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趙珏還是跟她的寡婦姨媽住。她去接了個電話回來,恩娟聽她在電話上說話,笑道:“你上海話也會說了。”
“在北京遇見上海人,跟我說上海話,不好意思說不會,只好說了。大概本來也就會說,不好意思忽然說起上海話來。”
提起北上跑單幫,恩娟便道:“你也不容易,一個人,要顧自己的生活。”
一句不咸不淡的誇讚,分明對她十分不滿。她微笑着沒說什麼。
孩子爬到沙發邊緣上,恩娟去把他抱過去靠着一堆墊子坐着。
趙珏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紀的浪漫主義。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經意的問了聲:“他結過婚沒有?”
“在高麗結過婚。”頓了頓又笑道:“我覺得感情不應當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結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說著,她姨媽進來了,雙方都如釋重負。
談了一會,恩娟“還有點事,要到別處去一趟。”先把孩子丟在這裏。
趙珏把他安置在床上,床上罩着床套。他爬來爬去,不一會就爬到床沿上。她去把他挪到里床,一會又爬到床沒上。她又把他搬回去。至少有十廿磅重,搬來搬去,她實在搬不動了,癱倒了握着他一隻腳踝不放手。他爬不動,哭了起來。她姨媽在睡午覺,她怕吵醒了她,想起鳥籠上罩塊黑布,鳥就安靜下來不叫了,便攤開一張報紙,罩在他背上。他越發大哭起來,但是至少不爬了。
她連忙關上門,倚在門上望着他,自己覺得像白雪公主的後母。
等恩娟回來了,她告訴她把報紙蓋着他的事,恩娟沒作聲,並不覺得可笑。
趙珏忙道:“鬆鬆的蓋在背上,不是不透氣。”
恩娟依舊沒有笑容,抱起孩子道:“我回去了,一塊去好不好?還是從前老地方。汴家裏住在虹口一個公寓裏,還是我們那裏地方大一點。”
當然應當去見見汴。
兩人乘三輪車到恩娟娘家去。一樓一底的堂房子,她弟妹在樓下聽流行歌唱片。她父親一直另外住。
她帶趙珏上樓去,汴從小洋台上進來了,房子小,越顯得他高大。他一點也不像照片上,大概因為有點鷹鉤鼻抄下巴,正面的照片拍不出,此刻又沒有露齒而笑。團體照大概容易產生錯覺,也許剛巧旁邊都是大個子,就像他也是中等身量。還是黑框眼鏡,深棕色的頭髮微,前面已經有點禿了——許多西方人都是“少禿頭”——但是整個的予人一種沉鷙有份量的感覺,決看不出他刷牙也看偵探小說。
握過了手,汴猝然問道:“什麼叫intellectualpassion?”
趙珏笑着,一時答不出話來。那還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她信上說的。她不過因為他額角高,戴眼鏡,在她看來恩娟又不美或是性感,當然他們的愛情也是“理智的激情”,因此杜撰了這英文名詞,至今也還沒想到這名詞帶點侮辱性。
恩娟顯然怕她下不來台,忙輕聲帶笑“噯”了一聲喝阻,又向他丟了個眼色。
他這樣咄咄逼人,趙珏只覺得是醋意,想必恩娟常提起她。
他們就快出國了,當然有許多事要料理。她只略坐了坐,也還是他們輕聲說點自己的事。
回到家裏,跟她姨媽講起來,她姨媽從前在她家裏見到恩娟,也跟她母親一樣沒口子稱讚,現在去搖頭笑道:“這股子少年得意的勁受不了!”
趙珏笑了,覺得十分意外。她還以為是她自己妒忌。
她們沒再見面,也沒通信。直到共產黨來了以後,趙珏離開大陸前才去找恩娟的父親,要她的地址。
還是那家義肢店,櫥窗也還是那幾件陳列品。她父親也不見老,不過更胖些禿些,像個花和尚“胖大賊禿”,橫眉豎眼的,提起恩娟卻眉開眼笑道:“恩娟現在真好了!弟弟妹妹都接出去了,也都結婚了。汴家裏人去得更早。”給她的地址是西北部一個大學,不知是不是教書。
趙珏出了大陸寫信去,打聽去美國的事。恩娟回信非常盡職而有距離,趙珏後來到了美國就沒去找她。汴是在那大學讀博士,所以當時只有恩娟一個人做事。
這次通訊后,過了十廿年趙珏才又寫信給恩娟。原因之一,是剛巧住在這文化首都,又是專供講師院士住的一座大樓,多少稱得上清貴。萱望回大陸了,此地租約期滿后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現在有這體面的住址。——萱望大概也覺得從此地“回歸”比較有面子。她不肯跟他一塊回,他當然也不能一個錢都不留給她。不過他在台灣還有一大家子人靠他養活,一點積蓄都做了安家費。她目前生活雖然不成問題,不要等到山窮水盡,更沒臉去找人家。她跟萱望分居那時候在華府,手裏一個錢都沒有,沒有學位又無法找事,那時候也知道恩娟也在華府,始終也沒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