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白天(2)
成遵良睜開眼,四下里環顧着。沈泰譽和蓮蓮沒有留意到他,蓮蓮繼續嚼着野草,沈泰譽學着她的樣,也將野草擱進口裏,嚼出汁水,均勻地敷到成遵良與石韞生的傷處。
“你的箱子在這兒呢。”石韞生非常善解人意。
他順着石韞生的目光看過去,他的密碼箱,當真好端端地卧在石韞生的腳邊。他感激地看了石韞生一眼,就在這一瞬間,他察覺到沈泰譽的視線飛快地掠過那隻箱子。他沒有力氣多想,他很困,他想睡,他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又做夢了,夢見女兒。女兒大約十來歲,穿着球鞋,在空曠的廣場上學騎自行車。他在後面扶着車子,然後,悄悄地鬆開手,女兒渾然不覺,搖搖晃晃地朝前騎着。他咧開嘴,笑了。突然,女兒掌控不住,車身一歪,重重跌倒在地。他心疼萬分,想撲過去扶起女兒,可是怎麼都邁不開步子,他的腿不能動了!
他驚醒了,出了一身的大汗。腦門涼涼的,他摸了摸,是一塊濕潤的布。沈泰譽和蓮蓮靠在他左邊的一棵大樹下,打着盹兒。他轉過臉去,石韞生仍然睜着眼,凝視着他。
“醒了?”她的聲音低弱至不可聞。
成遵良想對她笑一笑,但是,眼前一黑,不知是睡眠,還是昏迷的悶棍,一下子敲暈了他,他陷入了無知無覺的狀態。
沒有夢。他睡得很深。恍惚中,沈泰譽叫醒他,托起他的腦袋,喂他吃餅乾、喝水。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來。
“挺住,你一定要挺住!”沈泰譽在他耳邊說。他根本挺不住,他被睡眠的深淵扯了下去。
而後,蓮蓮又來叫他,強迫他嚼半枝蓮。嚼着嚼着,他睡著了。蓮蓮就拍打他的腮幫,他機械地做出咀嚼的動作。片刻,又睡了。蓮蓮使勁掐他,他條件反射地嚼一嚼,頓住。蓮蓮就接着拍打他、掐他,他們像在進行一場拉鋸賽。
終於,他清醒過來了。他睜開雙眼,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樹枝,照在草葉間,顏色像秋天的麥穗一樣淡淡的。沈泰譽的臉近在咫尺。
“你總算醒了!”沈泰譽噓出一口長氣。
“他醒了嗎?石大夫還是昏迷着呢,怎麼辦才好啊!”
成遵良循聲望過去,蓮蓮伏在石韞生的身側,用沾水的布不斷地擦拭着她的額頭。石韞生雙眼合攏,呼吸急促。
“石大夫,你醒一醒!”蓮蓮一聲一聲地喚着。
石韞生毫無回應。
“餓嗎?”沈泰譽問道。
成遵良眨眨眼。沈泰譽取出兩片夾心餅乾,餵給他。餅乾下了肚,掏心挖腑的飢餓反而蘇醒了,伸出了貪婪的爪子。
“還有嗎?”成遵良眼巴巴地看着餅乾袋兒。
沈泰譽掂量掂量空癟下去的袋子,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又取出兩塊,餵給他。區區四塊小餅乾,於事無補,成遵良餓得心慌。
“就剩兩塊兒了,咱們給石大夫留着,好嗎?”沈泰譽委婉地說道,“忍一忍吧。”
“沈大哥,你來瞧瞧,石大夫是不是有些不好了?”蓮蓮急切地叫道。
成遵良望過去,見石韞生的胸脯劇烈起伏,整個人煩躁不安地悸動着,嘴巴大大張開,嘴唇發青,憋悶得就快要窒息了。沈泰譽按照學習過的急救常識,為她進行胸外按壓,兩掌交疊,有節律地、一起一伏地按壓她的肋骨。好半天,石韞生緩過氣來,呼吸趨向平緩。蓮蓮往嘴裏塞了一大把鬼針草與七葉一枝花,嚼碎了,敷在石韞生的傷口上。
“毒素已經延展到全身,單單處理傷口,恐怕沒什麼用了。”沈泰譽蹙眉道。
蓮蓮徵詢地看着他。
“不如都讓她吞服進去吧。”沈泰譽說著,將幾種草混合在一塊兒,嚼了嚼,一股腦兒餵給石韞生。石韞生陷入半昏迷狀態,沈泰譽小心翼翼托着她的下巴,觀察着草汁的流向。喂完,沈泰譽將她的頭偏向一側,以免發生嗆咳。
“她快要撐不住了,”沈泰譽徐徐道,“蓮蓮,我記得民間有句俗語,毒蛇出沒,七步之內,必有解藥,我們不如試試這周圍的野草,反正不會有更壞的結果了。”
蓮蓮手足無措地點點頭。
於是他們埋首亂草叢中,分門別類地辨識着,每拔一種,就認認真真地揉碎,敷在石韞生的傷處,然後嚼了,喂她咽下。
不一會兒,石韞生的傷口就佈滿了各式各樣的草汁,斑駁雜陳。成遵良無聲地注視着她,這個在前一天剛剛與他肌膚相親的陌生女子,猶如一粒鎮靜劑,緩緩替他消解着焦慮與恐懼。如果死亡是最沉重的負荷,那麼*就能以其全部的輕盈和璀璨,與之抗衡。然而此刻,這粒無可替代的鎮靜劑,就要落入萬劫不復的深谷,被時間的流水帶走。成遵良只覺得驚駭,卻是一種灰濛濛的、浮遊在肉身之外的驚駭,沒有切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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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汶川有四條道路,從都江堰出發,經213國道,是最近的一條路。此外,東線可以從綿陽經平武、九寨溝、松潘、茂縣到汶川。西線有兩條支路,一條是紅軍長征走過的路線,即從雅安經甘孜、小金,翻山到馬爾康,過理縣,進入汶川縣城;另一條是從雅安過大渡河,經丹巴、小金,翻巴朗山到卧龍,過映秀鎮,抵達汶川。
關錦繡選擇近道。清晨六點,她行車至紫坪鋪,這是通過213國道進入汶川的必由之路。沒料到武警交通部隊在這裏設置了路障,禁止車輛通行。關錦繡試圖說服駐守的戰士,得到的回答是,由於塌方和泥石流,路被截斷了,已經埋了好幾輛車,連部隊和救災物資都沒辦法進入汶川。
“部隊正在盡全力搶修道路。”滿臉青春痘的小戰士安慰她一句。
“什麼時候能搶通?”
“難說。”
關錦繡懵了。
“這麼說來,汶川那邊的人,完全沒有辦法出來了?”她追問。
“也不是,”小戰士說,“一直有人出來的,昨天和前天,從汶川那邊的老路上,陸陸續續走出來一兩千受災群眾。”
“既然能夠從山裏走出來,就一定能夠走進去的。”關錦繡暗暗下了決心。她從後備箱裏取出一隻容積接近50升的美軍原品LC-2軍用背包,然後把車裏的物資清點了一遍,依照野外生存手冊教授的知識,將裝備精簡到了極限。多餘的食物和水,就交給武警交通部隊的戰士,請他們轉贈災民。
十分鐘后,關錦繡開始了徒步進發。她的背囊里共計物品七件:一隻睡袋,一隻手電筒,一把精巧的瑞士軍刀,一小盒藥品,三天分量的食品和一瓶複合維生素,一隻旅行水壺,一隻不鏽鋼飯盒,裏面是買給沈泰譽的燒鵝掌。最後的那件,野外生存手冊毫無涉及。她猶豫再三,還是帶上了。潛意識裏,其實是對一個叫做“永訣”的詞語充滿了忐忑與敬畏。她知道,每逢球賽,沈泰譽總要買回大袋的燒鵝掌,邊看比賽,邊啃鵝掌,既是正餐,又當宵夜。如若遭遇不測,那麼,送去他喜愛的燒鵝掌,是否可以讓他的魂魄有些許的欣慰?
走出一段,關錦繡碰到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婦人,說是去映秀鎮尋找下落不明的兒子。兩人於是結伴同行。
婦人不似關錦繡般準備充足,她的裝束讓人想起尋常的日子,坐在機關辦公室里的那些大姐大媽們,醬紫的襯衣,外穿棕黃色的針織衫,黑長褲,黑皮鞋,黑色挎包,無關潮流,但是異常的整潔。
果然,一問,是鄰近省份一座小城的公務員,負責人事檔案的管理。她的獨生兒子二十歲出頭,在映秀工作,地震過後,音信全無,直到一天前,兒子的領導才打來電話,說人是找到了,但埋在了單位的辦公樓底下。母親因此星夜兼程地趕了來,無論如何也要見兒子一面。
“兒子在叫我,我聽到他在叫我……”婦人喃喃地說著,疾步如飛。
路邊的山民給她們指引了方向,經過紫坪鋪水庫,她們左轉上山,翻過泥濘不堪的山路,繞過了塌方的地方,上到了213國道。一個鐘頭以後,她們走過了馬鞍山隧道。路面開裂,隧道里遍佈碎石,一些被困的車輛停在公路邊,司機大多棄車而逃。
一位神情獃滯的羌族女子坐在一輛滿載泥沙的貨車旁,裹着繡花的黑頭巾,只露出半張潮紅的臉,腳邊是一隻竹籃子,裏面是一隻走不動的小狗,一個兩三歲的黑瘦小男孩倚着她,津津有味地吮吸手指,她的懷裏,躺着哇哇大哭的嬰孩,但她只是獃獃地坐着,似乎疲憊得沒有氣力去哄拍飢餓的孩子。關錦繡心生惻隱,把一袋壓縮餅乾留給了母子三人。
快到八點鐘,一艘載着解放軍的衝鋒舟駛過岷江,關錦繡駐足,想着衝鋒舟會駛到沈泰譽所在的小鎮嗎?頭頂隆隆響,一架直升機從低空掠過,她仰面看,想着飛機會降落在沈泰譽被困的地方嗎?她這一凝神,同行的中年婦人已經走出老遠,關錦繡急忙追上去。
關錦繡雖則在國外有過徒步旅行的經歷,雖則一身耐克運動裝,而那位婦人身材羸弱,臉色蠟黃,還穿着一雙半高跟皮鞋,但關錦繡卻着實有些跟不上她的腳步了。
“大姐,咱們歇口氣吧。”關錦繡忍不住說,她疼痛的雙腳早已提出抗議。她想像不出婦人的腳趾與逼仄的高跟鞋以及崎嶇的道路同時作戰,會有怎樣的感受。
“我不累,你歇會兒吧,我就不等你了。”婦人決然說著,大步朝前行進着。
關錦繡很是羞慚,不敢懈怠,緊隨婦人的腳步。道路破碎不堪,幸好大型機械已經在開道,一塊塊地挪開堵住交通要道的巨大石頭。她們在主通道下面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路上行走,鞋子完全陷進了泥濘中,加上清路機鏟起的石塊不斷滾落下來,狼狽不已。可是這還不夠,守在道路兩端的武警提醒她們,此段路必須快跑通過,否則有被埋進土裏的危險。
再往前走,越發是滿目瘡痍。巨石衝下山坡,砸毀了村莊,橫亘在道路中。高大的樹木也被巨石折斷,留下齊刷刷的斷面,一排排地堆積在公路上,樹的枝葉和果實也撒滿一地,就像古戰場的防禦工事。她們必須小心快速地穿越巨石與斷樹構成的塌方區,而另一側就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地震改變了地層結構,地下水也改變了原先的流向,奪路而出,肆意流淌。遠處的河谷崩塌,兩側山頭被削平,石塊堵住了谷口,河水暴漲,河灘上的村落只露出房頂。
“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山崩地裂水倒流’了。”關錦繡忍不住道。
半道里她們攆上了一支尋親隊伍,十來個人,是由一所美術學校的年輕男教師自發組織起來的,前往映秀一帶搜尋地震當日去山裏寫生的國畫系師生,一位熱心腸的山民自告奮勇地為他們帶路。
關錦繡和婦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路順暢地走到了友誼隧道。迎面的大型指示牌上寫着:這裏距卧龍48公里,距四姑娘山157公里,距草原公園242公里,距達谷冰川248公里,距黃龍景區293公里,距九寨溝339公里。這一回,就連惜時如金的中年婦人也站住了腳,久久凝視着那塊指示牌。
“我兒子在電話里說,汶川美得不得了,”婦人眼中淚光閃爍,“他對我說,媽,我要帶你走遍汶川的每一個景區……”
“大姐,要相信你的兒子,他會兌現承諾的。”關錦繡安慰道。
“兒子,如果老天保佑,你能活下來,媽媽一定跟着你,去卧龍,去四姑娘山,去草原公園,去達谷冰川,去黃龍,去九寨溝,把所有的景區都遊覽一遍,”婦人一口氣說下去,“如果你不在了,也不要緊,媽媽還有三年就退休了,等到退休,媽媽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搬到這裏來住,陪伴着你,我的兒子,到那個時候,媽媽就永永遠遠都不會再離開你了……”
關錦繡聽得欷歔不已。
友誼隧道的路面從中間斷開,變成了高低不平的兩部分,隨處可見的裂口咄咄逼人,一輛黑色汽車停在隧道里,駕駛室被巨石砸得觸目驚心,一小片衣料露出凹癟的車體。一行人在幽深的隧道里穿行着,由於寂靜,聽得見龍門山脈因為滑坡而發出的轟隆隆的悶響。有一剎那,關錦繡產生了幻覺,彷彿正在墮入黑暗的死亡之淵。
走出隧道,疾行在前的中年婦人突然放緩步子,一步慢過一步,拖泥帶水似的,關錦繡剛在納悶兒,眼見得婦人搖晃兩下,張開雙手,像要抓住什麼似的,撲倒在地。
“大姐!大姐!”關錦繡急忙扶起她。婦人雙目緊閉,面色蠟黃。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公路旁,同伴里有美術學校的校醫,用手指分別掐她的人中、內關、合谷等穴位。不一會兒,婦人蘇醒了過來。
“大姐,你太累了,不能再這樣跟着我們趕路了,你會受不了的。”校醫對她說。
“不行,我兒子在等我……”婦人掙扎着要站起來,卻是全身無力,額頭冒出大顆大顆的虛汗。
“我陪着她,我們歇一陣兒再走。”見狀,關錦繡對大夥說。
美術學校的老師們於是留下一小袋葡萄糖和一盒十滴水,離開了。關錦繡守護着虛脫的婦人,喂她喝葡萄糖水,一邊警惕地張望着路旁殘破裸露的山體,那裏不時有碎石與被砸斷的樹枝飛滾而下。
坍塌的公路上,行進着越來越多往外逃命的災民。成群結隊的,不說話,表情木然,滿麵灰塵,一身黃泥。一些女人穿着厚實的羽絨服,背着藤條編的背簍。背什麼的都有,有背着被褥的,還有背着一箱洗衣粉的。一個小孩子抱着一隻蘆花母雞,一隻沒有主人的狗站在公路中間的裂縫邊,皮毛盡濕,一條腿血肉模糊,緊張地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斷發出狂吠聲。
眾生歷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