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純屬偶然
山東的叛亂是個麻煩事,但要看跟誰比,要跟西北比,就不算個事。
據說朱元璋當年建都的時候,曾經找人算過一卦,大致內容跟現在做生意的差不多,比如這筆生意能做多少年,有什麼忌諱等等。
據說那位算卦的半仙想了很久,說了八個字:
始於東南,終於西北。
朱元璋建都南京,就是東南,按照這句話的指示,最後收拾他的人,是從西北過來的。
這句話看起來很玄,實際上倒未必。這位半仙懂不懂算卦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懂歷史的,自古以來,中原政權完蛋,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除外,大多數外來的什麼匈奴、蒙古,都在西北一帶。
但就崇禎而言,肯定是不信的,因為對明朝威脅最大的,是后金。而後金的位置是東北,就算是被滅了,也是始於東南,終於東北。
但事實告訴我們,算卦這種事,有時是很準的。
西北很早就有人鬧事了,但原先並不大,最多就是幾十個人,搶個商鋪,拿幾把菜刀,鬧完後上山當匪,殺掉的最高官員,也就是個知縣,如果混得好,沒準將來還能招安,當正規軍。
但到崇禎元年,事情鬧大了。
整個陝西、甘肅一帶,民變四起,殺掉知縣,只能算起步了,個別地方還幹掉了巡撫,而且殺完搶完且不散夥,經常到處流竄,到哪搶哪。
這種團伙,史書上稱之為流賊。
流賊的特點是,四處跑,搶完就走,打一槍換個地方,組織性不強,昨天搶完,今天就走,可以,昨天被搶,今天加入搶別人,也可以。成員流動性很大,但都有固定領導團隊。
當時的西北,類似這種團隊有很多,優秀的團隊管理者也很多,但久而久之,問題出現了,由於成員流動性太大,且沒有固定辦公場所,團伙成員文化又低,天天跟着混,時間長了,很難分清誰是誰。
為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團隊首領們想出了一個絕招——取外號。
所以在崇禎元年,陝西巡撫呈交皇帝的報告上,有如下稱呼:
飛天虎、飛山虎、混天王、王和尚、黑殺神、大紅狼、小紅狼、一丈青、上天龍、過天星。
全是外號。
取這樣的外號,是很符合實際需要的,畢竟團隊成員文化比較低,你要取個左將軍、右都督之類的稱號,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而且這種外號,大都是神魔鬼怪,叫起來相當威風。
至於這上面提到的諸位神魔到底是誰,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鑒於該行當風險很大,且從業者很多,要是運氣不好,剛入行,把外號取好就被幹掉,也很正常。而且許多外號由於過於響亮,使用率很高,經常是幾個人共用一個外號,要搞清楚誰是誰,實在很難。
無論叫什麼,姓甚名誰,其實都無所謂,說這麼多,只是要你知道,當時的西北,已經不可收拾。
按一般史書的說法,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明朝末年,朝廷腐敗,經濟蕭條,貪官污吏,苛捐雜稅數不勝數,民不聊生,於是鋌而走險。
這種說法,就是傳說中的套話,雖說不是廢話,也差不多。
因為事實並非如此。
很多人並不知道,明朝末年的民間經濟並沒有蕭條,比如東南沿海,經濟真是不要太好,開生意做買賣,相當紅火,大家齊心協力,正在搞資本主義萌芽,蕭什麼條?
賦稅也沒多少,以往兩百多年,官田的賦稅,只有百分之十,民間地主的賦稅,最多也就收百分之二十。後來開徵三餉也才到百分之四十。當然,個把地主惡霸除外。
西北之所以湧出這麼多英雄好漢,只是因為崇禎運氣不好,遇到了一件東西。
中庸有云: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其實遇到妖孽,倒也沒什麼,畢竟還有實體,實在不行,找人滅了它。
崇禎遇上的,叫做災荒。
翻開史書,你會不禁感嘆,崇禎同志的運氣實在太差:
崇禎元年,陝西旱災。崇禎二年,陝西旱災,崇禎三年,陝西旱災,崇禎四年,陝西旱災…………
災荒之後,沒有糧食吃,就是飢荒。
沒有糧食吃,就吃人。
對受災的人而言,吃人,並非童話。
據說當時西北各地的小孩,是不能四處亂跑的,如果沒看住,跑了出去,基本就算沒了。
注意,不是失蹤,是沒了。
失蹤的意思,是被拐賣了,沒了的意思,是被吃了。
據說,當時還有人肉市場,具體幹什麼買賣,看名字就知道。
據說這麼多,只想告訴你,這並不是童話,也不是神話,而是真話。
既然有災荒,朝廷為什麼不賑災呢?
答案很簡單,沒錢。
此前有個經濟學家對我說,明朝滅亡的真正原因,是沒錢。
我表示同意,財政赤字太多,爭得沒有花的多,最後垮台。
但他看了看我,說:我說的沒錢,不是沒有收入,是沒錢。
有什麼區別嗎?
然後,他講了一個小時,再然後,我翻了一個月的經濟學,明白了區別。
我很想從頭到尾,把我明白的事情告訴你們。但如果這樣做,我會很累,你們也會很累,所以我決定,用幾句話,把這個問題說清楚。
明朝滅亡,並非是簡單的政治問題,事實上,這是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案例。
所謂沒錢,是沒有白銀。
明朝,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之一,到崇禎接班的時候,商品經濟已經十分發達,而商品經濟十分發達的標誌,就是貨幣。
明朝的貨幣,是白銀。
簡單地說,沒錢的意思,就是沒有白銀,沒有白銀,無論你有多少經濟計劃,有多少財政報表,都是胡扯淡。
舉個例子,陝西受災,朝廷估算,要賑災,必須一百萬兩白銀,但是就算你把皇帝的聖旨拿到陝西,也換不來一兩銀子,因為沒有白銀,所以無法賑災。
好了,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沒有白銀。
先糾正一下,不是沒有白銀,而是白銀不夠。
為什麼白銀不夠?
這是個很複雜的經濟學問題,我不太想講,估計人也不太想聽。但不講似乎也不行,簡單說兩句。
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話說,就是白銀有限,朝廷用掉了一兩白銀,未必能掙回來一兩,加上我國人民,素來以勤儉節約聞名,許多人拿到真金白銀,不喜歡花,要麼存在家裏,要麼溶掉,做幾個香爐、人像之類的,還能美化環境,所以市場的白銀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品經濟實在太過發達,經濟越發達,需要的白銀就越多,可是白銀就那麼多,所以到最後,白銀就不夠用了。這種現象,在經濟學上有一個通稱——通貨緊縮。
我知道,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不用紙幣?
很好,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你很聰明。
但我要告訴你,在你之前的六百多年,有人問過這個問題。這個人的名字,叫朱元璋。
六百多年前,他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開始發行紙幣。
在經濟學中,有這樣一句諺語:棍棒打不垮經濟理論。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無論你多牛,都要照規矩來。
朱元璋就是牛人,也要按規矩來。雖然他發行了紙幣,一千、一萬都印過,可惜的是,幾百年來,大家還是認白銀,就不認紙幣,再牛都沒用。
這個問題到此為止,多餘的話就不說了,你只要知道,崇禎同志是想賑災的,之所以賑災不成,是因為沒有錢,之所以沒有錢,是因為沒有白銀,之所以沒有白銀……
當然,之所以西北先鬧起來,除去天災、銀禍外,還有點地方特色。
西北一帶,向來比較缺水,比較窮困,比較沒人理,外加地方官比較扯淡,所以這個地方的人,過得比較苦。
生活艱苦,飯都沒處吃,自然沒條件讀書。
沒條件讀書,自然考不上功名,考不上功名,自然沒官做。
沒官做,也得找事做。
西北一帶的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當兵。
生活艱苦,民風自然彪悍,當兵是最合適的工作。
除了當兵之外,還有一份極為合適的工作——驛站。
驛站雖說比較小,但好歹是官辦的,也算是吃皇糧的,而且各省都有撥款,搞點潛規則,多少能撈點油水,養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
據統計,光是甘肅陝西,就有幾萬人指着驛站過日子。
崇禎二年(1629),驛站沒了。
之前我說過,被裁掉了,裁掉它的,是一個叫做劉懋的好人。
崇禎同志的運氣實在太差,災荒、錢慌、又奪了人家的飯碗,如果不鬧,就不正常了。
他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偶然的災荒,偶然裁掉驛站,偶然的地點。
如果其中任意一個偶然沒有發生,也許就不會有最後的滅亡。
可惜,全都偶然了。
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認定,在這些偶然的背後,隱藏着一個必然,一個真正的,決定性的原因。
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了明朝的滅亡。
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這個最終的原因,四個字——氣數已盡。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大致都是有期限的,一個人能紅兩年,很可能是偶然的,能紅十年,就是有道行的,能紅二十年,那是劉德華。
公司也一樣,能開兩年,很正常,能開二十年,不太正常,能開兩百年的,自己去數。
封建王朝跟公司差不多,只開個幾年就捲鋪蓋的,也不少。最多也不過三百年,明朝開了二百多年,夠意思了。
撫戰
當然,崇禎是不會這樣想的,無論如何,他都要撐下去,否則將來到地下,沒臉見開鋪的朱元璋。
所以他派出了楊鶴。
楊鶴,湖廣武陵人(湖南常德),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經朝廷一致推薦,楊鶴被任命為兵部侍郎,三邊總督,接替之前總督武之望的職務。
工作交接十分簡單,應該說,基本不用交接,因為楊鶴到任的時候,武之望已經死了。
不是他殺,是自殺。
武總督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鑒於西北民變太多,估計回去也沒什麼好果子吃,索性自殺。
而楊鶴之所以接替這個職務,是因為一次偶然的談話。
楊鶴是一個進步比較慢的人,在朝廷里混三十多年,才當上僉都御史,混成這樣,全靠他那張嘴。
皇帝喜歡魏忠賢,他罵魏忠賢,皇帝討厭熊廷弼,他為熊廷弼辯護。想什麼說什麼,幾起幾落,該怎麼來還怎麼來。
崇禎元年,他被重新委任為御史,當時民變四起,大家都在商議對策。
有一次,幾個人聚到一起,聊天,聊的就是這個,楊鶴就在其中。
楊鶴是都察院的,這事跟他本無關係,他之所以摻和進來,還是兩個字——嘴欠。
反正是吹牛,不用動真格的,就瞎聊,這個說要打,那麼說要殺,如此熱鬧,楊鶴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不能打,也不能殺。
然後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元氣說。
在他看來,造反的人,說到底,也還是老百姓,如果殺人太多,就是損傷元氣,國家現在比較困難,應該培養元氣,不能亂殺……
幾句話,就把大家徹底說懵了,對於他的觀點,大家有着相同的評價——胡說八道。
不殺人,怎麼平亂?
這是一個不為絕大多數人接受的理論,不要緊,有一個人接受就行。
不久之後,崇禎知道了這個理論,十分高興,召見了楊鶴。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很快,吏部主動提出,鑒於楊鶴同志的理論很有使用價值,正好前任三邊總督武之望死了,正式提名楊鶴同志升任該職務。
楊鶴不想去,原因很簡單,本來就是吹吹牛的,壓根不會打仗,去了幹啥?被人打?
但是牛都吹了,外加吏部支持,皇帝支持,如此重任在肩,咬咬牙就去了。
可是楊同志不知道,吏部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討厭。皇帝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省事。
和楊鶴不同,吏部的同志們都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平亂是要砍人的,砍人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流血的,楊鶴這套把戲,也只能忽悠人,為達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效果,讓後來的無數白痴書獃子明白,亂講話要倒霉,才着力推薦他去。
死在那邊最好,就算不死,也能脫層人皮
相比而言,崇禎的用心是比較善良的,他之所以喜歡楊鶴,是因為楊鶴提出了很好的理論——省錢的理論。
不花錢,不殺人,不用軍餉,不用調兵,就能平息叛亂,太省了。
就算是忽悠人的,最多把楊鶴拉回來砍了,很省成本,如此生意,不做白不做。
就這樣,一腦袋漿糊的楊鶴去陝西上任,至少在當時,他的自我感覺很好。
楊鶴理論之中,最核心的一條,叫做和氣。
用他自己的話說,殺人是傷和氣的,所以能救活一個,就是一個,畢竟參加民變的,原先就是民,
這個理論,一年前,應該是對的
楊鶴同志到任后,就發現不對了。
有一次,農民軍進攻縣城,被擊退,抓住了幾個俘虜,由楊鶴審問。
但還沒問,楊鶴就發現了一件極為詭異的事——他似乎見過這幾個。
確實見過,閱兵的時候見過。
沒錯,這幾個人曾經站在閱兵的隊伍里,曾經是他的部下。
強,弱,之間
農民軍的戰鬥力很強嗎?
對於這個疑問,最好的答案,應該是個反問——農民軍的戰鬥力怎麼會強呢?
在中國歷史上,造反這類活,從來都是被動式,閑着沒事幹,但凡有口飯吃,是不會有人造反的,成本高,門檻也高。
但遺憾的是,造反這份工作,除了成本、門檻高外,技術含量還高。
要知道,明朝參加這項活動的,主要是農民,農民的基本工作,是種地,基本工具,是鋤頭。
而阻止他們參與這項活動的,是明軍士兵,士兵的基本工作,是殺人,基本工具,是刀劍。
所以在明末大多數情況下,幾百個農民軍跟幾百個明軍對戰,是不太可能發生的,據史料記載,大部分情況,是幾萬農民軍,戰勝了幾百明軍,或是幾百農民軍,搞定十幾個看衙門的捕快。
而更大多數情況,是幾千明軍追着幾萬、甚至十幾萬農民軍跑。
沒辦法,畢竟打仗是個技術活,聖賢曾經說過,把武器交給沒有受過訓練的民眾,讓他們去打仗,就是讓他們送死。
沒有訓練,沒有武器,沒有兵法,沒有指揮,就沒有勝利。
但楊鶴先生驚奇地發現,他面對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西北的民軍里,除了業餘造反的以外,還有很多專業造反的人士——明軍,而且數量很多。
他們精通戰術,作戰狡猾,而且懂得明軍的弱點,非常難以對付,且數量越來越多,民變越來越大。
出現此類情況,歸根結底,原因就兩個字——沒錢。
之前我說過,朝廷沒有錢,沒有錢的結果,除了沒錢賑災外,還沒錢發軍餉。
據統計,當時全國的部隊,大致有上百萬人,而能夠按時領軍餉的,只有遼東軍區的十餘萬人。
而且就連遼東軍,也不能保證按時發工資,拖幾個月,也是經常的事。袁崇煥同志就曾經處理過相關事務。
遼東是前線,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別提了,西北一帶,既然不是前線,自然沒錢,有的人幾年都沒拿到工資,窮得叮噹響,據說連武器都賣了,只求換頓飯吃。
沒錢賑災,老百姓吃苦,也沒轍,沒錢發餉,當兵的吃苦,就有轍了。
兜里沒錢,手裏有刀,怎麼辦?
涼拌,開搶!
情況就是如此,官兵越來越少,民軍越來越多,局勢越來越撐不住。
楊鶴面對的形勢大致如此,大家都明白,就他不明白,等他明白了,跑也跑不掉了。
如果換個會打仗的,能用兵的,多少還能撐幾天,但楊鶴同志的主要特長,是招撫理論,這就比較麻煩了,據說當時朝廷里,有些人開玩笑,說楊鶴如果能撐一年,就倒着爬出去。
就當時的情況看,這位仁兄爬出去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楊鶴同志的下崗日期,指日可待。
一年後,楊鶴向崇禎呈交了名單,在這份名單上,有這樣十幾個名字:
神一魁、王左桂、王嘉胤、紅狼、小紅狼、點燈子、過天星、獨頭虎……(以下略去XX字)
以上人等,全部歸降。
這些人是幹嘛地,看名字就能猜到,但這些人什麼分量,估計你就不知道了。
在當時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就是神一魁,此人具體情況不詳,但應該受過軍事訓練,作戰十分強悍,屬於帶頭大哥級人物。
王左桂、王嘉胤,如果你不知道,那不怪你,對這二位兄弟,只提一點就夠了:當時,在王左桂的手下,有個小頭目,叫做李自成。王嘉胤營門口站崗的,叫做張獻忠。
至於後面那幾位,就不說了,說了也沒人知道,你只要明白,他們都是當時一等一的牛人,隨便一個擺出來,都能攪得天翻地覆。
都投降了。
除這些人之外,當時陝西、甘肅境內幾乎所有的農民軍,都投降了。
他們投降的對象,就是那個一腦袋漿糊,啥也不懂,不會打仗的楊鶴。
奇迹就這樣發生了,發生在所有人的眼前。
楊鶴不懂兵法,不熟軍事,但他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武器——誠意。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楊先生很有誠意地尋找叛軍,很有誠意地進行談判,很有誠意地勸說投降,最後,他的誠意得到了回報。
事實證明,農民軍之所以造反,並不是吃飽了撐的,只是因為吃不飽,現在既然朝廷肯原諒他們,給他們飯吃,自然願意投降,畢竟造反這事,要經常出差,東跑西跑風險太大。
而對於楊總督,他們也是很客氣的,很有點宋江喜迎招安的意思。
比如神一魁投降,約好地點,楊鶴打開城門,派出群眾代表,熱烈歡迎,眾多民軍頭目大部到場,在楊總督的率領下,前往關帝廟,在關老爺面前,宣誓投降(關老爺靠得住)。
雖然此前雙方素未謀面(可能在往城下射箭時看過幾眼),但雙方都表現出了相當的熱情,特別是楊總督,獲得了民軍的一致推崇,他們趕走了楊鶴的轎夫,堅持一定要親自把他抬到總督府,並以此為榮。
一時間,西北喜訊接連,朝廷奔走相告,楊鶴跟各民軍領袖的關係也相當好,逢年過節,還互相送禮,致以節日的問候。
局面大好,大好,有效期,半年。
楊鶴同志讀過很多書,干過許多工作,明白很多道理,但是他並不知道,從招撫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失敗了。
因為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沒弄明白。
正是這個問題,註定了他的悲慘結局。
這個問題是,他們為什麼要造反?
答案是,為了活下去。
怎樣才能活下去呢?
有錢,有糧食。
要說明這個問題,可以用一個三段論:
造反,是因為沒錢、沒糧食,投降,是因為有錢,有糧食。
楊鶴有錢,有糧食嗎?
沒有。
所以停止投降,繼續造反。
在招降之前,楊鶴曾經認為,只要民軍肯投降,事情就結束了,可是投降之後,他才明白,事情才剛開始。
光是神一魁的部隊,就有三萬多人,這麼多人,怎麼安置?
招來當兵,就別扯了,連自己手下那點人的軍餉都解決不了,招來這些人,喝西北風?
趕回家種地,似乎也是白扯,年年災荒,要能回家種地,誰還造反?
對於這個悖論,崇禎同志是知道的,也想了辦法。
他先找了幾萬兩銀子,安排發放。然後又從自己的私房錢(內庫)里,拿出了十萬兩,交給楊鶴,讓他拿去花。
應該說,這一招還是很有效果的,民軍們拿到錢,確實消停了相當長的時間。
具體是多長呢?
我前面說過了,半年。
半年,把錢都花完了,自然就不投降了,該怎麼著還怎麼著,繼續反!
為了活下去。
猛人出場
崇禎四年(1631),領了半年工資后,神一魁再次反叛,西北群起響應,而且這次陣勢更大,合計有三十多萬人。
搞到這個地步,朝廷極為不滿,許多大臣紛紛上告。
楊鶴很委屈,他本來就不是武將,之所以跑來辦這事,實在是被人弄來的,原來是吹吹牛而已,你偏認真,來了之後,都沒閑着,天天忙活這事,錢花完了,人家又反了,我有什麼辦法?
崇禎更委屈,原本看你吹得挺好,覺得你能辦事,才把你派過去,這麼信任你,你招降了人,我立馬就給你十幾萬兩銀子,連老子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你把錢花完了,這幫人又反了,十萬兩都打了水飄,你幹什麼吃的?
楊鶴委屈,就寫信給崇禎,說我本不想干,你硬要我干,我要招撫,也是沒有辦法。
崇禎委屈,就寫了封命令:錦衣衛,把楊鶴抓起來。
崇禎四年(1631)九月,楊鶴被捕,后發配袁州。
鑒於楊鶴的黑鍋實在太重,由始至終,朝廷沒人替他說話。
例外總是有的。
命令傳出后,一個山海關的參政主動上書,要求替楊鶴承擔處罰。
如此黑鍋都敢背,是不正常的,但這個人幫楊鶴背鍋,就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位參政,是楊鶴的兒子,叫做楊嗣昌。
崇禎沒有理睬,楊鶴先生的命運未能改變,依然去了袁州。
幫父親背鍋,看起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導致了兩個重大後果。
從這份奏疏上,崇禎看到了一個忠於父親的人,按照當時的邏輯,忠臣,必定就是孝子,所以他記住了楊嗣昌的名字,他認定,此人將來必可大用。
而楊嗣昌背黑鍋不成,父親被發配了,對他而言,莫過於奇恥,從此,他牢牢記住了那些降而復叛的人,此仇,不共戴天。
楊鶴離開了,但這場大戲才剛開始,事實上,真正的猛人,才剛出場。
一年前,招撫失敗后,民軍首領王左桂派出起義軍,進攻軍事重鎮韓城,韓城派人去找楊鶴,告急。
楊鶴很急,因為他的政策是招撫,手中實在沒有兵,但到這節骨眼上,就是自己拿菜刀,也不能不去了。
但他終究沒有掌握菜刀技術,無奈,他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手上也沒有兵,但楊鶴相信,這個人是有辦法的。
第一個猛人就此登場,他的名字,叫做洪承疇。
洪承疇接到了求援的命令,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個相當扯淡的命令,你是總督都沒辦法,我怎麼辦?
但他並未抱怨,召集了自己的下人和親兵,並就地招募了一些人,踏上了前往韓城的道路。
這是文官、陝西參政洪承疇的第一次出征,這年,他三十七歲。
洪承疇,字彥演,號亨九。福建南安人。
根據記載,此人的家世,可謂顯赫一時:
曾祖父洪以詵,字德謙,中憲大夫,太傅兼太子太師、武央殿大學士。
曾祖母林氏、一品夫人。
祖父洪有秩,資政大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祖母戴氏,夫人。
有這麼一份簡歷,基本就可以吃閑飯了。
可惜,洪承疇沒能吃閑飯,事實上,他連飯都吃不上。
因為所有的這些簡歷,都是後來封的,換句話說,是他掙回來的。
洪承疇出生時,他的父親因為家境貧寒,外出打工去了,他的母親雖然窮,卻比較有文化,從小就教他讀書寫字。
洪承疇很聰明,據說7歲就能背三字經,這是很了不起的,比如說我,27的時候,還只能背人之初,性本善。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洪承疇23歲,參加全省統考(鄉試),他的成績很好,全省第19名。
第二年,他到北京參加全國統考,成績更好,全國第17名,二甲。
然後分配工作,他被分配到刑部。
這個結果對他而言,是比較倒霉的。
原因我說過,在明代,要想將來入閣當大學士,必須當庶吉士,進翰林院。以洪承疇的成績,應該能進,可是偏就沒進。
此後的十幾年,洪承疇混得還可以,當上了刑部郎中,又被外放地方,當了參政。
參政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通常混到最後,就是光榮退休。
沒考上翰林的進士,混飯吃的小參政,到歷史留名,罵聲不絕,餘音繞柱的大人物,只是因為,他外放的地方,是陝西。
剛去陝西的時候,洪承疇帶了很多書,
因為他只是一個書生,他沒有打過仗,也沒有殺過人。
據說在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天生就會打仗,天生就會殺人。
這是事實,不是據說。
洪承疇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軍事天才,他帶着臨時拼起來的家丁、僕人、伙夫,就這麼上了戰場,卻沒有絲毫的膽怯。
面對優勢敵軍,他憑藉卓越的指揮,輕易擊敗了起義軍,斬殺五百餘人,解圍韓城。
在洪承疇人生中,有過無數次戰役,有過無數個強大的對手,最重要的,是這一次。
這個微不足道的勝利,讓洪承疇明白,他是多麼的強大,強大到可以力挽狂瀾,可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他要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挽救這個末落的王朝,創造太平的盛世。
諷刺的是,他最終做到了,卻是以一種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方式。
洪承疇是一個務實的人,具體表現在,他正確地意識到,楊鶴是一個蠢貨。
招撫是沒有用的,錢是不夠用的,唯一有用的方式,是鎮壓。
三十年以來,書,是他僅有的寄託。
戰後,他丟掉了書,做出了一個新的抉擇——開戰。
奇迹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的兩個月裏,洪承疇率領這支純粹的雜牌部隊,連戰連勝,民軍聞之色變,望風而逃。
在歷史上,他的這支軍隊,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洪兵”。
洪承疇是文官,楊鶴也是文官,這是兩個人的共同點,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對待民軍,楊鶴是很客氣的,投降前,他好言好語招撫,投降后,他好吃好喝招待。
而洪承疇的態度有點差別,投降前,他說,如果不投降,就殺掉你們,投降后,他說,你們投降了,所以殺掉你們。
對於這件事情,我始終很疑惑,讀聖賢書,就讀出這麼個覺悟?
自古以來,殺人放火之類的事,從來沒斷過,但公認最無恥的事,就是“殺降”,人家都投降了,你還要幹掉他,太過缺德。
但更讓我疑惑的是,這種缺德事,洪承疇同志非但幹了,還經常干。
比如那位曾經圍過韓城,被洪承疇打跑的王左桂,後來也投降了。洪承疇聽說后,決定請他吃飯。
還沒吃完,一群人衝進來,把王左桂剁了。
我始終覺得,這事幹得相當齷齪,就算動手,起碼也得等人家吃完飯。
落在他手上的民軍頭領,不是抵擋到底被殺,就是不抵抗投降被殺,總之,無論抵抗到底,還是不抵抗到底,都得被殺。
但事實告訴我們,在某些時候,這種方法是有效的,至少對某些人很有效。
這個某些人,是指張獻忠之類的人。
關於張獻忠的具體情況,這裏先不講,關於他後來有沒有在四川干過那些事,也不講,只講一個問題——投降的次數。
我曾經在圖書館翻過半個月的史料,查詢張獻忠先生投降的相關問題,我知道他是經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經常到這個份上。
簡單地說,他的投降次數,用一隻手,是數不過來的,兩隻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頻率也很高,有一次,從投降到再反,只用了十幾天。
這是難能可貴的,一般說來,投降之後,也得履行個程序,吃個飯,洗個澡,找個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個把月,但張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雖然他也投降,但還是很有幾分硬氣的,說不投降,就不投降,屬於硬漢型人物。
大體而言,當時許多民軍的行為程序是,起兵、作戰、被官軍包圍,投降,走出包圍圈,拿起武器,繼續作戰。
此類表演,基本算是固定節目,數不勝數,很快,你就會看到兩個典型案例。
洪承疇跟楊鶴不同,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他看來,要徹底扭轉形勢,不能招撫,不能受降,只有一個辦法——趕盡殺絕。
這種方式的效果相當明顯,短短几個月內,西北局勢開始穩定,各路民軍紛紛受挫,首領被殺。
他的優異表現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包括崇禎。對他而言,高升是遲早的事。
但他畢竟太年輕,資歷太淺,還要繼續等。
兩個月後,一件事情的發生,縮短了洪承疇的等待時間。
崇禎四年(1631),估計是有心臟病,或是膽囊炎,起義軍進攻延綏巡撫鎮守城池的時候,這位巡撫大人竟然被活活嚇死。
沒膽的人死了,就讓有膽的人上,洪承疇接替了他的位置。
進步是沒有止境的,又過了兩個月,他的頂頭上司楊鶴被抓了,總督的位置空了出來,沒人能頂替,也沒人願意頂替,除了洪承疇。
崇禎四年(1631)十月,洪承疇正式接任三邊總督。
噩夢開始了。
當時的起義軍,已經遍佈西北,人數有幾十萬,雖說其中許多都是湊人數的,某些部隊還攜家帶口,什麼八十老母,幾歲小孩都帶上,但看起來,確實相當嚇人。
比如寧夏總兵賀虎臣,有一次聽說起義軍到境內觀光,立即帶了兩千精兵,準備出戰,到地方后,他看到了起義軍的前鋒隊伍。
然而他沒有動手,就在那裏看着,靜靜地看着,看了會,就走了。
因為他始終沒有看到這支隊伍的尾巴。
這是一列長隊,從前到后,長几十里
對這樣的起義軍,看看就行了,真要動手,就傻了。
問題在於,當時的西北,到處都是這樣的隊伍,穿街過巷,比遊行還壯觀,見着就發怵。
然後,洪承疇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洪承疇害怕的東西,大致還不多。
在給朝廷的報告裏,他天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西北民變,人數雖多,但大都是脅從,且老幼俱在,並無戰力,真正精壯之人,十之一二而已,擊其首,即可大破之。
這意思是,雖然鬧事的人多,但真正能打仗的,十個人裏面,最多也就一兩個,把這幾個人幹掉,事情就結了。
實踐證明,他的理論非常正確,所謂幾十萬義軍,真正能打仗的,也就幾萬人而已。
而這幾萬人中,最強悍的,是三個人,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
只要除掉這三個人,大局必定。
這三個人中,王左桂已經被殺掉了,所以下一個目標,是王嘉胤。
然而就在此時,洪承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嘉胤死了。
王嘉胤是被殺的,殺掉他的人,是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之所以要殺他,實在是被人逼得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