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狼!狼!”爛頭銳聲叫喊。)
我們撲出了屋門,屋外什麼也不見了,爛頭端了槍四處查看,哪兒還有狼的影子?罵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隨之兩人都笑得沒死沒活。
這就是我們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後也未露面的,我越是誇講着翠花的嗅覺,爛頭越覺得臉上沒光,他承認他不行,如果隊長在,隊長是能聞到狼的氣息的,這隻狼就難從缸里再逃走了。既然這裏發現了一隻狼,會不會還有另外的狼呢?我們從土塬上下來,走到一條溝里,溝畔里有人在那裏挖土坑,有的已經挖好,上邊蓬了樹枝,爛頭就說:“挖陷阱,是套狼嗎?”他們說:“狼不是不讓獵了嗎,聽說沒有,捕狼隊的人都被抓起來判刑了!”“這是哪個婊子生的造謠哩?”爛頭罵了鞋“不套狼怎麼挖陷阱?”山民說:“套黃羊呀,黃羊只是害騷莊稼,我家去年秋季三畝地的穀子收不到兩成,全讓它們糟蹋了,狼怎麼就不來吃了這些禍害!”又走了五里,見幾十戶人家順着一個窄小的溝畔組合了一個村子,差不多是後晌,各家的煙囪上冒着炊煙,細滋滋地往上長。爛頭說:“今天就歇在這裏。”我問前邊還有沒有更大的村鎮?
爛頭說是有一個寨子在後溝里,但住在這裏好,悄聲道:“這地方以前我來過,有一個漂亮小寡婦,我那時差一點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許現在還在哩,你瞧瞧,長得心疼哩!”進了村子,他徑直領我去村后最邊的一家,一個老太太正抱了一捆柴草往廚房去。爛頭殷勤地說:“大媽,你看誰來了?”老太太說:“誰?”爛頭說:“我么。”老太太說:“你是誰?”爛頭說:“你認不出我了?”老太太還是沒認出。
爛頭說:“翠花呢?”貓喵地叫了一聲,爛頭說:“不是叫你!”我這才明白爛頭給貓起名兒原來是寄託舊時的戀情哩。老太太突然說:“記得了記得了,你姓王嘛,后嶺開油坊的王家老二么!”爛頭笑着的臉慢慢不笑了,低頭低聲對我說:“人老了記性都是這樣。”雖然老太太最終仍不知爛頭是誰,但我們還是住下來,而且吃了一頓飯。飯中爛頭還是問翠花呢,老太太說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家,嫁過去日子仍不順,三天兩頭吵鬧,看來要嫁得遠遠的,吵呀鬧呀聽不着心也不煩了。爛頭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聽說我們是來尋找狼的,便說:“有么,咋能沒有么,我估摸睡覺前它就會來的,你們得幫我捉么!”吃完飯,爛頭卻睡下了,只喊叫累,我說不是還要捉狼嗎,爛頭說,這老太太老得顛三倒四了,能有多少狼,她說來就來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一陣雞叫,接着是哐啷一聲,老太太喊:“小夥子,小夥子,快來捉狼!”我和爛頭胡亂穿了衣服出來,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牆角的雞圈門剛剛打開二指寬的縫,刷地一條東西噴出來,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爛頭眼尖手快,將一個背籠倒扣下去,背籠里扣住的竟是一隻黃毛老鼠。
“這哪兒是狼?”爛頭說。
“黃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說。
原來這是黃鼠狼!黃鼠狼怎麼衝出來時是一條蛇樣的,爛頭說,這東西急了,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鑽得進去。老太太一邊從屋裏拿了個小麻質口袋,一邊曆數黃鼠狼的罪惡,說五隻雞被咬死了三隻,你喝了我雞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讓爛頭將背籠放一個口,黃鼠狼又鑽進了麻袋裏,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攏口袋,最後隔口袋按住黃鼠狼的頭,腳就踩住了黃鼠狼的身子,叫爛頭用剪子剪開口袋一角,露出腦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爛頭說:我來我來。將口袋和黃鼠狼一塊擰,擰得似鼠狼一動也不動,聽得見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裏立時有騷臭味。爛頭把黃鼠狼脖子剪開,老太太在碗裏先盛了些溫開水,然後接血,自個喝了幾口,讓爛頭喝,爛頭一氣喝了大半。末了,爛頭又讓我喝,我不喝。爛頭說:“這血對腎好哩,害腎病的喝過五隻黃鼠狼的血不吃藥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還伸出舌頭舔了舔碗,燈光下,嘴唇上腮幫上都是紅的。
“黃鼠狼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給你吧!”老太太對我說。
我要尾巴幹什麼?謀着捉狼哩,捉了個黃鼠狼,老太太真會戲弄人。爛頭說你不要呀,這能賣錢哩,狼毫筆你以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嗎,其實除了狼的毫毛主要還是用黃鼠狼的尾巴製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間重新睡下,爛頭卻沒了睡意,問現在幾點了,我看了表說九點十分,他說你睡吧,我出去轉轉,還給我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爛頭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裏紡線,嗡兒嗡兒得蠻好聽,我就又穿衣下來,和老太太說話兒。老太太是前年把老頭子死了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分家后新蓋了房,就是前面溝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兒子過,今日兒媳的弟弟結婚,小兩口行門戶去了。“生了兒是給親家生的”她說,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來的。我當然就問到這裏還有沒有狼,她說狼確實是少了,她當年嫁過來的時候,一個冬天一隻狼糾纏上了她,是只禿尾巴狼,出門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邊嘟陸嘟地向她吹氣,然後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為啥卻沒有吃她,現在倒是一年半載里真見不着一隻。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見泉邊坐着一隻狗在喝水,她確實以為是狗哩,說:狗子,狗子,你把水喝髒了,人怎麼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往屁股下收了收,這一收她看見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聲“狼!”狼被識破了面目,站起來慢悠悠地走了。“狼聰靈得很,它看我一個老婆子,走開時走得慢騰騰的,我還納悶:”年輕時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干骨頭的,狼更是不吃了!“我笑起來:”那土塬上的獨屋裏也住着個老年人嗎?“
“你是說鐵墩呀!”“叫鐵墩?”
“鐵墩老倒不老,但是個光棍,一人吃飽全家都飽了,他住在那兒圖方便,白日黑夜門開着,盼着進來個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個母的他都要哩!”“今日有隻狼就進了那屋的。”“是不是?母狼都尋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臉皺得像個核桃。
“他呀,門開着是沒吃過虧,”老太太說,“這四條腿的都還能防,兩條腿的就防不住了。”“兩條腿的?”
“兩條腿的人呀,前日門上來了一個人,可憐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說要飯的嘔蹋ㄒ煌敕谷盟諼堇鋶裕揖腿コ∩媳б煥Σ袢ィ乩此瞬患耍肽萌チ耍ξ牙鏌豢偶Φ耙裁渙耍薄澳悄悴換騁晌頤鞘竊舭桑浚薄氨匙耪障嗷鱸舭。浚崩咸腥ぃ業畢綠岢鮃找徽畔啵噝說賾υ柿耍偷轎暈鶯貿な奔洳懷隼矗隼戳艘鴉簧弦簧硇亂攏芬彩岬靡凰坎宦遙岢齦隼鮮揭巫幼氯夢藝鍘5障嗟氖焙潁叢趺匆彩遣恍Φ模胰盟ΓΦ錳乇鶘病R徽氈希閿只指戳四芩的苄Φ難櫻比氯賂詹虐閹粽潘懶耍夢銥此氖鄭中睦錒皇嗆埂U獾倍猛匪椴腳芑乩矗成ê歟咸擔骸澳閽謖飫鍩故煅劍〈伊耍匆蟻備玖耍俊彼檔美猛妨掣閃撕觳跡桓銥蠢咸難劬Α
重新睡下,爛頭說:“明日就住在村裡,咱到旁邊的溝岔尋狼去。”我說:“你不是說只住一夜嗎,這裏恐怕也就只有那一隻狼。”爛頭作難了半會兒,終於神秘地說:“你知道剛才我見着誰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爛頭說:“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聲,我給你說,我尋到她家,她正去了門前茅房裏尿哩,尿得刷刷刷地中聽,我等着她出來,叫了她一聲,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嚶嚶地哭,你瞧你瞧,我這肩頭上還有她的眼淚鼻涕哩,我沒有擦。”我說:“爛曳,我和你可是約法了兩章的,這事到這一步為止,若再有個什麼發展,我知道咋辦,你也知道咋辦!”爛頭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個白天,我們走遍了周圍的溝溝岔岔,一無所獲。天擦黑進村,爛頭說他頭開始犯疼,得去前邊的寨子裏看有沒有醫療所,要買些“芬必得”,就讓我先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飯,老太太又坐在屋庭里紡線,爛頭還沒有回來,我就在房間一時無聊,整理起行李,在換襯衣時,突然急出了一頭的汗,因為掛在脖子上的金香玉不見了。一時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見。爛頭回來,我立即拉住,問見着沒見着金香玉,爛頭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認,我感到了無望便悶悶突樂地睡下了。這裏原本是有電的,老太太紡線卻點的煤油燈,誇耀紡線又不是繡花,她年輕時在月光地里一紡一夜哩。老太太捨不得開電燈,我們也拉滅燈,黑暗裏,隔着界牆是紡車的嗡嗡響,先覺得吵,後來換個思維,權當作為音樂去欣賞,腦子裏便漸漸迷糊了。爛頭抱了枕頭聞了聞,說他的那個枕頭一定是兒媳的,有一種別的味兒,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轉過了一棵樹,一棵老得渾身有洞的樹,一個人在地上躺着,樣子很像舅舅,跑過去一看,耳朵尖聳尖聳,還會閃動,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來是個山洞,山洞很大,剛才我竟沒有察覺,往深處看了看,極遠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個出口,亮一個白圓,而洞頂一層一層石頭上弔掛了無數的蝙蝠。舅舅睜開了眼看我,因為眼屎很多,一隻眼被糊着終於沒有睜開,他想坐起來,但動了動頭又躺下了。爛頭走進來,左手牽着富貴,右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邊,說:隊長,你想吃呀不?舅舅搖搖頭。爛頭說:隊長,你想喝呀不?舅舅搖搖頭。爛頭說:隊長,你想×呀不?舅舅還是搖搖頭。爛頭哭了,拉我到一邊說:你舅舅畢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了,人那就畢了!我近去又問舅舅你病了嗎,舅舅說渾身發軟,你瞧瞧這手腕子是不是又細了?舅舅的胳膊腕果然是細了。我說舅舅你怎麼就躺在這兒,咱們回吧。舅舅說,我要死在這裏。我說怎麼死在這裏,家裏人也見不上你的屍體了。舅舅說:你見過哪一個野獸的屍體了?野獸是感覺自己不行了,就鑽進一個洞裏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話使我很傷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麼也背不起來,這時候爛頭使勁拉我,我氣憤地說: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書記,書記!”爛頭在大聲叫喊,而且扇了我一個巴掌。
我睜開眼來,爛頭果然在打我,炕邊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爛頭說,“睡得這麼死,賊把你背走了也不知道!”我莫名其妙,被爛頭強扯着就往門外走,迷迷怔怔繞到屋后牆,那裏躺着一個人,頭在牆角的窟窿里塞着,胳膊和身子在牆外。爛頭連踢了那人數腳,罵個不迭,遂對着牆窟窿喊:“取了凳子!”屋裏的老太太說:“好了!”爛頭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條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丟在院子門口,對我說他要去喊女兒女婿的,手腳忙亂地向村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來交給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來老太太紡線紡到後半夜,發覺有賊在挖屋后牆,她沒有驚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紡線,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屋角牆土往下落。果然不一會兒,牆角根出現一個小窟窿,有賊的一顆腦袋探進來看,老太太就勢將小板凳墊了賊的下巴,賊被卡在那裏,動不得也說不出話,老太太才又拉開了電燈,過來叫醒爛頭,爛頭又打醒了我。
“你這龜孫子,做賊做到我家來了?!”老太太把一口痰吐在賊的臉上。
賊趴下就磕頭:“奶奶,叔叔,我再不敢來了,再來讓狼吃了我,吃得一個骨碴碴都不剩!”“說得巧!”老太太說:“讓狼吃了你,你知道現在是沒狼了這麼說?!”院門口咚哩哐啷進來三個人,是爛頭和一男一女,爛頭罵道:“沒狼?這就是狼!”從院台階上拿起了個棍子就打,血從賊的頭上往下流。那男子卻進了老太太的卧屋,直聲問:“尿桶呢,尿桶呢?”提了半桶生尿就嘩啦澆在賊的頭上身上,賊吱哇着喊疼,而滿屋滿院一股尿騷味。
“你這是澆賊哩還是熏咱哩?”女人說。
女的瘦高高的,一對杏眼,頭髮上別著一枚白髮卡,她彎腰提了空尿桶要出去時,經過了我的身邊,我驀地看見了她的衣領沒有扣嚴,脖子上有着佩戴掛件的繩系兒,繩系兒是黑色的。我的金香玉繩系兒就是黑色的!但我不敢肯定她的黑色繩系兒就是我的,更不敢肯定她掛的就是我的金香玉。
尿水和血水混合著把賊臉弄成個大花臉,賊用袖子擦,爛頭一棍子又磕在賊的屁股上,棍子斷了兩截。
“叔,叔,不要打我,”賊說,“娃認識你么!”“認識我?我是誰?”爛頭說。
“你是捕狼隊的,”賊說,“今早我還見你們隊長了。”“胡說!他在哪兒?”
“我不敢胡說,我是在紅岩寺下邊的溝道里見的。”我們停止了毆打,問賊所見到的捕狼隊隊長是什麼模樣,他竟回答得一點不差。那麼,舅舅在紅岩寺了?!爛頭一拍腦門叫道:我這麼糊塗的,怎麼就沒想到紅岩寺呢,紅岩寺是你舅舅認識的那個老道住的地方,而你舅舅走失的三岔溝口往北一直往溝腦就是紅岩寺呀!我想起了剛才還在做的夢,我說不清這個賊的出現是一種什麼緣分,我說,我要見舅舅,咱們去紅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