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愛的落差
彭賽賽的眼淚差點掉下來,趕快吸了吸鼻子。
做人真難,一點小矛盾就把人得罪了,一點小矛盾都沒有,也能把人得罪了。
護士長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說:“別拿吳紅芳的話當回事,她也是有苦說不出來,心裏煩,到處撒邪火。”
機器貓湊過來說:“是,她煩着呢,派出所剛剛打來電話,讓她十點鐘去接人。”
“接人?接誰?”
“她男人在汽車上對一個女孩兒動手動腳,讓派出所拘留了二十四小時。”
哎,真是屋漏偏遭連天雨,那男人剛下了崗,又弄出這事。怎麼這麼倒霉?彭賽賽對吳紅芳的怨氣一下子都消了,心裏又多了幾分同情。
護士長瞪了機器貓一眼說:“小姑奶奶,沒人把你當啞吧,別整天像個包打聽,小心沒人敢娶你!”
機器貓嘻嘻地笑着說:“護士長滿嘴都是舊上海的老詞兒,什麼包打聽,真難聽,太落伍了,乾脆叫我小靈通更時尚一點。”說著推起車,到病房送葯去了。
因為要獻血,護士長放了彭賽賽一天假,讓她回家好好睡足了覺,再弄點好吃的補養補養。臨走時還囑咐彭賽賽多喝點水。
這天晚上,方登月照例深夜才回來,照例肥水不流外人田,先進衛生間把膀胱過度膨脹的問題解決了,然後洗澡,穿上睡衣,旁若無人的躺到床上,沒幾分鐘就微微地打起鼾來。
彭賽賽懶得叫醒他,懶得告訴他獻血的事,也賴得告訴他可能懷了孕。人一灰心,就把一切都看得不那麼重了,聽天由命吧,人就得聽天由命。
方登月翻了個身,床墊被他砸得忽悠了一下,一隻胳膊壓在了彭賽賽胸前,彭賽賽有點厭煩地把那隻胳膊推了回去,方登月含含糊糊地說:“還不睡?想送花啦?明天吧。”說著鼾聲又起。
忽忽悠悠的床墊和那含含糊糊的聲音,讓彭賽賽覺得像是上了一條折了桅杆漏了水的破船,說不定什麼時候風再急一點,浪再大一點,這船就得底朝天。
可憐的孩子,如果你來到這世上,就應該給你一個彩霞滿天,鮮花鋪地的世界。可咱們的這個家眼瞧着就要支離破碎,除了冰冷,除了怨恨,除了欺騙和背叛,還有什麼?
想着自己牽着一隻軟綿綿的小手,踏着打得稀爛的鍋碗瓢盆,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人,去做一個風雨一肩擔的單身母親,彭賽賽的心從未有過地被漫天瘴氣般的恐懼包圍住,透不過氣。
女人可以不要丈夫,可小小的孩子沒有父親,是不是太可憐?再堅強的女人到了這個份上,也不可能毫不猶豫地一條道兒走到黑。
第二天,彭賽賽戰戰兢兢地獻了血。
仗着從小愛好運動,身體結實,獻了二百毫升血之後,竟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彭賽賽鬆了一口氣。
她給方登月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今晚不回家,住在母親那兒。說完也不等方登月回話,就把電話掛斷。
方登月接彭賽賽電話的時候,鐵皮煙盒正坐在他的辦公室里。
鐵皮煙盒這次來,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這幾天他四處碰壁,沒藉著一分錢,無奈之中,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方登月的身上。
“嗨!不就三五萬塊錢嗎?痛痛快快直接說,成與不成都無所謂,不過是一鎚子買賣!”鐵皮煙盒臨來之前給自己打氣。
可真來了,氣又短了,怎麼也拿不出開門見山的勇氣。這就是北京男人最大的短處,就算到了等米下鍋的地步,還是丟不下那個臭面子。
方登月放下電話,搖搖頭說:“女人真麻煩。”
鐵皮煙盒在一旁叼了根煙吞雲吐霧:“這個幾星級?”
“什麼星不星?這個不是旅館,是大本營。”方登月笑着說。
“噢,是嫂子呀!哎,天底下難得有像她那麼好的女人,怎麼就讓你給碰上了?”
方登月說:“多好也談不上,人長得不難看,沒什麼壞心眼,心直口快,還算能幹,僅此而矣。”
“嗯,人家來電話你哼都不哼一聲就掛了,跟老婆還要耍大牌兒?也忒牛了吧!”
方登月說:“哪兒是我跟她耍大牌?是她說了一句今晚不回家就掛了,沒給我哼哼的機會。”
“鬧彆扭了?為什麼?是不是你這廝一不小心穿幫了?”
“那倒沒有,不過女人都愛瞎疑心,一個電話,一個短訊說不定也能引發一場世界大戰。”
“哎,雖說男人難免花心,可也得適可而止。千萬別為了一時高興,把家給毀了,這年頭,能遇上一個真心實意跟你過日子的女人,比中五百萬彩票還難。”
方登月在大班椅里晃了兩晃說:“你這麼愛家,怎麼會混成了孤家寡人?”
鐵皮煙盒吐了口長長的煙氣說:“咱們不提這壺行不行?厚着臉皮狠着心回國來了,兵敗烏江的那一頁就抹了吧!”
鐵皮煙盒終於鼓足了勇氣說出了借錢的事。
這是方登月眼下最怕遇見的麻煩了。自己雖然做了個經理,收入比一般的白領高些,但畢竟不是腰纏萬貫的大富豪,三五萬塊錢雖然數目不算太大,但對方登月來說,可都是一分汗水一分節儉累積起來的肋條骨上的精瘦肉。
張嘴的是老同學,如果硬拉下臉來死不出手,這十幾年的交情也許從此就掰了,還得落下一個守財如命的惡名。出手吧,萬一這哥兒們點兒背,越混越慘,這筆錢可就打水漂兒了。好朋友、親兄弟為借債不還打上法庭的事,已經不新鮮了。
方登月沉吟了片刻說:“不好意思,說出來你別笑話我,這兩年是攢了點錢,數目也不大,都在賽賽手裏,本來讓她拿出來也不是太麻煩的事,可你看見了,她正和我鬧得起勁兒。這個當口去跟她要錢,她不把我罵個狗血噴頭才怪。”
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千塊錢:“我這兒有一千塊錢,是剛發的崗位津貼,這筆錢用不着拿回去入賬,是少了點,不過你先拿去用着,等我把仗打完,收拾了‘薩達姆’,再撬她的小金庫,你看成不成?”
鐵皮煙盒把那一千塊錢又推回到方登月的面前,笑着說:“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難處,那就不麻煩你了,我再上別處去想想辦法。”
方登月說:“幫不上你的忙,心裏過意不去,這點錢再不收,可就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了。”
鐵皮煙盒說:“你千萬別這麼想,咱們誰跟誰呀?等我開了張,你把吃公款的客戶多往我那兒帶幾撥兒,就算是給哥兒們捧場了。到時候,每筆生意給你提百分之二十的介紹費,咱們來他個雙贏,你看怎麼樣?”
見鐵皮煙盒一點都沒有埋怨自己的意思,方登月放了心,笑着說:“生意經玩得挺溜兒,那就祝你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吧。”
彭賽賽給方登月打電話只說了句今晚不回家,就掛了電話,表面上是在賭氣,實際上是希望方登月再次把電話打回來,問問詳細情況。女人多半喜歡用這種小把戲求證情感的份量。沒想到方登月置之不理,彭賽賽的心裏愈加傷心和失望。也許是和懷孕有關,據說妊娠期的婦女,情緒易波動,感情格外脆弱。
回到四合院的時候已近中午。母親在鄰居柳嬸家和幾個老太太搓麻將。見彭賽賽回來了,大夥就趕忙散了。
柳嬸拉着彭賽賽的手說:“你怎麼這麼多日子沒回來?你媽都想你了,恨不能天天念叨。”
母親半真半假地說:“誰想她?她心裏就只有個方登月,想不起我這個媽,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說著又問彭賽賽:“你想吃點什麼?”
半個時辰之後,母親把做好的飯菜從小廚房裏端了進來,一碟醋燒小蘿蔔,一碟肉炒柿子茭,一碗洋蔥土豆燉的牛骨頭湯,外加一小盤拌了麻油的高醬黃瓜和一小鍋熬得粘粘糊糊的小米粥,都是彭賽賽最喜歡吃的。
母親說:“你想喝稀的,就先把小米粥趁熱喝了,這小米還是你柳嬸鄉下的親戚送的呢,比城裏買的新鮮。嗯,我還忘了問,你今天怎麼沒上班?”
彭賽賽眼圈一紅,叫了一聲“媽。”
母親意外地看着彭賽賽:“這是怎麼了?打你一來,我就看着你有點不對勁,臉色蠟黃,嘴唇發灰。是不是病了?”
彭賽賽把獻血的事說了,卻沒提懷孕的事。
母親埋怨說:“說過你幾百遍,遇事別逞能,用不着事事老往前頭鑽,就是不聽。醫院裏那麼多的人,非你爭着搶着去獻血,瞧,弄成這樣!要是再落下點毛病,我看怎麼辦?”
彭賽賽說:“獻血沒您說的那麼可怕,要是所有人都想着法子不去獻血,那些需要輸血的病人就得等死了。”
母親揮了揮手:“行了,別跟我唱高調,人都走了形了,嘴還硬。快吃飯。”
從小最煩的就是母親沒結沒完的嘮叨,可這會兒,彭賽賽卻被母親嘮叨得心裏暖融融的。可飯沒吃幾口,又噁心起來。彭賽賽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母親嘆了口氣說:“不吃飯可不行,你先歇會兒再吃點。等會兒我去買只烏雞,放上點蘑菇燉雞湯,再買點豬血,配上點韭菜炒炒。中醫說吃什麼補什麼。”
彭賽賽躺在床上看着母親吃飯。
退休之後,母親一下子發了福,臉上的皮膚有點鬆弛,下巴也雙了起來。年輕時候比彭賽賽還漂亮的一張臉,已經被歲月揪扯得走了形,可能是因為稜角少了,那些嚴峻的神色就隱沒了許多,連眼神里也多了幾分祥和。
彭賽賽的心裏突然酸酸的,看着母親的變化,才發現人老起來竟是這麼容易。
飯後,母親一邊擦着飯桌,一邊對彭賽賽說:“我看你這會兒精神好多了,要不要去看看柳四兒,上個禮拜他出了工傷,一隻腳砸成骨折,一直在家裏歇着呢。”
柳四兒是鄰居柳嬸的兒子,大號柳四搏,和彭賽賽同歲,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又是從小學到初中的同班同學。
四搏的意思不代錶行四,他爹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一生能有四搏,搏個好學校,搏個好工作,搏個好媳婦,再搏個好兒子。
據酷愛乒乓球運動的柳叔說,用這個搏字,是因為中國第一個乒乓球世界冠軍容國團說過“人生能有幾回搏?”
搏與伯諧音,所以柳四搏從小就佔盡了便宜。不管多大歲數的人,只要一喊四搏,立刻就好像矮了一輩兒。所以每到上課的時候,老師們一提問柳四搏,全班同學必然哄堂大笑,及至後來,就很少有老師在課堂上提問四搏了。
同學們也不甘心把他當成四大爺,就眾約俗成地把搏字免了,男同學叫他四屁,女同學叫他柳四兒。
彭賽賽拎了袋水果來看柳四兒,柳四兒的媳婦楊桂香一見彭賽賽,立刻咋咋呼呼地笑了起來:“喲,是他大姑!聽蛋蛋他奶奶說你來了,還沒來得及去看你,你倒先過來了。”說著朝屋裏大聲嚷嚷:“四搏,你看誰來了?”
柳四搏瘸着一條腿從裏屋走了出來,一見彭賽賽也是一臉的燦爛,笑着說:“快坐快坐!看我們家,亂得沒有下腳的地方。”
大家坐下聊了一會閑篇,四搏的兒子蛋蛋鬧着要看電視,楊桂香就領著兒子過柳嬸的屋裏去了。
屋裏就剩下兩個老同學,反倒一時沒有話說。兩個從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的小夥伴,感情總會比一般的朋友更親近些,小時候,柳嬸總是當著他們倆的面跟賽賽媽開玩笑,說是要給兩個孩子訂娃娃親,要讓賽賽做柳家的兒媳婦。正因為這樣,兩個人長大成人之後,反而變得相互拘束、疏遠起來。
柳四搏初中沒畢業就退了學,去一家屠宰廠當工人,自此,柳嬸一心想讓彭賽賽做兒媳婦的幻想也成了泡影。其實這件事本來就不能當真,心高氣盛的賽賽媽本來就不會同意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大雜院。
“你的傷不要緊吧?”彭賽賽把問過的話又問了一遍。
四搏眼睛裏亮了一亮說:“沒想到你能來看我,現在好多了。”
彭賽賽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
當了宰殺工人的四搏找不上合適的對像,就娶了北京郊區順義牛欄山的養豬姑娘楊桂香。楊桂香身強力壯很能幹,就是長得不好看。
自打去年下半年廠里不景氣,四搏他們每月只上半個月的班,發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幸虧楊桂香勞動人民出身,有吃苦耐勞的本色,每天天不亮就抱着還在熟睡的蛋蛋往婆婆屋裏一送,自己蹬着一輛吱吱咯咯的破三輪車,跑二十來里路到大鐘寺的蔬菜批發市場屯來一車的茄子黃瓜,再到前街的早市上賣掉,只要別老趕上颳風下雨的天氣,一個月下來總能賺到千把塊。
看着這個破破爛爛的家和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的柳四搏,彭賽賽有點傷感,她想說“要是當年不退學……”但話沒說出來又咽住。現實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最好別再說這些不痛不癢還挺傷人心的廢話。
彭賽賽說:“桂香真能幹,是你的福氣。”
聽彭賽賽誇獎桂香能幹,柳四搏心情複雜的開了個玩笑:“的確不錯,丑妻近地家中寶喲!”
彭賽賽沒笑,挺認真地說:“過日子嘛,心眼好,大家和和氣氣比長相重要。”
柳四搏深有同感地點點頭說:“那倒是。人過了做夢娶媳婦的歲數,一切就都很實際了,無非是賣賣力氣,養家餬口,再養個小討債鬼,供他吃喝,供他上學,盼着他娶媳婦,再生小討債鬼,然後就老了,然後就死了。”
柳四搏說完呵呵地笑了,彭賽賽卻笑不出來。
柳四搏認真看了看彭賽賽的臉說:“你的臉色有點難看,是因為獻血吧?這一年多來,你雖然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柳四搏頓了一頓,沒好意思把漂亮兩個字說出來。
“……可精神比原來差多了。身體比什麼都重要,千萬別不當回事,好好補養補養吧。”
挺平常的幾句話,卻讓彭賽賽又感激又感傷。
和方登月一天到晚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上睡覺,他居然從來都沒說出過這樣的話來。
“哎,真要是做了四搏的媳婦,雖然窮點,苦點,可心裏決不會像現在這麼委屈這麼累!”彭賽賽這麼想着,又有點驚詫,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冒出這麼怪的念頭來。
方登月陪前來洽談生意的客戶吃過飯回到公司,辦公室主任龔慎良正臉色陰沉地坐在那兒等他。一見方登月進來,龔慎良立即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低聲說:“方總,出事了。”
方登月一驚,以為總公司調他去做總經理助理的調令下達了,沒想到龔慎良說出的事,比他預想得更糟。
“咱們內部有人向總公司舉報小金庫的事。”
“誰?”
“不知道。”
“你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這事說來也真蹊蹺,我從電腦里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上面只有一句話,‘你們那兒有人向總公司舉報小金庫’,沒有屬名。”
“會不會有人故意搗亂?”
“看樣子不像,真要是有意搗亂,不應該是這種做法。我覺得像是有人善意提醒我們早做準備。”
方登月像是當頭挨了一悶棍。
小金庫一向是民不舉、官不糾的公開秘密,只要小金庫的款項沒被揣進私人的腰包,一般都不會有人特意過問,可真要是窩子裏出了吃裏扒外的傢伙,後果就難說了。事情說大就大,說小就小。
見方登月沉思不語,龔慎良小心翼翼地試探說:“當務之急是先得把姦細查出來,這種壞東西,必須根除,不能養虎為患!”
方登月冷笑說:“除非總公司肯把舉報的人公佈出來,不然,我們一輩子都弄不清翻車的是誰。”
龔慎良點點頭說:“反正設小金庫無非是為了資金周轉方便些,誰也沒官飽私囊,大不了把小金庫的賬轉到公司的賬面上來,也就行了。”
方登月嘆了口氣說:“只怕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真要是沖小金庫來的,倒不可怕,怕就怕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龔慎良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疑惑地問:“您是說他們想借小金庫的事發難,然後再名正言順地走馬換將?”
方登月不再說話,心裏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哀,自己這麼賣命地幹了十來年,本來以為早晚有一天能坐上正經理的交椅,沒想到眼巴巴地就要熬出頭了,竟然又遇上了這麼一場不測風雲。
龔慎良說:“無論怎麼說,方總都是維華的功臣,真要撤換,也得徵求徵求下邊老百姓的意見,現在法制越來越健全了,任免幹部都得做民意測驗,不能什麼事都是由一兩個人說了算。”
方登月搖了搖頭苦笑,法制越來越健全了不假,可什麼政策一到了下邊,就會變形走味。何況,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想找個岔兒出來還不容易?更何況自己也不是沒縫的雞蛋。
見方登月不說話,龔慎良也跟着愁眉苦臉地嘆氣,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吃裏扒外的王八蛋到底是誰呢?這小子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按理說,方總對公司的每一個人都不薄,他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行了,別再說這些沒用的話了,下午把財務部門的人全叫來,開個會。另外你讓陳會計再好好對一下小金庫的賬,看看還有沒有什麼疏漏,儘快重新做一做。”方登月吩咐。
龔慎良答應一聲,卻沒走,表忠心似地說:“您設小金庫也是出於一片公心,萬一上邊抓住不放,我們一定和您責任共擔。”
方登月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說:“你先去吧。”
龔慎良走出經理辦公室沒五分鐘又回來了,向閉目思索的方登月請示:“財務部的人問,那筆春季置裝費已經從銀行提出來了,發不發?”
“每人多少?”方登月睜開眼睛問。
“每人五百。”
方登月皺着眉沉思沒說話。
“要不然就先放放,看看風頭再說?”龔慎良試探着建議。
方登月用手勢止住龔慎良的問話,又想了十多秒,堅定地說:“馬上發下去,再加一點,每人八百。”
龔慎良答應一聲剛要走,方登月又叫住他說:“不能一有風吹草動,就弄得人心慌慌。領導的臉就是一張晴雨表,所有的員工都會從這上頭留意到溫度和風向的變化。記住,像平常一樣笑着走出去,別一腦門子倒霉相。”
下午,方登月召集完財務部門的會議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又聽會計老陳彙報了賬目的情況,拖到晚上九點多才從公司里出來,開着車,直覺得眼前金星亂迸,才想起還沒吃晚飯,隨意在路邊停了車,進了一家小飯館,要了一份揚州炒飯,一碗酸辣湯,剛吃了幾口,手機就響了起來。
張雪一邀方登月一起去零點酒吧喝杯黑方,方登月拒絕了,說自己直到現在還沒填飽肚子,正在街頭的小飯館裏打尖。張雪一問他為什麼不回家吃飯,方登月一不留神,把老婆今夜不回家的事說了。
張雪一的熱情一下子更加膨脹,再三盛情邀請方登月過來,方登月經不起張雪一的軟硬兼施,嘆了好幾口氣,還是來了。這是他頭一回來張雪一的家,沒想到竟是這麼一種疲憊不堪的狀態。
整整一天,彭賽賽一直怏怏的,一直到晚上臨睡覺的時候,都沒等來方登月的電話,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已經徹底的無足輕重了,彭賽賽的心變得越來越涼。
臨睡覺,彭賽賽拿了只手電筒走出四合院,去上公廁。
住平房就這樣麻煩,上個廁所還得跑出五百米去。五百米的距離雖然不算太遠,可對於那些上了年紀,行動不方便的老人來說,就是個不小的負擔了。
彭賽賽心裏暗自盤算,再過幾年,即使老房子不拆遷,也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再住四合院,她得把她接來同住,即使方登月不同意,她也會堅持這麼做。
從公廁出來,迎面飛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個半大的男孩,後座上馱着一個哇啦哇啦唱着歌兒的小丫頭。車子划著八字扭扭歪歪地朝彭賽賽沖了過來,彭賽賽一躲,腳下被什麼東西拌了一下,人立刻失重地飄起來,然後“噗”的一聲,就像一個大棉花包從半空摔落在地上。
一股粘稠灼熱的液體從體內沖了出來,那個用血肉、情感、悲歡結聚起來的小小胚胎,就這麼輕易地被驟然撕裂了。彭賽賽絕望了,坐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勁兒都沒有,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任憑那個哀怨的小傢伙哭嚎着走向幻滅。
來也無聲,去也無聲。生命,原來如此脆弱。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同院的小姑娘發現了倒在路邊的彭賽賽,趕忙跑回院子裏去報信。
從小巷的深處到能找到出租車的大街上還有將近一里多路,柳四搏一瘸一拐地推來妻子賣菜的三輪車,把渾身綿軟成一團的彭賽賽抱了上去,自己登上了車就跑,把從院子裏急急忙忙趕出來的賽賽媽和楊桂香遠遠地甩在了後頭,楊桂香邊追邊喊:“四搏,還是讓我來吧,你的腳。”柳四搏卻根本顧不上答理。
柳四搏把彭賽賽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滿臉嚴肅,怪病人送來得太晚,不全流產造成的大出血已經危及生命,必須馬上做刮宮術,如果手術不能完全止血,那就只有做子宮全切了。
關係到患者的生命,也許還關係到患者可能永遠失去生育能力,照例一定要直系親屬術前簽字。柳四搏往彭賽賽家裏撥了好幾個電話,沒有人接,再打手機,偏偏又關機了!
病人已經推進了手術室,就等着家屬簽字才能開始手術!人命關天的時候,竟然死活找不着方登月,真他媽的見鬼了!
柳四搏氣得罵娘,顧不上了,救人要緊,柳四搏要簽字。護士追問:“你是她的什麼人?”柳四搏的眼睛裏已經暴出了血絲,扯着脖子對那個護士喊了一聲:“我是她丈夫!”
同一時刻,那個做丈夫的人正坐在張雪一的客廳里,遵照情人的美意,好好鬆弛一下。
廳里沒有燈光,茶几上那個英式銀燭台上正燃着五根細細的帶有螺旋花紋的黃色蠟燭。燭光搖曳,把方登月的影子變形而且誇大地印在沙發背後的牆壁上,像一頭踞伏着的野獸,隨時會呼嘯而下。天花板上,也被燭光映出一方光影晃動的開井。CD機里正播放着大提琴曲《天鵝之死》。音量開得很輕,那聲音就顯得有點遙遠。
方登月委頓在沙發里,眼前的景象如夢如幻。
如果在平時,方登月會非常欣賞這種十足的小資情調,可這會兒,散亂的燭光和低沉憂鬱的大提琴,讓本來就心煩意亂的他,又平添了許多飄忽不定的無名壓抑。
捫心自問,三十多歲的男人事業有成,家庭美滿,還有什麼可煩的?偏偏人心不足,總嫌官小,總嫌錢少,總看着別人的老婆好。
方登月燃起了一支煙。他平時沒有煙癮,只是在朋友聚會特別歡樂的場合,或是心情不好一人獨處的時候,才偶然吐納一回。看着眼前徐徐飄散的煙霧,他會覺得人生不過如此,大可不必太投入。
張雪一換了一襲淡紫羅蘭色的絲綢睡衣,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剛洗過的大波浪用一條雪白的寬絲帶高高系在腦後,她很優雅地把手臂伸到腦後捋了一把濕濕地長發,然後趿着那雙粉紅的皮拖鞋扭着腰肢走進了廚房。
不大一會工夫,張雪一就托着一個精美的雕漆木托盤,從廚房裏款款地走了出來,為情人精心準備的水晶果盤裏分裝了三四種水果,紅的西瓜,綠的彌猴桃,黃的甜橙,用特殊的刀工造形,堆成一個立體的水果拼圖。兩隻高腳玻璃杯里,盛着張雪一自己配製的薄荷香檳,酒色碧綠,杯口還裝飾着薄薄的黃檸檬和圓圓的瑪瑙般的紅櫻桃,那種絢爛已極的色彩,讓方登月想到張雪一持久不衰的慾望。
張雪一把酒杯送到方登月手裏說:“薄荷酒最適合消除疲勞,來一杯吧。”方登月接過來抿了一小口,味道果然不錯,心也隨之輕鬆了一點。
張雪一的臉在燭光的映襯下更顯得生動嫵媚、楚楚動人,讓方登月不由自主地在又在心裏把眼前女人和彭賽賽做着比較。
彭賽賽從來整不出這樣的情調,燭光、美酒、大波浪、粉拖鞋……還有秋天送菠菜的一笑,呀呀呀!千差萬別,要想讓一個女人兼具所有女人的優點,真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由此方登月又給自己的“博愛”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方登月說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愛上了潑辣貨張雪一。
平心而論,張雪一的確是他所有情人里的佼佼者,但如果全面評估,倒不見得比彭賽賽更勝一籌。要是打分的話,彭賽賽的總分還會比張雪一略高一點兒。男人愛風流,娶老婆卻一定要找良家婦女。
彭賽賽玉潔冰清,坦白率真,像只甜脆的青蘋果。張雪一嬌橫妖嬈,詭媚風流,像只熟透了的黑布林。
方登月之所以捨近求遠,心猿意馬,是因為男人都有喜新厭舊的天性,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境況,不同的心情,就會有不同的取捨標準。因此,張雪一無法替代彭賽賽,彭賽賽也無法替代張雪一。
張雪一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把兩條腿舒舒服服地壓在方登月的身上,還不停地晃動着,十個腳趾甲做過美甲修飾,全都用寶石藍色畫上了一條條的水紋,讓燭光一晃,竟一閃一閃地鱗動起來。
張雪一捏着嗓子嗲嗲地說:“那麼多男人為我失魂落魄,我都懶得搭理他們,偏偏看上你,可你竟敢拿我不當回事,請都請不動,說,該當何罪?”
方登月笑笑,把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
張雪一忽然爬起來摟住方登月的脖子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海天公司已經註冊下來了,再過些日子就開業。怎麼樣,想好了沒有?”
“什麼?什麼想好了沒有?”
張雪一還沒來得及回答,方登月的手機就響了。
是龔慎良打來的,兩人說了些公司里的事,方登月說:“我太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到公司再細說吧。”
張雪一一把搶過手機關掉,氣哼哼地說:“好容易有這麼點時間,不許他們隨便打擾!”
方登月說:“別關機。”
張雪一使性子說:“為什麼不關?這麼晚了,還有別的重要約會嗎?”
方登月一邊打開手機一邊說:“彭賽賽今天不在家,她要是往家裏打電話沒人,手機又關了,沒法解釋。”
張雪一冷笑了一聲:“你老婆也真逗,自己在外邊尋歡作樂不回家,卻還要遙控老公,不簡單哦。”
“你別瞎說,她可不是那種人。”
張雪一醋勁上來,瞪着眼睛說:“那她是哪種人?清白淑女?賢妻良母?”
方登月懶得和張雪一鬥嘴,端起了那杯薄荷酒。
張雪一接着喋喋不休:“哼,真是賢妻良母就不會把男人盯得那麼緊,活像個克格勃。更可笑的是你,平常耀武揚威,居然這麼怕老婆!”
一席話把方登月說得心慌意亂,眼皮直跳。一時也火氣上沖,朝着張雪一大聲說:“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
張雪一卻不肯罷休,聲音也提了八度:“其實像你老婆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們最能迷惑男人,表面上特在乎自己的男人,特在乎自己這個家,男人晚回家一會兒,多幾個異性朋友她們都受不了,平時裝得老老實實,安份守己,背地裏同樣隔三岔五地在外邊偷情,還能讓老公一點都不懷疑,這樣的女人才真是情場高手,連我都自嘆弗如,要是……”
方登月狠狠地掐滅了煙,拿起自己的手機起身說:“我今天實在太累了,我走了。”
見方登月要走,張雪一倏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把把方登月摟得死緊,扭着身子說:“幹什麼嘛!不就是說了你老婆兩句,你就生氣啦?女人天生要說女人的壞話,你不愛聽,不說了還不行嗎?”
方登月想拉開張雪一的胳膊,張雪一反倒抱得更緊。
方登月說:“我沒心思跟你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今天真的累了。改天再來看你,行不行?”
張雪一半真半假地說:“不行,只要你這會兒邁出這個門,咱們就算是人走茶涼。從今往後,路歸路,橋歸橋!”
方登月走不成,嘆了口氣,又坐回到沙發上。
本來就被公司的事弄得心煩意亂,這會兒又被張雪一氣了個半死,方登月實在連一點逢場作戲的勁兒都沒有了,張雪一卻好像什麼不愉快的事都沒發生過,想着法子逗方登月說話。
“你最近夢見過我嗎?”
“沒有。”
“那你做夢都夢見什麼?”
“從不做夢。”
“不可能。說說你記得最清楚的。”
“夢見用手夾了三個杯子,摔了,劃破了手指。”
“哦,那就是三個女人搶你,讓你為難得心直流血。”
“呵呵,我可沒那麼榮幸,也沒那麼真誠。”
“坦白交待,除了你老婆,你還愛過誰?說,說,說呀!”
方登月不語。
張雪一不再理他,站在客廳當中,甩掉腳上的鞋子,把睡衣脫下來甩到了地上,身上只剩了三點式,又順手從沙發上扯了一塊大紅的浴巾系在赤裸的腰間。接着又把系在頭頂的馬尾拆開,讓頭髮披散下來,等她把自己裝扮成十足的原始人之後,就朝方登月拋過一個風情十足的媚眼,跳起了妖嬈萬狀的現代拉丁。
第四部分:婚外藝術第1節:激情四濺
那一晚,張雪一以千嬌百媚的舞姿,把方登月從低落的情緒中挑逗起來,看着那個在光影下扭動着的女人,方登月竟然忘卻了所有的煩惱,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被慾望之火充斥得近乎脹破,他從沙發里站了起來,大步走向那個女妖一樣的精靈,用手圍了她的纖腰,像夾起一袋大米一樣把她夾了起來,然後隨手摜到毛烘烘的地毯上……
兩人瘋狂到半夜,慾望饜足后的女人嬌滴滴地請求方登月把她抱到卧室去,方登月沒有回應她的熱情,不緊不慢地穿好衣裳,用手理了理一頭亂髮,然後推開大門離去。
方登月直睡到紅日高照才醒來,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電話那邊,老岳母帶着哭腔告訴他,彭賽賽流產了。
方登月趕到醫院的時候,彭賽賽還沒從麻醉中醒來,她躺在病床上,臉色煞白,胳膊上吊著輸血瓶,紫紅的血漿正一滴接一滴地滴進彭賽賽的血管。
醫生告訴方登月說:病人失血過多,刮宮手術不能迅速有效止血,所以不得不摘除子宮,否則病人就會有生命危險。
子宮摘除?一瞬間,方登月完全懵懂了,他根本沒聽彭賽賽說過懷孕的事,怎麼一下子就流產了?一下子就子宮摘除了?所有這些都意味着什麼?哦,起碼一點,彭賽賽真的要做一輩子的丁克了。
賽賽媽由柳嬸和柳四搏陪着,臉色蠟黃,神情獃滯,兩眼濕呼呼的。
柳四搏沒理方登月,柳嬸走過來問他:“您昨天去哪兒了?打了那麼多電話都找不着人,我們都要急死了。做這麼大的手術,得直系親屬簽字呀!”
方登月不知如何回答,他直愣愣地盯着彭賽賽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五心如焚,大聲哭了出來。
也許是出於深心的自責和內疚,方登月做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模範丈夫。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人瘦了一圈。
陪床的事情本來可以請醫院裏的護工來做,費用不高,以方登月的經濟狀況,完全可以承受得了。可方登月還是堅持自己陪了,是要減輕一點內心的自責,還是想讓彭賽賽多一點傷痛中的安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夜晚,彭賽賽從痛疼中醒來,發現方登月把頭趴在床邊睡着,一隻大手還緊緊地拉着自己的手,彭賽賽的心又軟了。依稀覺得這份關切,這份親情,這份相濡以沫,是丈夫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給予的,畢竟同床共枕了七年,同呼吸共命運的感覺讓她的心上又多了一點原諒。
等彭賽賽能自己下床活動的時候,她就堅決不讓方登月來陪床了,但方登月除了公司有事實在脫不開身,必定每天一下班就趕到病床前,甚至還破天荒地給彭賽賽買過幾次花,有時買鬱金香,有時買紅玫瑰。
彭賽賽說:“同事和朋友們已經送了不少花,你就別湊這個熱鬧了。”方登月卻小聲地告訴她:“他們送他們的,我送我的。那麼長時間沒送花了,再不送就要憋死了。”
方登月的話說得彭賽賽一陣心動又一陣難過,不知道沒有子宮的女人,還能不能讓丈夫保持送花的熱情,也不知道手術后的盲端還會不會因為送花激情四濺。
方登月忙碌於公司和醫院兩端。
自那個燭光閃爍的非常之夜以後,方登月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再和張雪一見面。
張雪一來過一次電話,從電話里聽着方登月疲疲塌塌的聲音,張雪一頓時沒了蜜裏調油的心情,感嘆了一番浪子回頭金不換,又調侃地祝他改邪歸正。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彭賽賽一天天好起來,方登月的自責也就一天天少下去。
至於有沒有孩子的事,方登月倒真的沒往心裏去。反正已經當了七年丁克,還可以繼續當下去,真的沒什麼不好。兩個人掙錢兩個人花,兩個人的時間自由打發,用不着每天兩個大人圍着一個小卡通轉。
他甚至覺得有個孩子的狀態會糟得不可想像。
看着那些初為人父,初為人母的男男女女,方登月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太可笑,老大不小了,又有了孩子,自己反倒返老還童了,連話都不會好好說了,什麼“寶寶乖——乖寶寶,吃蛋蛋,喝奶奶……”什麼“BABY,來——,抱着小狗狗,跟小媽咪睡覺覺……”不但話說得夾生,連腔調也帶着一股子奶瓣子味。
好容易等卡通長大了,用不着故意嘬着嘴唇、縮着半截舌頭說話了,家長又都由裝嫩的小白兔變成吃人的大老虎,整天追在孩子屁股後頭吼:“考試分兒怎麼這麼低?想不想考重點高中?想不想上名牌大學?”要不就是“不許看課外書!不許踢球!不許玩結他!不許早戀!”
真到了孩子學業有成,娶妻生子,更累!他要是掙得比你多,有房子,有汽車,肯定就沒時間看你,他要是掙得沒你多,沒房子,沒汽車,肯定得歸你承包。MYGOD!老天!真他媽的累!還是省省吧!
這些話,方登月當然不會跟彭賽賽說,他覺得彭賽賽聽了這樣的話會更難受。從根本上說,彭賽賽還有點老式,她當丁克實非情願,她把孩子在一個家庭中的重要性想得有點過份,再者,如果彭賽賽聽他這麼說,肯定還會覺得他這個人太冷酷,缺少點人情味。
第四部分:婚外藝術第2節:同病相憐
關自雲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來看彭賽賽的時候,已經是手術好幾天之後。刀口還沒拆線,但醫生鼓勵彭賽賽多下床走動,說這樣可以避免手術后發生腸粘連。
同病房兩個四五十歲的女病人也都做了子宮切除,一個是因為宮頸癌,另一個是因為子宮肌瘤長年出血。還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舞蹈演員,診斷出Ⅱa腺體型卵巢癌,正等着安排手術。
關自雲走進病房,看見彭賽賽正扶着床欄,用手捂着肚子,慢慢地來回踱步,心就放下了一大半,笑着說:“你可真不像話,過了這麼多天才給我打電話!”
彭賽賽笑了笑說:“那幾天連命都顧不上,沒想起你來。”
關自雲放下手中提着的一大包補養品,把彭賽賽扶到病床上靠着枕頭歪着,自己也在床邊坐了下來,朝彭賽賽的臉上看了看說:“嗯,還不錯,臉色還不難看。”說著壓低聲音,憋住笑問:“坦白交待,顧不上想我,都想誰了?是不是想秦羽?重色輕友的傢伙!”
彭賽賽一本正經地說:“說真的,誰也沒想,就想我媽。”
彭賽賽的話一點不假,手術后刀口痛得厲害的時候,她真是只想媽,這讓她自己都覺得納悶,從小和母親吵吵鬧鬧,結婚後就更疏遠了些,可到了最痛苦的時刻,最想的人還是媽。
關自雲故作欣慰地說:“這還差不多,你要是說想秦羽或者方登月不想我,我真的要傷心死了,哈哈。”
大概是笑聲讓鄰床那個被稱作花仙子的舞蹈演員不耐煩了,她抓起床頭的鮮花,連瓶子一起,“叭”的一聲摔在地上。
關自雲嚇了一跳,扭過臉去看花仙子,那女人正橫眉立目地盯着她。
“阿仙,我來了。”花仙子的男朋友走了進來,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見花扔了一地,花瓶摔得粉碎,就趕忙到衛生間去找掃帚和簸箕。
男人回來的時候,花仙子已經從床上跳了下來,把一條腿架在床欄上,兩手插腰,擺出一副練功的架式說:“我要出院!我不做手術!我不想摘子宮!沒了子宮還算什麼女人?如果不能跳舞了,不能生育了,我寧可死!我現在就死!”
“阿仙,別鬧了。你這樣對身體不利。”花仙子的男朋友一邊勸慰,一邊想去收拾狼藉的地面,卻被花仙子一把抓住質問:“別裝好人,我想聽你說一句真話,男人真的會心甘情願地娶一個卸了主要零件的女人嗎?”
“是。我會!”
“放屁!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王八蛋!”花仙子流着眼淚,粗魯地罵著,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尖利的玻璃碴兒,就往手腕上割,被男人搶了下來。
花仙子一下子躺倒在病床上,放聲大哭。
彭賽賽對關自雲說:“今天外面的天氣不錯,我們到院子裏去走走吧。”
兩個人來到院子裏,在一張朝陽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彭賽賽感嘆說:“花仙子真可憐,才二十二歲,就得了這樣的病。”
“我倒覺得這樣的女人不值得同情,藉著痛苦折磨別人,太可憎了。”關自雲說。
“大概是同病相憐吧,我能理解她,人到了這份上,的確是生不如死!”
關自雲有點吃驚地問:“你是說她還是說你自己?”
“都差不多了。”
“你不能這麼想。”
“人家要什麼有什麼,我現在卻要什麼沒什麼了。換成你,你會怎麼想?”
“如果是我,我會想,人家有債務,我沒有,人家有官司,我沒有,人家有癌症,我沒有!很多人在戰爭里年紀輕輕就死了,我沒有。很多人在天災人禍中家破人亡,我沒有。”
彭賽賽感慨地長嘆:“你們這些學心理學的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能把最糟糕的事情說得像好事一樣。你這傢伙一定能長壽。”
關自雲趁熱打鐵地說:“聽我一句勸,又不是世界末日,別把自己弄得凄凄慘慘的。就拿花仙子說,不跳舞還能做別的,男朋友吹了還能找一個更好的,沒有自己的孩子,還有那麼多孩子值得你去愛。再說,年輕就是資本,什麼都還來得及。”
“三十歲還算年輕嗎?”
“當然,醫學研究認為,人類的自然壽命應該是一百五十歲以上,如果科技再進步一點,就有可能接近這個目標,你想想看,如果能活到一百五十多歲,現在才不到五分之一呢!”
彭賽賽笑笑說:“我有時候真羨慕你,心胸那麼開闊,性格那麼樂觀。我卻做不到,這次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心更灰了。”
關自雲說:“別灰心,想想看,生活在這麼一個無所不能的時代,多榮幸!古人想像中的千里眼、順風耳變成了現在的可視電話和手機,從前神仙才能坐地日行八萬里,現在你也可以,就算你想學嫦娥奔月,都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彭賽賽搖着頭笑笑說:“我可不想到月亮上去,太冷清了。”
關自雲說:“那是。那就再說點人間瑣事。現在的人,長得丑的可以美容,改鼻子改眼睛,改乳房改屁股,只要你想改,什麼都能改。甚至想變性都不是難事。再說現實一點,你要是真的那麼想要個孩子也不難,取個卵子出來,培養個試管嬰兒。”
彭賽賽被說得有點高興起來,點着頭說:“要是科技再發達一點,能給那些花心男人做做心靈美容,讓他們愛得更真一點,愛得更深一點,愛得更專一一點,就更好了。”
關自雲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你真不可救藥,像個大俗惡俗的舊式的婦女,滿腦子全是男人男人,把全部的希望和幻想都寄托在他們身上,你自己哪去了?從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看來女人真是一結婚就完蛋!”
這些天,方登月心裏一直權衡着小金庫的事,其實這件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近幾年,維華上交利潤連年超標,納稅也一分不少,每年都受到總公司的表揚,還被評為區裏的模範企業。
第四部分:婚外藝術第3節:特異功能
公司經營得好,總有那麼一部分額外收入捨不得上交,又不能全部拿來私分,於是就入了小金庫,以備災荒之時拿出來補窟窿。小金庫這玩藝,是夾在政策法規與眾約俗成之間的一個怪胎。民不舉,官不糾。但對於小金庫的掌管人說來,卻無異於長了一個腫瘤。人家睜一隻眼閉一眼的時候,你就安然無恙,人家想找你的麻煩,就拿這個瘤子開刀。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來將擋,水淹土屯。但願天不滅曹,有驚無險。
就在彭賽賽即將出院回家的前一天,張雪一又給方登月打來電話,告訴他自己籌辦的海天公司已經開業在即,為了答謝有關的各界人士,訂於第二天下午五點,在某四星級賓館的多功能廳召開一個小型的招待酒會暨開業儀式,希望方登月參加。
方登月本來想借故推辭,但張雪一告訴他,她知道方登月的公司里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並說想藉此機會為方登月引見一位用得着的貴人,方登月就不得不去了。
方登月並沒對張雪一說過小金庫的事,她怎麼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煩?她要引見的“用得着的貴人”又是誰?
方登月想來想去也想不清楚,更覺得張雪一實在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女人,消息靈通,八面來風,也不知是黑白黃三道通吃,還是真的先知先覺、有料事如神的特異功能?
第二天下午,方登月先把出院的彭賽賽送回她母親家,然後就直接開車去參加海天公司的招待酒會。
方登月來到會場的時候,那裏已經是賓客如雲。兩個扛着攝像機的電視台記者,正忙着攝錄張雪一熱情迎賓的場面。
在門口的簽到處,方登月在那個豪華的簽到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大名,隨即就有一個女秘書樣的人遞過一個紅包,滿臉堆笑地說:“歡迎蒞臨。”方登月接過紅包捏了捏,順手放進西裝口袋,心說:“倒也弄得跟真事似的。”
張雪一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裝,裁剪得體,做工精良,頭髮高高地盤在頭上,腦後別一個琥珀色楓葉形的髮飾,愈發顯得精明幹練又女人味十足,就連那些漂亮的服務小姐們,都讓她比得光彩全無。
張雪一正和幾位一看就身份地位不同尋常的來賓笑談,老遠看見了方登月,就朝他揚了揚手,卻沒有過來。
開業儀式只有短短的二十幾分鐘,張雪一做了簡短的講話,介紹了海天的基本情況,然後感謝各界的幫助和扶植,又對現場的來賓表示了最真誠的歡迎和感謝。
此後香港公司的副總和工商局的一位老幹部分別祝辭。接下來,酒會開始。
全場除了張雪一,沒一個方登月熟識的人。方登月有點落寞地舉了杯可樂,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平時前呼後擁慣了,一旦淪為沒人注意的角色,那感覺竟也十分地不舒服。如果不是為了看看張雪一到底為他請來一位什麼樣的貴人,方登月早就拔起腳來提前退場了。
好容易等到張雪一向他走了過來,身後跟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哦,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大華紡織品公司新任總經理助理,劉鯤鵬。這位是維華紡織品公司的副總方登月,其實你們是一家人,反倒要我來介紹,真有意思。”張雪一說著笑了起來,還若不經意地用手碰了碰那位總經理助理的胳膊。
那位劉助理已經率先朝方登月伸過手來,挺謙和地說:“我來大華時間不長,可已經久仰方總的大名了,幸會幸會!”
方登月也趕忙握住劉助理的手,滿臉笑容地說:“在總公司開會的時候見過您,卻沒機會打招呼,聽說您去年剛從部隊轉業下來?哦,當過軍人的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舉止行動都透着一股英武勁。”
張雪一說:“坐下說話吧。”說著舉手招呼服務小姐,送三杯啤酒和一個果盤過來。
三個人閑聊了一會,劉鯤鵬就起身告辭。臨走時又握着方登月的手說:“今後在一個單位工作,見面的機會還很多,後會有期。”
張雪一送客去了,方登月開始有點煩躁,這個劉鯤鵬看上去倒也隨和,年紀也不算太大,可說起話來總讓方登月有一種滴水不漏的感覺,一點也猜不透他是否知道維華公司的事,也不知他對自己到底持什麼態度。再一想,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又是頭一次見面,也只能這麼寒暄一回,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太心急了一點。
等張雪一送走劉鯤鵬回來,方登月故意不再提這回事,卻問:“酒會辦得挺紅火,就不知你的海天到底有多少實力?”
張雪一說:“你準備當股東嗎?等當了我們公司的股東,這裏的底細自然知道。”
方登月笑了起來說:“剛當上總經理,氣度就變得不一樣,難怪人家說成功助長人的霸氣,霸氣又幫助人成功。對於女人尤其如此。”
張雪一說:“你怎麼就不問問我怎麼知道你們公司遇上了麻煩,我又怎麼認識劉鯤鵬?”
方登月說:“你想說的事不問你也會說,不想說,我問也白搭。”
張雪一點頭說:“好,干大事的人就是得沉得住氣。今天這場面差不多是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我不能把大夥丟下老陪着你,這樣吧,你如果家裏有事可以先回去,明天中午我請你去明珠海鮮吃中飯,到時候再細聊。”說著讓服務小姐把酒會上的精緻糕點裝了一盒,讓方登月拿回家去孝敬有病的太太。
方登月的臉立刻沉了下來說:“你是在成心耍弄我,這樣的場合,居然讓我吃完了兜着走,我成什麼了?你是成心要我的好看哪?”
張雪一推着方登月往外走,邊走邊說:“你這個人怎麼老拿壞心眼想別人?讓服務小姐提着送到車上,不會丟你的面子!其實也不是拿這個當成了什麼好東西,可要想證明你確實在這個賓館參加酒會,拿這東西回去就最適合不過了。這麼一來,你夫人的情緒肯定受到保護。”
方登月不說話了,不得不承認女人就是心細。
第四部分:婚外藝術第4節:最佳捷徑
方登月趕回岳母家中的時候,彭賽賽已經睡下了。方登月放下從賓館拿回的糕點,又把會議發的紅包交給岳母。
賽賽媽這一陣子一直對方登月有氣,可看他又是陪床,又是送錢的,也就不好再整着臉子,拿起紅包塞回方登月的口袋說:“錢我有。自己的女兒回娘家住幾天,萬萬沒有收生活費的道理。”
方登月又把錢拿了出來,一再說不是生活費,是對老人家的孝敬。兩人推來推去,把彭賽賽吵醒了。
彭賽賽坐了起來對母親說:“媽,他讓您拿着您就拿着,跟他客氣什麼呀?”說完又叮囑方登月:“不早了,你快回家休息吧,明天要是忙也不一定跑過來。”說完又再三囑咐方登月開車小心。那感覺真好像又回到從前恩恩愛愛的時候。
方登月回到家裏,怎麼也睡不着,看了看錶已近午夜,猶豫了半天,還是撥了張雪一的電話。電話響了七八聲,沒人接,方登月無奈地掛了。卻怎麼也睡不着,正在胡思亂想,電話響了,是張雪一。
“雪一?你在哪兒?”方登月的語氣從未有過的急切。
張雪一笑了:“沒什麼事,就想問個晚安。”
“雪一,別掛,你是怎麼認識那個劉鯤鵬的?”
“我們不是約好明天一起吃飯嗎?明天見。”
“別掛!我現在就想見你!”方登月知道自己這副急火火的樣子挺掉價兒,可是顧不得了。
張雪一在電話里笑了起來,笑夠了說:“我在你們小區外的紅燈路口,怎麼樣?是我上去,還是你下來?”
張雪一找上門來讓他始料不及又喜出望外,趕忙說了自己的樓號和單元。
五分鐘后,張雪一走進方登月的家門。
“你怎麼會找到這兒?”方登月問。
“你忘了嗎?你說過你們小區的位置。”張雪一說。
“你真瘋了,我也瘋了。知道現在幾點嗎?已經是半夜了。”
“是都瘋了,可我瘋,是為了愛情,你瘋,是為了什麼?”
方登月顧左右而言他:“嗯,酒會不會是剛剛結束吧?你這是從哪兒來?現在趕的是第幾場?”
張雪一沒說話,把手包往沙發上一扔,摟住了方登月,還沒等方登月回應,張雪一就在方登月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方登月哎喲一聲鬆開手,半惱地瞪着張雪一說:“你是屬狼的呀?怎麼動不動就咬人?”
張雪一說:“我就是屬狼的。你屬什麼?你屬狐狸。比狼還狠,比狼還有心計。”說著又笑。笑得方登月很無奈。
聽着張雪一在浴室洗澡的嘩嘩水聲,方登月有點後悔不該把張雪一叫到家裏來,雖然這裏不是那種正規的小區,沒有門衛,沒有保安,可老婆不在家,和別的女人出雙入對,萬一讓鄰里們看見,總會背地裏有微詞。方登月看了看錶,對自己說,六點鐘之前,一定讓她離開。
正想着,張雪一在浴室里喊:“喂,有睡衣沒有?借我一件。”
方登月不想把彭賽賽的睡衣拿給張雪一,索性一下子推開浴室的門,把張雪一從浴盆里抱了出來,大步走進卧室,然後把她扔在了床上。
方登月的意外之舉顯見刺激了興緻正濃的張雪一,在她對這個夜晚的無數個預想方案中,唯獨沒有這一場面,她幾乎陶醉在這種瘋狂的遊戲裏,還沒等方登月湊近,就已經低低地尖叫起來。
或許是因為近一個時期太壓抑,鬱悶在心裏的東西一直沒有一個突破口,或許是因為對眼前的女人懷有太多有期待和慾望,方登月的爆發尤如火山般鋪天蓋地,和上次在張雪一家裏的時候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張雪一併不意外,卻抑不住滿心的歡喜。
“登月,嫁給我吧!”歡娛過後的張雪一仍然緊緊地貼着方登月,嬌氣又霸道地反客為主。
“這句話怎麼理解?是不是承認你已經被徹底征服了?”方登月也有點大言不慚。
“那倒不是,實力嗎?還算可以,但不夠藝術。”
“藝術?別故弄玄虛了,又不是唱歌畫畫!”
“哎,你真老土,農民!光知道幾大盤兒,幾大碗兒。不懂美食。”
“扯淡!”方登月出言不遜。老土和農民的說法傷了他的自尊,猶如被人罵了一句“鄉巴佬”。
“我說的是真的,你這麼時尚的人,怎麼連前戲都不懂?就知道直奔主題。不過這倒不是大問題,有好苗子就不愁出冠軍,重在培養。”張雪一說著,又把方登月從頭吻到腳。
方登月好不容易才讓張雪一從激情里平靜下來,把話引入正題。這一回,張雪一倒是沒有再賣關子,把方登月急於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小金庫事件和方登月料想的出入不大。在總公司幹部任免頻繁的過程中,維華的另一位副總經理想趁機擠掉方登月,自己坐上那把交椅,從而檢舉小金庫就成了這一人生規劃的最佳捷徑。
總公司在接到這份檢舉信之後頗費腦筋。下屬的子公司中,幾乎都存在同樣的問題,如果朝維華砍下這一刀,其他的幾個子公司就不得不過問,一旦把所有小金庫問題都作處理,接下來就是所有的子公司領導全要換人。
總公司經理新官上任,在重要部門安插自己得力的人,是絕對必要的,可上任伊始就要全面換血,卻無異於玩火。單以維華一個子公司為例,目前經營狀態良好,上交利潤額排在眾多子公司的前三名里,一旦替換領頭羊,人心浮動,萬一磨合不利,就可能出現混亂局面繼爾帶來經濟上的損失。根據維華公司的歷史看,由於領導不利,管理混亂,經營虧損,險些破產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如果這種局面再現,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總公司放棄了調方登月當總公司助理的考慮,也是基於想讓他繼續把維華經營好。最終,總公司決定派人監查各個子公司的財務情況,但實際上只是走走形式,目的在於給下面一個側面的提醒和警示。
第四部分:婚外藝術第5節:了如指掌
方登月心裏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接着問:“你對我們總公司的內幕了如指掌,這些情況是從哪兒知道的?劉鯤鵬?”
張雪一笑了用手指點着方登月的腦門兒說:“你是個絕頂聰明的傢伙,可有時候傻起來,竟像個賣菜的鄉下大姐。我和劉鯤鵬是挺熟,一個機關大院長大的,可他算什麼呀?西餐桌上的一瓶胡椒粉。芝麻粒大的一個助理,何況他爸爸直到離休才是個副局長。”
方登月一時又有點懵。
張雪一得意地說:“知道我和大華新任總經理的關係嗎?我管他叫二哥。他爸爸是我爸爸的老部下,他能混到這個位置上,還靠我老爸去說了幾句話。明白了吧?”
方登月倒吸了一口冷氣。
“為了你,我費了多少心思,你不會心裏沒數吧?”張雪一問。
“雪一,真難為你了。”方登月說得很由衷。
“監查財務的事是不是劉鯤鵬親自抓?用不用打點打點?”方登月又問。
“說你蠢,你真蠢!既然檢查是例行公事,你還怕什麼?送禮上貢的事看起來沒什麼,可裏邊全是學問。什麼時候該送,什麼時候不該送,什麼人能送,什麼人不能送,該送的送多少,用什麼形式……哎呀,懶得跟你說了,其實你上上下下混了這麼多年,比我油滑得多,現在倒來跟我裝糊塗。”
“不是我裝糊塗,你把劉鯤鵬鄭重其事地介紹給我,怎麼著我也得有所表示。不光為了小金庫的事。”
“我真不知道你這麼多年的經理是怎麼當的!人家還沒想抓賊,你卻追着行賄,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再說你還不了解劉鯤鵬那個人,在西北當兵這麼多年,當傻了,他答應對你多照應,是因為他拿我當朋友,願意幫幫朋友的朋友,你要是敢為這個事塞紅包,他一定認為你在污辱他,非扇你不可!”
雖然被張雪一數落得一無是處,方登月卻笑了,很長時間以來,都沒這麼輕鬆過了,戴在頭上的緊箍咒一下子解除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一下子鬆弛了,連呼吸都變得格外通暢。再透過窗帘上瀉進的晨曦看張雪一,那張五官精巧的臉就愈發顯得艷麗潤澤,秀色可餐,方登月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又給她加了0.5分。
“看來,我真是當事者迷了。謝謝張小姐開導,勝讀十年書呀!”方登月說著,給了張雪一一個長長的吻。然後看了看錶,時間已經是清晨5點45分。便伸了個懶腰說:“寶貝兒,你該走了。”
出院的時候,母親說彭賽賽身體虛弱,得有人照顧,堅持把女兒接回了四合院。
住回四合院的彭賽賽被呵護得像個小公主,她自己也盡量地說說笑笑,但心情並不好。
母親天天熬雞湯,每頓飯又有肉又有蛋,還有不同的蔬菜。儘管這樣,柳嬸還老是說:“賽賽媽,小產比大產更傷人,何況又做了手術,傷了原氣,你得多給她補養補養。”不光說,還拿來一袋袋的黑豆、黑芝麻、紅棗和一大籃雞蛋,說這雞蛋是桂香特意從鄉下家裏拿來的,新鮮。自家養的雞吃活食,吃糧食,下的蛋更有營養。
每天四頓飯吃得彭賽賽一聽“開飯了”就反胃。雞蛋吃多了,打呃都是一股子燎雞毛的味兒。一再跟母親解釋說,醫學科學證明,每天吃兩個雞蛋,就能為人體提供足夠的蛋白質,吃得多了,也是浪費。
母親說:“不管科學不科學,我生你的時候大出血,月子裏每天吃十幾個雞蛋,所以現在的身體還這麼棒。如果不是嘴頭壯,恐怕早就玩完了。”
養病的日子百無聊賴,彭賽賽除了看看雜誌、看看電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倒是和母親聊天的機會多了,從小到大,像現在這樣和母親促膝而坐,一聊就是一兩個鐘頭,真是很少有的事。
“算命先生說,咱們娘兒倆的八字相衝,一輩子都得磕磕碰碰,你克我我克你,沒想到這幾年你變得懂事多了,說話也不再橫着出來了。我可真得念阿彌陀佛。”母親感慨地說,樣子看上去挺欣慰。
彭賽賽笑了起來說:“我覺得是您變了,變得更像媽了。”
母親打了彭賽賽一巴掌:“什麼像不像的?讓人聽了,還以為我這個媽是冒牌的!”
彭賽賽說:“我小時候什麼樣?我都忘了,給我說說。”
母親搖頭嘆氣:“你小時候一天到晚手不停、腳不停、嘴不停,像是得了多動症。幼兒園老師最怕你了,不是東跑西鑽磕了碰了,就是追着老師問這問那。你們那個老師總跟我說,您這個孩子話真多,老有問不完的問題。一會兒問孔雀的尾巴為什麼比雞尾巴長?一會兒問魚在水裏會不會憋死?更可氣的是還追着人家問,女人為什麼不長鬍子?男孩兒為什麼站着尿尿?哎,真丟人哪!”
彭賽賽聽了哈哈大笑,她自己已經不記得這些事了,聽着倒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後來上了學,就更不讓人省心了。那時候我真拿你沒辦法,什麼事不說還好,越說,你越是擰着干。告訴你前邊有坑,就非跳進去看看,告訴你這東西有毒,你也得先嘗嘗,死了都不怕……”
彭賽賽笑着問:“我真有那麼酷嗎?我有點不相信。”
母親說:“有一回,衚衕東頭的馬大爺送了我幾棵花,我也忘了叫什麼名兒了,反正是根兒長得像大蒜頭的那種。我放在院子裏,還沒來得及往盆里栽,錯眼珠的工夫,就被你剝了一棵,還咬了一口。沒有五分鐘,嘴唇就腫得像個爛桃兒,趕緊上醫院,又是打針,又是吃藥……”
母親沒說完,彭賽賽已經笑得接不上氣了,依稀記得,真有過那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