽怎麼搞的?現在麻煩大了!”我裝作毫不知情,問他什麼事。他運了半天氣:“都是你的餿主意!剛才中院立案庭有個姓左的打電話,說我們的證據有問題,要派人來集團審核,他媽的,這不是添亂嗎?”我大驚失色:“啊?有這事?審什麼?”心裏卻暗暗得意,想左季高這老小子是個角色,幹得不賴,瞧姚廝嚇的。他撲撲地吐着煙:“還能審什麼?查賬唄,問人唄!說什麼‘關聯交易’,話里話外還影射我們轉移財產,現在集團形勢這麼緊張,他們再來折騰,那不全露餡了?”接着質疑法律程序:“他媽的,小小一個立案庭,怎麼管這麼寬?他們有這權力嗎?讓德國人撤訴行不行?”我騙他,說沒辦法,現在都搞大立案,撤訴恐怕不行,一撤更露出馬腳了,這事……,唉!然後閉上嘴,等他接茬兒,姚天成果然中計:“你跟這姓左的熟嗎?能不能跟他說說,別調查了,直接立案?”我說見過兩次,沒什麼交情,我們所有個合伙人倒是很熟,估計可以約出來。關鍵咱們不能慌,一慌更顯得有鬼,得慢慢來才行。立案庭的審核很簡單:事實、證據、時效,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急了:“怎麼能不慌?怎麼能不慌?市裏的工作組還沒走呢,他們再派人來,兩下一接頭,說什麼關聯交易、轉移財產,再找員工逐個談話,我他媽怎麼辦?高總怎麼辦?馬上就得抓起來!5000多萬的國有資產,該判什麼罪?夠不夠死刑?”我面容整肅:“是是是,我知道嚴重了,馬上就打電話!”說著掏出手機,撥通元臻成的號碼,說我有個案子到中院了,想請左庭長吃頓飯,我跟他沒交情,你能不能幫我約一下?這都是事先計劃好的,我把手機移稍稍移開,讓姚天成也能聽見裏面的哈哈大笑:“老魏,昨天找你打麻將你都不來,我不管!”我心下高興,想元臻成這小子夠機靈,趕緊握着電話作揖:“不好意思,昨天確實走不開,現在有點麻煩,千萬拜託,千萬拜託!”他大咧咧地:“行吧,誰讓我欠你情呢,等着,一會兒給你消息!”我收起電話,對姚天成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現在只能等了,其實我也是……”他一擺手:“反正不能派人來!你他媽給我搞定!”我苦笑:“沒法開口啊,姚總,立案調查也是程序,我總不能……”他咻咻有聲:“大不了我給錢!我他媽給錢!這總行了吧?”我心裏大安,臉上卻更加戚慘:“就是這事麻煩,不給錢他要查,但這錢怎麼給?以什麼名義?要是正常的經濟糾紛,根本不在乎他們調查,可這案子……”他一下明白了,撲通坐倒,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元的電話回得很快:“不吃飯了,中院對面有家陸羽茶館,知道吧?下午3點,別遲到了,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老左不見外人,你一個人來!”我連聲道謝,收了線,給姚天成遞了支煙:“姚總,恐怕要說真話了,姓左的是老江湖,肯定瞞不過去。”他緩緩點頭,我沉痛檢討:“都怪我,你說我怎麼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他不耐煩地吐了口煙:“少說沒用的,已經兩點了,你先去談,我找高總彙報一下。”我點點頭往外走,快到門口了,他突然叫我:“老魏,”我轉過身,看見他額頭的大筋突突地跳,“你給通發做了3年顧問,不算那筆4000萬的風險代理,也賺了七八十萬吧?”
我說有,不止80萬。
“我不敢說這錢是我的功勞,但我總算出了點力吧?”
我說是,多虧你了。
他一揖到地:“現在我們兩家上下11口人都在你手裏,有73歲的老母親,也有4歲的小女兒,魏律師,”他臉白如紙,死死地盯着我,“希望你能有點良心。”
這話說得很沉重,我心裏也悶悶的。外面陽光燦爛,我卻渾身無力,在車上抽了半支煙,幾乎連手都抬不起來。又想起陳傑臨死時那張臉,我渾身顫慄,恨不能大哭一場。這時海亮和尚又打電話來,說正義路有個夜總會開業,讓我送他過去開光,我膩歪之極,推託了兩句,心中痛罵禿驢不已。掛了電話坐了半天,力氣慢慢恢復,我掐了煙,開車直奔曹溪看守所。
任紅軍關了十幾天,開始牙關緊咬,說不是詐騙,而是正常的投資糾紛,打死不肯吐露那筆錢的下落。這傢伙十幾年沒動過法律,現在是純正的法盲,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中國人民共和國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和公民權利,聽者無不偷笑。人民專政對付這種死硬派的壞蛋最有辦法,派了一個審訊小組,24小時輪番上陣,強光燈開着,一打盹就拿電棍捅,熬了兩天半,這小子終於垮了,癱在椅上像一堆爛泥,千哀萬告只求睡個好覺,讓招什麼就招什麼,最後600多萬全吐了出來,陳局長給了我100萬,給了老賀100萬,剩下的全裝進了自己口袋。這人心腸固然黑,倒也說話算話,號稱任紅軍是初犯,情節輕微,贓款全額退賠,而且事主也不追究,弄了個免予起訴。饒是如此,還是嚇了我一身冷汗,抓人那晚他派了一隊警察跟我去曹溪,事先也沒說明來意,差點把我嚇尿了褲子。
幫任紅軍辦了手續,帶他回到市內,這廝臭哄哄的,一股騾馬大牲口的味道。我把車窗全放下來,捏着鼻子一路安慰他,這傢伙一直不說話,腮幫子鼓鼓地跳,神色時而恐懼,時而憂慮,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看樣子沒少挨荼毒。到了人民路口的華亭飯店,我問他餓不餓,他嗯了一聲,我進去要了個包間,點了幾個菜,他狼犺大嚼,吃得湯汁四濺,豆腐落褲上,肉絲掛胸前,嘴裏含了一大蓬粉條,噝噝地往裏吸,像一窩蠕動不已的蛔蟲。這傢伙有點潔癖,原來是我們班上最講究的,每天都把床收拾得乾乾淨淨,誰坐一下他都會跟人翻白眼,再看看現在這副德性,我反覆問自己:老魏,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姚天成等不及了,發來短訊問我:談得怎麼樣?我看了任紅軍一眼,出門撥通電話:“左季高說了,不查可以,有個條件。”姚天成:“什麼條件?”我長嘆一聲,半天不說話,他急了:“你他媽說啊,他到底想幹什麼?!”我還在遲疑:“姚總,這事……這事我都沒法跟你開口,他……他要1000萬。”姚天成潑口大罵:“去他媽的!我……我……”我囁嚅不止:“開始還不只這個數呢,他本來要1500萬,我說了半天才同意降價,不過我還是覺得太黑了,這簡直是……”說著一挺腰桿:“要不我們豁出去了,讓他查!他媽的,我就不信他小小一個立案庭能把我們怎麼樣!”姚天成大怒:“你放屁!能他媽查嗎?能他媽……”這時高洪明接過電話,語調十分威嚴:“我給了這1000萬,他能保證我平安無事嗎?我可不想今天給1000萬,明天又……”我嘆息一聲:“他倒是說過這話,說只要給了錢,他保證這案子沒有一點紕漏,連主審法官都不用打點,但我還是覺得1000萬太多了,太他媽黑了。”老高顯然也有點心疼,沉默半晌,突然呼地吐了一口氣:“唉,操他媽的,就這樣吧,你給我好好辦,可別他媽搞鬼。”說完砰地掛了電話。
我竊笑不已,心思轉了轉,又撥通左季高的手機,開口火星亂濺:“左庭長,你這立案庭能不能真查?要是能查,你這就派人去通發,查他們個底掉!他媽的,氣死我了!”老左懵了:“怎麼回事?你慢慢說。”我憤憤不平:“還能怎麼回事?那幫王八蛋貪官唄,說贓款通共就800萬,咱們要得太狠,他們豁出去了,還說隨便我們怎麼查,大不了一拍兩散,全部算成公款,反正賬能做平,誰都別想拿一個子兒!”老左噝噝倒氣:“這麼說……真的只有800萬?”我說那都是他們自己說的,誰他媽知道真假?然後鼓動他:“你趕緊派人去查,他媽的,沒見過這麼摳門的,自己上千萬拿着,連點渣都不肯掉!”左某人也很憤怒:“什麼意思?他們一分都不給?一點迴旋餘地都沒有?”我搖搖頭:“真不好意思跟你開口,他們說了,給我1%的代理費,簽3年的顧問合同,然後……然後最多給我們200萬。”我把“我們”咬得特別重,左季高果然老江湖,一下聽出味了,大喝一聲:“老魏,你他媽敢蒙我!”我一激靈:“哪有的事?我怎麼敢……”他冷冷地笑:“這200萬是給我的吧?什麼‘我們’?你他媽律師費收着,顧問合同簽著,還好意思從我碗裏撈飯吃?”我惶恐不已:“左庭長,你看我為這事……忙前忙后這麼久,我……”心裏卻暗暗好笑,這是我對付老狐狸們的絕招:欲佔大便宜,先給小把柄。要撒彌天大謊,不能處處滴水不漏,那樣更容易惹人懷疑。一定要露個破綻,故意讓他識破,老狐狸都有個弱點:號稱“難眩以偽”,其實一抓住別人漏洞就忍不住沾沾自喜,在心裏佩服自己高明。只要他一“高明”,別的事就容易矇混過關,根本想不到別有欺詐。老左笑得顫音都出來了,意思是“就你這兩下子,還敢在我面前搞鬼?”接着威脅我:“組織上已經找我談過話了,老魏,我們以後來要來往吧?”我趕緊表態:“左庭長,哦不,左院長,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放心,這事我一定給你辦好!”他嗤地一笑:“這還差不多!告訴你,下月10號我生日,沒叫幾個人,你來吧!”我受寵若驚,連連道謝,說到時一定去。他過生日我當然要出錢,不過難得的是人家拿你當自己人。
這兩通電話價值800萬,我渾身的骨頭都輕了幾斤,十幾年律師生涯,現在是最好的時候。驀地想起陳傑,心情慢慢黯淡下來,想現在也是最壞的時候,從來沒這麼壞過,我他媽居然殺了一個人。靠在牆上喘了半天氣,一步步挪回包間,任紅軍還在猛吃大嚼,我收攝心神,繼續安慰他:“你別太往心裏去,這事確實不好受,不過你有能力,有資歷,肯定會東山再……”
他不吃了,慢慢抬起頭,“你夠毒的。”他說。
我說你關糊塗了吧?要不是我,你得判多少年?現在你不僅不謝我,還……
“你總是以為自己聰明,把別人全當成傻子。”他眼中火焰灼灼,“這麼多年了,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事是你乾的,在看守所里我就想,你怎麼下得了這個手?大一那年你爸死,你要回家奔喪,連路費都是我給你的。後來又說你家窮,上不起學,要出去打工養活你媽,是我們集體給你打電話,說有困難咱們一起扛,還給你湊了300元錢,我就出了160,那可是1987年,我自己家裏也窮,是我賣血換來的!”
我又感動又害臊:“我今天才知道,沒什麼可說的,紅軍,謝謝,謝謝。不過你恐怕有點誤會,我完全是看在老同學……”
“別說了,”他打斷我,“你確實聰明,要不是抓我時楊紅艷說的那句話,我也想不到是你。”
“她說什麼?”
“她說,”任紅軍死死地盯着我,“操你媽魏達!”
這個臭婊子。我臉上驀地燙起來,一點點扭過頭,獃獃地看着滿桌殘羹冷炙。
他慢慢走過來,身上臭哄哄的,一股騾馬大牲口的味道,“今天這頓飯算我欠你的,不過你欠我637萬零160元,600萬不說了,剩下的160元,”他拍拍我的肩膀,“兄弟,記住了,那是我賣血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