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但是,正吃早飯哩,村子裏有人失了聲調地大喊:“狼來了!”狼來了——!)
狼來了的喊聲迅速傳遍了村子,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了的喊聲在相互傳遞時發著顫音,結結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狼在哪兒?上些年紀的人手裏就拿着鐵杴,榔頭,木棒和搭柱,哐哩哐啷地磕打着牆和牆頭上的瓦,給自己鼓勁壯膽。而孩子們卻異常興奮了,如鎮街上來了耍猴的或秧歌隊,如集合去公審和槍斃什麼罪犯,如逢到了年節,他們來回地奔跑,漲紅着臉大呼小叫“狼來了!狼來了!”狼終於是來了,我第一個反應是抓起了照相機,但照相邡里沒有了膠捲,邊走邊裝,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險些跌進水茅坑裏。大舅緊張得臉色蒼白,他先是抄了一根磨棍,在空中嚯嚯掄了幾下,覺得棍子太細,又從牛棚里的鑔子上往下卸鑔刀,然後立在院門口厲聲喝斥孩子們:喊什麼?喊什麼?孩子們說:你害怕了?大舅說:去你娘的腳,我怕狼?我什麼時候怕過狼?!但狼來了的喊聲還在傳遞着,這怪異的聲音從東南村傳過來的,又從西南村傳遞到西北村,再傳遞到中心村,東北村,我的記憶深處出現了在上小學時讀過的那篇《狼來了》的故事,是一個放羊的孩子在高高的山上惡作劇地喊:狼來了——!
但是,雄耳川發生的並不是惡作劇,狼來了的呼叫激動了盆地里所有人類,在一片混亂中終於打探了明白,狼確確實實是在東南村出現的。就是後半夜的時分,一戶人家聽見了雞叫,另一戶聽見了豬叫,而雞和豬的叫聲不同於以往為吃食或發情而發出的聲音,是啞着嗓子的,而且幾乎都是僅叫了一聲,是那麼地恐怖和凄厲。先是雞叫的那戶主人,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她隔窗往雞棚一望,月光下一個黑猖駁撓白泳馱詡ε錈趴冢σ丫喚辛耍謨吧斐鮃惶醺觳蒼諛搶錚λ炒擁匭叱鮃恢徽駒諛歉觳采希腫叱鮃恢凰炒擁卣駒諛歉觳采稀@咸埃核鐾導Γ亢謨昂齙厥鵠矗且桓齟腫炒蠛海孀龐趾嵯氯ィ故撬奶跬鵲囊恢淮罄牽街患υ蛘駒諏死塹謀成希艚餱プ爬潛常薔團ぷ磣櫻卮釉好趴謐叱鋈チ恕@咸簧羌宋奘睦牽鱟爬親ゼθ詞塹諞換兀背』肷矸⑷恚傲松襖搶戳耍鋇暮吧步黿鏊芴健S氪送保硪恢煥鞘牆肆硪惶蹕鎰擁牧硪換思遙飠思業腦呵皆誶耙懷∮曛興辶艘桓齷碸冢碸謨彌褡穎嗔爍隼榘什棺牛薔痛永榘噬咸私吹摹V碓諶錚γ趴誑孔乓簧確掀哪ド齲橋部四ド齲簿馱諗材ド鵲氖焙潁斫辛艘簧魅肆⒓淳托蚜耍魅蘇饌硭諤夢荻ド銑肆溝模仆房戳艘謊郟招┐游荻ド系糲呂礎@翹斫校欠⒘艘簧蕕模⑶曳垂砣ビ煤笞ρ鍃艘幌履嗤粒砭鴕簧膊豢粵恕@嵌自諛搶鋃讀碩渡磣櫻ビ醚酪ё×酥淼囊恢歡洌庵硎翟謔欠剩撬閃絲冢蒙嗤房繼蛑淼牟弊櫻約旱奈舶途馱謚淼鈉ü繕嚇拇潁肀沲琿琿酋親吡順隼礎V魅嗽諼荻ド洗笊亟瀉傲耍豪搶戳耍±搶戳耍∨賴轎菅卮σ猶葑由獻呦呂矗前煙葑酉品鞘且桓鱸咀泳臀奚⒌靨死榘剩砣刺還ィ怯痔乩矗偷卦謚淼鈉ü繕仙卻蛄艘蛔Γ嫻氖侵硪蔡死榘省4辣康鬧砭鼓芴榘剩敲錘試傅馗爬親擼袷撬喚餼人頻模罷餳錚蔽荻ド系鬧魅司裊耍人伊送咂鞔蛑硎保歉獻胖硪嚴г諳鎰永鎩
狼如何地抓走了雞和豬,有人在村口繪聲繪色地講着,我就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子明!子明!子明在哪兒?”
“我在這兒!”我說。
“你還敢說你在這兒?!你說沒有投放新狼,怎麼沒有投放新狼呢?你是騙子,你是害我們!現在狼來了,狼來了你怎麼說?!”“就是來了狼也不能就是新投放的狼呀!”“狼吃雞吃豬我們是經見過的,可哪兒有過雞乖乖地就爬在狼背上走了的?誰又見過那麼一百五六十斤的豬能跳過籬笆?還不是來了新的狼難道是魔鬼來了?!”我們爭吵起來,我越是辯解,他們越是相信來的狼是一種新的品種,比土著的狼兇殘而具有蠱惑力,就一步步逼近我,把我逼到一個巷道牆角,飛濺的唾沫就打濕了我的臉。圍過來的人更多了,我害怕起來,我說:現在是狼來了,你們不去攆狼卻對我興師問罪,難道我是狼嗎?我這麼一說,人群里有人叫了一聲:他也真是狼,瞧他那腮幫多大,嘴又長又尖,不是狼也是狼變的!人們可能是越看我越不順眼,面目可憎了,就咬着牙子,提着拳頭,幾乎動手要揍我這個投放了狼而又騙他們的人。這時候,虧得舅舅跑過來了。
“他是子明,他把我叫舅哩,他是咱雄耳川的外甥哇!”舅舅邊跑邊喊。
但人群還是繼續向我圍來,有人的指頭開始敲我的鼻子。舅舅就在十米之外脫下了一隻麻鞋,日地扔過來,不偏不倚落在敲我鼻子的人的頭上。人群閃開了。
“外甥怎麼啦,外甥是舅舅門前的狗,吃飽了順門走!”畢竟舅舅把他們推開了,他把我拉出了牆角,推着我回到大舅的家裏去,憤怒的人群還要撲過來,舅舅就橫在了我與人群的中間,黑了臉叫囂起來,他替我證明,絕不會來了新狼種,即使是新品種的狼,他要親自去看的,在沒有認定之前誰也不能亂下結論。他說他是普查過狼的,全商州只剩下了十五隻狼,每一隻狼他都是認識的,而且編了號,沒有證據隨便陷害子明是要負責的,況且,子明不僅是咱們雄耳川的外甥,他更是城裏人,是專員的特派員,誰要敢傷着特派員的一根指頭,徘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山,你可是雄耳川人,你說的是真的?”
“我什麼時候誆過人?”
有人就喊着“快打狼去呀!”人們呸呸呸向我吐口水,然後呼啦啦地就向東南村跑,此起彼伏的是“打狼呀打狼”聲。
我也跟着跑,舅舅把我拉住了。
“你不要去!”舅舅說,“能發現兩隻狼,我估摸這是一個狼群。人和狼群鬥起來,人會是斗得紅了眼的,你出去光是照相,容易犯眾怒遭打哩。”我遺憾地留在了大舅家。大舅提着鑔刀,但大舅最後是沒有跟着人們去打狼的,他說他得保護我,把狼夾子佈置在院牆根,又叮嚀妗子不要亂跑,甚至把雞關進雞棚,豬攆入豬圈,全部用大石頭頂了雞棚和豬圈門。我當然不能靜坐在屋裏,操心着人們能不能尋着狼,尋着狼了會不會打死狼,而舅舅和爛頭這陣兒在哪兒,富貴和翠花又在哪兒?我強行地走出了院子在村口張望,大舅就一直跟着,提着那把鑔刀。整個早晨,雲霧瀰漫了盆地,村外的麥田裏,樹林子裏像是躲着無數的老煙添在那裏吸吐着巨大的煙斗,一股一股濃煙霧貼着地面鑽進村巷,腳步起落,它就順身而上,我看着大舅的衣服裏頭發中煙霧裊裊,像是整個被燃燒似的。大舅說這真是怪事,往日清晨都是有着霧的,但從來沒有如此大的霧,而且黎明時霧並不大的,怎麼越來越濃得扯都扯不開呢?“狼是敏感天氣的,”他有些悲哀了,“它們能進村一定是專門挑選了日子的。”村與村之間不斷是有人來回跑動聯絡着,聯絡的人也是三個四個一夥,每有人跑來,大舅就問打着狼了沒有,回答總是這霧太大,十步之外難以看清,又咒罵村裏的獵槍全上繳了,就是尋着了狼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解決的。
“遇見狼了,把狼攆跑就是,不能殺的!”我說。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大舅把我拉到他身後,那些人又跑開去,大舅在叮嚀:“放機靈些啊,狼是直着撲的,遇着了就拐着彎兒跑啊!”這時候,遠遠的河灘方向有了清脆的槍響。
槍支只有舅舅有,難道是舅舅在開槍射殺了狼嗎?我有些急起來,這次出來拍照,舅舅已經打死了好幾隻狼了,如果真是狼群,那就是剩下的狼全部集中在了這裏,而圍獵那是能使人瘋狂的,若打死一隻就極可能打死的不會是一隻了!我提了兩部照相機往河灘跑,大舅攔不住我,也緊緊跟着,我們就跑過了那片田中的埂道,穿過了一片防風樹林,又是一大片田地,橫着一條水渠。水渠太寬,跳不過去,順着渠沿往右跑,渠沿上在冬天裏砍過的蘆葦留着根茬,使我難以提高速度,而鞋卻被戳破了。氣喘吁吁跑了一氣,水渠卻越來越寬,大舅大聲罵自己昏頭了,應該往右跑,跑過一個較高的田地頭,那兒渠上是有座石拱橋的。我們又往右跑,霧還是很濃,雖沒有剛才瀰漫一片,但稀薄處可以看出百米遠,濃厚處則如坐飛機穿雲層一般,一進去誰也看不見誰了,而濕漉漉的霧氣涼着臉和脖子,呼吸卻憋住了。又是一片蘆葦茬地,前邊三棵老柳樹下果然有一座石拱橋,橋頭上站着的是一頭狼和一頭牛,狼和牛頭頂了頭撐在那裏,是拱橋上的一座拱橋。
我們兀自站住了。大舅首先把我推到了柳樹后,他舉着鑔刀大聲喊,一邊喊腳步一邊往後退,企圖讓狼和牛聽見喊聲而逃散去。但狼沒有動,牛也沒有動。大舅揮着鑔刀,並將鑔刀背在柳樹上磕得咚咚響,狼和牛還是沒有動。大舅就試探着往近走,口裏還不停地叮嚀我會不會爬樹,先爬上樹去。我緊張得沒敢前去,也沒爬樹,卻聽見了大舅在歡樂地招呼我:“它們是死的!”死的?我走近了,果然狼和牛都死去了,狼的頭頂着牛的脖子,以致使牛頭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則塞在狼的嘴裏,一直頂着喉底,牙齒不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橋面上凝了一攤黑紅色的糊狀。
“它們是掙死了!”大舅說。
“是掙死了。”我說,同時發現拱橋的石欄處死着幾十隻麻雀,全都破碎了腦袋。
這隻狼一定是從河邊跑了過來,而牛是在橋邊吃草,它們就相遇於石拱橋上,一場無聲而激烈的搏鬥就發生了。它們勢均力敵,就那麼相頂着,以致於雙雙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而棲息在柳樹上的麻雀目睹了這一場戰爭,是為著慘烈的場面恐懼了,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絕望,於是從柳樹上一個一個跌下來自殺了嗎?我站在橋上,為這一對戰士的壯烈而震撼,橋下的流水嘩嘩,帶走我身上的熱量,渾身一陣顫慄,感到了寒冷。我拿出了相機,要拍攝狼和牛組合的雕塑,我還要站在它們邊讓大舅也為我攝下影來,大舅卻用腳蹬了一下它們,它們跨地倒下了,但倒下並沒有分開,還各自保持着固有的姿勢。
盆地下灣處的馬鞍嶺上叭地響了一聲,接着叭叭又是兩聲。
毫無疑問,是舅舅他們在馬鞍嶺那兒與狼遭遇了。當人有了槍以後,與人鬥爭了數千年的狼的悲慘的命運就開始了。而來到雄耳川里能有幾隻狼呢,去了那麼多人,更嚴重的是去了舅舅,舅舅是著名的獵人又帶着槍,槍打開來還有狼的活路嗎?我嘶聲叫喊:不要開槍!不要開槍!但我的聲音太微弱了。我第一次真心地恨起了我的舅舅,並且用最粗蠻的髒話罵他。我過了渠,又往盆地的下灣處跑,大舅把我抱住了,叫着我的名字,“子明,子明,你不能去那裏的!”我在他懷裏掙扎,力氣變得那麼大,竟能拖着大舅走,大舅的腳就勾住了渠邊的一塊界石,他的身子痛苦地在我和界石的拉扯中變細變長,似乎要拉斷了的樣子,我一愣神,大舅撲了過來,死死地把我按在他的身下。大舅說:你瘋了,你這個樣子,不但制止不了他們,還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火燃開了,燃得小可以用水潑滅,燃得已經大了,潑水如同潑油哩!我卻叫道:不是我瘋了是舅舅他們瘋了,我是來幹啥的,我是來保護狼的,為拍照狼的資料來的,不能眼看着狼在我拍照過程中一個一個竟被殺了啊!大舅罵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咚,我腦子裏嘩地一閃,如斷電一般,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