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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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是十多年過去了。賀老二終於沒有熬得過七叔公,早早地就過世了。而且怪得很,賀老二過世不久,本來活蹦亂跳的二叔婆竟然一下子蔫了,沒過二年,也撒手而去。二叔婆臨去之前最牽挂的就是三女兒帶娣,因為她知道,帶娣過得並不好。
七叔公已經退居二線,賀曙光成了新一代的掌門人。但是,他並沒有擔任羅沙村的村長兼支部書記,因為羅沙村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羅沙居民委員會,現在賀曙光就是羅沙居委會的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當然,他還繼續擔任羅沙股份公司的董事長。
其實董事長才是最重要的職務,因為如今的羅沙股份公司已經今非惜比,單就其麾下的皇鳳崗工業區,每年的租金收入就超過三千萬,整個羅沙居民委員會原著居民即使什麼事情不做,每年從股份公司的分紅所得就不少於四萬人民幣。
當然,原著居民的主要收入不是靠分紅,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分紅的錢只是“洒洒水”,他們的主要收入來自於房屋出租。
自打十年前賀曙光把賀三家的小二樓改造成四層樓之後,長城建築公司的技術員郭輝就再也沒有閑過。賀曙光的做法起到師範作用,就跟當年他家房屋帶頭出租的師範作用一樣,家家效仿,鄉親們不知道是以前有錢故意藏着掖着,還是一夜之間突然尋找到另外的籌錢渠道,總之,賀三家的房子改造完成之後,錢突然之間不是問題了,家家戶戶都張羅着重新改造房屋,而且改造的標準都一樣,加高加大,最大限度地利用宅基地擴大房屋面積,對外出租,以滿足日益增長的外來人口對廉價出租房的需要。如此,郭技術員就成了真正的搶手貨。
由於找的人太多,郭輝應付不過來,還影響了本職工作,在長城公司挨批評。一次、兩次,第三次,不用領導批評了,他自己開了竅,乾脆向大佬張學習,辭職了,不幹了,下海了,並且他比大佬張做得徹底。當初大佬張辭職下海的時候,是投奔羅沙村來的,來的時候還考慮人事檔案和組織關係等等,所以,嚴格地講,大佬張那不算是真正的“下海”,只能算跳槽,從國營單位跳槽到村辦企業,而郭輝不一樣,郭輝一步到位,從國營單位辭職之後,直接跳到市場經濟的大海里,自己干。
事實上,郭輝一開始並沒有打算自己干,他的真實願望就是像大佬張一樣,也到羅沙村來,在賀曙光的手下謀得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當初他那麼熱心地幫着賀曙光家改造舊房,其實就是有這個打算的,在舊房改造完成之後,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訴過大佬張,可不知道是他自己太委婉了,大佬張沒有聽明白,還是聽明白了,並且也把郭輝的意思轉達給賀曙光了,但由於種種原因,賀曙光沒有對這個意思及時表態,總之,郭輝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時間之後,沒有耐心了,或者他自己有耐心,但長城公司那邊沒有耐心了,不斷地批評他不安心本質工作,老是跑外面當技術指導掙外快等等,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辭職下海自己做了。
郭輝剛開始是繼續給村民當技術指導,指導村民在保證質量和安全的前提下,怎麼樣用最少的投資把自己家的住房做得最大,使村民可以花最少的錢最大限度地擴大自己用於出租房屋面積。後來他發覺這樣不行,主要是具體施工的人不一定完全聽他的,到時候萬一出了事情,還是他的責任,所以,之後不久,他就自己組織施工隊。再後來,成立自己的公司,實行工程承包。村裡誰家的房子要加高擴大,先談好價錢,說好要加到多高,擴大面積多少,然後郭輝給出一個報價,同意后,雙方簽定合同,村民按施工進度付款,郭輝按合同期限交付使用。由於村民仍然把長城建築工程公司說成是“802團”,對待郭輝仍然像對待當年的工程兵,非常信任,加上郭輝確實是內行,確實保持着工程兵的光榮傳統,從來都不偷工減料,所以,儘管後來建築市場有了競爭,而且郭輝的報價相對較高,但絕大多數村民還是選擇他的公司。如此,他的企業發展就相當快。如今,郭輝的鵬輝建築工程公司已經發展成為羅沙居民委員會管轄地帶之內除了羅沙股份有限公司之外最有實力的公司,郭輝本人也成為除賀曙光之外這個地段最大的老闆。
鵬輝公司能夠高速發展的主要原因是原著居民不斷地改建和興建自己的房屋。先是從二層改造成三層四層,後來乾脆拆一建二,就是把自己家原來的房子推倒,把原來的基礎悄悄地向外擴張一些,把房前屋后的庭院或空地也利用起來,建成兩棟樓,再過兩年,又拆二建四,如法炮製,並且比原來的兩棟樓更高,終於,現在整個羅沙村已經完全是一片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樓房。如此,也就構築了這個國際大都市當中一道獨特的風景——城中村。
城中村現象在中國很多城市都有,形成原因主要是這二三十年來中國經濟發展太快,城市化工作不用推進,自然膨脹,原來的城市郊區被發展成了城市新區,農民雖然土地沒有了,甚至戶口也變成非農業的了,但熱愛土地的思想卻沒有一下子轉變,因此,絕大多數農民都固守着自己家原來的宅基地不放棄,只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加大加高,由於沒有通過專業的規劃設計,所以,樓房之間的間隔已經道路和管網佈置存在許多不科學不合理不美觀的地方,與政府投資建設的小區或政府有關部門監管到位的商品樓有明顯的區別,從而造成了各大城市都普遍存在的城中村景象。但是,深圳的情況要更加特殊一些,主要是這裏原來就不是一個城市,無所謂老城區和城市新區,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郊區,這樣,深圳的城中村就不是像其他城市那樣只限於在城市的邊緣或所謂的城市新區,而是遍地開花,到處都是,甚至連新建設的市中心旁邊都不例外,這種情況是其他城市沒有的,屬於深圳特色。另外,深圳已經全面實現了城市化,沒有農村了,所以,城中村的數量就比其他城市多,問題就比其他城市更加突出。如果你是外地人,乘車欣賞美麗的深圳街景,就常常會發現美麗的現代化城市中突然冒出一片與周圍環境極不協調的奇怪建築,這群建築就是親嘴樓。正當你為眼前的景象疑惑的時候,下一個城中村又及時出現了,讓你目不暇接,這就是中國其他城市甚至全世界的大城市中所沒有的獨特景象。
羅沙現在就是一個城中村,但並不是以前整個羅沙村現在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城中村,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簡單地說,就是原來村民住家的“村子”變成了城中村,而原來屬於羅沙村的水田、坡地、荔枝園甚至是荒地並沒有成為城中村,因為它們中的絕大部分已經在過去二三十年的歷次征地活動中被徵用了。有些是政府徵用的,有些是在房地產開發高潮來臨但國家關於土地的規劃法規還沒有建全的情況下由村裡自己和開發商簽定轉讓協議,最後通過補繳差價取得規劃部門認可的,總之,除了原來的“村子”之外,周圍的一切都變成漂亮的高尚住宅、寬闊的大馬路或鮮花盛開的公園了,而只有原來村民居住的“村子”,仍然屬於原村民所有,他們自行規劃,自行設計,自主施工,自己建設成了現在這個由親嘴樓堆積成的獨立王國。
獨立王國自成體系,擁有自己的水電管網系統,甚至擁有自己的武裝。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偌大一個城中村內的治安工作實際上是由村裡自己的武裝完成的,這個武裝就是村治安辦,負責人是村治保主任大佬張,如此,無論是從外觀上還是從內部管理上,城中村就成了另類,而且由於周圍環境變了,內部的結構和建築也變了,所以,幾乎已經看不出當年深圳河畔那個羅沙村的模樣來了。據說當年賀曙光和戚福珍的老師諸葛文就回來過一次,但楞是沒有找到過去的影子。當然,如果你執意要尋找當年的羅沙村的證據,也不難,至少可以從三個地方證明它的存在。第一是在這裏突然拐了一個灣的深圳河,還在那裏靜靜地流淌,只要你記得這條河,記得這條河在這裏突然拐了一彎,就應該記得在這個彎的西面曾經有一個開滿木棉花的村莊,這個村莊就是羅沙村。第二是城中村當中的那個繼光祠,還頑強地盤踞在那裏,儘管與周圍密密麻麻的親嘴樓顯得那樣的不協調,彷彿時刻要被親嘴樓吞沒的樣子,但它現在已經有了正式的戶口,被列為深圳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估計即便將來周圍的親嘴樓被整個深圳現代化建設吞沒了,被密密麻麻親嘴樓包圍着的這個繼光祠仍然存在。只要你能找到它,就找到了當年的羅沙村了。還有一個標誌最明顯,但是也很做作,就是城中村門口那尊巨大的牌坊,牌坊上赫然書寫着三個大字——羅沙村,準確無誤地說明這個地方曾經是一個村莊,一個叫做“羅沙村”的村莊,讓你想忘記或想不承認都不行。
牌坊當然是現代建築,但硬是被做成年代久遠的模樣,鋼筋混凝土的外表披上了琉璃瓦,彷彿是古玩市場上的一些假冒品,特意用稀硫酸腐蝕一下,被做舊了一般。
牌坊所佔據的位置,就是原先七叔公家屋山頭那棵高大木棉樹生長的地方,如今那棵大樹早已經和它的那些同胞一樣,被斬盡殺絕了,但是牌坊卻被豎起來了,而且比當初的大樹更加直觀,更能準確無誤地表明這裏就是當年的羅沙村。
不用說,在這個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中心,聳立這麼個仿古的大牌坊肯定是不倫不類,自打建成的那天起,就不斷受到來自外界的各種批評,甚至在它建設之初,還一度受到來自村民內部的批評,差點被拆了。
在牌坊建設之初,政府正好在村口建設一條大道,大道很寬,雙向快車道,按照高速公路標準建設的。這條大道在建設的時候,村民們還很高興,以為大道一建,村裡人進出就更方便了,不過,建設完工之後,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首先,雙向車道之間有隔離墩子,從村子裏開出的車子,如果往右拐彎,向東行駛,當然沒有問題,直接上快車道,確實是比以前更加方便了,但如果是往左拐,向西行駛,就不行了,因為汽車沒長腿,不可能翻過隔離墩子,爬到西行道上,而必須先向東行,行駛到一個立交橋,繞一個大圈子,才能掉頭,這樣一折騰,反而比以前更麻煩了。第二個麻煩是這條大道正好把羅沙村和皇鳳崗工業區隔開了,雖然政府專門在不遠的地方建設了人行天橋,但居住在城中村的人去工業區上班仍然不如以前方便,於是,就有人圖省事,直接橫穿東行道,然後翻過隔離墩子,再穿越西行道,到達工業區,不僅麻煩,而且危險。實際上,也確實經常發生交通事故。特別是半夜工人上下班,以為這時候車子少了,就偷懶不繞道走天橋,直接穿越兩條快車道,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半夜車輛確實是少,可正因為車子少,所以才開得特別快,況且,凡是半夜開車的人,不是疲勞就是醉酒,疲勞的人眼睛不好使,睜一會兒就想休息一下,閉一會兒,而醉酒的人大腦興奮,膽子大,開起車來像玩賽車,飛快,兩種情況表現形式不同,結果卻一樣,就是經常軋死人。這種情況發生多了,村裡就傳出來怪話,說是村口這個牌坊建得不好,對着大道,像一個巨大的老虎口,一天到晚想着要吃人,白天不敢吃,就專門等到晚上吃,說得神乎其神,居然還有人在牌坊上找到了老虎的眼睛。這種傳說當然是迷信,但是由於它不斷得到靈驗,迷信也就接近真理了,彷彿誰要是反對拆除,就有意想謀財害命一樣,所以,當時雖然賀曙光不相信這套鬼話,但是又不能不相信群眾,差點就同意把牌坊拆了。幸好在他們正式動手之前,政府有關部門及時在隔離墩子上面加了鋼網,讓圖省事的人根本就沒有辦法翻過去,必須繞道走天橋,這一招居然比拆牌坊有效,立刻就杜絕了交通事故的繼續發生,像老虎口的牌坊也倖免被拆。
事過境遷,現在又有人提出要拆除牌坊,這次的提議人是賀子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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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子強是賀曙光同母異父的弟弟,小時候賀子強不好好學習,賀曙光還管教過他,不知道是不是賀曙光管教的作用,賀子強後來果然上大學了,而且上的是上海同濟大學,大學畢業之後,還考上了研究生,現在在深圳市建設局規劃處工作。
賀曙光高興,為賀子強考上同濟大學而高興,也為他大學畢業之後考上研究生而高興,因為賀子強同時創造了羅沙村的兩項第一。
到賀子強他們這一代,羅沙村經濟條件好了,徹底好了,但真正通過高考上同濟這樣全國重點大學的並不多。在羅沙村,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求上勁,絕大多數家長對孩子也沒有這方面的要求,即便有,他們也找不出要求孩子上勁的充分理由。如果大人勸孩子好好學習,將來爭取上大學,那麼,孩子反問,為什麼要上大學?大人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在大多數村民看來,上大學無非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將來好找個工作,解決自己未來的生活來源問題,二是實現農轉非,改變自己的身份,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對羅沙村的原著村民來說,這兩項都不必了,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存在生活來源問題,而且他們已經是城市戶口了,並且生活得比一般城市居民還好,命夠好的了,好上天了,還怎麼改變?幹嗎要改變?改變成什麼樣子?所以,村裡絕大多數子弟根本就不想上大學。當然,也不絕對,事實上,除了賀子強外,村裡也有人上大學的,特別是到後來,村裡了大學的比例還呈明顯上升趨勢。不過,他們沒有像賀子強一樣上同濟這樣的大學,而是上另外兩種大學。其中之一是出國留學,上中學的年齡就出去,先進語言學校學語言,然後進大學預科班,等預科班畢業后,直接上大學,既免除了國內高考千軍萬馬走獨木橋的艱辛,又能獲得洋文憑,說起來還是留洋的,好聽,所以,村裡上大學的孩子當中大部分選擇了這條道路。第二種情況是上職業大學,深圳有一所專門為具有本市戶籍的高考落榜生開辦的特殊大學,叫深圳市職業技術學院,門檻自然比同濟這樣的大學低,不是低一點,而是低很多,低到凡是具有深圳本地戶口並且正規參加高考的學生基本上都能上,所以,這也成了一部分羅沙村原著居民子弟另一個比較現實的選擇。總之,賀子強是整個羅沙村通過全國統一高考進入重點大學的第一人,也是大學畢業之後考上碩士學位研究生的第一人,所以,賀曙光高興。
賀子強研究生畢業回到深圳的時候,賀曙光原打算送給他一輛轎車作為禮物,但子強不要,說他剛剛參加工作,一上班就開私家車,搞得很特殊,不好。賀曙光則說:你不是從小就想開汽車嗎?賀子強笑,說他是想開車,但想開自己買的車,說等他工作幾年積攢到錢了,自己買車。
賀子強當時這樣說的時候,賀三也在。賀三這些年明顯地老了,但是腦子並沒有老,彷彿比以前而更清楚了,當時他聽賀子強這樣說,還罵賀子強,說:什麼你自己的,自家哥哥是外人嗎?但賀曙光聽了賀子強的話卻沒有生氣,還蠻高興,當場就誇獎賀子強好,有志氣。誇獎着,還習慣性地伸手摸了賀子強的頭,完全還是把他當小弟弟甚至小孩子看。他沒有想到,這才幾天,這個小弟弟甚至小孩子卻要向他叫板了。
賀子強正兒八經地向賀曙光提議拆除牌坊。理由之一說這個牌坊是假的,是近幾年才造的,沒有任何歷史價值和意義;理由之二說牌坊並不能代表羅沙村的地界,因為真正的羅沙村遠不止牌坊後面那一片親嘴樓,而是包括周圍一大片地域,甚至新建成的市政府都包括在裏面了,搞了這麼個牌坊,反而把羅沙村限定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不符合歷史;理由之三說這個牌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們的封閉和愚昧,主動地把自己和深圳主流社會隔離開來,說明雖然我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和戶籍已經完全城市化了,但是思想還沒有城市化。
賀子強是在一個單獨的場合對哥哥賀曙光說這番話的,如果不是單獨說,而是當著父親賀三的面說,肯定又要挨賀三的罵。
賀曙光當了多年的領導,已經養成了一個好習慣,就是能聽得進任何話,並且在聽到任何話的時候,都不動聲色,讓說話的人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現在賀子強說了這番話之後,就不知道賀曙光聽了之後的真實想法,因為賀曙光始終如一地保持着那種親切的微笑,即像是兄長對弟弟,也像是單位領導對有背景的部下。
賀子強見賀曙光沒有反駁,而是繼續保持親切的微笑,並沒有高興,相反,他認為這是賀曙光對他的話沒有在意的表現,於是,停頓了一下,或者說是思考了一下,決定加重說話的分量,一定要讓哥哥聽進去,即使聽了之後跳起來,也比這樣沒有反應好。
賀子強繼續說。說這說明我們還保留着強烈的農民意識,因為農民意識的最典型表現是自我封閉,這種自我封閉的意識是封建社會長期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決定的,而我們現在已經進入市場經濟時代了,就不應該固守着農民意識,現在保留這個牌坊,其實就是農民意識沒有完全消除的直接表現。
賀曙光臉上的表情僵持了一下,因為他最討厭的就是別人說他是農民,他覺得現在在很多場合,“農民”已經變成了貶義詞。
賀曙光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盡量往好的方面想。想着賀子強是自己的弟弟,同一個母親生的,又是同一個屋檐下長大的,應該不存相互歧視問題,他說“農民”是就事論事,並無惡意,更不包含人生攻擊的意思。再說,賀曙光想,賀子強的話雖然刺耳,但基本意思還算正確,說實話,這個牌坊賀曙光也不喜歡,不倫不類,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確實是代表了落後和保守,與整個深圳作為國際化大都市格格不入。賀曙光還想,不能要求現在的年輕人說話和我們這代人一樣好聽。
“你是不是談女朋友了?”賀曙光問。
賀子強一愣。他沒想到賀曙光這時候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難道是想打岔?賀子強想。
“是不是你女朋友對你說了什麼了?”賀曙光又問。
賀子強聽了更是一驚,眼睛開始躲閃,心裏暗佩服哥哥。
賀曙光猜的不錯,賀子強最近確實是交了個女朋友,師飛雪,西安人。師飛雪不但人漂亮,而且普通話說的特別好,標準且親切,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每天半夜對台灣同胞的廣播,不像賀子強自己,無論怎麼練習,說起普通話來還是像嘴巴里含了塊蘿蔔。另外就是師飛雪白,像新款白色寶馬車那樣的白,貴族白,白的結實且有分寸,從骨子裏透出洋氣和大氣。不用說,賀子強很喜歡師飛雪,但是師飛雪對賀子強似乎不完全滿意,常常笑話他,笑話他講的普通話,笑話他家住親嘴樓,尤其笑話他家門口那個不倫不類的牌坊。賀子強剛才對牌坊的這番抨擊就來自於師飛雪。不過,當時師飛雪在他面前這樣說時候,賀子強並沒不同意,甚至還反駁,說牌坊既然已經存在了,就已經代表歷史了,說時間的長短並不是判斷一個事物是不是具有歷史價值的惟一標準,特別是相對只有二三十年歷史的深圳來說,十幾年的歷史就可以算歷史了,他還拿上海賓館做例子,說上海賓館也是深圳特區成立之後的建築,現在不也是被很多人當作歷史文物了嗎?他沒有想到,雖然當時反駁了,但師飛雪的話他卻聽到心裏了,並且顯然已經在心裏生根開花,現在竟然卻不知不覺地把自己曾經反駁的觀點添油加醋地翻版到哥哥面前了。
“這與她沒有關係,”賀子強說,“是我自己的看法。你不覺得有道理嗎?”
“啊,有。有道理。當然有道理。”賀曙光說。
賀子強不說話,拿眼睛盯着賀曙光,意思是:那你同意拆?
“不過,”賀曙光說,“這事不急。”
“怎麼不急?”賀子強問。
賀曙光眼光遊離了一下,彷彿是做一個思考,然後說:“顧不過來。這件事情看起來小,但真要做起來,做成功,肯定要消耗我大量的精力,不合算,我眼下有比這更迫切要做的事情。”
“是不是工業區要徵用的事情?”賀子強問。
賀曙光一驚,問:你知道?!
賀子強沒有回答他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問題,而是笑,得意地笑。
賀曙光突然省悟到,賀子強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而是深圳市建設局規劃處的幹部,這樣的事情他當然知道,甚至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在後面的交談中,賀曙光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定格在一個地方不動,等賀子強加重語氣聲音大一些,他又猛然“啊,是,對,好”地應付一下。賀子強猜想,哥哥是不是有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