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白天(2)
“黑仔,告訴我,你是從哪條路上山來的?”蓮蓮轉過頭,對沈泰譽說,“沈大哥,要不,讓黑仔帶路吧,我們跟着它走?”
“行!”沈泰譽開玩笑道,“黑仔,你臨危受命,可別辜負我們的信任!”
成遵良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體內的力氣像水蒸氣一樣地揮發掉了,最後的一小段路,他的雙腿幾乎失去了知覺,完全是依靠本能,機械地挪動着。
黑仔在臨近旅舍的時候,突然變得畏縮不前,起先急迫的心情不知所蹤,磨磨蹭蹭的,遲疑着,走兩步,停幾秒,有一度它甚至背道而馳,往山上飛奔,一會兒又掉頭返回,挨近蓮蓮,在蓮蓮的褲邊蹭着它的臉,低低地叫幾聲。
“黑仔!”蓮蓮詫異道,“你是怎麼了?”狗應聲抬起臉,一雙狗眼露出哀哀的神情,打橫蹲卧下來,任憑蓮蓮怎麼召喚,都不肯再走半步。
“這狗,別是瘋了吧?”成遵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注射過狂犬疫苗沒有?當心,當心別被它咬到,狂犬病比蛇毒還要棘手……”
蓮蓮不客氣地瞪他。
成遵良強打起精神,搶過道去,把蓮蓮和狗扔在身後。走回旅舍,他在歪斜的房屋前,找了塊平整的大石頭,一屁股坐下去,喘着氣,對前來迎接他們的老闆娘順恩說:
“有水嗎?我快、快渴死了!”
順恩口中答應着,連忙幫着沈泰譽,把石韞生放下來,扶着她,讓她坐在成遵良的旁邊,又急忙倒了幾杯涼開水,用托盤端過來。成遵良搶過一杯,如遇甘露醇漿,咕咚咕咚地一氣猛灌,喝得太急,被水嗆住了,一通劇烈咳嗽,咳得頭暈腦漲。
身旁的石韞生坐不穩,直溜溜地朝後仰倒,後腦勺照準凸出的石塊直磕下去。沈泰譽反應快,一下子托住她的頭。
“我,我來吧。”成遵良費力地扶住石韞生,讓她在自己的膝蓋上躺下來。
“出什麼事了?”順恩詫異地問,“你們這是怎麼了?石大夫她受傷了嗎?她摔倒了?”
成遵良累得說不出話來,沈泰譽三言兩語說了他們遭遇毒蛇一事,說是成遵良和石韞生身受蛇毒,然而他跟蓮蓮赤手空拳,無葯可用,唯有依賴野草。
“老成恢復得還不錯,可是石大夫的體質好像不太買藥草的賬,始終不見起色。”沈泰譽說。
“不打緊,旅舍里有蛇葯,是我爺爺留下來的,”順恩道,“我雖然沒有使過,不過好幾年前,家裏的一位遠方親戚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抬到醫院裏,大夫說是延誤了時機,已經沒治了,我突然想到這葯,找出來試試,想不到靈驗得很,連大夫都判了死刑的人,轉眼就沒事兒了……”
“老闆娘,葯在哪裏?”成遵良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打斷順恩。
“是在一樓的堂屋?讓我想想看,”順恩敲敲腦門,“對了,好像是收在二樓的雜物間裏頭,門邊那隻五斗櫥,最下面一格抽屜里。”
“需要上二樓的話,還是我去拿吧。”沈泰譽說。
“抽屜里放的是老賬簿,應該就壓在賬簿底下,裝在一隻扁扁的木匣子裏。”順恩交代道。
“知道了,”沈泰譽喊了一聲,“蓮蓮,竹梯在哪裏?”蓮蓮正跟賴在山道上不願挪步的黑仔膩在一塊兒,聞聲跑過去,幫忙搬竹梯。
“你和石大夫歇息歇息,待會兒,狗肉燉好了,你們先吃,補補身子骨。”順恩對成遵良說。
“狗肉?”成遵良不解。
“咱們旅舍里,新鮮豬肉,向來是現吃現買,屋裏就只有一些腌肉,不多。怎麼掰,怎麼省,都滿足不了二十幾個人,”順恩詳細解釋着,“打你們前天出去探路,旅舍里就開始斷葷了,昨兒剩的最後一丁點臘肉,煮了一鍋冬瓜湯,單給產婦吃了——哺乳的人,一星半點兒肉末,哪裏解得了饞?這鬧騰了三天三夜,奶水都沒下來,把孩子餓得嗷嗷叫,這半天下來,連哭的氣力都沒了,只會哼唧兩聲了……”
“順恩姐!”燃燒的柴堆旁,傳出蓮蓮的驚叫聲,“這鍋里,燉的是什麼?!”她手裏的鍋蓋咣當滾落在地上,隨着她的叫喊,趴在山道上的黑仔“呼”地躥起,奔越進草叢中。
“咦,是黑仔?”順恩聽見響動,手搭涼棚,一聲聲地喚着,“黑仔,你回來!快回來呀,黑仔!”不見黑仔蹤影,只見草叢像被一陣猛烈的狂風刮過,刷刷刷亂動,分明是黑仔倉皇遁入了更深處。
“可惜捉住虎仔,跑了黑仔,”順恩訕訕道,“這個黑仔,就數它古靈精怪的,我剛抓住虎仔,還沒動手呢,黑仔就跑得沒了影兒!”
“狗肉好,狗肉好,補中益氣、溫腎助陽,是大補之物呢!”成遵良只顧連連點頭稱許。
“一隻狗能有多少?二十幾個人呢,即使加上黑仔,一人也就能分小半碗湯,”順恩苦着臉道,“沒辦法,今晚就讓產婦跟病號分着吃吧,老人小孩是顧及不了了……”
“順恩姐,你真把虎仔給殺了燉上了?”蓮蓮淚眼婆娑地問,“是虎仔,虎仔啊,就像家人一樣的虎仔,順恩姐,你下得了手嗎,你!?”
“產婦沒奶,救人要緊!”順恩的嗓音哽了一下。
“誰說吃狗肉能下奶的?順恩姐,你嚇糊塗了不是?”蓮蓮的淚吧嗒吧嗒地往泥地上砸。
“能不能的,好歹是肉類,總比白水青菜強吧?”順恩撩起圍裙,給蓮蓮擦眼淚,蓮蓮一扭身,厭惡地甩開她的手。
“都什麼時候了,天地、乾坤顛倒了似的迷亂,沒什麼事情比活命更要緊了,”成遵良忍不住說道,心裏暗罵蓮蓮缺心眼兒,“人命關天,蓮蓮,你小孩子家,就不要多嘴了……”
“人命關天,難道狗命就糞土不如?”蓮蓮狠狠剮一眼成遵良,成遵良估計她那眼裏要是能閃出飛刀,保准一刀捅死他。
“我這才明白,黑仔是來呼救的,它想救虎仔,它來找我,是為了救虎仔……”蓮蓮哭得一塌糊塗,鼻涕眼淚橫流。
“蓮蓮,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了,”成遵良笑着說,一邊對順恩眨眨眼,“不過,老闆娘不會再殺黑仔了,黑仔是你的好朋友,有你袒護着它,沒人敢對它動手的,你叫它安心回來吧。”
“我們不殺黑仔了,寧可大家都餓着,寧可新生的搖搖沒奶吃,我們也不殺黑仔,好不好?”順恩與成遵良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你發誓?”蓮蓮目光灼灼地盯着順恩。
“你這倔孩子,有完沒完?”順恩不悅道,“我發誓,行了吧?”
“是這盒子嗎?”沈泰譽大步走來,手裏捧着一隻原色木盒。
“沒錯,就是它!”順恩掀開盒蓋,盒子裏面整整齊齊地碼着一列丸藥,一粒一粒的,黑色,圓形,個頭很大。
“怎麼吃法?”成遵良毫不客氣地拈起一粒,打量着。
“不用水,嚼得爛爛的,直接吞下。”順恩說。
成遵良放入口中,嚼了嚼,奇怪的是,那丸藥並不苦,反倒在齒間生出輕酸淡香,類似山楂的味道。順恩喂一粒給石韞生,石韞生頭枕在成遵良的腿上,低燒未退,兩腮泛紅,睡得昏沉沉的,不問淵源,給什麼,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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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都江堰到汶川,公路距離大約是二十五公里,關錦繡和中年婦人,以及中途帶上的小孤女,卻走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天亮起來的時候,她們看到了寬闊的白花大橋,橋面有長達一公里左右被震掉,垮斷成四截。從橋下穿過,她們終於抵達了震中——映秀鎮。
關錦繡渾身上下被雨水和汗水浸透,雙腿發軟,即使是用灌滿了鉛也遠遠不足以形容她的疲憊,她感到難以抵禦的冷。可是,不容她稍事歇息,她就被映秀鎮的殘破驚呆了。
整座鎮子像一個未曾完工的、巨大的建築工地,沒有一幢完好的房屋,到處是房屋殘骸,到處是救援部隊,到處是挖掘機。
中年婦人逢人便詢問兒子單位的所在地,一個愁容滿面的災民好心將她們領去了目的地。同映秀鎮所有的建築一樣,這裏充滿了亂糟糟的石頭瓦礫,潮濕的石縫裏竟然新生出了綠茸茸的青草,一長溜被砸得缺胳膊斷腿的自行車散亂地躺在地上。單位的大門猶在,但牌匾已不知去向。
“兒子,我的兒子呢?我的兒子在哪裏?他在哪裏?在哪裏啊?!”婦人瘋了似的,一把抓住領路的災民,用力搖撼着,迫切地問道。
“七十二小時的黃金救援時間已經過去了,生還的可能性太小了,”災民掙脫掉她,滿臉的同情,“大姐,你還是節哀順便吧。”
“兒子,媽媽來晚了……”婦人一下趴在磚瓦上,伸開雙臂,摟住冰冷的殘垣,就像摟住兒子的屍體似的,大放悲聲。
不遠處,一支野戰部隊正在一幢整體下陷的樓房前,緊張有序地展開挖掘工作。那幢樓房,發生了整體垮塌,一樓和二樓陷到了地表之下,其他樓層依次下墜。五樓殘破的窗台上,端端正正地懸着一台從客廳“橫飛”過來的電視機,一件曬晾的裙子在空中孤獨地翻飛。那些汗流浹背的戰士不斷地相互提醒:
“慢一點!”
“別傷着他!”
……
關錦繡心生狐疑,抱着小女孩,靠攏去問個究竟。一位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因為受傷,被暫時撤換下來,站在路邊,包紮血糊糊的雙手。他告訴關錦繡,生命探測儀顯示,那幢樓房下面有生命的跡象。救援部隊經過連夜的挖掘,已經刨開了一塊小小的空間,依稀可以看到被掩埋者。
“是個男孩子,二十歲出頭。”年輕的士兵說。
“大姐!”關錦繡奔過來,扶起痛哭的婦人急道,“聽說那邊還有人活着,你趕快看看去,是不是你的兒子?”
婦人抬起淚眼,驚惶地看着她。
“快去啊!”關錦繡催促。
婦人總算反應過來,一邁步,卻是激動過度,摔倒在地,她顧不得許多,連滾帶爬地直撲了過去,撕心裂肺地大叫:
“兒子!我的兒子!”
救援仍在全力推進中,兩位士兵一左一右攙住了婦人,沒有人忍心驅趕這位心碎的母親,任由她帶淚泣血地呼喚她的骨肉。然而奇迹竟然出現了,從狹小的水泥梁縫中,傳出了微弱的回應。
“媽媽……”
“兒子,是我的兒子!”婦人又是哭又是笑,“我的兒子還活着!你們快救救他,快救救他!我求你們了!我給你們磕頭!”
她撲通一聲,失控地跪了下去。戰士們忙攔住她,一位年輕的上尉把她攙到一旁,告訴她,救援部隊的專業人士,正在緊急商討進一步的挖掘計劃。她的兒子是被卡在了兩道水泥橫樑之間,前一天救援人員從側面挖出了一個通道,跟男孩子通上了話,還送進去飲用水,但是隨即而來的餘震震塌了通道。如若貿然使用吊車,吊起其中的一塊預製板,鬆動的橫樑很可能壓傷被掩埋者,因此在動用大型工程設備之前,必須充分評估每一個步驟的安全性和可行性。
“此刻最重要的,是給予被掩埋者強大的心理支撐,身為母親,沒有人可以替代您的角色,”年輕的上尉說,“阿姨,請您務必鎮定情緒。”
婦人像幼稚園裏最聽話的乖孩子,收了淚,依照救援部隊的安排,靠近縫隙,與兒子交談,讓兒子保持清醒。
“好孩子,你比媽媽想像的還要堅強,還要勇敢,你是媽媽這一生中,最大最大的驕傲,”婦人滿眼是淚,可是音調卻是溫柔而歡愉的,“兒子,為了媽媽,你一定要挺住,一定到堅持到底!”
“媽媽,我、頭暈……”冷冰冰的水泥梁下,是低微至極的聲調。
“放心吧,兒子,你已經安全了,好多解放軍戰士在幫助你,你很快很快就可以出來了。”婦人儘管淚流滿面、語無倫次,卻竭力保持住聲調的輕鬆和平靜,“不要睡着,知道嗎?陪媽媽說會兒話,好不好?媽媽大老遠地趕來,你不可以撇下媽媽不管,你是最孝順的孩子,要跟媽媽在一塊兒,一起聊天,一起唱歌——對了,跟媽媽唱首歌吧,你不是最喜歡周杰倫的歌嗎?兒子,你不曉得,這半年來,你不在家裏,其實媽媽很不習慣,長這麼大,你從來沒有離開媽媽身邊這麼久,還來了這麼遠的地方,但是媽媽不想耽擱你的前程,每次想你了,媽媽就打開音響,聽你留在家裏的音碟,一邊聽,還一邊學習來着,媽媽不想變成你眼睛裏落伍的‘老古董’,媽媽是想悄悄地學會了,唱給你聽,讓你驚喜一下,怎麼樣,和媽媽一道唱這首《彩虹》,好嗎?你說過的,跟同學和朋友去KTV,你每次都要唱這首歌的。來吧,媽媽唱一句,你唱一句……”
“哪裏有彩虹告訴我……”婦人有板有眼地唱着。
“兒子,媽媽唱得好嗎?你接下一句。”婦人說。
水泥梁下,好半天,無聲無息。他是怎麼了?撐不住了嗎?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希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婦人淚水橫流,難以自持地嗚咽起來。
“哪裏有彩虹告訴我……”婦人帶着哭腔,再唱了一遍。
“媽媽,你走調了,應該是——”隔一會兒,水泥梁下傳出了虛弱的、時斷時續的歌聲,“哪裏,有彩虹,告訴我,能不能,把我的,願望,還給我……”
關錦繡想笑,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濕濕的沿着面頰,慢慢淌下來,她揚手一摸,是淚,她驚疑地發覺,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