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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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裏的“革委會副主任”正式掛牌了,耿直看着牌子,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楚建辦公室房門緊閉,耿直抬手要敲門,繼而改變了主意,推門走進。

耿直推門走進,楚建正在接電話,神情嚴肅。楚建看見耿直,示意他在沙發上坐下,繼續通電話:“是,我明白,是,請組織上放心,我一定積極配合他的工作!”

耿直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抓過茶几上的《參考消息》翻閱着。楚建放下電話,起身為耿直倒水。耿直道:“楚副主任,請示一下,老子能看《參考消息》嗎?”

楚建笑道:“你在老子這看啥也沒關係,就是不能拿走,讓人家看見了,給老子也給你自己惹麻煩!”耿直:“娘的,什麼事啊,看份報紙也要偷偷摸摸。”

楚建看看錶,正色道:“好了,沒時間閑扯了!叫你來,是要囑咐你件事……陸一兵這個人你聽說過嗎?”耿直:“沒有,怎麼了?”

楚建:“他是衛生局新上任的副主任,排名在我前面。這人可不一般,造反派出身,整人有一手,你要有點思想準備!”

耿直冷笑:“我是靠邊站的死老虎,我怕啥?”

楚建:“我就怕你是這個態度!我要外出開幾天會,你可千萬管住你的嘴,尤其是要注意對待領導的態度!千萬別像對我這樣!”

耿直淡然一笑:“別人可沒你這個待遇,他們不夠資格!”

楚建:“好了,趕緊走吧,人家馬上就來交接工作了。”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有人叫:“楚副主任在嗎?陸副主任來看您啦!”楚建顧不得多說,趕緊上前打開房門。

一個滿臉是笑的中年幹部老余引着一個三十歲左右,一身將校呢軍裝的男子進來。耿直目不斜視往外走,老余也不理會耿直,忙着給楚建介紹:“這位就是新來的陸副主任,這位是楚副主任。”

楚建和陸副主任握手,寒暄着,耿直正要出門,就見那個陸副主任突然回過頭,叫道:“耿直同志,不認得我啦?”

耿直停步,目光與對方相遇,陸副主任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耿直略一遲疑,搖搖頭:“有點面熟,可是?”

老余趕緊道:“這位是陸一兵同志,新來的革委會副主任。”

耿直勉強笑笑,點點頭,顯然仍未認出對方。陸一兵笑道,大首長口吻:“耿直同志你很健忘嘛!當年在愛委會,我們一起並肩戰鬥,打過三大戰役嘛!”

耿直恍然,“哎呀”一下:“陸——你是小陸嘛!”一直有些緊張的楚建鬆了口氣,笑道:“原來是老戰友啊,太好了,以後大家工作方便多了。”然後給耿直一個眼色,耿直一笑,小陸一派官架子,完全沒有認昔日首長的意思,耿直早已看在眼裏,卻也不卑不亢,伸出手去:“不怪我認不出你啊,老楚剛才講陸副主任大名陸一兵,我可是一點沒印象,我記得你在愛委會的時候叫陸玉清吧?”

老余嘿嘿笑着:“陸副主任。”

小陸碰一下耿直伸出的手,冷冷瞪老餘一眼,回身不理會這個話題,矜持道:“老耿啊,我跟楚副主任還有些工作交接,我們以後找機會再好好聊,你看呢?”

耿直臉上堆起笑:“我看是啊,陸副主任、楚副主任,你們聊。”耿直回身往外走,狠狠瞪了楚建一下,揚長而去。

舒曼在醫院也不好受。科室走廊里到處貼着“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歡迎工宣隊進駐”的標語口號。舒曼低頭走進診室,拉開抽屜將學習文件筆記本往抽屜里放,門忽地被推開,舒曼回頭,見一年輕小護士,叫小賀的,橫眉豎眼:“你在這兒啊,我到處找你呢!”舒曼:“有事嗎?”小賀厲害道:“當然有!剛才你在會上為什麼一言不發?”舒曼平靜着:“我對文件領會不夠深刻,我需要再學習。”

小賀厲聲道:“你不老實!我們這個小組屬你態度最差,開會你來得最晚,散會你走得最早,也不做筆記,也不發言,你心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為什麼不敢對大夥說出來!”舒曼一時無言以對,愣愣地看着對方。小賀提高了聲音:“你瞪我幹什麼?我說得不對嗎?”

門開着,小賀厲聲叫喝,引來一些造反派前來圍觀,這些人議論紛紛:“她為什麼還這麼自由自在?季誠不都去掃大街了嗎?她有保護傘,仗着她男的才這麼氣焰囂張!她男的也早靠邊站啦。”

舒曼承受不住了,眼淚漸浮起,她低頭要走,小賀擋着去路:“你今天不暴露活思想,你別想走!”有人高聲叫道:“對,要靈魂深處暴發革命,要狠斗私字一閃念!”舒曼抬頭看小賀,眼圈紅了,小賀虎視眈眈瞪着舒曼:“你還敢瞪眼?”

就在這個時候,眾人忽然讓開一條道,工宣隊長老方走過來:“幹什麼呢?”

小賀趕緊上前:“方隊長,我在教育這個落後分子!她太囂張了。”

老方沒有表情點頭:“我知道了,她的問題由工宣隊負責……下班了,大家都回家吧!”

眾人散去,小賀興沖沖地還想跟方隊長再說什麼,但方隊長表情冷漠,小賀只得離去。現在房間裏只剩下舒曼和老方,舒曼神情緊張,低頭拿着東西就要走。老方突然低聲叫住她:“舒大夫……”舒曼一驚,趕緊停步:“方隊長,有事兒嗎?”

老方神態和語氣都很和緩:“你不要跟那些人一般見識,她們不懂道理。”舒曼為之所動:“是,我知道。”

老方:“你的情況我都了解,出身不好也不是你的罪過,人不能選擇出身嘛!”

舒曼沒有說話,只是感動地看着他。老方繼續說:“你要相信黨相信組織,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想不通的,可以找我,我辦公室的大門是永遠敞開的……”

舒曼覺察到什麼,由感動變成驚訝,愣愣地看着老方。老方上前一步,輕聲地:“你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有事兒的!”舒曼趕緊避開目光。

耿直從局裏出來,臉色陰沉,快步走着。一輛轎車駛過耿直身邊在前面停下,楚建下車,攔住耿直。楚建四下看看,低聲地:“這個小陸你可不能掉以輕心!”

耿直沒好氣道:“什麼意思?我可沒得罪他。在愛委會的時候我們倆關係好得很,這小子勤快有眼力見兒,一口一個首長,我真拿他當弟兄了。”深深嘆口氣,“這一搞運動怎麼把人都搞成這樣!你看看他剛才那德性,比司令架子還大。”學小陸說話,“耿直同志你很健忘嘛!”

楚建:“我就怕你有情緒,才趕緊追你!他就靠整老幹部黑材料起家,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立功心切,你可千萬別往槍口上撞!”耿直:“不會吧,我不指望他關照我,總不至於恩將仇報吧?”

楚建嘆口氣:“就因為你是他的老領導,你過去對他越好,他越會拿你開刀,表示他的革命立場和決心!”耿直眼神黯淡:“真要是這樣,這人心變得就太壞了!”

楚建:“老夥計,打仗你行,抓工作你也行,可是要論動心眼,整人害人,跟這位老部下相比,你可差得太遠了!”

耿直恨恨地:“好啊,有本事就讓他整我吧!老子身上除了打仗留下的疤,他抓個屁!”楚建:“我提醒你,你可千萬要做好思想準備,我百分百肯定他要拿你老婆事兒開刀!”

耿直臉色陰沉,喃喃地:“我還是那句話,誰敢碰我老婆,我跟他拚命!”

楚建焦慮地嘆口氣:“千萬別硬來,他說什麼你讓他說,軍宣隊焦政委還是信任你的!記住,有什麼事,一定拖到我回來!”耿直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楚建的手。

耿直回到家,兩個兒子正打成一團,耿直說句:“別打了!”兩個兒子打得更歡,直打到耿直身上,耿直喝了聲:“住手!”倆孩子仍不聽,抓起東西就往彼此身上砸,一起木頭砸到耿直身上,耿直忽地火了,大吼一聲:“給我住手!小混蛋!”

倆兒子嚇住,都不敢動,看着父親,耿直看著兒子那害怕勁更來氣,吼着:“上學了嗎?”倆兒子站得筆直,齊聲:“上了。”

耿直:“老師都教什麼了?”倆兒子齊聲回答:“打仗!”

耿直瞪眼:“胡說!上什麼課了?”倆兒子:“打仗!”

耿直氣得抬腿要踢,倆兒子早摸准父親脾氣,耿直一抬腿,倆兒子一邊一個分頭跑開,耿直跺腳:“小兔崽子往哪兒跑!”

門拉開,舒曼匆匆進來,倆兒子蹭地從母親懷下鑽出去,一路喊着:“爸爸壞!打倒爸爸!”耿直吼着:“小反動分子給我站住!敢打倒老子,翻天了!”

兒子跑沒影了,舒曼趕緊關上門,耿直看老婆臉色:“怎麼了?”

舒曼看着丈夫欲言又止,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搖頭自言自語:“沒什麼,沒什麼。”

耿直心裏全是火,但看到老婆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還是擔心,跟着進了廚房。舒曼做事,明顯心不在焉,拿着盆去抓米,也不篩就去接水,剛接一半又想起篩沙子,趕緊往外挑沙子,手一滑,盆中米灑一半,舒曼看着滿池大米發愣。

耿直伸過手接過米盆,自己開始淘沙子,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舒曼仍然發怔:“真是沒什麼事兒,就是那個工宣隊方隊長眼神讓人不舒服。”

耿直重複:“工宣隊?都是老工人,本質應該還不錯吧?”

舒曼回過頭看着耿直,語氣可憐巴巴地:“我是不是太嬌氣了,他其實挺關心我的,還教訓小賀她們那些造反派,可就是老盯着我,那眼神你曉得吧,像我們家鄉梅雨天地上長得那個青苔。”

耿直皺眉頭:“你說得讓我噁心,我明天找他去!”

舒曼:“別,跟你講他也沒做什麼!是我太敏感吧,是吧?”

舒曼看着耿直,耿直只得笑笑:“是啊,你們知識分子就是敏感。”

舒曼點頭,努力讓自己相信:“肯定是我想得太多,我都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麼會呢,你說是吧?”耿直:“是是是,反正啊,只要他敢怎麼樣,你告訴我!記住啦?”舒曼點頭,完全忽略了耿直眼睛深處的憂慮。

耿直的辦公室現在成了陸副主任的辦公室,小陸坐在桌后看文件,響起了敲門聲。小陸:“進來。”

耿直走進,走到桌前。小陸依舊在低頭看文件,不時拿粗粗的紅筆畫線。耿直也不說話,站在桌前,表情平和地看着小陸。小陸終於抬起頭,卻拿起電話:“小張,你過來一下。”

小陸說完,放下電話,繼續批閱文件,整個過程,彷彿耿直根本不存在。一個年輕工作人員走進,來到桌前:“陸主任——”小陸:“把這份文件立刻送到市革委會!”

工作人員答應着,快步離去。小陸這才抬起頭,彷彿剛剛看見耿直,表情淡淡地:“哦,你來了。這裏有份材料,是蘇修特務季誠的調查報告,你看一下。”

小陸遞給耿直材料,耿直接過,默默翻看着。小陸:“這裏也涉及到舒曼……”

耿直雖面無表情,但拿材料的手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小陸覺察,微微一笑,放緩語氣:“老耿啊,你是我的老首長了,有些話我就不拐彎抹角了,這個材料我本來可以不管的,但因為我和你的關係比較特殊,我就接過來了。”

耿直已經迅速看完了材料,將材料扔到桌上:“舒曼和季誠是同學關係,這上面說他們關係不正常,沒有任何事實根據!”

小陸:“如果一點事實沒有,怎麼會有這麼多同志向組織上反映問題?”

耿直:“人再多,沒有事實依據,也是胡說八道!”

小陸的語氣嚴厲了:“你要注意你的態度,你這是對群眾運動的誹謗!”

耿直也提高了聲音:“分明是有些人別有用心,惡毒誹謗我的妻子!”強忍怒氣,“這樣吧,都是哪些人反映的,你把他們叫出來,我和他們當面對質!”

小陸冷冷一笑:“我勸你不要激動,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處境!要端正態度,敦促舒曼揭發季誠問題,否則,事情發展下去,對她對你都很不利!”

耿直忽然笑了:“你跟誰學的這一套?學得還真像,我要不是早認識你,看你這個大首長派頭,我要嚇尿褲子了。”

小陸怒,騰地站起來,猛地一拍桌子:“你敢對抗革命群眾運動嗎?對抗群眾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是現行反革命!”

耿直淡然一笑:“別老拿群眾嚇唬人,老子現在也是群眾!”

耿直轉身走向房門。小陸氣愣住了,繼而叫道:“你、你這個態度,後果會很嚴重!”耿直停步,推心置腹地:“千萬別嚇唬我。你越嚇唬我,我越不怕你!”

楚建在家裏寫材料。耿直在小屋裏四下轉着,簡直要發瘋:“我他娘的手裏有槍我真想一槍斃了小王八蛋!”

楚建嘆口氣:“你斃他之前,還是先想想怎麼對付你老婆的黑材料吧!”

耿直瞪眼:“怎麼對付?我也寫材料,他來黑的,我來紅的!我今晚就給中央文革寫信!”

楚建:“好了,別扯遠了,焦政委怎麼說?”耿直嘆口氣:“焦政委要回部隊了。”

楚建頓時神情緊張:“這可糟了,老焦一走,小陸八成是要拿你開刀。這樣,我跟上頭請示一下,先不開會了,趕緊回衛生局。”

耿直淡然一笑:“用不着啊!不就一個小陸嘛!他就是大陸,五大洲四大洋,都加上,老子也不怕!”

楚建:“我再提醒你一遍,小陸這個人是有野心的,他抓住你,一定是要在你身上狠做文章,窮追猛打的!你要跟他來硬的,正合他意。”

耿直:“咱不跟他打陣地戰,咱跟他打游擊戰!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楚建笑:“就怕你小子舍不下你那些罈罈罐罐!”

耿直神情黯然:“當然舍不下。我不是就是為這些罈罈罐罐才跟他們斗嗎?”

楚建:“所以你要小心。”

耿直輕輕嘆口氣:“只要能保住罈罈罐罐,我自己無所謂了。”

舒曼都不敢在外多待,匆匆走向自己的辦公室,卻見迎面來的幾個人都朝自己方向點頭,回頭一看,老方就在自己後邊不遠處,不緊不慢走着。老方與舒曼目光相遇,含笑上前招呼道:“小舒,來啦?”

舒曼勉強笑笑:“方隊長,我去開小組會。”老方近前:“我正要參加你們科小組會,一起走吧。”

舒曼略一遲疑:“對不起,我還要去門診室拿本材料。”

老方:“一起去吧,反正沒幾步路。”舒曼只得走幾步,老方就那樣幾乎挨着舒曼走,舒曼突然停下,差點撞老方身上,舒曼回過頭,離老方很近,舒曼下意識往後躲,低頭道:“方隊長,我自己去行嗎?”

老方潮濕的目光盯着舒曼,細聲道:“怎麼啦?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舒曼緊張的:“不不,我沒有,我就是想自己去拿我的材料,可以嗎?”

老方看着舒曼緊張的表情,笑了:“行啊,你去,我在這裏等你。”

舒曼顧不上說話,匆匆離去,一路走着能感受到老方那濕漉漉的目光。

小組會後,舒曼回來將材料塞進抽屜,轉身要走,半開的門傳來敲門聲,舒曼抬頭、怔住,老方推開門,站在門外,客氣道:“我可以進來嗎?”

舒曼緊張:“方隊長,有事兒嗎?”老方進來笑道:“剛才開會沒看見你發言,我怕你有顧慮,特意想跟你交流一下思想。”

舒曼:“我沒什麼顧慮呀,我——”老方自己拽把椅子坐下,笑道:“你坐呀,站着幹什麼?不要緊張嘛。”舒曼不坐,迴避着老方潮濕的目光,低頭拽開抽屜,拿出毛著,擺在桌上:“我正在讀老三篇還有毛選四卷,我每時每刻都在鬥私批修。”

老方:“我知道你是好同志,但是你思想負擔很重嘛,是不是家裏有什麼困難?你愛人聽說‘文革’前就是個領導幹部,運動中沒什麼問題吧?”

舒曼咬牙:“謝謝您關心,沒問題。”

老方:“你看你一口一個‘您’的,太見外了,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成見啊?”

舒曼嚇一跳:“我怎麼敢?您是工宣隊領導,我是需要改造的知識分子,我沒成見,沒有,真的沒有。”

老方:“你看你看,你這個態度就是要拉開我們之間距離嘛。”

舒曼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和“不是”都不對,於是含混着:“方隊長,您有什麼事兒您說吧,我呆會兒要去接孩子。”

老方立刻站起:“走走走,我有車,正好順路,一起接一起接,怎麼不早說?”

舒曼呆住,門開着,門外走廊上人來人往,舒曼橫下一條心,對老方道:“不用了,方隊長,我自己接孩子。”

舒曼說著往外走,老方在門口站着,並不動,聲音低低道:“你確實對我有意見啊?為什麼呢?”

舒曼脫口而出:“方隊長,您這樣關心我,我有點吃不消,我不想別人說閑話的。”

老方盯着舒曼,語氣輕浮:“是指你和季誠那種閑話嗎?”

舒曼頭慢慢抬起,臉色蒼白,一言不發。老方則仍是眼神濕漉漉,笑嘻嘻,見舒曼臉色難看,一笑:“我是工人出身,沒什麼文化,說話直,你要多包涵,其實我很理解你和季誠之間的感情。”

舒曼越來越怒,臉綳得緊緊的。老方見狀一笑:“好,你接孩子吧,我們改日再談。”

老方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看着繃著臉的舒曼,輕輕一笑:“我不怕閑話。”老方說完轉身走出,舒曼一屁股坐在椅上,眼睛發直。

舒曼接了孩子領着往家走,兩個孩子不老實,跑來跑去追着打,一會兒跌一跤,起來又打,舒曼着急:“別打了,別打了!”

沒一個聽她的,她上前抓住一個,另一個追過來就打,在舒曼手裏這個就猛掙。舒曼不留神被撞得一屁股蹲坐下,眼淚嘩地下來,牛牛看見媽媽摔倒,趕緊過來,蹲下來看着媽媽,叫道:“媽媽,你摔疼了嗎?”

舒曼淚眼看牛牛,說不出話,虎子也跑過來,學着哥哥也蹲下,看着媽媽:“媽媽,我幫你揉揉屁股吧,爸爸說揉揉屁股就不疼啦。”

舒曼哭着將兩個兒子攬到懷裏,聲音哽咽着:“媽媽要是不在了,你們怎麼辦啊!”

牛牛和虎子互相看看,牛牛搶着說:“媽媽不在家,我當軍長!”虎子給牛牛一拳:“媽媽不在家,我當司令!”兩個孩子喊着“嗖”地從媽媽懷裏掙出,你一腳我一拳開打起來。舒曼看着是哭笑不得。

晚上,舒曼坐在床沿上,耿直翻看報紙,聲音很輕:“季誠現在怎麼樣?”

舒曼:“還那樣吧,天天掃大街。”

耿直:“沒人找你談話,問他情況嗎?”

舒曼轉過身看着耿直:“這幾天沒有了。怎麼,有人問你了?”

耿直仍然翻着報紙:“沒有。”

舒曼:“那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耿直:“沒什麼,就是關心一下你這位老同學嘛。”

舒曼欲言又止,深深地嘆了口氣。耿直放下報紙:“怎麼了?你一晚上都拉着臉,出什麼事了?有人欺負你?”

舒曼拉開被子躺下,背沖耿直:“沒有。”

耿直:“有什麼事你一定告訴我,千萬不要瞞着我!”

舒曼不說話,依舊背對着耿直,一動不動地躺着。耿直甩開報紙,把老婆身體扳過來,看着老婆:“是不是有人找你談話,問到季誠的事兒?還提到我?你不要理他們,他們是在詐你!問急了,讓他們找我!”

舒曼推開丈夫,冷冷地:“我都說沒有了,好啦,折騰一天了,早點睡吧!”

耿直耐着性子:“不管到什麼時候,你要記住,我們是夫妻,從頭到尾都是連在一起的,你那破個口子,我這就流血!”

舒曼搖搖頭,極力忍着淚:“我不要跟你連在一起!我就是我,我的事兒我自己承擔!”耿直急了,又要扳她肩膀,她吼:“別碰我!!”

耿直才不管,硬扳,舒曼臉轉過來,在床上拳打腳踢着,耿直緊緊摟着她,她終於安靜下來,不動了,耿直低聲:“到底怎麼回事兒?是不是工宣隊那個——”

舒曼腦袋緊抵着耿直:“沒事兒,就是心裏煩,現在好了,睡吧。”耿直和舒曼都大睜着眼睛無法入睡。

耿直不上班,閑着無事就拿塊木頭給兩個兒子做玩具槍,兩個兒子趴在身邊看着,耿直一邊嘮叨着:“現在這是什麼學校,才上半天學,你們老師每天都幹什麼呀?”

虎子答:“開會,批鬥校長!”

耿直愣一下:“別瞎說!”

牛牛道:“還斗小黃老師,因為她穿花裙子。”

耿直拍兩個兒子的腦袋,瞪眼睛:“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了!別跟着瞎起鬨!”

倆兒子傻呵呵地點頭。傳來敲門聲,耿直抬頭看着門,一個男人聲音喊着:“老耿,老耿在家嗎?”耿直起身,低聲對虎子道:“你去告訴小李叔叔,說爸爸病了,很嚴重,躺在床上動不了啦,去。”虎子爬起身就往外跑,耿直起身進了裏屋,牛牛坐在椅上瞪眼一會兒看門,一會兒看裏屋。

虎子拽開門,衝著門外:“我爸爸說,他病了,很嚴重,躺在地上動不了啦。”

小李一聽就要進來:“是嗎?那趕緊送醫院啊!”

虎子一聽傻了,回頭喊:“爸爸,小李叔叔說要送你去醫院!”

耿直吼:“不去,家裏有醫生!”

小李在門外為難着:“老耿,今天下午開批判大會,陸副主任點名要你發言,我說我早上看到你送孩子了,這又突然說你不能動了,他不會信的。”

耿直在裏屋吼:“他不信你讓他來看看,你告訴他,老子身上一百多處傷口,全複發了,一年也好不了!”

舒曼在院裏開完批鬥會,回辦公室將記事本放下,轉身匆匆要走,身後門響,舒曼轉身怔住,老方進門后,手自然就把門帶上,笑道:“小舒啊,還沒走呢,太好了,我這腰啊,有點不舒服,都下班了,就你這還亮着燈,幫我看看吧?”

舒曼緊張着:“我不會看腰,我幫你找人去。”

舒曼說著往外走,老方攔住,笑道:“不用找人,你肯定行。我早注意到你的手,多柔軟啊,天生就是醫生的手,你沒見我老婆那手,就像把銼刀,你放心大膽來吧。”

老方說著要往舒曼身邊走,舒曼嚇住,直往後退:“不不不,醫院有分工,這是骨科的事兒,再說我現在沒有行醫的資格,我有歷史問題,我不能給人看病,要犯大錯誤的!”

隨着舒曼話音,舒曼“咣當”一聲撞到身後葯架子,架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全部掉下來了。舒曼趕緊回身去撿,老方上前一步,幫着撿,舒曼像蛇咬着一樣,“嗖”地移開身子,縮到角落處,瞪大眼睛看着老方,滿眼恐懼。

老方慢慢直身,看着舒曼,委屈道:“你緊張什麼?難道我對你有邪念么?我不過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大家交換一下思想。”

舒曼越來越不能容忍,但她不知道怎麼辦,她呆站不動,只是機械地一個勁搖頭。老方也不急,坐在椅上,靜靜地看着舒曼,舒曼避開目光,整理架子上的東西。

老方咳嗽一聲:“其實我一直想找你認真談談,醫院領導小組佈置我一個任務,就是批倒批臭季誠這個大特務。”

聽到“季誠”二字,舒曼抬起頭,看着老方。老方一笑:“據我了解,咱們醫院跟季誠走得最近的,除了他老婆就是你,他老婆深明大義,已經跟他解除夫妻關係,我們也就不追究了,但你和季誠的關係始終沒有搞清楚,我希望你能有一個認真態度,你不要把我當領導,就當一個朋友,我們就當談心,你詳細說說,你和季誠的關係,要往深里挖。”

老方那雙眼睛色色地盯住舒曼,舒曼渾身哆嗦着,道:“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還寫過材料,你應該看過。”

老方聲音很輕:“那只是表面,不行,我們要的是靈魂深處的東西,你和季誠關係究竟近到什麼程度?你結婚前和他到什麼程度,結婚後有沒有什麼?”

舒曼拚命搖頭:“沒有!沒有!”老方的臉漸漸變冷:“你不要太急,仔細想想。”

老方說著起身,向前走半步,又停下,盯着舒曼那雙警惕的眼睛,一笑:“我知道你很希望重返醫療第一線,我也知道你是一個稱職的好醫生,但你要通過考驗,你回去認真想想我的話,我們找個機會再談。”

老方說完走出診室,舒曼獃著,聽着老方沉重的皮鞋聲漸漸遠去,忽然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她突然渾身一抖,厭惡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耿直聽見樓梯響,正要開門,舒曼衝進來,耿直正要問話,舒曼厲聲道:“別碰我,臟!”

舒曼說著衝進廁所,就聽嘩嘩水聲,連着一聲聲:“臟臟臟臟——”

耿直急得直想敲門,手剛落下,又怕驚了孩子睡覺,輕捶門,趴在門上低聲道:“出什麼事兒了,你到說話啊!你急死我啊!”

門“咣當”一聲拽開,舒曼矇著毛巾被衝進卧室。舒曼抓着毛巾左右上下用力擦着,一邊惡狠狠着:“噁心,討厭,流氓!”

耿直急了,上前一把拽住毛巾:“誰耍流氓?誰?姓方的?”

舒曼推開耿直,搶過毛巾:“別問了!噁心!不想說!”

耿直:“究竟怎麼回事兒?怎麼能不說呢!不說怎麼解決問題啊?你說呀!”

耿直聲音大了點,吵着孩子,就聽見虎子哼哼聲:“媽媽,哥哥打我。”

兩口子都不說話了,舒曼披上衣服去看孩子,耿直一屁股坐下。舒曼坐在虎子床邊,看着睡着的孩子眼淚流下,耿直進來,看着妻子悲傷的背影,想安慰,不知道怎麼安慰,呆站着。耿直回身坐在床上等着舒曼,舒曼進來,上床后,立刻關上枱燈,輕聲道:“睡吧。”

背過身閉上眼睛,耿直看着妻子的後背,實在忍不住,要去扳妻子肩膀,舒曼輕聲道:“我累了,睡吧。”

燈熄了,耿直在黑暗中低聲說:“究竟什麼事兒,為什麼瞞着我?”

舒曼:“沒事兒,就是噁心,心裏噁心,這事兒你幫不了我。”

耿直:“你不說我怎麼幫?你告訴我,什麼東西讓你噁心,我去找那個東西。”

舒曼:“你千萬別去,其實也沒什麼,真的沒什麼。”耿直不信,審視地盯着舒曼,但舒曼已經閉上了眼睛。

半夜耿直忽地驚醒,下意識摸枕邊,空無人,只聽到門外傳來壓抑的抽泣聲,耿直跳下床,光腳奔出。舒曼靠在廁所牆上,掩面而泣,哭得渾身直哆嗦,耿直過去,將舒曼攬在懷裏,一句話不說,只是緊緊摟着。舒曼靠在耿直懷裏抽泣着:“他那雙眼睛、那種表情像粘在我身上,臟啊,我怎麼洗也洗不掉啊。”

耿直緊咬牙,不說話,舒曼哭泣着哭訴着:“他也沒做什麼,就是坐在那裏看着我,一個勁問我和季誠什麼關係,我跟他說他也不聽,他那種眼神、那種語氣,我就像被剝光衣服,我真是受不了了,我都做了什麼啊?他們這樣對待我!”

耿直緊緊摟住妻子,齒縫裏蹦出幾個字:“我去找他!”

舒曼猛抬頭:“別!他是工宣隊長,我是黑五類,他找我談話,名正言順,你抓不着他的把柄。”耿直看着妻子,聲音很冷:“我去找他,我要教訓這個臭流氓!”

舒曼拽着耿直肩膀搖晃:“不要不要,我就是難受,哭一哭就好了,他是工宣隊,不會幹什麼壞事兒的,是我不好,我太敏感,我有潔癖,沒事兒,真的沒事兒。”耿直看着妻子沾滿淚痕的臉,咬牙不語。

第二天一早,耿直和舒曼給兩個孩子穿衣背書包,耿直道:“不要去了,我去給你請假!”舒曼收拾着孩子,茫然道:“躲得了今天也躲不過明天啊,再說我還要去找季誠,要他小心點兒,姓方的在我這裏碰壁,肯定要找他麻煩。”

耿直聲音重一點:“季誠的事兒,我來管,你不要接近他!”

舒曼忽地抬頭,生氣地說:“你這麼大聲音幹什麼?”

兩個兒子左右看着父母,耿直不說話了,拍兩個兒子腦袋:“趕緊走吧!”

倆兒子推開門奔出去,耿直不看舒曼道:“你不用怕他,你越軟他越欺負你!

舒曼沉着臉:“我不怕他!你送孩子吧,我走了!”舒曼推門出去,耿直瞪眼:“這倔娘們!”

舒曼獨自走着,身後小賀和幾名年輕醫護人員興沖沖地走着,路過工宣隊辦公室,舒曼腳步不由加快,門打開,舒曼的餘光看見老方走出,趕緊幾步走到前邊。

身後小賀等興奮地叫着:“方隊長,今天參加我們小組討論吧!”

老方“啊啊”答應着,眼睛卻盯着舒曼的背影,突然叫道:“舒曼同志!”

舒曼快走到拐彎了,沒聽清,繼續走,小賀等吼:“舒曼!方隊長叫你呢!”

舒曼一驚,趕緊停下,回身看老方,滿臉緊張,一旁小賀等瞪着眼,想看熱鬧,老方看一眼小賀等,淡然:“你們先去開會,我找舒曼了解一下情況。”

小賀等氣哼哼地走開,舒曼怔怔地看着老方,老方一本正經:“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些情況需要跟你核實一下!”

舒曼流露出驚恐的眼神。辦公室里並不只老方一人,又是白天,舒曼多少有點安全感,表情不那麼緊張了,老方看一眼舒曼的表情,冷笑一下,一名工人將一沓厚厚的材料放到桌上,對老方說:“方隊長,季誠材料都在這裏了。”

老方點頭,舒曼看着那堆黑材料,愣住。那些工宣隊員都出去了,最後出去的那個還小心地帶上門,屋裏忽然間只剩下舒曼和老方兩個人。老方現在眼神陰冷,舒曼看着老方,越來越緊張,站着一動不動。老方拍着桌上季誠的黑材料,冷冷道:“這些都是季誠的材料,我們的人很辛苦,整了一個多月,但有些關鍵地方還是不清楚,所以請你來協助,一定要把這個大特務身後的特務組織挖出來!”

舒曼脫口而出:“季誠不是特務!他是被冤枉的!”

老方:“你怎麼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你跟他究竟什麼關係?”

舒曼臉色蒼白着:“同學!同事!醫院所有人都知道我們關係很正常,你們沒必要在這上面做文章!”

老方起身,在舒曼身邊溜溜達達,冷冷道:“那你說我們應該在什麼上面做文章呢?”

舒曼哆嗦着:“請你尊重人,你懂不懂,尊重人!!”

老方一屁股坐到桌上,居高臨下看着舒曼,冷笑道:“你要我怎麼尊重你,像他這樣?”老方敲着季誠的黑材料:“你喜歡這種調查,是吧?”

舒曼不能再承受,她轉身要走。老方跳下桌子,走到門口堵住去路,冷冷道:“問題沒搞清楚,你不能走!”

舒曼急了,瞪着老方:“你不是在談問題,你是在羞辱人!”

老方頓時沉下臉:“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舒曼膽怯,不敢再說話,眼淚止不住流出。

老方語氣嚴厲地:“你剛才的話不僅是污衊我,也是在攻擊破壞工宣隊工作,你知道嗎?”

舒曼:“我沒有。”聲音在顫抖,“求你放我走吧,我要回家。”

突然響起重重的敲門聲,老方不理會,依舊盯着舒曼。房門被推開,耿直衝進來。老方一愣:“你是什麼人?”

舒曼嚇壞了,趕緊上前,急切地說:“你來幹什麼?你趕緊出去!”

耿直看着舒曼的臉:“你哭了?誰欺負你了?”轉向方隊長,“是你嗎?”

方隊長火了,厲聲地說:“你到底是什麼人?敢到工宣隊來搗亂?”

耿直一把將舒曼攬到自己身後,冷冷地:“我是她的丈夫!”

老方愣了一下,語氣明顯減弱:“丈夫?有事回家說去,這裏是工宣隊!”

耿直:“對,我就是來接我老婆回家的!”轉向舒曼,“兒子下午沒課,你趕緊去接孩子!”

舒曼擔心地看着耿直,再看一眼老方:“不,要走咱倆一起走。”

耿直手裏用勁:“快走吧,我跟方隊長要好好談一談。”

舒曼頓時急了:“不行,絕對不行。”

耿直試圖把舒曼推出去,但舒曼抓住門框,堅決不走。老方上前:“舒曼同志,你先回去吧!我正有事要跟你丈夫談談。”

舒曼愣了一下:“你們要談什麼?”老方正色地:“這是組織上的事,你出去吧!”

舒曼明顯不放心,乞求地看着耿直。耿直笑笑:“放心走吧,我有二十年黨齡,知道怎麼跟組織談話!”耿直手上再次用力,將舒曼推出,繼而關上房門,略一遲疑,又擰上了鎖。

舒曼站在工宣隊辦公室門外,神情焦慮,她推推門,門從裏面鎖上了。舒曼貼到門上,想聽聽裏面的聲音,但什麼也沒聽見。有人從走廊經過,好奇地看着舒曼,舒曼趕緊走開幾步,忍不住深深嘆口氣。舒曼看看錶,略一遲疑,只得慢慢離去。

老方坐回到辦公桌后,面無表情地盯着耿直。耿直慢慢走到桌前,二人對視。老方:“好了,我已經幫你把她趕走了,現在就剩下我們倆,想說什麼就說吧!”

耿直:“我老婆這些日子很痛苦。”老方淡然一笑:“你老婆的事兒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耿直神態平靜:“我老婆說,方隊長經常找她談心,讓她交代問題,這讓她很難受。”

老方笑笑:“這是我的工作。”

耿直:“方隊長能不能一視同仁,醫院幾百個職工,沒必要單獨天天給我老婆上課吧?”老方沉下臉:“你這麼說就太過分了!我怎麼做是我的職責,你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

耿直突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少跟我裝糊塗!你是在耍流氓!”

老方騰地跳起來,抓起杯子用力摔在地上:“你說誰耍流氓?你敢再說一遍?”

耿直一把抄起椅子,老方一驚:“你要幹什麼?”

耿直:“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最後警告你,離我老婆遠一點,否則——”

老方:“否則你想怎麼樣?跟工宣隊耍流氓?”耿直突然揮起椅子向老方扔過去。

老方趕緊躲開,同時大叫:“來人哪!”

外面響起聲音:“方隊長,怎麼啦?”

老方沖向房門,耿直攔住。耿直面無表情地盯着他,聲音很低,但語氣威嚴:“你想把事情鬧大嗎?”因為房門被鎖,外面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老方略一遲疑,轉向房門:“我沒事,你們去忙吧!”房門外安靜了。

室內也是一陣寂靜,兩個男人無言對視。老方回到辦公桌后,扶起椅子,放在一邊,重新坐下,極力保持着平靜。老方:“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耿直:“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任何人,包括你,不許欺負我老婆!”

老方冷冷一笑:“別嚇唬人了!別說我沒欺負她,就是真欺負了,你一個靠邊站的人,能怎麼樣?”

耿直面無表情地:“真逼急了,我會殺了你!”

老方笑了:“你看錯人了,老子上過朝鮮戰場,手上也沾過敵人的鮮血。”

耿直愣了一下:“你當過兵?”老方:“那當然,老子是紅七師的!聽說過嗎?”

耿直越發驚訝:“紅七師幾團?”老方:“四團一營。怎麼,你也當過兵?”

耿直:“咱們是一個師的,我是一團一營營長——”

老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繼而一笑:“胡扯!一團一營是全師的尖刀營,耿營長那可是響噹噹的戰鬥英雄——”笑容突然消失,“你、你就是耿、耿營長?”耿直:“對,我就是耿直。”

老方頓時愣住了,獃獃地看着耿直。耿直感慨地:“想不到,在這裏還碰上一個師的老戰友。”老方突然上前,挺直身體,向耿直敬禮:“耿營長,我、我聽過您的報告。”耿直搖搖頭,深深嘆口氣:“我本來是想好好揍你一頓,這一下子,弄得我不好動手了!”

耿直轉身走向房門,老方愣了一下,趕緊上前拉住他的手。老方上前抓住耿直的手用力搖着:“耿營長,你千萬要原諒我,我糊塗!我混蛋!我沒真耍流氓,就、就、就有點喜歡,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我向你賠罪!賠罪!!”

舒曼在家守着門,坐卧不寧,實在等不住了,抓過外衣,正要往外走,門“咣當”一聲推開,耿直跌撞走進,舒曼一見鬆口氣坐下,抱怨着:“這麼晚才回來,還以為你被抓起來了!”

耿直過來抱住老婆:“老婆,你真是我好老婆,老方那小子也算有眼光。”

舒曼推開耿直:“臭烘烘的,你跟誰喝酒了?”

耿直:“當然是小方!”舒曼:“小方?哪個小方?”

耿直:“你們工宣隊隊長啊!”舒曼難以置信地:“你跟他喝酒?”

耿直:“那當然!他是兵,老子是營長!他當然要請老子喝酒。”

舒曼:“你說什麼哪?亂七八糟的。”

耿直抬眼看老婆,一臉崇拜:“你真漂亮啊,老婆,難怪人家都想跟你——”

舒曼突然哽咽:“人家都快急死了,你還胡說八道。”耿直一把抱住妻子:“瞎着急,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舒曼突然覺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無力地靠在丈夫懷裏。

耿直懶得去局裏看小陸的樣子,就稱病在家蒙頭大睡,突然聽到砸門聲,耿直糊塗起床,穿着睡覺穿的衣服就走出去拽開門,愣住,小陸帶着三個人站在門外。小陸冷着臉:“老耿,我知道你有情緒,你不去局裏,好,我們就在你家辦公,小陳、小黃你們記錄。”

那兩個小夥子捧着本子準備記錄,小陸死盯着耿直:“從你認識舒曼談起吧!”

耿直淡然:“回答過,不再回答!”

小陸:“你抗拒運動!”耿直:“不抗拒!你不代表運動!”

小陸:“你不坦白交代,我們就不走,我看你頑固到什麼程度!”

耿直閉目養神,一言不發。小陸顯然已經氣壞了,但他仍極力端着架子,上前一步,冷冷地說:“我再最後提醒你,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趕緊跟你老婆劃清界限!端正態度,深入揭發季誠的問題,否則,你就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

耿直睜開眼,淡然一笑:“既然是最後提醒,你的話都應該說完了吧?說完就走吧,我要上廁所,我上廁所時間很長的。”

小陸粗粗地喘口氣:“既然你這個態度,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小陸和幾個隨從走出,他滿腔怒火終於發作:“看見了吧?你們都看見了嗎?什麼叫階級鬥爭?這就叫階級鬥爭?如果不把他鬥倒斗臭,他們一定會猖狂反撲。”

“現在就應該把他抓起來,給他辦學習班!”“對,陸主任,您下命令吧!”幾個人附和着。

小陸冷冷一笑:“急什麼?光辦一個學習班,豈不太便宜他了?”

舒曼從拐彎處走出,她一直在等小陸:“陸主任您好,我是——”

小陸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是誰,當初我給你們家送過東西!”打量舒曼,笑笑,“果然是資本家的大小姐,保養得真好,幾年不見,一點沒變。”

舒曼窘迫地笑笑,鼓足勇氣:“陸主任,我丈夫他、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的!他經常批評我,一直想跟我劃清界限。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他!”觸動心事,眼圈紅了。

小陸冷笑:“我剛從你家出來,他的表現可不像你說的這樣,他可是在拚命保護你!”

舒曼急切地說:“他這個人您應該了解!他就是個粗人、混人!有話也不會好好說!您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小陸:“好了,你們兩口子還真是感情深厚,都自身難保了,還在欺騙組織包庇對方!”舒曼:“我沒有欺騙組織,真的!我發誓!我敢用性命擔保他是清白無辜的!”

小陸:“荒唐!你自已的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你有什麼資格擔保別人?”

舒曼急得眼淚流出,哽咽地:“我、我馬上跟他離婚!”

小陸:“真的?”

舒曼擦去眼淚,鄭重地:“只要你們放過他,讓我幹什麼都行!”

舒曼回來,把一張紙塞到耿直手裏:“離婚申請我寫好了,你簽字吧!”

耿直:“是人家逼你寫的吧?”

舒曼搖搖頭:“是我自己決定的。兩個兒子,虎子是你們耿家命根子,跟你好了,牛牛身體弱,我帶着——”她雖極力保持平靜,但眼淚還是止不住流出。

耿直微微一笑:“你真以為我會簽字?”

舒曼:“你簽不簽我都要離。我跟你講哦,你離婚以後找個出身好的,不要只看年輕漂亮的,要樸實一點兒心眼兒沒那麼多的,一定要對虎子好。”

耿直一把將老婆摟在懷裏:“我就找你這年輕漂亮心眼兒不多的!”

舒曼試圖推開耿直:“我跟你認真講,你不要嬉皮笑臉不當回事兒!”

耿直不動:“我就跟你一人兒嬉皮笑臉,還得笑它幾十年呢!”

舒曼淚眼看耿直,耿直平靜地看着老婆,繼而慢慢撕碎離婚書。舒曼想撲上去奪,但耿直力氣太大,舒曼略一遲疑,突然鑽到耿直懷裏,嗚嗚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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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風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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