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的喪鐘(4)

第四章 清晨的喪鐘(4)

“沒有暗箱操作?”區處長又問。

“沒有。”姚建山還是否認。

“那行,清楚了就好,”區處長起身道,“天兒也晚了,咱們得早些趕路。”

“老姚,去叫我的司機把車開到樓下,我跟區處長他們一道出發。”諸葛跳起來吩咐姚建山。

“你幹嘛?還要送到邊境上?”區處長開玩笑。

“你上回不是說腰疼嗎?我知道省城有個好地兒……”諸葛湊過去,附在區處長耳邊說了一番悄悄話,說得區處長直點頭。

“老諸啊老諸,你一天到晚不務正業,省城轉悠得比我還熟。”區處長在諸葛背上猛拍一掌。

“只好委屈委屈領導們,到了省城再吃晚飯,開幾瓶好酒,咱哥幾個一醉方休。”諸葛回身對評估組的成員們說,那幾個人不免客套幾句。

石坤和沈德庭把評估組成員送上車,眼見着諸葛登車離去,區處長居然不坐教委派來的車,而是一頭鑽進了諸葛的桑塔那,姚建山也跳上車,坐了副駕座。

沈德庭直接乘專車回家,石坤返回辦公室,處理幾天來積壓下來的文件。翻了幾頁,他有些失神,想到離大種種詭異的現象,還有那些詭異的人。在離大工作幾個月,簡直比做十年的學問還要複雜還要累。一念之間,他不禁有些灰心。

喬冬蕊敲敲門,進來了。她穿着樸素的職業裝,灰色的,裙角有波浪形的褶皺,增添不少婀娜。這些天她瘦得厲害,一雙眼睛顯得更大。

“評估組一來,你也夠累的了,好好歇息歇息吧。”石坤體貼地說。

喬冬蕊看他一眼,平淡地說聲謝謝石校長關心。

“區處長他們沒留下來吃飯?”喬冬蕊隨口問。

“說是有事,回省城了。”石坤回答。

“諸校長跟去了吧?”

“你怎麼知道?”石坤詫異。

“以前區處長一到離溪,總是諸校長陪着,”喬冬蕊笑道,“兩人都喜歡玩,號稱五毒俱全。”

“是嗎?”石坤若有所思地看着喬冬蕊,道,“不過諸校長也夠能周旋的了,離大的教室情況、師生比、學生住宿面積,單是姚建山在中文系搞的那一攤,就夠讓###亮黃牌警告了,諸校長居然有本事糊弄過省教委的評估組。“喬冬蕊笑一笑,不作聲。

“喬主任,麻煩你把中文系大一學生上個學期的體育成績調給我看看。”石坤說。

“好的,我馬上讓他們拷貝過來。”喬冬蕊當即給體育系公共教學辦公室打了電話,一位值班老師很快就把軟盤送了過來。

石坤在電腦上打開文件夾,憑着記憶,查找區處長提供的那幾個學生的名字。光標圈定下來,他認真查看。看着看着,石坤脊背發涼,姚建山招進門的那幾個所謂的體育特長生,體育成績平平,綜合成績最高的89分,最低的一名竟不及格。

“有什麼不妥嗎?”喬冬蕊輕聲問。石坤閉了閉眼睛,噓出一口氣,把大致情形說了說。

“你瞧瞧,離大的荒唐事兒,一樁樁,一件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來幹嘛的了,是來當查案的包公,還是來當校長,攪在一塊兒,一團混沌,”石坤解嘲地說,“以前想像要在母校大展宏圖,倡導新的大學精神――高尚的智慧、無私的關愛、開張的心懷、完整的人性,還有反省能力、理性精神、審慎謙遜、懷疑創造,這一切,竟成了痴人說夢!”

喬冬蕊聽了,無言以對。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望向窗外。灰紫色的天空將暮未暮,暗紅的斜陽徐徐下墜,有鴿群剪影一般緩慢緩慢地掠過。

製作校服的事,喬冬蕊與何仲舒誰也無法說服誰,在僵持中度過了好些時日。周末喬冬蕊住回娘家,陪女兒。何仲舒涎皮賴臉地跟着,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喬冬蕊默許他留了下來。只不過她睡在女兒的房間,撇開何仲舒。

喬喬對媽媽的陪睡興奮不已,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遲遲不肯睡,穿着小睡衣,光着小腳丫在地板上跳,纏着媽媽做遊戲。喬冬蕊對女兒千依百順,趴在床上當馬,馱着女兒用膝蓋走來走去。結果喬喬着了涼,第二天就發了燒。何仲舒和喬冬蕊嚇壞了,在外公外婆的責備聲里趕快把女兒送去醫院。

醫生開了輸液單,喬喬渾身發燙,可憐巴巴地躺在兒童醫院的病床上,打着點滴,不住地叫着爸爸,又轉過頭,叫一聲媽媽。何仲舒心疼死了,索性坐在床頭,把女兒抱進懷裏,用被子偎着,講故事給她聽。

喬喬靠着爸爸,安穩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喬冬蕊示意何仲舒把女兒放回床上,何仲舒不理睬,就那樣緊緊抱着,直到兩瓶點滴全部輸完。小孩子恢復快,喬喬當天就退了燒,哼哼着要出去溜達,何仲舒怕她累着,抱着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轉了一圈。

晚上外婆再不肯讓喬冬蕊陪着喬喬睡,怕她們娘倆又折騰。不得已,喬冬蕊躺回何仲舒身邊。她又說起校服的事,態度卻是平和的。何仲舒對她的正面說教嗤之以鼻,仍舊無動於衷。她側過身去,心酸地主動抱住這個執拗的、利欲熏心的男人,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他們輕柔徐緩地做了愛,一點兒都不迫切,到最後何仲舒竟半途而廢,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現象。他平靜地躺着,溫存而歉疚地撫弄着她的頭髮。

“我自小,就想做一匹狼。”他突然緩緩說。

“你本來就是一匹狼,驍勇善戰,充滿征服欲,”喬冬蕊用臉貼着他的下頜,輕輕說,“可你,是一匹吃草長大的狼,本性純善,不適合真正的血腥與殺戮。”

聞聽此言,何仲舒煩躁地一把推開她。

喬冬蕊抽空到醫院做了一次例行檢查。無論多忙,她每年都會堅持做全身體檢。生下女兒后,她不再對自己的身體放任自流,她要健健康康地陪伴着心愛的喬喬。

婦產科照例擁擠不堪,喬冬蕊有中學同學在挂號處工作,提前替她掛了號。她拿了號簽,進了診室。一名年輕女子剛從診斷床上下來,動作遲緩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喬冬蕊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楞。這女子面薄腰纖,恁的面熟。是誰呢,喬冬蕊蹙眉沉思,一時卻想不起來。

“目前胎兒發育良好。”主治醫生面無表情地說。

“醫生,我真的、真的懷孕了?”那女子目光閃躲、內心激蕩,結結巴巴地問。喬冬蕊忍不住聯想到這個胎兒的合法性。

“結婚了嗎?”果然,醫生也很奇怪地看着她。

“結了。”她期期艾艾地應了一聲。醫生不再言語,自顧自在病歷上草草書寫着。

“兩個禮拜以後來複診,”醫生刻板地交代,“注意營養,注意保暖――不要穿高跟鞋,不要化妝。”說著,醫生特意看了看她深濃亮澤的唇彩。

“醫生,我、”她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打算要。”

“不要的話,最好在50天以內做手術,拿着這個,先打B超,再到門診收費處交費預約。”醫生順溜地另扯了一張單子,划拉了幾行字,遞過去。那女子輕聲說謝謝,轉身走了,鞋跟很響地敲着地板,引人側目。她的鞋非常惹眼,式樣復古,尖頭、修身,黑色絨布的鞋面,綉着大朵的紅牡丹,那尖細的鞋跟至少有10厘米。

喬冬蕊的檢查很順利,醫生開了幾味婦科保健葯,她匆匆到藥房取了葯,準備趕回辦公室。經過門診收費處,她看到在診斷室碰到的女子,蹲在地上,一口一口痛苦地往痰盂里嘔吐着,那雙美麗的鞋子隨着她的姿勢被扭曲成了一個滑稽的S形。猶豫了一下,喬冬蕊徑直走了過去。

“小姐,你沒事吧?”她溫言道。那女子搖了搖頭,繼續挖心掏肺地拚命乾嘔。然而除了唾液,她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喬冬蕊幫她輕輕拍打着脊背,又從包里取出面巾紙,送到她跟前。早孕的嘔吐,喬冬蕊有過充分的體驗,懷喬喬時,她的反應比別人重,一吐起來,翻腸倒肚,驚天動地。

“謝謝您,大姐。”那女子低聲道謝,慢慢立起身來。她臉上的妝容被汗水弄糊了,露出蒼白的底色。她虛弱地站着,茫然四顧。喬冬蕊心生憐憫,溫和地說:

“你住哪兒?我送你去搭計程車吧。”

“我回離溪大學。”她嗓音細弱地回答。

“真巧,我們順路,搭個伴兒吧!”喬冬蕊扶住她。她沒有拒絕,順從地跟着喬冬蕊出了醫院,站在路口等計程車。

當她說出離溪大學的時候,喬冬蕊已經想起她是誰了。救人英雄尚大爺的女兒尚明月,在父親出事後,被招聘到了離溪大學小吃城。喬冬蕊參加過她的婚禮,她和她哥哥同時舉行的婚禮,石坤出席了,諸葛弈雄也出席了。

但尚明月顯然記不得喬冬蕊,畢竟結婚那天,她才是萬眾矚目的主角,那是她的大日子,她不會花功夫記下每一位賓客。喬冬蕊不動聲色,她不認為有必要把這一層挑穿。她幫助尚明月,只是出於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本能的同情。

在車上,喬冬蕊關切地對尚明月講了一些應付嘔吐的土法子。尚明月兩眼潮潤,神色倉皇,看得出來,她心裏在掙扎。喬冬蕊感覺奇異,在她的常識里,新婚的小夫妻,通常會為孩子的到來歡欣鼓舞,即使屬意丁克,也不至於有如此過激的反應啊。

計程車停在了離溪大學校門口,尚明月意欲掏錢付款,喬冬蕊按了按她的手,把鈔票遞給了司機。尚明月感激而無助地對她笑笑。

問明她住在小吃城的員工宿舍,喬冬蕊索性送佛送到西天,陪她回家。尚明月終於想起問她的姓名,喬冬蕊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是本校的英語教師,姓喬。尚明月“哦”了一聲,沒有再問,她心力交萃,已經無暇他顧了。

員工宿舍修在小吃城背後,老舊的紅磚房。尚明月單獨住着一套,寬大陰涼的兩居室,陽台上栓着兩頭哇哇亂叫的大狗。

房間佈置得出乎意料的清爽,簡單的粉灰色家什,水果色的窗帘,窗台上種着兩盆芭蕉。尚明月極力邀請喬冬蕊進屋歇息,推辭不過,喬冬蕊只好小坐片刻。

“這兒什麼都好,就是沒有獨立的廚房和廁所,做飯燒開水什麼的,一點兒都不方便。”尚明月說著,插上飲水機的電源,給喬冬蕊沖了一杯速溶豆漿,又端出一盤桂圓,開了DVD,順手插進一張碟片。

是一部國產影片,開頭便是激情戲。壯碩的漢子抱着長辮子姑娘,奔進高高的玉米地。鏡頭搖轉,漢子匍匐在姑娘身上,一起一伏,狂亂喘息。地面鋪着包穀葉,他們身邊被包穀粘遮掩着,快落山的日頭斜斜地透過包穀粘照進來,淺淡的光線是包穀須一樣清透的顏色,一線一線地投到姑娘臉上。

喬冬蕊望着電視,心不在焉。尚明月的生活這般洋派,可不大像土裏土氣的鄉村小妞。她的住房條件,也絕不是小吃城尋常打工族的水準。喬冬蕊轉過臉,發覺裏間有一張雙人床,床頭坐着一隻可愛的卡通熊。

“你先生也在離大工作?”她順口問。

“沒呢!他想出去闖蕩,結婚不幾天就走了,去新疆他老姨開的廠子做活,一去就是三個多月,過年都沒回來。”尚明月不悅地抱怨。

“哦?”

“中間我倒是去探過親,”尚明月很快反應過來,牽強而虛假地笑了兩聲,極不自然地補充,“不成想,一去,就有了這討債鬼!”她故意揮拳在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捶了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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