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4節

再次去沙井,輕車熟路,直撲“愛心一族”,卻沒有找到英姑。

“上次你碰巧了,”小林說,“英姑平常很少在這裏的。”

小林我認識,上次來的時候認識的。她是附近一家港資廠的會計,同時也兼着“愛心一族”的義務會計。上次我來的時候還與她聊過,問她在這裏兼職,他們老闆會不會有意見。她說不會,是老闆派她來的,並且告訴我,他們老闆也是“愛心一族”的會員。

“平常她在哪裏?”我問。

小林聽我這樣一問,瞪着大眼看着我,彷彿是我問了一個非常幼稚的問題。

“哪裏需要去哪裏呀?”小林笑着回答。不知道是熱情地笑,還是笑話我連這個問題都不知道。

我還不算是很苯的人。小林這樣一說加上一笑,我明白了,明白“愛心一族”並不是英姑的“辦公室”,而只是“愛心一族”會員的一個集結地點。他們每天在這裏集結,然後奔赴需要他們做好事的場所。有時是困難群眾家,有時是敬老院,還有時候是工廠、醫院、學校甚至邊遠山區。比如今天,小林告訴我,今天有家工廠拖欠員工工資,員工情緒激動,要到政府門口靜坐,英姑得知后,一早就趕過去了。趕過去了解情況,趕過去幫着員工與廠方交涉,還趕過去做員工工作,提醒他們不要動不動就到政府門口靜坐,關鍵是要解決問題,拿到工資是關鍵。

我對小林說了不少恭維話,又從車上取了一本新書籤上名送給她,終於說服她帶我去英姑去的那家工廠。

去了之後才知道,其實這根本就算不上一個“工廠”,感覺就像一個倉庫,一問,果然是一個分裝廠,沒有生產設備,只有包裝設備。由於經營不善,加上下家拖欠他們的貨款長期不還,老闆支撐不住了,跑了,工人白乾了三個月沒有拿到工資,急了,打算上政府靜坐。英姑正在做說服工作,說“愛心一族”可以暫時幫工人們解決吃飯問題,然後由她出面找有關部門解決拖欠工資問題。但她要求工人們不要採取過激行為,因為採取過激行為不利於問題的解決,還給政府添麻煩等等。我到達那裏的時候,工人們的情緒已經基本穩定,部分工人還幫着英姑他們一起做另外一部分工人的工作,說英姑說話算數,她說幫我們解決就肯定會幫我們解決,比我們自己瞎鬧管用,說得另一部分工人也點頭了。

英姑看見我,熱情地打招呼,並且非常不好意思,彷彿這裏的工人鬧情緒全是她的責任。

這時候,我也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關切地問英姑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英姑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告訴我,這個廠還有些剩餘資產,可以變賣,賣的錢給工人發工資,如果還不夠,“愛心一族”可以發動其他工廠贊助一點,還可以幫工人們聯繫其他工廠上班。

“這些事情也歸你們管?”我問。問完就後悔,後悔自己這樣說話的口氣好像是責備她不該多管閑事一樣。

果然,英姑聽我這樣問之後,馬上就做了解釋。解釋說發動贊助和聯繫工作的事情歸她管,剩餘資產變賣的事情不歸她管,但是她可以向有關部門及時反映情況,讓他們立刻來管。

這時候,我才想起找她的本意。於是,按照頭一天晚上策劃好的思路,繼續向她提問。

“有一個問題上次來沒好意思問,不知今天能不能問。”我說。

“沒關係,你問。”英姑說。

我清了一下嗓子,準確地說是鼓了鼓勇氣,問:“我覺得您從初中畢業后就一直做好事,一直嚴格要求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並且也進步很快,那麼年輕就入黨並擔任大隊婦女主任和團支部書記了,但是,後來為什麼沒有繼續進步呢?”

英姑不說話了。笑,乾笑,有點尷尬地笑。

我狠了狠心,想着既然已經開口了,就一定要問到底,不能讓自己精心策劃的提問目標落空。

“我二姐和您年紀差不多,”我說,“也和你差不多年紀入黨和擔任團支部書記的,她現在也退休了,是從副區長的位置上退休的。”

英姑繼續笑,繼續乾笑,繼續尷尬地笑,甚至還有點慚愧。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哪壺不開提那壺。

“我沒有文化。”英姑笑着說。

“不對,”我說,“那時候初中畢業就算是有文化了。我二姐也是初中畢業,和您一樣。”

英姑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逐漸凝固。

“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還說它做什麼。”英姑說。

“您放心,”我發誓一樣地說,“如果對您不利,我就堅決不寫出來。”

說完,我非常真誠地注視着英姑,努力讓她相信我說話算數。

“我落後。”英姑說。

“落後?”我問。心裏想,像英姑這樣的人還算“落後”,那麼,什麼樣的人才算“先進”呢?

“落後。”英姑說。說得很肯定,彷彿她確實很“落後”。

“怎麼落後?”我問。問的口氣是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燒香。”英姑說。說得非常輕,像是說一件非常見不得人的事情。

英姑告訴我,其實不是她燒香,而是她媽媽燒香。但就這也不行,也影響了她的進步。當時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燒香一下子成了嚴重的政治問題,要不是她積德多多,人緣極好,說不定就讓紅衛兵抓起來了,成了革命的對象,哪裏還能繼續進步?

英姑的話我信。那個年代我雖然小,但是對破四舊立四新紅衛兵抄家和戴高帽子遊街還是有印象的,那時候燒香,哪怕是團支部書記的母親燒香,把她抓起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想起教授的觀點,決定把提問進行到底,於是進一步問英姑:“除了燒香之外,你還做過什麼?比如有沒有加入過什麼宗教組織?或參加過什麼宗教集體活動?”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加入了黨組織,參加黨組織的集體活動,過黨組織的生活。”英姑說。說得比較急,像是在極力否認什麼,也像是在極力表白什麼。

晚上回來,我心情有些沉重,但還是立刻給北京打電話,向教授彙報我白天了解到的實際情況。

彙報完之後,教授半天沒有說話,彷彿他比我還沉重。

我安慰教授,說英姑那時候正好趕上“文革”,現在不會了,現在像這樣偶然燒一點香的事情肯定不會有人管了,更不會被人抓起來了。

教授聽了我的話,心情並沒有輕鬆。先嘆口氣,然後說:“也不見得。在一些人的觀念中,信仰是相互排斥的,只要堅定共產主義信念了,就不能再有其他信仰。即使對普通老百姓,我們的一些實際做法其實也是不提倡他們有宗教信仰的。”

教授的話我信。要不然,英姑在對我說她燒香時,為什麼那麼小聲?為什麼要反覆強調燒香是“落後”呢?為什麼說那是“過去”呢?這說明直到現在,她也認為信佛不是好事情。英姑尚且如此,那麼一般的老百姓呢?

“您怎麼看這個問題?”我向教授請教。

“我說過了,”教授說,“還是要實事求是。只要不是邪教,老百姓有信仰肯定比沒有信仰好。有信仰的人做事情有底線,有敬畏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如果大家都這樣,肯定能提高整個社會的誠信度和道德水準,對建設和諧社會有好處。而人人都沒有信仰的社會是個十分可怕的社會。”

探訪英姑的任務我算是完成了。無論對貴州畢節老吳的囑託,還是對我自己的好奇心,我都算是有交代了。但是,我的心至今沒有完全放下,老是在想:教授的話對嗎?他的觀點僅僅代表他個人,還是代表當今理論界的一種普遍認識?我不知道,也不好問。不好問教授,也不好意思問老吳。下意識地打開電腦,一條滾動新聞彈出來:“首屆世界佛教論壇大會將於2006年4月13日在中國杭州舉行。”

文字不多,但信息量不小,並且到底是關於佛的,彷彿是帶了靈光,一下子就把我的腦殼照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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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到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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