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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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廣州,我沒出站,直接轉車去東莞,謝廠長的公司在東莞,我們的審稿會實際上是在東莞開,開完會之後再去深圳這個“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參觀。我鼓動會議在東莞召開最後之所以得以成行,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深圳的魅力對大多數與會者起了作用,如果當時只安排在東莞開會,而不安排去深圳參觀,是不會得到那麼多人一致響應的。對我來說,關鍵是那張“邊防證”,我當時把邊防證看得很神聖,認為沒有它我是絕對去不了深圳的,而得到它必須要經過單位保衛處,不是開會單位保衛處是絕對不會給我行這個方便的,在設計院,保衛處的人平常沒有地位,現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能顯示自己權力的機會,哪能輕易放過?所以,是絕對不會給我們行方便的。
在“中國改革開放窗口”參觀結束后就自由活動了。我的活動首先是找張一民。
張一民和我是中學同學,雖然不是一個班的,但我們都是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成員,而且都在樂隊,關係不錯,鬧地震那年,他家沒地方建防震棚,在我家防震棚里住了整整三個月。後來由於上山下鄉我們各奔東西,恢復高考後又天南地北求學一方,誰知四年後,居然又分配到同一個設計院,關係自然又進了一層。
張一民的下海是悄悄進行的,好像院裏沒幾個人知道。我偷偷地幫他搞到機票,又用自行車替他推行李送他上路。那情景既像電影《地道戰》裏鬼子偷偷地進村,又像電影《戴手銬的旅客》中送戰友。臨別時,張一民說:我在深圳等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自修過心理學,但這句話說得很到位,確實是我最最想聽的話。
那時候我也想過漂洋過海去當一等公民,於是在英語上很下了點功夫。我發現學英語的過程事實上也是了解英美文化的過程,當時《美國之音》向中國學習美國英語的年輕人灌輸的一個思想就是“美國是個大熔爐”。美國是不是一個大熔爐我不知道,但深圳肯定是個小熔爐,她首先就將張一民給熔了。我找到“在深圳等我”的張一民,他冷淡得讓我吃驚,連頓飯都沒請我吃!當我提出要他為我先安排個住處時,把他嚇傻了,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幸好我有退路,這個“退路”就是鄭康平。
前面說過,鄭康平我並不認識,不認識沒關係,鄧工認識。鄧工是我們院相對年輕的老同志,比我早十年進的設計院,但我們之間這十年是個斷層,所以我們並不遙遠。鄧工脾氣不太好,並且他認為脾氣不好是一件很光榮的事,經常以耿直而自我欣賞,但自我欣賞多了別人就不怎麼欣賞,如此一來,鄧工在院裏總體上說就表現為不得志。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再過兩年我就不幹了,去深圳,我有一個好朋友在深圳當大老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至少我就很有心,因為我高度關注着有關深圳這邊的一切情況。
我開始與鄧工套近乎。鄧工以前曾搞過一個三相電弧爐改造項目,項目是搞成了,但並沒有引起院裏面的重視,這自然又引發鄧工大大地“耿直”一番。那時候我要靠稿費補貼家用,正好要寫一篇關於鋼鐵行業節能方面的文章,於是就把他這個項目寫進去了。捧着撒發著油墨香的《冶金節能》,鄧工的“耿直”發揮到了極點,大聲說:“這就叫牆裏開花牆外香!”
“耿直”夠了之後,才發現作者就是牆裏的同事。於是鄧工拉着我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鄧工說,鄭康平夫婦是他大學同班同學,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海外關係複雜,文革中被整得夠嗆,連女朋友都差一點吹了。鄧工家庭出身好,又是班幹部,並且很講義氣,在鄭康平最困難的時候,給了他很大幫助與鼓勵。改革開放后,鄭康平的海外關係反而成了資本,現在由他舅舅投資,在深圳搞了一家鋼格板公司,鄭康平出任總經理,發了。鄭沒有忘記鄧工,多次寫信或打電話邀請鄧工來深圳共謀發展,鄧工一直沒去,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故意“翹”,他對我說了真心話:等混上高級職稱就去。
我等不及高級職稱了,我願意去。耿直的人往往也確實很義氣,鄧工拍了拍胸脯,說:老兄的事情我鄧某人包了。話雖然這麼說,但是為了萬無一失,我還是用自己擅長的方法作了必要的鋪墊,具體做法就是在《冶金參考》上趕發了一篇“鋼格板佔據工程材料新領域”的文章,一方面為鄭康平做一次免費的廣告,賣個人情給他,另一方面也避免他將來會以我對鋼格板一竅不通來拒絕我。這時候,江蘇一個鄉鎮企業恰好孝敬給我一條紅塔山香煙,我立刻充當二傳手,借花獻佛,拿去孝敬鄧工。鄧工的老婆看着有人送來高級香煙,頓時覺得自己的丈夫在設計院出人頭地了,對他的態度也好了許多。帶着這個好心情,藉著紅塔山的天高雲淡,鄧工認認真真地寫了三張紙,把我說的無可挑剔。有了這三張紙做尚方寶劍,再加上那篇文章做我的敲門磚,我有理由躊躇滿志。
離開張一民,我去見鄭康平,左手拿着敲門磚,右手握住尚方寶劍。但不知是鄭康平怕敲門磚還是怕尚方寶劍,反正他是嚇得不敢見我。不見我沒關係,我可以坐在小廳裏面等,一直等到下午兩點了,我也拿出“耿直”的勁來,趁人不注意直接闖進去。鄭康平確實很忙,我闖進去時他正在做百忙之後的短暫睡眠。
“鄭總您好!”
鄭康平醒了,馬上在大班椅子上坐直。“馬鞍山院的鄧工讓我來看看你。”我說。
“噢,好好。老鄧呀,鄧慶生。”
我很高興,鄭總果然記得鄧工,說明鄧工沒吹牛。
“這是鄧工讓我帶給你的信。”我雙手遞上那封信,並且又敬上一盒宜興紫砂茶壺,說這也是鄧工讓我帶給他的。
鄭康平對茶壺似乎不感興趣,接過去,嘴裏說了聲謝謝,就擺在了一邊。對茶壺不感興趣我不在乎,關鍵是對信,他對鄧工的信也不感興趣,連拆都沒拆就放到了一邊。我急了,說鄭總您還是看看信吧。我只能這麼說,我跟這個鄭康平初次見面,不能自己吹自己,在可能的情況下,由別人吹自己總好過自己吹自己。
鄭康平在我的催促下勉強地看看幾眼鄧工花了大力氣寫的那封信,然後又把它丟在一邊,說以後再看吧。
“您最好現在看。”我強忍着氣憤,但還是有點急了。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因為這是一分關於我的推薦信。”
“推薦信?推薦什麼?”
“推薦我到您這裏工作呀。”我說。
“到我這來工作?誰說我這裏要人了?”
這下好了,既然是推薦信,那就更不用看了。
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幾乎就要發作了,我這麼遠趕來,等了幾個小時,拿了你同學的推薦信,還自己搭上一份禮品,連杯水都沒喝,客氣話都沒說一句。
“這麼說是連考慮的餘地都沒有了?”我說。
“我這裏根本就不缺人,不但不缺人,我還要炒掉幾個人呢!”
“那好,”我說,“把紫砂茶壺還給我,這不是鄧工給你的,是我買的。”
“好好,”他說,“拿去,趕緊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