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禮和婚禮(下)
“這個周末,尚大爺的兒女,尚明月,尚松柏,同時舉行婚禮,”喬冬蕊解釋。
“他們這時候結婚?”石坤納悶。父親剛過世,子女便雙雙辦婚事,未免太薄情。
“沈書記和諸校長都會出席。”喬冬蕊答非所問。
“尚大爺是救人英雄,又追封了優秀黨員,他的家眷,學校是該多多關照。”石坤道。
“還有――”喬冬蕊欲言又止,頓了頓,她說,“婚禮的一應費用全部由離大承擔。”
石坤挑挑眉毛。這是什麼規矩!
尚大爺救人犧牲的事,發生在石坤赴任離溪大學校長之職的前一天,學校專門成立了事故處理小組,由諸葛弈雄任組長,負責處理善後。內中詳情,沒有人向石坤彙報,他一概不知,也就不便插手。
“這兒有一封機要件,請您先審閱。”喬冬蕊很快轉移了話題。她用了敬稱您,石坤忍不住深深看她一眼,她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平靜而疏遠。
石坤接過那份機要件。是由省紀委批轉下來的,一份高考語文作文試卷的複印件,手寫體,字體很端正。他一行行順暢地讀了下去。
“閱卷老師:您好。
老師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神聖的。因此,我想把一件困擾了我很久的難題告訴您。
我的生身父親是一名革命軍人,我從小和媽媽住在軍營里,我是在嘹亮的軍歌聲里長大的。10歲那年,我的父親在一次野外訓練時不幸去世,母親再婚,繼父是教師,待我很好,視同己出。
因為生父的緣故,我一直夢想成為軍人,報考軍校,一生守衛邊疆。但在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母親和繼父與我進行了長談,他們意志堅定地表示,希望我能走繼父的道路,當上安穩的中學教師,一輩子平安無憂。由於我就讀的是繼父任教的中學,老師聽從繼父的意見,而對我的話置之不理。那張高考志願表,我甚至連看都沒看過,就被父母越俎代庖地交了上去。
除此之外,母親和繼父還四處奔波,為我落實學校。我的成績在班裏算是中等,母親和繼父合計的結果是讓我上離溪大學的中文系,一是收分不高,二是離家近,三是畢業出來在離溪市找一所中學教語文易如反掌。為了增加保險係數,母親通過親戚,輾轉尋到了離溪大學一位姓諸葛的和一位姓姚的很有實權的領導,分別送了兩萬元的紅包。那可是他們辛苦一輩子的血汗錢啊。
我的命運就這樣被長輩確定了。可我不甘心。老師,我想告訴您,交白卷的原因並非因為我是個壞學生,相反,我會用自己的方式為理想而奮鬥……”
文章末尾附有一段打印字,是省紀委辦案人員的陳述:經查,該生系離溪市第3中學應屆高中畢業生,在高考時僅參加語文一門考試后即離家出走。其母系鋼鐵廠職工,於1995年下崗,其生父系解放軍海軍某部營職軍官,於1992年因公殉職,其繼父系離溪市第3中學地理教師,2002年因病提前退休,在離溪市東區經營茶樓。事發后,其母與其繼父關閉茶樓,外出尋子,至今未歸……
石坤的目光停留在“至今未歸”四個字上面。省紀委每天都會收到很多很多的材料,告狀的、揭發的、申訴的、喊冤的,他們不可能針對每一個或實或虛的問題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四海查證。對於一份高考試卷的調查,應該說這已經算是嚴密周到的了,並且把未完待續的部分很負責任地交給相關單位協查。
石坤一邊想着,一邊找出簽字筆,在那篇作文里提到的“離溪大學一位姓諸葛的和一位姓姚的很有實權的領導”下面劃上了一道橫線,同時在文件箋上籤下了“請校紀委查辦”的字樣。他抬起頭來,喬冬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哦對了,諸校長以前是學什麼專業的?”石坤漫不經心地問。
“專業?我不太清楚。”想了想,喬冬蕊補充道,“聽說他在學校附屬的幼兒園裏工作過。”
“幼兒園裏的男阿姨?”石坤笑起來。
“他在幼兒園裏做廚師。”喬冬蕊沒有笑,面無表情地糾正了他的說法。
石坤和喬冬蕊的交談被剛退休的英副校長的到來打斷了,司機小古領着英老先生直接進了校長辦公室。老先生一進門就準確地喚出了石坤的名字,石坤搶先一步,握住老人家的手,兩廂細細端詳,忍不住說些光陰易逝的感慨話。
“英老,弟子本該登門造訪,結果煩勞您親自跑這一趟。”石坤恭恭敬敬地請老先生坐下。
“家裏亂糟糟的,不如你這兒清凈。”老先生拍拍他的手。
約請其他老前輩,石坤多半親身前往,攜一些茶葉、果籃之類的小禮物,但英老先生卻不便打擾。作為離溪大學的畢業生,英老先生家的情形,石坤略知一二。英夫人多年前生產時落下了癱瘓的毛病,全靠英老先生悉心照顧,待他們的獨生子學有所成,英夫人不忍繼續拖累丈夫,竟跳樓身亡,留下遺囑,定要英老先生早日再娶。英老先生並未踐諾,單身過了六七年,直到退休前才與一名喪偶的同齡女公務員結婚。傳言老兩口恩愛異常,攜手相伴,甚至拍了婚紗照、裝修了婚房,但凡有客人登門,新任英夫人一定寸步不離地依偎在英老先生旁邊,不時為他捏捏肩膀、捶捶背,肉麻得很。都說英老先生正在重溫燃情歲月,誰也不忍打擾他的幸福晚景。
“小喬,有綠葉苦丁吧?給咱們泡上兩杯來。”英老先生熟稔地吩咐喬冬蕊。
“怎麼沒有?早準備着哪,就知道你們師徒倆最愛喝這口――”喬冬蕊笑着捧過茶來,一下子撞見石坤凝視着她的雙眼,不由得戛然而止。
“你們慢慢聊。”她輕聲說,轉身叫上司機小古,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喬這些年在學校發展不錯,”英老先生說,“你們這一屆的畢業生倒是出了不少的人才。”
“全靠老師栽培啊。”石坤笑道。
“什麼栽培!只求不誤人子弟!”英老先生“嗤”地笑一聲。
“老師還是那麼謙虛。”石坤遞過一支煙,替他點起來,自己也點一支。英老先生虛眯起眼,很享受地深吸一口,小心翼翼地撣撣煙灰,再連連猛吸幾口,有些狼吞虎咽的樣子。
“三月不知煙味啊,”英老先生目不轉睛地盯着煙蒂那一點微藍的火光,感嘆道,“一回家就進行虎門硝煙,全身收繳,香煙一併殲滅,徹底失去人身自由啦!”
“師母那是關心您的健康。”石坤勸慰。
“是,那倒是,所以革命靠自覺嘛。”老先生說著就狠狠心,將剩下的半支煙掐滅。
“我新近找了個伴兒,你知道吧?”英老先生望着他。
“聽老同學們說了,都說老師很甜蜜呢。”石坤避開他的眼睛。
“是嗎?是嗎?”老先生老懷甚慰地呵呵笑,“我忘了,你消息靈通得很。”
“怎麼樣?回來以後跟老同###系還多吧?我記得你們那一級留在離溪市工作的,有十來個同學吧?”老先生問道。
“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好好聚聚,”石坤趕着把話題遠兜遠轉地拽回來,“頭一件要緊事,是向老師您請教。”
“請教什麼呀?平平穩穩過了這一屆任期,你的前途大着哪,往後調回省城去,高一級領導班子裏面,你這樣的留洋博士很少――我算算,留在離溪市的同學還真有十來個,”老先生又繞回原地,“有一個已經當上了離溪市工商局的局長,你知道吧?”
“通過電話了,頭幾年他妹妹出國讀書,還去過我那兒。”石坤的思路不得不被老爺子牽着走。
“好,好。”老爺子漫應着。
“老師,我讀了二十來年的教育學,本科的基礎教育學是您教授的,在國外的碩士專業是比較教育學,博士修的是高等教育學,在博士后流動站研究的課題是中德高等教育比較,我的志願是致力於發展中國高等教育事業。老師,我需要您的幫助。”石坤像個虔誠的小學生一樣坦白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不敢當,不敢當啊。”英老先生突然打起了官腔。
“老師,我讀到了您那篇關於學科建設的提案,我覺得有很多很好的想法,為什麼當時沒有付諸實施呢?”石坤繼續用學生式的直率詢問。
聞言,老先生端起茶杯,起身走到窗邊,望向辦公樓外的草坪。進口的昂貴草籽在冬日並未枯萎,綠意蔥蘢,猶如一塊上等的阿拉伯手繪地毯。
“在離大,有那麼一股力量,它會讓你所有的治校方略化為泡影,”沉吟了半晌,老先生緩緩說,“我從不堅持、從不爭辯。我的經驗是,策略地理想,溫和地堅定,集中精力做學問,少談改革,不求聞達。”
石坤很震撼,不錯眼珠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石坤,不要在離大陷得太深,”老先生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是嚴肅的,“別看表面上風平浪靜的,處處是陷阱啊,一不當心,你的船就會落入漩渦,粉身碎骨。石坤,我還是那句話,離溪大學不宜久留,它不是你大展拳腳的地方。不要遲疑,一直往前走,你會有你的大好前程。”
“老師,我不明白――”石坤費解。老先生微笑起來,走過來,重新靠近他坐下,拍着他的肩,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氣問道:
“怎麼樣,這些年,家庭生活處理得如意吧?”
尚大爺的一雙兒女,尚明月和尚松柏,在離溪市同時舉行結婚儀式,日期就定在尚大爺葬禮過後的那個禮拜六。
酒店距離離溪大學不過一街之隔,石坤在辦公室上網查了查資料,臨近中午便步行過去。他準備了兩份紅包,各封了八百塊錢。尚家兒女,他素昧平生,如此厚重的紅包,其實是表達對亡者的敬意。
一出辦公室他就便接到喬冬蕊的電話,喬冬蕊在電話里對他說,除了諸葛弈雄,其他校領導都不會到場,沈德庭是請司機代為出席,另外幾位副校長的紅包交給了喬冬蕊,讓她全權代表。石坤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既然諸葛在,兩人搭伴聊聊天也行。
到達酒店,宴席還沒開始。石坤在貴賓休息室找到了諸葛。諸葛坐在裏面喝茶看電視,一雙老布鞋脫在地上,兩條腿像東北老太太那樣很隨便很舒服地蜷起,襪子破了個洞,粗糙的大腳趾從洞口鑽了出來。石坤已經注意到諸葛的做派一直是平民化的,隨意而樸素。他不禁想起那份高考作文,以及作文里提到的兩萬塊錢。說實話,他不大相信那種事兒,因為諸葛先入為主地給了他不錯的印象。諸葛與他回國后見到的不少虛偽、圓滑、八面玲瓏的政客不同,與儒雅、博學、文質彬彬的大學主管也不同,諸葛有點像最基層的、整日與泥土和農民打交道的實幹型領導。
喬冬蕊也在休息室,見了石坤,忙起身讓座,又叫服務員斟茶。
“石校長,看來就咱倆組織紀律性強!”諸葛大聲笑着迎過來,拉了石坤坐在自己身邊。還沒來得及開口,諸葛的手機就響了,他掏出來看了看號碼,向石坤說聲對不起,一邊接聽一邊就走了出去。石坤從衣兜里取出兩隻紅包,遞給喬冬蕊,說了句:
“呆會兒你幫我一塊兒給他們吧。”
喬冬蕊驚訝地說:
“您還自個兒去買了紅包?我這兒一口氣預備了一打!”
石坤笑了笑,摸了摸鼻尖。這是他年輕時的習慣動作,好多年了,幾乎已經忘掉,卻又在喬冬蕊面前熟極而流地回憶起來。喬冬蕊顯然也注意到了,一時間兩人都有點僵。
“沈書記單獨批了兩千塊錢,作為學校的賀禮,兩兄妹一人一千。”喬冬蕊很快便若無其事地說。
諸葛聽完手機踱了進來,跟着尚家人也蜂擁而至,請貴賓們入席。大廳里熙熙攘攘,尚家人安排諸葛、石坤和喬冬蕊坐主賓位,諸葛石坤堅決不肯,爭執不下,還是坐了。
婚禮很熱鬧,與眾不同的是,兩兄妹各行其事。哥哥的儀式先舉行,妹妹的儀式后舉行,各有各的司儀,各有各的程序。儘管大廳面積不小,但眾多賓客還是鬧騰得差點沒把房頂給震翻了。
儀式進行到一半,喬冬蕊的丈夫何仲舒來了。何仲舒個子不高,瘦削的一張臉,頭髮略微禿頂,很周正地穿着西裝,打一條野玫瑰紅的領帶,點頭哈腰地叫石校長好,諸校長好。問完好便手足無措地站着,傻笑。諸葛朝喬冬蕊身邊的空位努努下巴,對他說,坐下,坐下。何仲舒依言坐下來,一位穿紅旗袍的服務員托着酒瓶酒杯婀娜經過,何仲舒跳起來搶了酒瓶,替諸葛和石坤斟了酒,自己也滿滿倒上一大杯,正要舉杯發表豪言壯語,被諸葛攔阻了。諸葛沖他揮揮手,還是說,坐下,坐下。何仲舒誠惶誠恐地重新落座,隨着諸葛的視線轉向前台,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石坤並未跟何仲舒正式謀面,與中層幹部的見面會上,人數眾多,難以分辨,只知道何仲舒兩個月前被提拔為宣傳處副處長。離溪大學的黨委辦公室與宣傳處合署辦公,設置一正兩副,何仲舒分管對外宣傳。甫一上任,何仲舒就被派往省城黨校學習,參加一個被譽為“黃浦軍校”的處級幹部培訓班。該班的首屆學員如今大多提拔成了地廳級領導幹部。
石坤見何仲舒跟前沒放碗盞,揚手叫服務員添上。何仲舒忙站起身,畢恭畢敬地道謝,又解釋自己已經吃過午飯,專程來接喬冬蕊回岳母家看女兒。石坤不得不學着諸葛的樣子朝他做個手勢,讓他別盡站着,好好兒坐下。何仲舒很聽話。石坤不禁看了喬冬蕊一眼,喬冬蕊筆直地望着新人的表演,對丈夫卑微的言行置若罔聞。
儀式進行到最後,是兩對新郎新娘一道向來賓致答謝詞,都是很尋常的感謝父母感謝朋友之類的話語。何仲舒聽着聽着突然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對石坤和諸葛說:
“石校長,諸校長,我想起個笑話――我有個大學同學特別好玩,結婚時在台上說,初次結婚,請多多關照。完了又說,雖然我們現在缺乏戰鬥的經驗,但我們有信心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諸葛呵呵呵笑起來。石坤無聲地笑笑,他忍不住再度看了看喬冬蕊。他發現她那雙靜穆深黑的眼睛茫茫然盯着新娘的白色婚紗,顯然已經走了神。
剎那間,石坤的心像被一隻從天而降的巨手揪住,重重一推,整個地挪了位,疼得他肝膽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