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喲
舒露一直不滿意自己工作,老想讓耿直幫忙換換工作,耿直直撓頭。沒想這茬兒沒完,耿直母親急急地讓耿直回家一趟,到家一看,原來是老家人聽說耿直在北京城裏當了大官,上門來托耿直幫忙找工作了。
一個是老家堂兄的大小子四貴兒,憨厚老實:“我娘說我叔是大大英雄,毛主席都接見,北京城做大官哩,我娘說我到北京想做啥就做啥,我不想想做啥就做啥,我就想開車,解放牌大卡車。”
一個是堂弟耿六子,能說會道,半是唐山話半是普通話,典型農村二流子,耿直看四貴兒想當司機,問就:“你也想當司機?”耿六子道:“不一定非當司機,當國家的人按月拿工資就行唄。”
耿直氣得差點沒背過去,把耿直母親拉到裏屋氣道:“這麼大的事兒,您倒是跟我商量一下呀,怎麼冷不丁人就跑來了,這不是,這不是——”
耿直母親:“這不是個啥?又不是什麼大事,你給辦辦唄!”
耿直急:“我的親娘唉,我又不是北京市長,就是北京市長也不能張口就辦哪!國家有國家的規矩,您可真能給我添亂!”
耿直母親瞪兒子:“怎麼到咱家求你辦點事兒就成添亂子了?你大姨子,那麼老遠地方,又是兩口子,想進工廠你讓他進工廠,那舒家人出出進進、出出進進,你咋就那麼痛快?那麼樂意?這耿家人才來一回,你就這態度?你姓不姓耿?”
耿直挺直身子哭笑不得:“媽!您讓我說您啥好呀!”
耿直母親:“啥也別說,這兩個孩子都是老耿家至親,耿六子就甭說啦,你堂弟,你得管吧?四貴兒他奶奶是我表姐,這孩子生下來就他奶奶帶,可是他奶奶心肝兒寶貝,一心要讓這大孫子出人頭地,都做下病了,你說這孩子事兒你能不管?”耿直:“媽,我管不了!”
耿直母親瞪大眼睛:“你再說一聲!”耿直:“媽真是管不了。”
耿直母親:“你人也不找,電話也不打,你就說管不了!你、你、你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呀,你不是耿家兒子,你是舒家兒子!舒家孝子賢孫,我白養活你了!”耿直母親氣得一屁股坐炕上要掉淚。
耿直趕緊:“哎喲,我的媽。”耿直母親:“別叫我媽!”
舒曼看這情形,也明白過來了,問憨厚的四貴兒:“你幾歲?”四貴兒:“我、我、我二十歲。”
舒曼:“讀過書嗎?”四貴兒:“讀過,識字課本上的字我都認識。”
耿六子大模大樣道:“我也讀過書,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就讀過私塾,先生教之乎者也。”
耿直父親吧嗒着煙斗哼了一聲:“你也就會之乎者也,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利索!”
耿六子難堪道:“叔,你咋老是揭我短呢,我也是耿家子孫呀!”
耿直走出,心事重重地坐在一邊,不說話。眾人覺察,都不說話,室內一陣寂靜。舒曼略一遲疑,笑着說道:“沒文化沒關係,四貴兒才二十歲,現在開始學完全來得及,四貴兒,你想當司機是不是?”四貴使勁點頭:“是是是。”
耿直直皺眉頭,舒曼卻攔在耿直前邊,笑道:“司機好啊,開着大卡車,多神氣啊!”
四貴咧開嘴樂:“是啊,是啊,嬸,你真理解我。”
耿六子一旁涎着臉道:“嫂子你瞅我能幹點啥?”
耿直剛要說:“耿六子,你——”
舒曼立刻攔道:“你想幹什麼呀?”
耿六子來情緒:“我想進大工廠,工人階級多自豪啊,不行就進機關,當個辦事員啥的,拿工資就行唄,您說呢,嫂子?”
耿直氣得一敲桌子,舒曼卻按住耿直手,笑道:“你真是志向遠大,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好啊,好!”
耿直母親樂了,白兒子一眼,沖舒曼道:“我就說嘛,北京城這麼大,找個工作容易着呢,小舒,這倆孩子事兒就交給你啦。”
舒曼滿臉是笑:“沒問題,我和耿直回去就找人。”
回家路上,耿直真急了,邊走邊沖舒曼嚷嚷:“他們不是跟你開玩笑!他們是真想找工作,你一口一個沒問題!放心吧!你、你這比人家農田放衛星,棉花地上坐小孩還真敢胡吹啊你!”
舒曼委屈:“那不是你家親戚嘛,人家那麼遠道來求你辦點事兒,你張口就拒絕人家,合適嘛!”
耿直:“張口就答應合適嗎?這叫張嘴胡來!”
舒曼:“又不是我家親戚,你沖我發什麼火呀!”
耿直瞪着舒曼:“你心裏那點小九九我還不明白?”
舒曼臉紅嗔道:“什麼九九八八,你說什麼呀!”
耿直:“你臉紅什麼?你啥不明白,你裝糊塗!”
舒曼聲音慢慢地:“你有什麼話你直說不好嗎?別拐彎抹角呀?你講,你父母是不是對我姐姐姐夫調動的事兒有意見啊?”耿直一笑:“暴露活思想了吧?”
舒曼假裝不急:“還真是有意見啊!你明知道這事很敏感的,你為什麼要告訴他們!”
耿直瞪眼:“誰說我說的?”舒曼:“不是你說誰說的!我會說嗎?”
耿直:“不管誰說的,我父母反正知道了!你是擔心我父母有意見,才那麼主動表現,我沒說錯吧?”
舒曼不高興,但不表現出來,只是語氣不陰不陽地:“我表現主動怎麼了?錯了嗎?見不得人嗎?”
耿直:“你這就叫胡攪蠻纏,說事情嘛,怎麼能這麼情緒化!”
舒曼氣呼呼走幾步,忽地回頭,恨恨道:“你坦白講,你是不是覺得幫我們家很委屈呀?”
耿直立刻道:“怎麼會委屈呢?你姐你姐夫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國家建設需要人才,我能幫他們點兒忙,是為國家做貢獻嘛!榮幸!”
舒曼嗔着:“真虛偽!”
耿直誠懇:“真不虛偽,真這麼想!但你不能要求我媽跟我想得一樣,我媽只有樸素階級感情,還沒上升到無產階級先鋒隊覺悟上。”
舒曼心情好了點:“好啦,算我剛才急了點兒。”耿直:“太急!”
舒曼瞪一眼耿直:“你也用不着這麼愁吧,你老家那兩個小夥子又不殘疾,找工作應該不太難吧?”
耿直:“怎麼不難?你沒聽那倆小兔崽子說,要當司機,當幹部!他們那條件,啊!你怎麼可能讓他們滿意!真要滿意了更難,以後還不知道什麼七大姑八大姨都找來了。”
耿直越說越煩,舒曼趕緊摟住丈夫:“別想那麼多了!想想辦法唄,怎麼說也是自己家人,你父母那麼看重這事兒。”
耿直看老婆一眼,苦笑:“還不是他們主動跟老家人吹牛,要不然那些臭小子也不能胃口這麼大。”
舒曼:“要不我去找找人?”
耿直:“你認識誰?你總不能讓這倆臭小子當大夫、護士吧?”
舒曼:“那你準備怎麼辦?”
耿直:“我得跟他們好好談談,送他們點盤纏,讓他們回去!”
舒曼停住:“啊,那你媽還不得罵死我,這不出爾反爾嘛!”
耿直:“誰讓你說話不走腦子,這種事兒能隨便答應嘛!”
舒曼:“可既然答應了,你就得辦啊。”
耿直是要講道理的:“首先,這是你答應的,不是我答應的;其次,你既然答應了,你又辦不了,你就是做了件錯事;再其次——”
舒曼生氣:“什麼其次不其次的,愛辦不辦!又不是我家事兒。”
耿直不急,就是講道理:“你這個態度更不對啦,我家事兒就可以愛辦不辦嗎?我家事兒就不是你家事兒嗎?你家要有事兒,我要這個態度,你說對嗎?”
舒曼急:“你還有完沒完,你在單位成天作報告沒作夠啊?”
耿直更是耐心細緻:“首先我在單位很少作報告,其次我現在沒有作報告,我是在跟你講道理。”
舒曼聲音忽地拔高:“什麼道理呀!你怎麼是這種人啦!好心幫忙倒落一身不是,行了,你家事兒啊,我以後一句話也不說,行了吧?”
舒曼臉上掛不住了,耿直卻渾然無覺,仍然要講道理:“當然不行,我不是跟你就事論事,一般生活細節我也不跟你計較,但這件事不同,它看着事小,可說明很多問題,你們這些學校出來的學生娃,書讀了很多,可人情世故差得遠,我必須給你把這道理說清楚,要不然,類似這樣的錯誤還會接連不斷發生。”
舒曼紅着臉,瞪着眼睛,耿直一臉無辜,看着舒曼,耐心細緻地:“你說我說的對不對?”舒曼再無法忍受,氣得掉頭就走。
耿直皺着眉頭坐在辦公室里,文件擺在面前,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楚建推門進來,一看耿直那德性笑道:“跟老婆鬧彆扭了吧?這臉綠的!”
耿直抬頭看楚建:“老家來人,要找工作。”
楚建收斂笑容,坐下,瞪着耿直:“啥人?找啥工作?”
耿直:“倆臭小子,一個二十,一個三十,大字不識幾個,要當司機當幹部,你說這不胡扯嘛!我要不理他,我媽天天纏着我鬧,我要理他,你說我哪兒有那本事!”
楚建壞笑一下:“你媽肯定說,你幫你大姨子一擔挑咋就那麼大本事?”
耿直:“我媽就是這麼說的!”
楚建想一下:“那個小的,當兵去吧!那個大的,不大好辦,你咋想?”
耿直搖頭:“大的小的,都麻煩,你想這管起來還有個頭啊?我爸我媽家,那七大姑八大姨還不都得找上門來!再說,現在全國都搞這四清四不清的,正抓不正之風,你說我這節骨眼兒上搞這個,合適嗎?”
楚建:“當然不合適,這話我剛才也想到了,沒敢跟你說,這事兒傳出去,影響可太不好,你沒聽人說,別的處有個幹部走後門給老婆親戚搞了些好葯,結果是到黑市賣高價,判刑了!”
楚建起身,耿直眼睛發直。楚建拍拍耿直肩膀:“你也別太犯難,那小的事兒就包我身上了,大不了我不正之風唄!”
耿直搖頭:“不用不用!”
從單位回到家,耿直下了自行車,正要拎包往家走,就聽一聲:“叔!哥!”耿直一個機靈,趕緊回頭,只見耿直母親身後跟着耿六子和耿四貴兒,正衝著耿直樂呢。進了屋,耿直把母親按到椅子上坐下,招呼耿六子和四貴兒:“六子,四貴兒你們坐你們坐。”
耿六子和四貴兒互看一眼,找個椅子坐下,四貴兒老實,坐在角落裏,耿六子就搬着椅子坐到耿直跟前,看着耿直。耿直自己坐到母親跟前,還沒說話,耿直母親伶牙利口先說上了:“你別怪我們急,昨天晚上,四貴兒他奶奶,給我託夢了,說大侄子是不是北京城裏當大官,不認姨了。”
耿直不說話,只是苦笑着搖搖頭。耿直母親盯著兒子:“都聯繫好了唄?”
耿直苦笑:“我的親媽也,這才幾天?我還沒——”
耿直母親瞪大眼睛:“沒啥?沒聯繫?你個混小子,我為啥到你家來?我就怕你這手!是不是你媳婦拖你後腿了?”
耿直急:“您這話可瞎說了,那天我媳婦啥態度大傢伙都看見了,比我那都積極嘛!”
耿直母親:“別啰嗦了,今兒我人帶來了,你不給個准信,他們就在你家住下了!”
耿直急:“媽,您這是逼兒子走上那個——”
耿直母親梗着脖子:“走上啥?”
耿直:“反正是曲曲彎彎羊腸小道。”
耿直母親冷笑:“你給你大姨子一擔挑忙前忙后,低三下四點頭哈腰那就叫光明大道?噢,給老耿家辦丁點小事兒那就是羊腸小道?你個混小子,你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你!”
正說著,門推開,幾個人同時回頭,見舒曼站在門口,耿直母親閉上嘴,氣哼哼坐下,舒曼自然是聽到耿直母親話的,心裏不舒服,但勉強笑着:“媽,都來啦,餓了吧,我做飯去。”
耿直跟在廚房,壓低聲音:“你去招呼他們,你多會說話啊!”
舒曼也低着聲音:“我說話你媽信嗎?我那天算是白表現了!不但沒得好,還讓你落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惡名!我都替你冤!”
耿直:“你就別跟老太太計較了,唉,這事兒我出面不大好,我容易發火,你多溫柔啊,幾句吳儂軟語就把她說回去啦!”
舒曼:“我不會!我這人心多軟啊,我看那四貴挺可愛的,我要有這麼個親戚我肯定幫。”耿直瞪眼:“站着說話不腰疼!”
耿直沒辦法回到堂屋,給耿直母親倒水:“您老先喝口水,您這一急,我跟着您急,回頭把您給急病了,這算誰的!”
耿直母親往椅背上一靠:“你急我才不急,你不急,我就得急!”
耿直只得轉過身,倆大小夥子大眼小眼正瞪着耿直,耿直勉強一笑,先拍拍四貴兒:“這棒小伙,徵兵咋沒去?”
四貴兒愣愣地:“報名了,坦克營到咱村兒里徵兵,體檢不要咱。”
耿直:“為啥?”四貴兒還沒說話,耿六子樂:“為啥?說他一胳膊長一胳膊短,四貴兒你伸開胳膊讓我哥看看。”
四貴兒平伸胳膊,看不出長短,四貴兒不好意思着:“拿尺子量才量得出,部隊上同志說,比正常人差、差一公分呢,平時沒事兒,執行任務就看出來了。”
耿直點頭:“部隊現代化,徵兵還用尺子量,哪像我那會兒當兵,是個人就成!”
耿六子繼續:“兵沒當成,這小子可迷上坦克了,成天做夢都想開坦克,我說四貴兒,你到北京這好幾天了,北京城裏哪有坦克啊!”
四貴兒愣頭愣腦:“沒有坦克開卡車唄,解放牌的就成,和開坦克一樣神氣!”
耿直還沒說話,耿六子就湊到耿直跟前,遞過一隻煙,笑道:“四貴兒年輕,心高,我就不一樣,我干那力所能及的。”
耿直:“你力所能及啥?”
舒曼在廚房下麵條,外屋動靜不時傳進來,舒曼心情鬱悶,麵條鍋忽地撲出來,舒曼嚇一跳,趕緊抓鍋蓋,燙一下,鍋蓋掉地,發出巨大動靜,舒曼正要彎腰揀鍋蓋,就聽到外屋一聲響亮的“呸”。舒曼拎着那個鍋蓋愣住,耿直聲音低低道:“耿六子,別到處吐痰,不衛生,拿紙接着,要不去廁所。”
耿六子點頭哈腰聲:“是是是,我咳,嗓子不好。”耿直母親嘀咕:“你咋也學得那麼講究。”
耿直趕緊沖母親:“媽,你兒子可是衛生局的,天天教育人講衛生,咱自己家可不能讓人說閑話!”
耿直母親正要發作,舒曼趕緊從廚房出來,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但當著婆婆面,忍着笑道:“家裏只有一把挂面了,你們先吃一點兒墊着,我呆會再去買。”
舒曼一出來,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大眼兒瞪小眼兒。舒曼看着一地廢紙和痰跡,那叫一個鬧心,但也不能明擺出來,於是裝看不見,勉強笑着招呼:“吃吧吃吧。”
耿直母親一推碗:“你們倆吃吧,我不餓!”舒曼趕緊說:“要不我熬點粥?”
耿直母親:“老大知道,我心裏有火,啥也吃不下,小舒,那天你在家,說你保證給這兩小子找到工作,你是真說哩,還是說說就算了?”
舒曼剛要張嘴,耿直趕緊攔住:“她有啥社會關係,你聽她說呢。”
耿直母親拉下臉,舒曼趕緊:“媽,找工作可不是小事兒,要動用很多社會關係,要請客送禮,還要辦很多手續,您可別急,急也沒用的。”
耿直母親沉着臉道:“你那天可不是這麼說的啊!你答應得真真的,一切都包在你身上,我說你們倆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臉沖耿直,“你還不承認!”
舒曼被窘住,從來也沒跟婆婆紅過臉,眼圈一下子紅了。一旁兩個農村小夥子看着一家人爭執,緊張得埋頭吃麵條,胡嚕胡嚕的。
耿直趕緊:“媽,小舒也是好心,她真幫倆小夥子想辦法了,都去找他們院長了,可人家醫院要的是醫生護士,你說耿六子、四貴兒能幹這個嗎?”
耿六子悶着頭:“我學過郎中!”
四貴兒嘀咕:“你賣過狗皮膏藥!”耿六子踢四貴兒一腳,四貴兒反踢,都不敢大動作,你來我往的,但頭都埋着。耿直母親看一眼舒曼委屈的樣子,一推碗起身,沖兒子:“你也不用說這麼些話,反正這事兒你得辦,我告你啊,這倆小子今兒個就住你家了,我走啦。”
舒曼一驚,趕緊抬頭,耿六子和四貴兒也互相看着,大眼瞪小眼。耿直急了:“唉,您咋就走了呢!”
耿直母親瞪眼:“你爸你妹不要吃飯了啊?你個自私東西!”
耿直母親說著就往外走,舒曼趕緊:“媽,我送您吧!”
耿直母親:“我有腿有腳,認得路,送什麼送!”
舒曼尷尬站住,推一把耿直:“你送吧!”
吃過飯,兩個農村小夥子縮在角落裏,嘀嘀咕咕。耿六子四下張望:“大哥家這麼小,我還以為縣太爺那麼大官兒,怎麼著也得跟咱村大地主差不多。”
四貴兒點頭:“比咱家都小,這叫啥官呀?”
耿六子坐着難受,起身,蹲在椅子上,舒曼端着水出來,耿六子趕緊從椅子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地上,還直叫:“嫂嫂子,別麻煩,別麻煩。”
舒曼嫣然一笑,遞給兩人水:“你們大哥,啊,你叔,嗨,我也搞不懂你們那個什麼輩份的。”
耿六子:“沒關係,我們也搞不清楚,您就管我大哥,叫大哥就成。”
舒曼笑笑,轉移話題:“唉,你們村裡沒有搞四清嗎?”
耿六子垂頭喪氣:“正搞着哩。”
四貴兒嘿嘿笑着:“耿六子是四清對象哩。”
耿六子真急了,上前就要打四貴兒:“你才是四清對象!”
四貴兒這個時候倒身手矯捷,蹭地跳起,躲到邊上:“嬸子你不知道,耿六子原來是隊裏倉庫保管員,這回清倉庫,可就把他給清嘍,他貪污。”
耿六子脫下鞋子就要砸過去,四貴兒直跳高:“你砸你砸你敢砸?”
舒曼嚇得呆住,話都說不出來:“你、你、你們——”門“咣當”一聲被推開,耿直拎着一包饅頭烙餅,喝一聲:“幹什麼呢!”耿六子那鞋子愣生生就掉地上,四貴兒趕緊坐下。
耿直將饅頭放桌上瞪耿六子一眼:“你那點出息,誰還不知道?
耿六子重新縮回椅上,嘀咕着:“我冤枉!那我要是還在倉庫幹着,我幹啥這大歲數拋妻棄子,跑這老遠人生地不熟的受那苦?”
耿直瞪耿六子:“啥別說了,吃飯!”
那邊舒曼已經將饅頭裝到盤裏,滿滿兩大盤,還有一盤鹹菜,大蒜什麼的。耿直一笑:“不定夠不夠吃呢,我把人家底兒都包圓了!吃吧。”
一聲吃,四貴兒和耿六子幾乎同時伸手抓起饅頭,舒曼看着那兩隻手,正要說“洗”,看樣子生生咽下去,自己干站着。耿直笑着也拿起個饅頭,耿六子咽下去還問舒曼:“嫂子,你也吃唄?”
舒曼趕緊起身:“我煮了個雞蛋湯,我去看看。”
舒曼找了兩個大碗往裏盛湯,就聽到門外傳來異常大的動靜,探出頭去,嚇一跳,那兩大盤饅頭,居然只剩下幾個,蒜和鹹菜是沒有了,兩隻手還在抓饅頭。”
耿直看着倆小子風捲殘雲的吃相,一手饅頭一手蒜的,自己倒是一口也吃不下了。耿六子看出來了:“哥,你咋不吃?”
耿直:“你、你別管我!你吃你的。”
憨厚的四貴兒停下,看着耿直:“我奶說當官的人可操心,心越操越大,胃越操越小。”耿直擺手:“你奶話還真多,吃你的吧!”
兩人嘿嘿樂一下,一人抓起一頭大蒜放進嘴裏大聲嚼着,耿直看着都直發愣。舒曼端着湯出來放下,還沒說話,耿六子打了一個飽嗝,一口蒜味噴到舒曼臉上,舒曼差點背過氣去,趕緊放下湯碗,又不敢表露出來,耿直一旁看着,直想樂,舒曼瞪耿直一眼,然後仍是一臉笑容招呼道:“喝口湯吧,吃饅頭很乾的。”
耿六子急忙說:“幹啥干?唉,這二年可算吃口乾的,前二年成天喝稀的,見到稀的這胃都出酸水。”
四貴兒看着湯也搖頭:“喝不下去了,嬸子。”
舒曼沒說話,耿直道:“喝不下去就別喝,唉,也吃過了,你們的事兒,就跟你們交個底兒吧。”
倆小夥子趕緊湊到耿直身邊,半蹲着,巴巴地抬頭看他,耿直皺皺眉頭:“都坐好了,坐沒個坐相!”
兩人趕緊規矩坐好,耿直一本正經,拿出兩個信封,道:“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但凡能幫,我一定幫你們,可現在我幫不了,我媽她老了,糊塗,可你們年輕,你們懂道理啊,農村建設正需要年輕人啊,我過二年要是領導批准,我還想去農村呢,所以啊——”
耿六子發傻,四貴兒先憋不住,愣頭愣腦道:“叔,你是不想幫咱唄?”
耿直急:“我、我——”
舒曼趕緊遞給耿直一杯水,對四貴兒溫柔道:“你叔不是不想幫你,他特別想,做夢都想呢,就是他得想想辦法,你們先回去,這點錢是路費,還有富餘的你們給家裏長輩買點禮物。”
耿直看着老婆這番表現,直點頭。舒曼話沒說完,四貴兒大眼淚珠子就掉下來了,大小夥子哭得哇哇的:“我奶說了,我和我耿直叔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耿直叔肯定喜歡我,別說開卡車了,就是開小轎車也沒問題啊,我跟我奶說我不想開小轎車,我就想開卡車,我奶我爺滿世界跟人說了,四貴兒進北京開卡車去了,我回去我爺我奶要罵死我呀,我怎麼這麼笨,我耿直叔咋就不喜歡我呢。”
耿直哭笑不得,耿六子也想鬧,耿直嚴厲瞪他,耿六子不敢了。一旁舒曼眼睛早紅了,耿直喝了幾聲:“四貴兒!唉!不許哭!男子漢大丈夫,你哭得跟個娘們似的,你像什麼話!”
四貴兒哭得更厲害:“我知道叔你不喜歡我,我從來不哭,我這是受了大委屈才哭呢!”
舒曼紅着眼睛也不管耿直態度了,上前安慰道:“四貴兒,你別哭啦,你再哭我都跟着你一起哭了,你不哭我們才能想辦法啊。”
舒曼話一出,四貴兒立刻不哭,瞪大淚汪汪的眼睛看着舒曼,可憐巴巴道:“嬸,我知道你喜歡我,你答應幫我找工作,你說話可當真?”
舒曼剛要點頭,耿直立刻伸手把舒曼拽到一邊,沖四貴兒道:“我和你嬸都喜歡你,可這跟找工作兩回事兒。”四貴兒的眼淚又流出來了,舒曼還要說什麼,耿直用極嚴厲的眼神制止她。
舒曼把卧室門頂上,瞪耿直:“你怎麼那麼鐵石心腸?四貴兒一大小夥子哭得那麼可憐,你忍心啊?我反正受不了。”
耿直一本正經:“小資產階級脆弱性!”
舒曼聲音剛要提高:“你——”耿直立刻瞪眼:“小點聲兒,耿六子那兔崽子肯定聽牆角呢!”
耿直說著上前猛地拽開門,就見小屋門忽地關上,耿直回身關上門低聲道:“啥話別說,明天送他們走人!這是原則問題!”
舒曼:“可你媽那邊?”耿直:“我媽那邊我做工作,反正不能搞這不正之風。”
舒曼抬頭看耿直:“有那麼嚴重嗎?這麼說你幫我姐我姐夫調動也是不正之風了?”
耿直:“那不一樣,你姐你姐夫是知識分子,國家有用人才。”
舒曼:“你這個論調不能說服人,起碼不能說服你媽,你媽肯定會問憑什麼知識分子就是國家有用人才,工人農民國家建設就不需要嗎?”
耿直瞪眼,舒曼:“你瞪什麼眼,你回答啊!你不是一肚子大道理嗎?你說呀!你回答不了我,就堵不住你媽嘴,趕緊給他倆找工作去吧!”
耿直搖搖頭:“好啦,不爭啦!趕緊睡覺,明天我到機關訂兩張票送他們走。”
舒曼:“你真這麼狠心啊!”耿直瞪眼:“這不是什麼狠心不狠心的問題,這是原則立場問題,什麼叫四清,你明白嗎?”
耿直說著脫褲子上床,舒曼背轉身,恨恨地:“四清不四清的我搞不懂,我更搞不懂的是你為什麼這麼不願意幫他們?你就不想想你這樣做讓我在你媽面前怎麼做人!”
耿直苦笑:“你還是自私,就想着怎麼做好人,我要想得可多着呢,睡吧,我媽工作我去做,我媽喜歡你這個仙女下凡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怪你。”
舒曼拖長聲:“算了吧,從你轉業你就再不是董永啦!我現在在你媽眼裏什麼形象我還不知道?”
耿直忍不住苦笑着嘆口氣,索性閉上眼睛。舒曼靠坐在床頭,擰亮床頭燈,拿出業務書籍看着。耿直道:“都幾點了,怎麼還看書啊?”
舒曼:“我倒想早看,看得成嗎?”嘆口氣,“這一天一天過的,亂七八糟,一點業務學習的時間都沒有,我都變成落後分子了!”
耿直欠起身:“讓你一說,我也得看會兒書了……季誠這小子還真較真,一見面就考我,弄得我都怕去你們醫院了!”
舒曼不禁一笑:“活該,誰讓你招惹他了?在學院他就是有名的書獃子!”耿直哈欠連天地翻開書,夫妻二人並排靠在床頭,各看各的書。
第二天一大早,舒曼和耿直被外屋叮叮噹噹的聲吵醒,舒曼睡眼惺忪推開門一看,愣住,只見四貴兒只穿件背心,拎着水桶和拖把在拖地,他把椅子凳子全堆桌上,弄得滿地水淋淋的,四貴兒聽見動靜,停下,回頭,舒曼趕緊緊一下毛衣,四貴兒憨笑道:“嬸子,醒啦,昨夜睡踏實了嗎?”
舒曼下意識點頭,四貴兒抬抬手裏拖把,憨笑:“我閑不得,嬸子你家還有啥力氣活交代我,我都能幹。”
舒曼趕緊搖頭:“沒什麼了。”
耿六子提着褲子晃晃噹噹出來,一見四貴兒幹活,趕緊要表現,就去抓拖把,四貴兒瞪眼:“有的是活兒你搶我的幹嘛!”
耿直出來,腳下直打滑,哭笑不得,指揮着:“你們兩個出去轉轉,天安門、人民大會堂、歷史博物館都參觀參觀,好容易來趟北京,回去別讓人笑話,來趟北京啥沒見着!”
四貴兒杵着拖把,眨巴着眼不知道說啥好,耿六子趕緊給四貴兒屁股一下,笑道:“哥嫂子,你倆上班去吧,不用管我們,我們自己轉。”
四貴兒憨頭憨腦道:“反正在北京工作呢,啥時候去轉都行,不急。”
耿直要急,舒曼趕緊張羅:“六子你認道,你下樓去買早點,院門口小賣部大餅、油條、豆漿,想吃什麼就買什麼。”
舒曼說著遞給耿六子幾元錢,耿六子接過錢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瞪四貴兒:“你老實獃著啊,不許自己一人兒跑啊。”
耿六子一溜煙跑走了,四貴兒站不是坐不是,耿直看着四貴兒,說聲:“四貴兒——”四貴兒瞪大無辜的眼睛看着耿直:“叔?”
耿直就不知道怎麼往下說,回過頭對舒曼道:“我不餓,我早上有個會,我先走了,你、你跟四貴兒說說,啊,說說——”
耿直說著就往外走,急着慌的,連公文包都沒顧上帶,舒曼抓着包拽開門,喊:“哎,包!”耿直蹭地抓過包,三步兩步跳下就跑,舒曼哭笑不得,回過頭來,見四貴兒仍瞪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可憐兮兮道:“叔真是不喜歡我,見我就跑呢。”
舒曼笑了:“你叔是急着給你倆找工作呢。”
四貴兒不信:“耿六子說叔是去買火車票送我們回去呢,嬸,我不能這麼回去,我奶要氣死呢。嬸,你求求我叔,隨便給咱找個活,不開卡車也行,開別的車也行,我就騙咱奶,說咱開卡車了,別讓咱這麼回去,別——”
四貴兒眼淚珠子又往下淌,舒曼哪裏受得了男人落淚,趕緊遞過手絹:“我知道啦,我呆會兒上班啊,就幫你們打聽打聽,可這事兒你們真不能急,你們一急,你叔他就更急,急了就不好辦事了,知道嗎?”四貴兒顧不上擦淚,拚命點頭。
到了中午,舒曼都沒心思吃飯了,石菲菲推門進來,坐到舒曼桌前:“還在為耿直家親戚找工作事兒發愁哪?”
舒曼有氣無力:“一個要找,一個非堅持原則不讓找,到頭來全賴到我頭上,怎麼不愁?”
石菲菲:“要不在咱醫院後勤找個臨時工什麼的?這種工作還是好找吧?”
舒曼:“我想過,可我不認識後勤的人啊。”
石菲菲:“讓季誠找院長吧,他現在是院裏的寶貝,他說句話可比咱們一百句都管用。”
舒曼不舒服:“算啦,這點小事兒,麻煩他幹嘛!實在不行,我自己找院長……”
石菲菲:“你臉皮那麼薄,就別逞能了!說實話,是季誠讓我找你的,他看出你有心事……”
舒曼愣了一下,避開目光:“別胡說,我有什麼心事?”
石菲菲笑笑:“放心吧,我不吃醋,這件事就交給他辦吧!”
現在下班是耿直最不願面對的事情,實在不願意回家面對那兩個小子,走到家門口,聽到屋裏說話聲音,停下,定定神,推開門,剛要說話,就見四貴兒興奮地撲到面前:“叔,嬸給咱倆找到工作了,醫院上班呢!”
耿直抬頭看舒曼,舒曼扎着圍裙,一臉得意地看着耿直笑,再看耿六子哼着小曲蹲在椅子上抽煙,見耿直進來,趕緊跳下來,點頭哈腰道:“哥,我也去醫院上班呢!”
耿直不說話,徑直進卧室,經過舒曼時狠狠使個眼色,舒曼裝沒看見,笑着對四貴兒和耿六子道:“晚上我給你們包餃子啊!”
耿六子和四貴兒一起道:“謝謝嫂子(嬸子)”
耿直在屋裏叫:“嫂子、嬸子,你進來!”耿直關上門,壓低聲音,“這麼大事兒你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自作主張呢!”
舒曼:“你自己解決不了,我在幫你呀!”
耿直想發作,但忍了,換了語氣:“找的啥工作?”
舒曼不高興,聲音沖沖的:“一個食堂,一個後勤!”
耿直:“好,你辛苦,你是功臣,你歇着吧,我去做飯。”
耿直說著往外走,走到門口忍不住:“你說你這不是添亂嗎?他倆去後勤食堂能幹啥?能幹滿一個月就燒高香了,到時候落埋怨的還是你!”
舒曼氣壞了:“埋怨就埋怨吧,反正牽扯不到你就是了!你擔什麼心啊!”
舒曼說著氣沖沖往外走,用力撞了耿直一下。耿直低聲說:“這老娘們兒,氣性還真大!”
舒曼:“你說誰老娘們兒?”
耿直:“說我說我!”
工作暫時定了,不過真讓耿直說准了,沒過一天,耿直和舒曼正準備去耿直母親家接孩子。耿直拽開門,就見耿直母親風風火火帶着耿六子和四貴兒闖進門來,耿直愣住:“媽,我們正要去家裏,你咋就來了呢?”
耿直母親也不理會耿直,一屁股坐下,板著臉:“你找得那叫啥工作!四貴兒你說說!”
一旁舒曼聽着臉色緊張,耿直衝她搖搖頭,示意別急,舒曼低下頭。耿直看四貴兒,四貴兒低着頭,嘟囔着:“我去後勤跟老師傅說我要開推土機,老師傅都笑我,說讓我來就是推土的,不是開推土機的,開推土機那要技校畢業生,我、我不想推土,我想開推土機。”
耿直母親嘮叨着:“人家四貴兒在生產隊好歹還趕馬車,使牛犁地,現在進了北京城,反倒人推小車!人家可是他奶奶寶貝疙瘩,從小到大沒吃過這苦,你讓我怎麼跟我那老姐姐交代喲!”
一旁耿六子咳了一聲,耿直轉過臉瞪耿六子,耿六子咬文嚼字道:“大哥,醫院食堂工作不適合咱。”
耿直對耿六子就不客氣:“咋不適合?你在生產隊不也是看倉庫的?”
耿六子:“看倉庫就是在倉庫坐着看着,都是人家求着咱,看咱臉色,現在幾個人睡一間房,成天買菜,還得看人臉色,哥,咱換個工作唄。”
耿直煩得下意識啪地拍一下桌子,還沒容他說話,耿直母親就火:“你沖誰拍桌子呀!”
耿直抱着腦袋,一屁股坐下:“我的親娘喲、我是沖自己拍桌子呀。”
舒曼沉下臉,盯着眾人,臉上沒有任何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