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吃飯不是為了味蕾
流產和緋聞的雙重壓力,讓彭賽賽變得更加抑鬱,病癒後頭一天上班的時候,竟然忐忐忑忑怕和同事們見面。她卡着鐘點兒,直到八點差幾分才磨磨蹭蹭來到病房裏。
這一天,機器貓剛把一頭亂髮染成了酒紅色,中間還有一綹挑染成金黃,穿了一條破牛仔褲,褲腳邊毛着,褲腿上還戳了好幾個大窟窿。上身穿了一件短短的緊身薄毛衣,灰不灰,黃不黃,低領露肩。兩邊的耳垂上夾了兩個黑塑料的大海星,再配上她那副粉紅邊框的小眼鏡,十足的一個卡通人物,新造型引得護士們一片嘩然。
護士長擰着眉毛朝機器貓看了半天,不說話,有個護士問:“機器貓,這又是什麼潮呀?”
機器貓一邊往身上套着白衣,一邊得意地說:“不知道了吧?老土,這叫‘哈韓’,最新潮呀!”
護士長搖了搖頭說:“你就等着吧,醫院快有規定了,上班不許穿奇裝異服。先把那兩個怪裏怪氣的大耳環給我摘下來。”
機器貓爭辯說:“都什麼年代了,還管人家吃什麼,穿什麼?”雖然這麼說著,卻聽話的摘掉了耳環。
護士長說:“該管的還是要管,穿戴自由,但得分場合。聽說電視台就下了名文規定,主持人要着裝得體,連襯衫第二個扣子不扣上都不行。這叫職業形象,懂不懂?”
機器貓眯起眼睛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眾人見彭賽賽走了進來,全都一愣,停止了說笑。
短暫的冷場讓彭賽賽窘了一下,故作鎮定地笑了笑說:“我來了。”眾人也像突然解凍似的圍上來問候。
護士長說:“嗯,你的病假還沒休完,怎麼這麼快就來上班了?”
彭賽賽說:“在家閑着太難受,再說,我已經全都恢復了,護士長,派活兒吧。”
護士長宣佈說先不給彭賽賽排夜班,讓她先上兩個星期正常班再說。
接下來各干各的活兒,發葯的發葯,做治療的做治療,一如往常。大家也和從前一樣有說有笑,連吳紅芳也走過來和她打了個招呼,打過招呼之後,吳紅芳似乎想和彭賽賽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地站了一會兒,走開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機器貓湊到彭賽賽的身邊,向她透露了兩條消息,一條是她自己的,她現在真的談戀愛了,找的是娛樂圈裏的一個“北漂”,現在正在北影當群眾演員。另一條消息是火星蟑螂已經出院,出院前在病房的樓道里貼了一張《正義宣言》:“堅決與不良風氣決戰到底,不把造謠生事者揪到光天化日之下誓不罷休。”彭賽賽聽了苦笑着搖頭,這個蟑螂也真是!三十來歲的人了,說話做事竟還這麼冒冒失失,不管不顧,真讓人沒辦法。
從表面上看,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可彭賽賽卻覺得每一個人的神色里都藏着一點小心翼翼,最突出的感覺是,沒有人提到她的流產和手術,連“恢復得怎麼樣”這句話都不敢問。幸好火星蟑螂已經出院,避免了不少尷尬。
好容易盼到了下班,彭賽賽已經累得腰酸背疼,到底歇了近一個月了,一下子跑來跑去八小時,還真有點不適應。可累歸累,卻不想回家去。
霓虹燈下的城市永遠沒有夜晚,滿街的人來來往往。
為了讓城市亮起來,街道兩邊便道旁的護欄上,都裝上了燈箱廣告,人走在上下左右的光亮中,就像是在舞台上攸着時裝秀。
彭賽賽沿着華燈初上的街,慢慢地走。
臨近“三·一五”,所有的商店都在大張旗鼓地打假促銷。彭賽賽偶爾也選中一家商店進去轉轉看看,沒什麼可買再出來。突然非常迫切地想隨便拉個陌生人交談交談,想想又覺得可笑,才知道什麼叫喧鬧中的空落落。
彭賽賽在一家快餐店裏吃了份盒飯,然後竟不知不覺來到關自雲住處附近,這個單身女碩士一天忙到夜,也不知這個時候在不在家,彭賽賽試着撥通了關自雲的電話。
關自雲是彭賽賽的小學同學,雖然從上了初中就不再朝夕相處,可好多年以來,彭賽賽一直把關自雲視如同胞姐妹。關自雲三十未嫁,也成了彭賽賽的一塊心病。
去年夏天彭賽賽過二十九歲的生日,關自雲頂着大太陽跑了好幾家商場,選購了一件水晶工藝品做生日禮物,是一對正在KISS的男孩兒女孩兒,用彩盒裝了,再用綵帶系好,小心翼翼地捧着直奔彭賽賽的家裏。
彭賽賽給關自雲開了門,關自雲一邊高聲唱起:祝你生日快樂……,一邊往屋裏走。一句歌詞還沒唱完,腿上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人一下子失控,向前栽了過去,要不是被彭賽賽一把拉住,肯定摔個結結實實的嘴啃泥。
回頭一看,絆住自己的是一根橫拴在兩邊門框上的七彩絲線,距地面約有兩尺的距離,這一絆,絲線已經斷成了兩截。關自雲立馬惱火地大叫:“搞什麼鬼名堂?你差點摔死我!”
彭賽賽卻在一旁雙手合掌,口裏念念有辭地說:“上蒼保佑,這回就該好了!”
關自雲彎腰撿起四百度的近視鏡,鏡片已經摔得粉碎,然後又拾起那個禮品包,打開一看,親親密密的兩個小孩兒,已經摔得支離破碎。
彭賽賽笑着走過來,一臉喜悅地說:“一年之內,保你做新娘!”說著神經兮兮地湊近關自雲的耳邊,說出原由。
原來闖綵線的做法在民間流傳已久,也可以算是從前的時尚一種,遇有婚姻阻滯的大男大女,就讓他們闖一闖七彩絲線關,闖過了,就能姻緣美滿,魚水和諧。彭賽賽想到這個辦法,是受了母親家鄰居柳嬸的啟發。
關自雲被說得哭笑不得,指着彭賽賽說:“都什麼年頭了,還有像你這麼迷信的老姑婆!”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裏卻由衷地慶幸有這麼一位古道熱腸的閨中好友。
關自雲從電話里聽出彭賽賽的聲音,馬上興奮起來,衝著電話喊:“喂,你在哪兒?就在樓下?好,你等着,我下去接你!”
關自雲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是文學理論室編輯。眼下圖書市場最火的都是婚戀、情殺、青春和八十后,文學理論書就像女碩士、女博士一樣,都說你陽春白雪,卻很難嫁得出去。
關自雲的一居室裝潢得非常小資,白門白窗,黑白灰三色系列的鋼木傢具,奶咖啡色的窗帘,地上鋪着厚厚的西班牙地毯,為的是隨便什麼地方都能躺能坐。
客廳的一角,還設置了一個小小的玻璃鋼吧枱,旁邊放了一個黑色高腳吧椅。背景牆上,裝飾着灰綠色的文化石,上面懸了一個鐵藝的酒架,插着幾瓶不知什麼牌子的洋酒。酒架旁掛着一個非洲人頭像的木雕,黑褐色。屋頂上,翠蔓低沉,掩映着綠茵里的頂燈,夜晚獨坐,就會有一種坐在花園一角看星星的心境。
可惜這麼有情調的女人,卻是一個超級“懶婆”,無論是客廳還是卧室,全都被弄得雜亂不堪,滿地是書,滿床是揉成一團的衣服和被單,滿桌子都是吸剩下半截的煙頭和嗑剩下的瓜子皮。
廚房謝絕參觀,鍋碗瓢盆,沒一樣各就各位,爛了的西紅柿,長出嫩葉的洋蔥頭,變成金黃色的芹菜,扔得到處全是。水池子裏泡着用過的碗,電飯煲里放着咬了幾口的饅頭。
在彭賽賽的印象里,這座溫馨的小巢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是喜遷新居的頭幾天,另外兩三次是在關自雲熱戀的時候。不過每次保持的時間都不長,一般不會超過一個星期,眼下的這個樣子才是常態。
彭賽賽曾經評價說,這房子看硬件滿女人,可看軟件部份就過於“陽剛”了。
關自雲點頭稱是說:“這樣一來,正合了躲進小樓成一統的本意,一個人能包攬乾坤,不亦樂乎?”
放在客廳一角的書桌上,電腦正開着,彭賽賽走近看了看,好像正在整編什麼資料。
彭賽賽說:“我真佩服你,越來越敬業了。”
關自雲正在開可樂的易拉罐:“哦,真的很敬業哦,我正在整理‘下崗職工’的個人資料,以及他們在職時的表現和下崗原因。可惜有的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你也不是人事幹部,怎麼還要管這些事?”
“你真是個老實人,給個棒錘就紉針,我說的下崗職工,是那些被我炒了的男人和炒了我的男人,我想把他們全都登記在冊,等我老了,也好給自己一個交待。”
彭賽賽愣着,好像沒怎麼聽明白。
“我就是想記錄一下,看看這一生在感情上有多少經歷,有多少正確的判斷和失誤,各佔多大的比例。或許還可以據此寫一本書,書名就叫《戀愛中的女孩兒別學我》。”
彭賽賽意外地張了張嘴,隨後笑了。
“老天,我只知道你交男朋友短平快,還不知道數量這麼可觀。”
“哎,哎,這正是我最悲哀的地方,不能說上帝沒給我機會,怪我一個也沒抓住。如今垂垂老矣,後悔不及了。”
說著把彭賽賽拉到電腦前,調出一份材料來給她看。
黎斌男1972年出生南京人大學本科中科院大氣物理所技術員。性格內向,少言寡語,愛好橋牌、羽毛球。
交往時間:一個月
片斷:駕駛一輛破捷達去長城,半路拋錨。找不到修車店,黎斌罵娘。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柳泉居共進晚餐,把菜吃得一點不剩。黎斌叫服務小姐結賬,自己卻去了衛生間,直到服務小姐找回零錢,他才翩翩而歸。賬由我付。
去看望彭賽賽,交談愉快。黎對方登月宣稱,即將公派英國留學。此事純屬虛構。
分手理由:此人虛榮、表裏不一、過分重視錢財。
彭賽賽說:“想起來了,還能記起這個人,長得白白凈凈,挺文氣的。你跟他分手的時候,連方登月都說可惜。”
關自雲說:“是呀,現在想起來,這傢伙還不錯,沒有硬傷。脾氣好的人就不能罵人了嗎?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者,男人愛錢、喜歡吹吹牛,很普遍。”
彭賽賽說:“是呀,還說不定那天吃飯的時候,正巧他的錢帶的不夠,出國的事也許是真的,後來又黃了,你呀,真沒準是冤枉人家了。”
關自雲連連擺手:“快別這麼說,這麼一說,我更要後悔了。”
“能不能重新再來?”
“不可能了,就算再找回來,也沒有當初的感覺了。現在想起來,他對我真的不錯,至少每次見面都看得出他是從心裏頭高興,我當時怎麼就黑眼白眼的看不上呢?”
彭賽賽說:“你的條件太苛刻了,天底下哪兒有沒缺點的人呢?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嘛,趕快懸崖勒馬,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關自雲說:“難哪!我自己一身的毛病,就必須找個好一點的男人,也好讓我近朱者赤,變得優秀一點。可惜他們一個個比我毛病還多,讓我見了就害怕。”
彭賽賽笑了起來說:“別逗了,像你這樣的女強人,能怕誰呀?”
關自雲點着頭又翻了一頁。
範文祺男1970年生北京人(自稱前輩是清末翰林院編修)大學本科某重點高中化學老師
性格開朗愛好集郵、京劇、民樂,(笛子吹得還可以)
交往時間十天
片斷:去長安戲院看京劇《四郎探母》,就楊四郎是不是叛徒引發爭論,各持已見,中途退場。
我說更喜歡交響樂,比民樂恢弘,氣派。范斥曰:崇洋媚外。
去範文祺家,范母說:“你們是不是在家吃飯?如果吃,自己做。”告辭離去。關開玩笑說范氏母子很相像,不苟言笑,一臉巫氣。范大怒,指斥:“這就是女人,遠之則怨,近之則不恭。難養也!”
分手原因:與之相處,感覺一下老了二十歲。其人思想傳統老化,骨子裏男尊女卑,沒涵養。
彭賽賽說:“這個不可惜,你們倆一個男尊女卑,一個女權主義,是合不到一塊。”
關自雲糾正說:“喂,我可不是女權主義呀,人文主義還差不多。”說著又調出一個。
赫佔全男1964年生大連人大專離異中國輕工業進出口公司業務處處長 特點三大
呸,懶得說他!
彭賽賽驚問:“這是怎麼回事?”
關自雲說:“過去好幾個月了,我還是一提他就腦袋疼,狗屁大的一個小官兒,狂得像個總統。是那種高喊環保,卻到處拉屎的王八蛋!”
彭賽賽笑了起來說:“難怪沒人敢娶你,罵人罵得這麼狠。你跟他交往了多久?”
“還多久?只見了一面,後來又通過一次電話,就完了。”
“交往這麼短卻恨得咬牙切齒?是他炒的你吧?”
關自雲連連搖頭說“誰炒誰呀?真要是嫁這樣的人,我寧可去下地獄。”
中介紅娘是關自雲的一個大學同學,所介紹的成功男士是個處長,有錢、有權、有車、有房、有才華、有見識、條件一流,稍嫌不足的是年紀稍大,離異,有個十多歲的女兒。
關自雲一聽就打退堂鼓。
紅娘說:“如今的行情,男人四十都搶手。你再好好想想。”
關自雲還是連連搖頭。可那個紅娘特別盡職盡責,過了沒幾天,明着說過生日請關自雲吃飯,暗地裏是安排她和那位男士見面。
處長赫佔全身披藍呢風衣,翩翩來遲,初次見面頭一句話就是,“要不是主人這麼熱情我真不來了,下午剛開完會,明天就要飛新西蘭。”
紅娘特意把兩人請到小書房,自己鑽進廚房,烹制晚宴。
“聽說關小姐學的是心理學專業,還是個碩士?不過就我們單位的情況看,學位高的人不一定業績出眾。”赫處長的開場白說得像招聘處的考官。
關自雲已經聽紅娘介紹說處長的學歷只是大專,一聽這話就差點笑出來,使勁忍住:“是,知識越多越沒用,我早有體會。”
“聽說你現在正在研究日本文學,去過日本嗎?”
“聽說有不少人研究太陽系,那個地方誰都沒法去。”
赫佔全笑了:“果然名不虛傳,好口才。”
“慚愧,您的意思是,別當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關自雲仍然忍着笑。
“日本我去了好幾次了,大概七次。哦,不對,是八次。大阪、東京、北海道,不過這些地方我都不太喜歡,我更喜歡北歐的一些國家,像丹麥、瑞士、挪威……”
“哦,如果有出國的機會,我最想去柏林。”
“為什麼?”
“柏林最有名的是啤酒節,滿街的人喝得爛醉,一嘴的胡話,誰也不笑話誰。”
“哈哈哈哈。”
頭一個回合,沒分出勝負。
赫佔全去了洗手間。紅娘從廚房溜了過來問:“怎麼樣?”
關自雲微笑。
紅娘以為有戲,添油加醋地說:“他剛才悄悄告訴我,這個人可以考慮,腦子夠用。”
關自雲還是只笑不說話。
第二輪大戰開始。
“你的條件不錯,怎麼到現在還沒成家?是不是感情方面受過什麼刺激?”
有沒有搞錯喲?初次見面問這樣的問題,弱智!
關自雲想了想回答說:“可能是,老遇上一些特聰明或者自以為特聰明的男人,相比之下就覺着自己像笨蛋,真的有點受刺激。”
“關小姐真的很獨特,談吐不俗,快人快語。”
赫佔全說著湊過來想拉關自雲的手,關自雲閃開了。
赫佔全一笑說:“想聽聽關小姐對婚姻的看法。”
關自雲說:“我沒結過婚,談不出具體的看法,從大的方面說,我相信婚姻代表私有制,最終會走向消亡,不過那可能是一億年之後的事。”
赫佔全說:“我們不做這麼有前瞻性的討論,說點現實的。我覺得女人走進婚姻之前,應該有三種準備。”
“什麼準備?”
“獨立、自強、自愛。”
關自雲覺得這就是當官男人的可愛之處,就連談戀愛的時候,都忘不了給你上政治課。
“首先說獨立,這可不是一句空話,有的女人結婚就是為了改善生活水平,提高社會地位,太不可取,一個女人,尤其是知識女性,不應該把結婚看成發財致富的機會。”
“OK,理論上成立。”
“女人自強,無論婚前婚後都很重要。事業上沒什麼成就的女人婚後應該盡量提高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否則男人會把她當成一個家庭婦女,事業有成的女人在婚後應該學會持家,不然男人會覺得她不是個女人。”
“哦,這大概就叫綜合素質。”
“自愛這一點是大多數女人忽略的東西,其實婚後的女人愛丈夫、愛家庭就是最好的自愛,整天在外邊罵男人,傳播家醜的女人最不自愛。我前妻就犯了這樣的錯誤。”
“哈哈哈哈!赫處長,我看您應該改改行了,去當一個社會學教授挺不錯,您對婚姻的理解和分析不但精闢,而且還有新意,最重要的是能學以致用。”關自雲很認真地說。
“是嗎?看來我今天真是找到知音了。還有,我主張男女雙方在結婚之前,應該做婚前財產公證。”
關自雲知道談話已經進入了實質階段,點頭說:“的確,這種做法是社會進步的具體體現。不過我沒什麼財產,所以對我不重要。”
“有一點我得向你說明一下,我現在有兩處住房,一套大的四居室給我母親帶着我女兒住,我自己住的是一居,如果結婚,也只能住在這兒,當然也可以把家安在你那兒。總之,希望你對此不要有什麼不愉快。”
“現在談這個為時太早吧?”
“不,我這個人喜歡把醜話說在前邊,免得留有後患。還有,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樣,第一愛自己,第二愛女兒,那種要在家裏稱王稱霸的女人,我是絕對看不上。”
關自雲真想甩給他一句“去你媽的!”拂袖而去。可戲剛演到精彩處,又有點捨不得走。
和一般未婚女人相比,關自雲算得上閱人多矣,可還從來沒遇上過像赫佔全這麼直截了當、這麼自以為是、這麼牛B、這麼善於用理論把自私高尚化的傢伙,真可謂集戲劇性、文學性、審美性於一身,說他出類拔萃,一點都不為過。
關自雲笑了笑,煞有其事地說:“我也有我的條件,第一我不愛做飯尤其不能給別人做飯,第二我不愛洗衣服尤其不能給別人洗衣服,第三,我不習慣別人用我的馬桶尤其不能讓男人用我的馬桶。”
赫佔全認真地問:“真成了一家人,也不許男人用你的衛生間?”
“呃!雷打不動,不會改變。”
赫佔全笑了:“你這丫頭真機智,想住大房子不直接說,變相地給我出難題。好吧,房子問題可以再議。另外兩點也好辦,洗衣服做飯的事請個保姆來做。”
關自雲咳嗽了兩聲說:“你說第一愛自己,第二愛女兒,夠自私的了,可恰好我比你有過之無不及,我是第一愛自己,第一百第一千還是愛自己。彼此彼此啦,算不得什麼缺點。”
赫佔全不屑地一笑說:“關小姐沒結過婚,所以才會說這樣的傻話,其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人結婚之後,只愛男人,不愛自己。”
關自雲真不知道赫佔全憑什麼這麼自信?就憑他是個芝麻粒兒大的處長?一個狗屁處長就能讓天底下的女人全都上趕着他五體投地?呸!臭美去吧!
分手的時候,赫佔全要開車送她,關自雲謝絕了,赫佔全想和關自雲握握手,關自雲卻胳膊一揚,說了聲拜拜,轉身走得沒影兒了。
第二天上午,關自雲正在編輯部上班,赫佔全從機場打來電話。
“什麼事?”關自雲公事公辦的腔調。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會兒,想聽聽你的聲音。”
“哦。”
“我昨天又仔細考慮了一下我們的事,總的說來我喜歡你這個人,當然這並不是說你這人沒有缺點,而且缺點還很突出喲!你是個能言善辯,不太聽話的女孩兒,是不是?不過沒關係,年輕嘛,可塑性強,我有信心。”
“呵呵。”
“看得出來,你這個人挺新潮的,我雖然比你年紀大,可也不落伍喲。”
“是嗎?”
“我在想,等我出國回來,我們應該有進一步的接觸。”
“哦?”
“大家年紀都不小了,沒必要你躲我閃地捉迷藏。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更開放一點,更大膽一點,步子邁得更快一點?”
“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說,我們是否可以先磨合一下,這種情況挺普遍。”
“您是要買新車嗎?”
“關小姐真逗,總愛開玩笑,其實我的意思你明白。”
“不明白。”
“你真是個壞丫頭,非逼我說出來,我是說,我們可以先試婚,這對保障將來的婚姻質量有好處。”
“啊!很遺憾,我最近剛剛查出有性病……”
對方愣了五秒鐘,然後一下子掛了電話。
關自雲還沒說完,彭賽賽已經笑得着捂起了肚子。
關自雲不笑,一臉嚴肅地說:“我最近悟出一個道理,二十五歲以前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因為她們有青春做資本,三十五歲以上的男人不知天高地厚,因為他們越來越接近成功。”說話的神情像個哲人。
彭賽賽點着頭又問:“你在電腦里註明三大,三大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官大,脾氣大,架子大?”
“NO!NO!NO!三大是指大肚皮、大腮幫、大眼袋。”
彭賽賽一時沒聽明白,愣了幾秒鐘,突然笑爆。
這一天,彭賽賽留宿在關自雲家裏。說起彭賽賽和方登月的關係,關自雲勸彭賽賽說:“上次你跟我說了那兩條短訊的事,我也氣得夠嗆,真想勸你把這個壞傢伙扔掉。可過後想想,沒準是我們錯怪他了。”
彭賽賽無奈地點點頭說:“算了,這件事我也想通了,夫妻一塊過日子,各自憑良心,沒這種事更好,有這種事,管也管不了。”
關自雲拍了拍彭賽賽的胳膊:“丁克,你這麼想有點消極,表面上無所謂了,心裏還是一個大疙瘩。不如換個角度考慮問題。現在短訊滿天飛,什麼垃圾都有。那天我們編輯部的一個瘋丫頭,一邊發短訊一邊念,什麼讓你老婆下崗,讓你情人流放,床空了半邊別急,小女子我上!”
“太過分了吧?怎麼能這樣?”彭賽賽驚叫。
“人家就是這樣!還說批量生產,短訊群發,一共發給了十九個人。有人勸她別開這種又損又毒的玩笑,你猜她說什麼?她說,不管,就是想看熱鬧,看他們一個個後院着火,雞飛狗跳。”
“我看這女孩八成是有精神病,至少有點心理陰暗。”彭賽賽這麼說著,心裏卻輕鬆了許多,方登月生意上來往的人那麼多,真保不準也會碰上這樣的二百五。
這一晚,彭賽賽沒有對關自雲講起緋聞的事,至於為什麼沒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倒是聽關自雲說了編輯部女孩的故事,彭賽賽真的像是丟下了一個包袱,竟一覺睡到大天亮,連個夢都沒做。
早晨起來,彭賽賽對關自雲說的頭一句話就是:“自雲,你真應該開通一條女性熱線,你天生就是那種為別人排憂解難的料兒!”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方登月提前十五分鐘來到醫院,接彭賽賽一塊回家。剛結婚的那陣子,方登月接彭賽賽倒是常有的事,後來慢慢就取消了這個慣例。
看見方登月來,護士長有點意外卻非常高興,像娘家人似的對方登月說:“方總,謝謝你對賽賽這麼關心,賽賽可真有福氣,等醫院再評五好家庭的時候,我一定投你們一票。”
其他的護士小姐,也都熱情地跟方登月打招呼,可彭賽賽還是覺得大家的神色有點怪。
兩個人站在電梯口等電梯的時候,方登月習慣地把一隻手搭在彭賽賽的腰上,樣子很親熱,可彭賽賽卻渾身上下不自在,不知道背後站着的人都是什麼眼神。
兩個人回到家中,彭賽賽一眼看見客廳的地上放着兩盆怒放的蝴蝶蘭,一深一淺的玫瑰紅,花心處是白的。每盆都有六七支花挺,每支花挺上都有五六朵花,或張張揚揚地爭奇鬥豔,或羞羞答答地含苞欲放。花下邊的葉子撲撲嚕嚕地長滿了盆,碧綠中凸現着一根根葉筋,葉面上還浮着一滴滴的小水珠兒。
彭賽賽有點忘情地走了過去,俯下身在花間聞了聞,嘴裏還情不自禁地“呀!”了好幾聲。
方登月在一邊有點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比水泡的花強多了,泡的花最多開不過兩三天,盆栽的花期至少也有兩三周。再說,花謝了還有葉,還有根,好好護養,年年都會開。”說著還從廚房裏拿出一隻打氣的壓力噴壺,噴了兩下說:“瞧,連這個都給你準備好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怎麼樣?夠周到吧?”
方登月的殷勤,讓彭賽賽感動得差點哭了出來。明知方登月說花說得無心,卻覺得他是在借花比喻婚姻,不但希望它花期長,還要好好養護,年年茂盛。
彭賽賽笑着揉了揉眼睛說:“你怎麼想起來買花了?這種蝴蝶蘭好像是進口的品種,很貴呢。”
方登月故意賣關子:“你是想聽實話還是想讓我說點動聽的糊弄你?”
彭賽賽也故意說:“先說動聽的謊話吧!”
方登月清了清嗓子說:“不知道拿什麼表達我的愛情,知道妻子最愛花,就買最美的送給她!”
彭賽賽笑着打了方登月一巴掌:“真噁心,還是說實話吧!”
方登月說:“昨天鐵皮煙盒的飯鋪開張大吉,把大家請去撮了一頓。這些花都是人家送給店裏賀喜的,慶典完了沒地方放,我就給你要了兩盆兒拉了回來。”
彭賽賽故意生氣地說:“哼,原來是借花獻佛呀?沒意思。”
方登月也裝成失落的樣子,苦着臉說:“我辛辛苦苦地給你運了回來,你還不高興,好,下次再也不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傻事了。”
飯後,兩人擠在沙發上看了會電視,說了說關自雲的婚事。氣氛的融洽是近一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
晚上,夫妻倆上了床,彭賽賽猶豫了一下,還是順手把燈關了。方登月把背對着自己的彭賽賽扳轉過來,緊緊地擁着,還拉了彭賽賽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說:“賽賽,你看它多想給你獻花呀!”一句話說得彭賽賽有點驚慌,卻全身熱哄哄的。沉默了一晌才說:“你真的這麼想?那就做吧。”
方登月又把彭賽賽緊緊地摟了一把,然後放開手說:“那麼長時間了,怎麼能不想?不過我又不敢,出院的時候醫生囑咐過,這個事情最好再晚點。我可不敢拿你的身體開玩笑,算了,還是等你下次複查之後再說吧。”說著吻了吻彭賽賽,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彭賽賽的心裏有點苦辣酸甜,感激方登月如此細心體貼,又不知他究竟為什麼變得這麼細心體貼?很想和方登月親熱,卻又不知道真的親熱了會不會和從前兩樣?盡量不去想摘去子宮的女人還算不算一個完整的女人,卻偏偏不能不想花兒謝落之後,精心養護着根和葉的人是一種什麼心情?
儘管七想八想,還是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了個一夜無夢的好覺。
總公司已經例行公事地來查過維華的賬,沒什麼事。公司照常運行。航船繞過了激流暗礁,繼續前行。
為慶祝維華公司成立十周年,方登月準備召開一次一百多人的聯誼會,表面上是大家一起吃吃玩玩,實際上是要起到風波過後穩定軍心,答謝上司,廣交朋友的多重目的。
在籌辦聯誼會的過程中,李晴的公關能力得以充份發揮,不但總公司的幾位要人答應一定出席,還請到了好幾位區委和工商聯的幹部以及不少社會名流和大公司老總,使這次聯誼會的含金量一下增加了好幾十個百分點。
由於辦事得力,李晴受到方登月一再的表揚。看着方總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李晴的壓力也減輕了不少。
方登月考慮再三,決定開聯誼會的時候帶夫人到場。雖然讓彭賽賽和張雪一碰面會給他帶來一些尷尬,可明文規定職工可以帶一名家屬,自己不帶,反倒顯得有點不合情理,而且還會讓張雪一會誤以為方登月是為了她冷落老婆。再說,張雪一雖然是個張揚的女人,也總不至於在這樣的場合故意露出馬腳。
聯誼會召開前的那天下午,方登月先陪彭賽賽去醫院複查身體。醫生說,彭賽賽手術后的身體情況恢復得非常好,除了暫時不宜過度勞累之外,工作生活都可以和正常人一樣了。言外之意,“手術后應避免過早地性生活”這條禁令,已經徹底地解除了。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方登月提議去商場給彭賽賽選購一套適合晚上參加聯誼會的時裝。彭賽賽說:“又不是出席國宴,哪至於那麼鄭重其事?再說家裏還有一兩套去年新買的衣服,沒穿過。這一回就用不着特意破費了。”
彭賽賽嘴上說不是出席國宴,可心情一點都不比參加國宴輕鬆。她知道方登月在這樣的場合必定是個眾人注目的核心人物,作為核心人物的老婆也必定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任旁人指指點點,品頭論足。
很少參加交際活動的彭賽賽有點為難,不知道自己應該打扮得時尚些好,還是樸素大方一點更相宜。她從衣櫃裏取出一套淺灰的套裝穿上,方登月立刻在一邊搖頭說:“像職業裝,不好。”又取出一件深綠色帶補花的唐裝,還沒穿,就被方登月PAST掉。
彭賽賽坐在床沿上,皺着眉說:“我還是別去了吧。那麼多的人,都不認識,去了也是活受罪。”
方登月說:“你這個人從前不是這樣,膽子大得連熊山老虎洞都敢進。現在怎麼越來越沒出息了?你只當他們都是你的病人,沒什麼話可說,就問他們哪兒不舒服?是胃痛,還是便秘?”
彭賽賽笑了起來:“討厭!就知道耍貧嘴,真想不出來你當著手下的員工是什麼樣?”
彭賽賽最終選了一件淺咖啡色高領衫,外加一件米色和金黃兩色細格子的薄呢外套,穿了一條黑色西褲,脖子上還加了一條象牙白鑲金絲帶的喬其紗小方巾,立刻顯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方登月點着頭,打了一個響指說:“絕對上鏡!”
下午五點,聯誼會開始,方登月自然是當仁不讓的男一號,忙着和各路的貴賓握手打招呼。
彭賽賽平時極少去方登月的公司,所以連維華的職工也多是第一次見到方總夫人,頗為驚艷之後,全都連連稱讚彭賽賽漂亮,說她像個舞蹈演員。
這樣的話,倒不全是出於恭維。彭賽賽個子高,從小打球游泳練出一副好身材,這幾年運動得少了,人瘦了,肌肉也不再像從前那麼結實,卻反而中和掉一些運動員的硬梆梆,多出了一點女人的柔韌。
張雪一早就到了,遠遠地站着和劉鯤鵬說話,兩眼卻一直盯着彭賽賽。
早先,她逼着方登月給她看過彭賽賽的照片,她對這女人的評價是人長得還行,卻風韻不足。潛台詞就是土了點,沒有風度,沒有女人味。沒想到走進視線的這個女人竟和照片上的判若兩人,才知道上了方登月的當。方登月真不愧是情場老手,情人非要看老婆的照片,那就拿張最差的給她看,免得比來比去心裏不是滋味。
張雪一憋着一肚子的火暗暗從這個女人身上找毛病。女人挑起女人的毛病,一個個火眼金晴,就像選時裝,一個歪了的針角,一根沒剪乾淨的線頭,全都不會放過。
三圍適中,兩腿修長,身材沒話可說。
一顰一笑既不張狂也不扭捏,哼,還算到位。
沒怎麼化妝,臉色略顯蒼白,但臉部線條清朗,眼睛黑白分明。也就不過如此吧。
但總還是看着不舒服!對,眉毛沒修整過,不夠秀氣,身材過於挺拔,不夠女人,髮型不夠時尚,還有那裝束,實在沒品味,哦,不管怎麼說,不過是個護士。
張雪一舒了一口氣,向劉鯤鵬說:“怎麼樣,我們也該過去和方總打個招呼了吧?”
張雪一和方登月握了握手,還沒說話,突然一驚一咋地“哇”了一聲,立刻把周圍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來。
“哎喲,方總,你夫人怎麼這麼漂亮?我原來就聽說過方總的太太出類拔萃,可沒想到美得像天仙一樣!”
說著握住彭賽賽的手:“我叫張雪一,是海天公司的總經理,和方總是生意上的夥伴。方總這人有時候不好說話,等我有求於他又碰了釘子的時候,還得請夫人多幫我吹吹風,說點好話喲。”
面對這麼一個伶牙利齒的女人,彭賽賽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有微笑。
張雪一又明知故問:“方太太做什麼工作?”
“內科護士。”彭賽賽答。
“呀!這麼漂亮的人怎麼做了護士,實在委屈了,不行不行,護士又臟又累,不能幹這個,依我看,這麼聰明美貌的大美人,在大公司里做個公關部主任都綽綽有餘。”
彭賽賽被張雪一說得有點窘,隱約悟出這女人的本意是想讓在場的人都知道,春風得意的方總,竟娶了一個端屎端尿的護士做老婆。想到這兒,臉上火辣辣地紅了起來。
方登月似乎沒在意兩個女人的對話,笑着對眾人說:“大家別都在這兒站着,我們準備了中西合璧的自助餐,請大家隨便用一點兒。等一會愛運動的人可以去打保齡球、可以游泳,愛唱歌的可以卡拉OK,還有舞會,總之,大家隨意吧,祝大家玩得高興!”
眾人散去,方登月把手搭在彭賽賽的背上:“嗯,想吃點什麼?走,上那邊看看。”說著話,看也不看張雪一一眼,就朝擺放着各種食品和菜肴的長餐桌走去。
舞會開始的時候,方登月對彭賽賽說:“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一起跳過舞了,來,跟我跳這支華爾茲。”
彭賽賽苦着一張臉說:“好多年不跳,都忘了。還是不跳了吧。”
方登月已經拉起妻子的手,低聲說:“就算是擺擺樣子也得跳,給我個面子。”
方登月把妻子摟得很緊,邁着細碎的舞步,也不做大的旋轉,還不時在彭賽賽耳邊低低絮語,親熱的樣子不像一對老夫老妻,倒像是一對熱戀中情侶。
彭賽賽的心慌慌的,曾經有過的幸福又全都在舞曲的節拍里一點點來過,她有點眩暈起來,不由自主地把臉貼到了方登月的腮邊,竟忘了場邊有無數雙眼睛,尤其那雙女人的眼睛正步步緊跟,一刻不離。
一曲下來,彭賽賽全身都汗涔涔了,便坐在一邊再也不肯起身。下一支曲子響起來的時候,方登月被張雪一拉進了舞池。
劉鯤鵬走了過來,在彭賽賽身邊坐下,因為剛剛見過面,彭賽賽朝劉鯤鵬笑了笑。心裏感謝身邊有了個熟人,才不至於在這麼陌生的場合過於落寞。
劉鯤鵬說:“彭護士,我以前見過您,您大概不記得了。”
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說到護士的字眼。但在彭賽賽聽來,感覺卻截然不同,前者帶着詆毀和輕蔑,眼前這個男人如此稱呼,卻帶着尊重和友善。彭護士這三個字讓彭賽賽如釋重負地從方太太的面具中解放了出來。
“去年我母親生病就住在您那個醫院,我去探視的時候見過您。”
“可我記不清了。”
“當然,那麼多病人,那麼多探視的家屬,不可能個個都記得住。”
劉鯤鵬說著話,一直盯着彭賽賽的臉,眼光很直接,看得彭賽賽有點不好意思。
彭賽賽聽關自雲說過,男人直盯盯地看人有三種情況,一種是內心純樸自然,還沒被人情世故改變得圓滑狡詐,一種是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百鍊金鋼,徹底從字典里抹掉了不好意思四個字,再有一種情況就是那些以“美”為職業的人,比如畫家、攝影師、化妝師、模特教練……面對他們認為有審美價值的東西,他們無一例外會像屠夫盯着砧板上的精瘦肉。
彭賽賽覺得劉鯤鵬屬於頭一類,這個在西北當兵多年的中年男人,身上已經有了點黃土地的醇厚味兒,笑起來的樣子有點憨,卻讓人不知不覺感到親切。
因為說起了醫院,說起了曾經看護過的病人,就有了共同的話題,不一會兒,兩人竟然像老朋友一樣,談笑自如了。
舞池裏,方登月和張雪一慢慢滑着舞步,張雪一臉色陰沉地低聲斥問:“你什麼意思?”
“……”方登月不願回答,或不屑回答。
“為什麼當著我的面和她那麼親熱?”
“這句話應該由她來問。”
“你是要成心氣死我!”
“注意場合。”
張雪一不再說話,找了個機會,故意在方登月的腳上狠狠踩了一下,方登月皺了皺眉,隨即露出一絲嘲諷的笑,使勁攥了攥張雪一的手,女人臉上的霜凍一下子化開了。
過了一會兒,張雪一在方登月耳邊小聲說:“喂,看你老婆!”
方登月朝場邊瞟了一眼。
“看見了吧,我說她適合做公關小姐真沒說錯,看,正替你向總經理助理獻殷勤呢。”
“……”
“表面上像個良家婦女,實際上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天才呀!”
正好一曲終了,方登月扔下張雪一,笑着朝劉鯤鵬和妻子坐的地方走過去。
回到家,彭賽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停地甩着兩條腿說:“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怎麼這兩條腿就像過電一樣。”說著話,一臉的酡紅,閃着光亮。
方登月坐了過來,捏了捏彭賽賽的手說:“以後還真得讓你多參加一點社會活動,今天晚上,你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那個女經理挺漂亮。”
“也許吧,不過一身的風塵氣。”
彭賽賽想起張雪一穿的那件低胸露背的黑絲絨晚禮服,想起她說話時四下顧盼的目光,覺得方登月說的也許是真話。
方登月從浴室里洗了澡出來,彭賽賽正坐在那兒看《動物世界》。
“……春天,是萬物生長,水草肥美的時候,也是糜鹿發情的季節,鹿王追逐着那些年輕健壯的雌鹿交配,而那些老弱病殘的雌鹿,卻沒有這樣的機會,也許正是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決定了這一切……”
彭賽賽臉上的紅潤和光澤已經消失殆盡,眼睛裏浮起了深深的倦意。
方登月關了電視,拉着彭賽賽的手走進卧室。
床頭那盞淺桔紅的玉蘭燈,被調成最暗的亮度。
方登月一向喜歡在這種昏黃的燈光下和女人做愛。昏黃的微光會把女人的胴體塗上一層油畫般的亮色,晶瑩而柔和,朦朦朧朧中,那些凹凹凸凸的線條也會隨之婀娜起舞,變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美崙美煥。於是那愛也就有了幾分沉醉,幾分飄渺,幾分寫意,在這樣的意境裏筆走龍蛇,行雲布雨,讓人怎不淋漓酣暢、欲仙欲死?
方登月把彭賽賽摟在胸前,輕輕吻着她的頭髮問:“還記得我們倆頭一回跳舞的情景嗎?”聲音無比的柔和。
彭賽賽沒說話也沒動。
“哎,回想起來真可怕,那哪兒是跳舞呀?簡直是摔跤比賽。你兩條胳膊向前直伸着,把我架在五十公分以外,腳底下走的也不是三步四步,是拌着蒜的弓箭步,那架式,就像是要隨時找機會把我背摔出去。”
彭賽賽笑了起來,推開方登月,仰到了枕頭上:“簡直是誣衊!是你不會跳,低着腦袋盯着地,一心想撿錢包的傻樣!”
方登月沒有笑,一下子摟緊了彭賽賽,過了許久才說:“賽賽,你這回住院,真把我嚇壞了,孩子沒了不要緊,可要是沒了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說著,覺得自己又真誠,又做作。
彭賽賽幸福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
“賽賽,有了這場災難,我才知道什麼叫可貴。感謝老天,來吧,今天是我們的第二個新婚之夜。”
方登月說著習慣地伸手去脫彭賽賽的上衣,彭賽賽卻騰的坐了起來,一臉恍惑地擋着方登月的手說:“等等,等等。”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我去洗洗。”
一塊剛從灶堂里夾出來的紅火炭,被“噗”地澆了瓢冷水。方登月有幾分沮喪。如果說幾分鐘之前,他還確實動了點真情,那麼接下來的事情會怎樣,他自己都難以預料。
上大學的時候,聽過單口相聲《珍珠翡翠白玉湯》,講的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一統天下之後,突然想起當年做乞丐時曾經從一個富豪之家要來過半碗殘羹剩飯,美味無比,問人家這東西名為何物,答曰:“珍珠翡翠白玉湯。”於是讓御膳房如法炮製。用料精良勝似當年,廚師手藝勝似當年,就連餐具之精美也勝似當年,卻再也吃不出當年那種美味無比的感覺了。
七年的婚姻,嘗遍了珍羞佳肴,還有美味可談嗎?何況……更何況……
幾秒鐘之內,方登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余立兒,想起在深圳那些近乎乞食的日子,也想起昏光下與余立兒赤裸相向的第一次。他趕忙下了床,從抽屜里翻出半盒香煙,點燃了一根,讓眼前那些裊裊飄散的輕煙,帶走那些揮之不去的黑色回憶。
自從當上公司經理,吃飯簡直成了一項任務。有人吃飯為了胃,填飽肚子,增加能量。有人吃飯為了味蕾,遍嘗美食,尋找感覺。有人卻為了應酬,為陪別人。當吃飯不是為了胃也不是為了味蕾的時候,吃飯就成了一種悲哀……
還有呢?眼前?這麼戰戰兢兢地等着完成的一場愛,有多少熱情?有多少慾望?有多少真實?
浴室里的彭賽賽同樣誠惶成恐。
淋浴篷頭灑下的千絲水線順着彭賽賽的身體流了下來,就像流過一片極度荒旱的土地。那條手術傷疤在癒合的時候有過輕度感染,長得有點抽抽巴巴,泛着暗淡的紫色,就像一條僵死了的軟體爬蟲,拋屍在蒼涼的原野上,全無半點生命的跡象。
彭賽賽緊裹着睡衣,下意識地用手捂着那道傷疤,回到床前,順手熄了燈。
他真的需要我嗎?
她真的需要我嗎?
黑暗中,兩個人幾乎同時冒出了同一個念頭,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相知,不是忽如一夜春風來的渴望,倒有點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