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哪裏來

風從哪裏來

2009年7月25日汶川龍溪鄉

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我們搭車去龍溪鄉,擬完成去年未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爬到直台山上去,看看我們的羌族學生。到汶川后打聽才知道,說專家論證那裏不適合生存,直台村的人全部移民走了。如果這樣的話,我們上去就沒有什麼意義了,而且天黑前下不了山非常危險。但是我們不遠千里來了,不去總是心裏不甘心。

開車的司機是羌族的小夥子阿天,努力勸我們不要上山。車上老鄉聽說我們要上直台山也勸我們不要去,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人了,路也塌完了。今天還下了雨,當地人都不會在下雨後上山。外地人又不熟悉路,而且都已經快四點了,天黑前肯定下不了山。耽擱在山上很危險,山上也沒有信號打電話。

但是阿亮不知從哪裏來的把握,說:“山上肯定還有人,世代居住的地方,難以割捨,肯定還有些不願意搬走的人留下來。”(以後的路上我時常聽到他這種不靠譜的自信,幾次差點害死我們。)

我是人來瘋型,馬上積極響應。約阿天傍晚來山腳等我們,帶我們回城。阿天雖然答應了,但是眼神看我們像看三個精神病患者一樣。他叮囑我們上山的時候抄近路,爬上去,下山的時候走盤山路,路雖遠,但是好走一些,安全第一。因為那時候天肯定已經黑了,不可能走小路直上直下。

四點一刻開始上山,轉到河對岸一個廢棄的水電站房子後面,有條雜草叢生的小路陡直向上,往山上延伸。我勇猛得很,呼呼地往上爬。把沈前和阿亮甩在後面。阿亮喚我慢點。我得意地說:“萬一我掉下來你還能接住我。所以我要爬在前頭。如果你在上面掉下來,直接把我和沈前都砸落山澗。”

山路很陡,我手腳並用,像猿猴一樣。突然想起小時候讀的課文,好像是《馮永貞》那篇,裏面講到攀爬,“疾如蹂猿”覺得自己很強悍,忍不住得意起來,只是指甲縫裏全是泥。

每每一抬頭,看到山頂的寨子還那麼遠。阿亮總是胡亂說:“硯台,你看我們已經爬了三分之一了,照這個速度我們很快就到山頂了。”一會兒又說:“你看越來越近了。”

一個小時后,他不太說話了,因為離寨子還很遠。

當地人爬小路上去據說要兩個多小時。我們預計三個小時無論如何必須上山,那時候應該是七點鐘。這邊八點鐘天就完全黑了。

沈前同學估計心肺不好,臉色煞白,落在最後望都望不見。我雖然個子瘦小,還能堅持,幾次爬到高處,還能上氣不接下氣地唱歌給下面的同伴打打氣。

七點鐘的時候,我們爬到了寨子上。要不是我們企圖抄近路,又折回來,能節省20分鐘,也就是說我們的爬行速度已經接近當地人。我們一算時間頓時又得意起來了。

但是,越往上走心越涼,這裏真的沒有人了。家家戶戶門都大開,無人居住的寨子,雜草瘋狂生長。很多人家大件的傢具運不走,扔在家裏,已經開始破敗了。路上遺留了一些背籠、竹器家什、摔破的碗碟,能感覺到直台人遷移時的慌亂與茫然……

人家門前的樹上結滿了蘋果,去年孩子們時常帶果子來送我們。失去孩子的果樹,即使果實累累也顯得凄涼。想起最後一堂課,羌族小女孩何美美寫了一封《給蘋果樹的信》,她說:“蘋果樹,你要好好開花好好結果,我要好好學習好好生活……”。那封永遠不會抵達的信,觸動了每個志願者的心。善意的傳遞,最後會由誰來回應呢?一定要有誰來回應嗎?如果沒有人回應,還會為自己的這種善意感到幸福嗎?

空寂無人的寨子,在黃昏顯得非常陰森。我爬到高處一戶人家屋頂上,沖四面大喊:“喂!山上有人嗎?”讓阿亮他們也跟着喊,朝不同的方向大喊。

隔了一會兒,山頂隱隱傳來聲音:“你們找哪個?”

我們三個人頓時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循聲往上爬,一邊爬一邊哇哇喊着,好讓人家定位我們。終於在荒草中,某個人家的屋頂上,我們接上頭了。是在山上放羊的人,看到我們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也很高興。他告訴我們山頂上還有兩個人。他們三個人在這裏放羊,村裡人搬走後,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山來。

跟隨他去山頂放羊的地方。阿亮很得意,說:“我就說了,山上不可能沒有人嘛。這裏的資源養活一村人難,但是養活少部分人還是很寬裕的。而且這裏這麼多果樹和花椒,全部扔了太可惜。肯定有人留下來的。”他說的也有理,不過少部分人也只是這三個無家無當的光棍在這裏而已。

終於爬到了山頂,牧羊人剛做好土豆糌粑。盛情邀請我們共進晚餐。當下也不推遲,讓沈前把我們背包里的吃食拿出來共享之。

天漸漸黑了,山頂上風很大,瑟索不已。抿了幾口他們碗裏的白酒。入口很淳厚,是當地釀的米酒。夜色漸漸濃了。

窗台上竟然有一個小小收音機,飄出鄧麗君的老歌《風從哪裏來》。風兒多可愛,陣陣吹過來,有誰願意告訴我,風從哪裏來……此時此景,簡直太時空穿越了,我記得五年前在廣州客村小巷居住的時候,隔壁姐姐總愛哼這首歌。她長着一張類人猿的臉,然而聲音卻很溫柔。

匆匆吃完,趕緊下山。放羊人也不挽留,只說,走不下去就迴轉在山上過夜,明天再下去,這裏有鋪蓋。然後三個人送出來,為我們指了下山的盤山路。我們一路疾走,轉過山口,看到三人仍站在風中目送。

約摸半個鐘頭,天黑透,竟淅瀝下起雨來。我暗暗叫苦。阿亮說既然下雨了就不要下山了,迴轉山上住一晚,明早再下山。摸黑下山怕泥石流或者塌方。我安慰他:“我在汶川向來運氣好得緊,這次重來是客,一定不會有什麼事情的,放心,一會兒雨就要停。”阿亮對我這種不靠譜的話,隨聲附和,說:“對,跟着硯台我沒什麼可擔心的,我記得有一次天黑了,我們還在路上,你說,‘只要我在路上,就一定還有車經過這裏的’,後來果然有車帶我們回草坡了。”

就這樣胡亂安慰着彼此,一邊下山。說來奇怪,雨下了十幾分鐘后竟然真的停了。

盤山路大概八九公里。路基很多地方都被泥石流和塌方掩蓋了,我們手腳並用攀爬過去。沒有人抱怨,互相打氣,開着不太好笑的玩笑。

沈前突然擔心說阿天如果不來接我們的話,怎麼辦?就算下了山也回不去啊。

我也沒有把握,電話又沒有信號。說:“下去再說嘛,總不能停在半山。”

如此,艱難行走了兩三個小時。轉過一個彎道的時候,看到遠遠山腳下有燈光,叫阿亮看,是不是人家的燈火,阿亮驚喜地喊道:“是車燈,一定是阿天在等我們。”頓時大家都有了力氣,加快速度下山。

下山後,果然是阿天,他一直亮着燈,在下面等我們。他擔心我們出事情:這麼晚還沒有下來,猶豫着要不要找人上山去尋。見到我們就笑了,那笑容非常溫暖,在燈光里非常明亮。

我們懷着劫後餘生的心情上了車,路過一個村寨的時候,壩子上竟然有歌舞。阿天見我回頭張望,便將車停下,讓我去看。我覺得太麻煩他了,推辭說不去。阿天溫和地說:“沒關係,你們高興就好。”停了停了,又輕輕的說了句:“感謝你們5·12的時候幫助了我們。”

徹底關大橋斷了,城裏物價飛漲。許多車都停在路邊,因為沒有汽油加。汶川暫時又陷入盲區。我們對汶川也疏遠起來了,人是最大的因素吧。汶川,汶川,唉……不論如何,這都是令我們終身難忘的地方。完成回訪工作,我們決定迅速撤離。徹底關橋斷,都汶路不通,我們決定往茂縣那邊走,過松潘走成綿高速回成都。也通知其他志願者不要趕過來了。

誰知這麼一走竟然越走越遠,走得一發不可收拾——從四川走到了西藏,從夏天走到了秋天,走了一萬七千多里路。從三個人,走到只剩我一個人。從正經遊人落魄成沿途和藏人賭球混飯的流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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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張小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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