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石華是誰,小水並不認識,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她按照字條上的地址,找到某街某巷某號,門敲開,出來的是一位風姿飄逸的女人。
小水忙說:“對不起,我是打問一個人的。”
女人問:“打問的是誰?”
小水說:“叫石華的,恐怕是在州城報社工作。”
女人又問:“你是哪裏來的,找她幹啥?”
小水說:“我是從白石寨來,找他有件急事。”
女人就一臉狐疑,讓她進了屋,說:“我就是石華。但我不在州城報社。”
小水簡直吃了一驚,沒想到石華竟是一個女人,又是這麼漂亮時髦的女人,而且並不在州城報社,金狗怎麼也會認識!她說:“啊,我還以為是州城報社的一個男記者!是金狗讓我來找你的。”
石華聽說金狗二字,神色大變,問道:“金狗在牢裏,怎麼會讓你來找我?”
小水就掏出那字條,說了事情的前前後後。石華捏着字條,眼淚頓時潸然而下說:“你是金狗的什麼人?”
小水說:“我把金狗叫叔哩。雷大空是死了,死了再不能回生,可金狗他有什麼罪,要判他七年?他一沒參與公司的事,二沒受過雷大空的賄,這明明是鞏家人為了逃避自己,要拿金狗當替罪羊啊!”
石華還是緊緊地捏着那字條,她似乎並沒有聽見小水說話,只是說:“金狗是給我寫信了,他金狗還算記得我呀?!”
小水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突然拖了哭腔央求說:“石華姐姐,金狗他能給你寫這字條,金狗是相信你能想出辦法的。我們眼看着他冤枉卻沒辦法,你一定要救救金狗呀!”
石華趕忙扶住小水,說:“這是當然的,金狗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說罷,卻又勾頭沉默不語,好半天了,咬了咬牙說:“我也是豁出來了!”
小水說:“石華姐姐,你看讓我做些什麼?我能跑的,我哪兒都敢去,我不怕!”
石華說:“這用不着你,你回白石寨去吧。我現在就到我們公司去把車定好,明日便上省城!”
石華到了省城,直接找到了他們公司的那幾位幹部子弟,說明了情況,商量救金狗的辦法。想來想去,都覺得事情棘手,一個就說:“白石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的事早聽說了,這事壞就壞在那裏的人際關係上!雷大空的死,必是有人在中做了手腳。現在看來,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石華一拍腦門叫道:“我也糊塗了,軍區許司令的兒子和我熟,讓他找他爸去干涉,鞏家還敢把金狗怎麼樣?”
那些人就說:“你找許文寶嗎,就是那個給你送金項鏈的傻小子嗎?”
石華笑着說:“我可沒收他的項鏈呀!我去找他,我想他不會不為我乾的吧?”
石華回到住處,精心打扮起自己來,扯了眉,畫了眼,塗脂抹粉,在鏡前自己也吃驚自己一收拾起來還顯得如二十七八歲的姑娘一樣美麗!她找着了許文寶,這小子果然受寵若驚,神魂顛倒,一口答應。遂去給許司令說情,許司令先是不理,他又去哭啼着乞求其母,其母就勸說許司令,許司令還在說:“這怎麼能成?社會主義的法制誰也不能破壞,任何人犯了法律哪一條就該按哪一條懲辦,我怎麼去干預司法部門?”許文寶的母親說:“這些我何不知道?他要是我們的親生兒子,我也是不管這些的!可他是許天武的遺骨啊!”原來許文寶並不是許司令的親生兒子,他的親父是許司令在紅二十五軍的戰友。先是許天武解放初,同許飛豹一起在南方某省工作,他與結髮夫人離婚後新娶了一位城市老婆,獨獨只生下許文寶。“文化革命”中,轉業到地方工作的許天武被打成了走資派,投監入獄,妻子備受凌辱,上吊自盡,這許文寶就朝不保夕四處流浪。后許天武平反出獄,但因在獄中患了嚴重肝炎,一年後病情惡化死去,這許文寶就從此做了許飛豹夫婦的養子。許司令見夫人說起這段往事,不免勾動回憶,沉吟良久,說:“這孩子是受了大苦啊!……現在天下安定了,大家日子都好過了,可天武一家……唉,應該說,咱們國家是對他們欠有債啊!”許司令這麼同意之後,許文寶就來對石華報了喜,卻附加了條件,要親親她。石華沒有辦法,便將一隻手伸過去,讓他啃豬蹄一般地亂吻亂咬了一通后,說:“夠了吧!你領我去見見你爸,我寫了一個材料,讓他把事情知道得更清楚些!”兩人見到許司令,石華交了材料,一口一個許司令黨性強,能為民作主,說得許飛豹哈哈大笑,后就看着材料罵道:“原來鞏寶山竟敢這麼目無黨紀國法!石華,你就是不找文寶,直接找我,我也會出面管管這事的。黨的威信全是讓這些人破壞了!你放心吧,我去找省委書記,要好好查查這個案子的!”
但是,這天晚上,許文寶沒有讓石華走,他讓石華呆在他的房子裏,一面拿了許多酒肉來讓石華吃,一面要石華在這兒等着父親去省委回來的消息。石華為了將事情落到實處,也便呆下來,酒喝到一半,許文寶就直愣愣用醉眼看着石華,突然跪在了她的面前,提出要和她“玩玩”。石華擔心的就是這些,當即拒絕了,但許文寶卻抱住了她,兇狠狠地說:“你原來在耍我?我給你辦了多麼大的事,你還這樣!你為金狗開脫罪責,金狗和你是什麼關係?你要不同意我,我立即讓我爸抽回他的意見!”石華奈何不得,可憐地屈服了,卻向許文寶要了三顆安眠藥片吞服,說:“半個小時你上來吧。”倒在床上滿臉的淚水,直到昏睡過去之後,許文寶還聽她在輕輕叫着金狗,叫着她丈夫的名字!
石華從省城回來了,小水卻並沒有走,她一直留在州城,每日到石華家門前看看消息。小水一見石華兩眼浮腫,面容憔悴,人一下子衰老了許多,也大吃了一驚。問她是怎麼啦,石華推說是害了病,就將找省上領導的情況說知了小水,小水當下跪在石華面前,激動得竟磕了幾個頭。石華並沒有去扶小水,直獃獃睜着兩眼看着小水出門去了,突然倒柴捆似的倒在床上,放聲號啕大哭。
果然不久,省紀委和省公檢法部門聯合組織了調查組進駐了州城、白石寨,經過兩個月的內查外調,論定了白石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是一個應該取締的皮包公司,逮捕該公司的正副經理是沒有錯的。但雷大空之死,是屬鞏寶山的女婿派人暗殺滅口,便依法逮捕了鞏家女婿,又以情節輕重分別處理了州城十多個受牽扯的人。鞏寶山也給予了黨內嚴重警告,撤銷了專員的職務。
而金狗,則無罪釋放。
城鄉貿易聯合公司的資金、物品全部收沒后,鐵匠鋪的原來兩間房子又歸了小水居住。經過改造得煥然一新的房子,使小水萬分感慨,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裏邊,突然覺得是那樣的驚慌和恐懼。在她得知到金狗三天後就會釋放出來,她不是一下子激動地跳起來,而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坐在法院接待室的凳子上,渾身乏軟得沒有一絲兒力氣了。從法院大門出來的時候,太陽正在頭頂上照耀,那一街兩行的古老的瓦房上,陰雨滋長的綠苔在瓦槽間鮮得像新塗的綠漆,她突然瘋一般地奔跑開來,跑過大街,跑過小巷,衝撞了街上的行人和路邊擺設的雜貨小攤,在郵電局裏大聲地呼叫着要兩岔鄉的仙游川村,對着話筒向那邊接電話的金狗老爹喊道:“金狗要出來了!他要出來了!他要無罪釋放了!”然後又跑到東門口的酒鋪去,老遠喊着樊伯,進鋪子時竟將放在鋪內門檻內的一隻木凳撞翻,使木凳上的銅盆哐噹噹滾到街面上去!
這一夜,小水將韓鴻鵬接了來,她要親自摟著兒子睡覺。卻怎麼在麻子外爺的家裏也睡不着,她使勁地逗孩子,親孩子,啃他咬他抱他舉他,看孩子樂她樂,看孩子哭她也樂,直折騰得孩子筋疲力盡睡熟過去了,她還直愣愣坐着出神。金狗是要出來了,這是天大的喜事,可金狗本來是沒事的人,卻白白在牢裏呆了那麼久,受了那麼大的罪,這喜事使小水最後又哭起來了!她想着金狗的這幾年,真不明白人的一生竟這麼坎坷艱難,他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事業上遭受這麼大的打擊,婚姻上又是如此不幸,他出來后,心境將會變得怎樣呢?雖是無罪釋放的人,但畢竟有過坐牢的歷史,社會上又會如何看他呢?小水不禁想起她坐月子時金狗再一次地向她求愛的事,此事到了現在倒感到了說不出的後悔!那時,金狗正紅火,她是一個守着孤兒的寡婦,她不想拖累一個人人刮目相看的記者啊!可是現在,現在……小水又嗚嗚地哭起來了。
翌日中午,一條船搖到了城南門外的渡口上,船上坐滿了人,一路來到老鐵匠鋪里。
韓文舉今天穿得特別新,一見小水眼睛浮腫,就說道:“小水,你怎麼倒哭了?”
小水說:“伯伯眼睛真毒!我哪兒是哭了,笑都笑不及的!眼睛是剛才迷了沙子,揉得來。”
小水見和尚也來了,就說:“你那字拆得靈哩,你真是個活神!”
和尚說:“先不敢這麼說。金狗回是要回來了,可他成親得子的事還未靈驗呢!”
小水說:“會靈驗的,現在只看金狗的意思了!”
和尚就看着小水,笑眯眯地說:“嗯,小水行,小水行!真要是‘本來緣有地,從地種花生’!”
韓文舉便插話道:“小水,你給金狗找下對象了?”
小水卻抱了鴻鵬,一邊紅了臉,一邊逗着孩子說:“伯伯你不要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來的人全都忙活起來了,這個去買糧買菜,那個去殺雞剖魚,給金狗接風酒席的吃喝一應都備齊了。小水又買了一身新衣,等他回來了理髮洗澡后換用。韓文舉是熱鬧之人,事事要別出心裁,說要雇一匹馬來,到時候披紅挂彩到看守所門口去接金狗。畫匠老爹感激得不知說什麼為好,自個只買了一串鞭炮,就對韓文舉說:“文舉,這馬從哪裏來,你別太熱鬧了,從看守所門口接人,人家能允許嗎?”
韓文舉說:“馬我已說定好了,是北門外照相攤子上的,多花幾個錢罷了。誰不允許騎馬,我要有車,我還要用車去接,組織個儀仗隊哩!”
這一天一夜,誰也沒有睡,天微亮,仙游川的來人就到了看守所門口,金狗一出來,即被擁在馬上。馬是高頭大馬,因為是照相攤上的,馬鞍十分講究,飄着綵帶,掛着銅鈴。金狗不坐,七老漢生氣了:“你這一坐,就算是咱仙游川的人給你平反了!”便讓前邊一人牽馬,左右各有兩人護着,後邊是十多個隨行,儼然金狗是一位迎親的新郎,是一位古時官人的出巡,是一位凱旋的將軍!街上的人看見了,全圍過來指點着叫:“那就是金狗!那就是被鞏家田家的人陷害的記者金狗!”有一個老頭從街對面斜跑過來,一把牽制了馬頭,說:“金狗!你是金狗?人都在說你的冤情是省上一個清官為你申的,你能不能給我說說清官的名字和地址?”
來人的突然,使這行人全發獃了,金狗從馬上下來,問道:“你找‘清官’有什麼狀要告嗎?”
那老頭立時淚水汪汪,說他是××鄉的,鄉長是縣委田書記的一挑子,前五年冬天打獵,他的老伴在山坡給豬打糠,被那鄉長誤為野物打了一槍,要命倒沒要命,卻把她驚得從坡上滾下去,脊梁骨斷了,癱瘓了五年。他去找鄉長,鄉長不管,說老伴是滾坡傷的與他無關。結果告了五年狀,五年告不贏,他要去找找為金狗申冤的“清官”呀!
金狗說:“你要找‘清官’,你只有到戲台上去找,我給你說不清哪個是‘清官’。你若願意,把一份材料給我。”
那老頭就不解了,說:“你能行?”
金狗說:“試一試吧!”
老頭就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解開了,從一堆爛得模糊的紙片里翻出一份,雙手遞給了金狗,隨之就捏出一支香煙來,雙手擎着又讓金狗抽。金狗沒有接煙,勸說老頭走了,韓文舉說:“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別人事幹啥,你能管得了嗎?”金狗沒有言語,說:“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鐵匠鋪來。
這一頓酒席十分豐盛,大家全拿了碗酒來敬金狗,金狗突然流下淚來,說:“今日就缺大空,他有這樣罪那樣錯,可在中國的歷史上,哪兒有幾個這樣的農民?他死了,他生的是時候,他死的也算是時候!我金狗平白吃了官司,我並不感到十分傷心,這是少不了的,不在這一場事上,或許就在另一場事上。我對不起的倒是鄉鄰眾親為我受累!可話說回來,大家能這樣信任我,照看我,我金狗也更明白怎麼去活人了!我給大家敬上一杯吧!”十多個酒碗碰在一起,金狗首先將酒飲下肚了。熱酒下肚,臉色鮮紅,只覺得頭重腳輕起來,小水說:“金狗叔,你是飢肚子,酒不要喝得太多,讓我伯伯替你和大夥打‘通貫’吧!”金狗又喝了幾下,就退出來躺在炕上歇着了。小水坐在身邊,替他撲索那受傷的肋部。
金狗說:“小水,我能出來,全虧了你哩。你瘦多了,也黑多了……”
小水說:“聽說他們打你了,你不知道我心裏多疼!我去找樊伯讓他又找所長給你捎話,我真害怕你受不了想到短處去。”
金狗說:“你想想我能自殺嗎?不明不白地吃了冤,我就死去?這傷不要緊了,再過不長時間就全好了。你去吃酒吧,能喝就多喝些,招呼讓大夥喝好!”
小水就站起來,對酒桌上喊:“今日不放倒兩個,就算沒喝好呀!和尚,你要放開喝哩,來,我再敬你一下!”
和尚滿臉滿頭都放紅光,說:“小水,我不行了,你給你伯伯敬吧,你瞧他,你瞧他!”韓文舉就搖搖晃晃過來,說:“我怎麼啦,我沒醉哩,再喝一斤也不醉哩!你不喝,我喝,小水把酒拿來我喝!”歪過頭來將小水碗裏的酒一口喝了,還要再說什麼,人卻坐下去,腦袋一擺不言語了。
最沒有醉的是畫匠老爹,他將七倒八歪的醉人扶在炕上、椅上歇了,就收拾着殘湯剩水,又收拾了回去的行李,對小水說:“讓多睡一會兒,半下午咱再開船吧,反正夜裏有月亮!什麼時候到家都行的。你去把鴻鵬接來吧,我這兒有五十元,看夠不夠人家的照管錢?”小水說:“我有錢,哪兒要你的!”便出門去了。
太陽偏西后,眾人都醒了過來,嚷嚷着坐船回仙游川去。韓文舉說:“金狗,這次回仙游川先住一月兩月,再說到州城報社去的話。回去后,我再作主兒擺一場酒席,好好在咱那兒鬧一場。”
金狗卻說:“我不想現在回去哩!”
韓文舉倒吃驚了,問道:“又要去上班?金狗,你怎地把工作看得那麼重!吃一塹,長一智,你還不是把工作看得真才吃了這場虧嗎?”
金狗就問小水:“小水,我記得你說過大空的那個小筆記本兒放在你那兒,還在嗎?”
小水說:“我為了保險,放在家裏了。公安局問過我有沒有公司的什麼材料,我沒有給,也沒有說。”
金狗說:“那就先回仙游川吧!”
韓文舉說:“什麼筆記本兒,這麼重要的,小水竟也瞞着我?”
金狗說:“那筆記本是大空生前記的,全寫着他們公司早期送給縣上田家一派幹部的黑食賬。有了這個小筆記本兒,那些人的好日子也就該到頭了!這一案既然現在要徹底搞清,那些人誰也跑不掉的,不能讓他們暗地參與了犯罪,反過來現在又成了與不法分子作鬥爭的積極分子!”
韓文舉就失了聲,說:“金狗你真是瘋了,你能搞倒田家的人?幾個月的大牢還沒把你坐清醒嗎?”
金狗惡恨恨地說:“不管他鞏家田家,還是張家李家,誰要是借權勢營私舞弊,魚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來鬧騰哩!”
七老漢說:“你金狗在牢裏不說這個筆記本,出了牢就找這個筆記本作鐵證,你金狗行啊!大空就是缺你這份心勁,把什麼都說了,人家才毀了證據,又要了他的命。大空是露牙的狗,金狗才是好狗哩!”
韓文舉說:“老七,你還在慫恿金狗呀?!你叫和尚說,和尚你說!”
和尚說:“我該怎麼說呢?佛門裏講摩訶般若波羅密,摩訶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羅密的意思是到彼岸,到彼岸就是講終極和究竟。以此法行,心量就廣大,猶如虛空,虛空了就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天堂地獄盡在空中啊!可這些金狗怕是不這麼辦的。”
金狗說:“要是兩岔鄉和白石寨都是一個大寺,我一定給你當徒兒的!”
韓文舉就拿眼睛瞪金狗,拉麵有難色的和尚到船艙去,說:“他不信,我現在倒服你這一套的,你往後就多給我講講功課。”
船逆河而上,兩岸黑山峭峭,流水沉沉,船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穩,直至雞叫三遍的時候方回到仙游川。眾人散去,金狗和爹便同小水韓文舉又坐在小水家說話,金狗就讓小水拿出那個小筆記本,在燈下起草開一份揭發材料來。韓文舉勸阻不了,就說身困,先往渡口的船上去睡了。矮子畫匠陪着他們坐了一會兒,也覺得坐着白坐,說是回家收拾些酒菜,明日肯定來人多,別誤了大家吃喝,也起身走了。只有小水眼睛光亮地抱着鴻鵬在一旁守着。待到材料寫好了,小水突然問:“你到了州城還是去找那個石華嗎?”
金狗扭過頭來,猛地愣住了,但立即說:“是要找找她的,起碼得感謝人家哩!”
小水說:“石華是什麼人,本事倒挺大的!你在報社時認識的?”
金狗喃喃起來,點頭說是。
小水還在說:“這石華待你可真好,我一談了情況,她就哭了,第二天便去了省城,一辦妥就又趕到白石寨!可在你要出獄的前一天,我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是不是也來接你,她卻說不,她不見你,說是她先頭給你來了幾封信,你全不回她……我再不敢多問其中原因,金狗叔,這人倒怪哩!她結過婚嗎?”
金狗低着頭靜靜地聽着,末了說:“她丈夫和她在同一個單位,孩子都好大了……小水,夜不早了,我該回家去了。”
小水說:“早着哩,慌什麼呀!是嫌我在這裏不方便嗎?你中午飯沒吃好,我給你做一點清湯麵吃吃。你把孩子抱着吧,這小東西今晚也沒瞌睡了!”
小水去了廚房,金狗就逗着孩子玩。孩子的眉里眼裏太像福運了,金狗心裏就酸酸的。很快,清湯麵端上,小水坐在一邊看着金狗吃,一邊問咸不咸,酸不酸,撩了衣服將奶子塞進孩子的口裏喂。金狗看了她一眼,突然發現她的上衣第三個紐扣沒有了,順口說:“你扣子掉了,剛才我見你的扣子好好的,怕是遺在灶火口了。”
小水卻勇敢地仰起了頭,直看着金狗說:“是掉了,你不是拿着我一枚扣子嗎?明日,你給我帶來,我再釘上,好嗎?”
倏忽之間,金狗想起了當年上州城前在州河岸邊的那一夜!那一夜是那麼遙遠的事,又是那麼清晰,像是剛剛發生過的事一樣,他看着小水,無聲的熱淚就驟然湧出來了。小水拿了手帕去給他擦的時候,她渾身竟然一下子軟癱,栽倒在金狗的懷裏,也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油燈在搖曳,昏昏地卻結了心花,睡著了的鴻鵬發出細微而又均勻的酣聲。金狗感受到了小水的心跳,小水也感受到了金狗的心跳,那心律就合成一個節奏;他們都沒有說話,後來看着那燈焰,一閃一閃的,就各自都在想:那也是心臟吧。
一聲亮亮的雞叫,窗紙白了。
小水說:“金狗叔,你今日就去州城嗎?”
金狗說:“你還叫我是叔?”
小水說:“……金狗哥!”
金狗說:“今日怕不行的,既然回來了,村子裏就有好多人要來的,我們家還沒請過客的。”
小水說:“是要請客的,是要請客的。到了後晌,你去看看大空吧,他死了還沒有埋,‘浮丘’在窪地里。過會兒我就去找伯伯,讓他寫一篇祭文,仙游川只有伯伯能寫這類文章的,寫了咱去給大空化化紙。”
金狗說:“是呀,得去看看大空,也該讓他知道鞏寶山的那個女婿被逮了,一命還一命了。”
這日中午,金狗家果然來了上百人,矮子畫匠從來沒有接待過這麼多客,酒菜當然不夠,他就把飯供足,小水擀好的一案長條面被撈吃完了,再擀一案還是吃完了,就直擀了十三案。
吃罷飯,韓文舉把給雷大空寫的祭文拿來,金狗看時,竟是老格老式的駢文。金狗就說:“這文章也真只有韓伯能寫了!”
韓文舉說:“你以為你當記者就文墨深嗎?我有一本舊式文體書,怎樣寫銘錦,怎樣寫碑文,上面全有!你要學,我可以教你。你看看我寫得像不像他雷大空的一生?”
金狗一邊看着,就一邊說:“你怎麼能這樣評價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也不是‘失卻根本,忘形得意’,更不是‘家聚萬貫空身去,亡魂警示後人寒,生命如燈忽吹滅,人世煩亂向誰遣’!這我得改改!”
金狗就一字一句認真修改起來。
韓文舉不悅了,說:“那是祭文,一燒化就完了,那全是給活着的人過眼的。”
金狗說:“韓伯這話對着的,可大空一死,卻不是讓活着的人都心灰意懶啊!”
小水也說:“伯伯你沒金狗了解大空!國家幹部死了是開追悼會的,大空原本是農民,咱給他寫祭文,也就是和追悼詞一樣的!”
祭文改好以後,金狗就同抱着鴻鵬的小水去了雷大空的“浮丘”地,兩人跪下,獻了酒,上了香,化了紙,金狗就念起祭文來:
維公元一九八×年歲次××初冬月壬子日傍晚,愚兄金狗痴妹小水率內侄鴻鵬謹以燈光之明,香煙之繞,紙錢之化,杯酒之奠,盒食之供,致祭於弟兄雷大空之靈前曰:四者雖微,一聊表思念之心。賢弟篤兄幼生寒門,性情爛漫,父母早逝,行不檢點。咱三人苦裏結識,同命煎熬,數十年風風雨雨霜露冰霰,金狗從軍,小水外遷,你浪跡社會,賣鼠藥子荊紫關,下廣州而販銀元,衣不蔽體羞丑不顧,蓬頭污面遭人作踐。幸遇世道變遷,巫嶺上多種經營榮繁,州河上往來商船梭穿,你幫福運行船萬里無事故,浪里白條赫赫顯顯男子漢,協小水整理家務,上敬下恭,愛人友鄰和睦相處,滄桑共濟費盡心肝,偏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你為小水義憤填膺,剁斷仇人腳趾而復仇,身陷牢獄,蒙受冤情,咆哮公堂斥凶頑。千難萬苦,逼你不甘可憐,政策英明,催你一腔大願,貸國券,辦公司,善於經濟商行,通於人事周旋。幾何時,千般聰明,萬般精幹,身纏萬貫,氣勢喧喧,脫草履換皮鞋,着西裝去藍衫,視田鞏於眼角,拋貧賤於天邊,吃山珍海味,住高級賓館,天上有樂你都享,地上有福你也攬,州城抖風萬人側目,七萬贊助白石寨誰不驚羨?錚錚耿直,硬不折彎,可敬你雖明知是火,飛蛾偏要赴焰,雄雄之氣,莽撞簡單,可嘆你急功近利,意氣俠偏陷進泥潭。你是以身軀殉葬時代,以鮮血譜寫經驗。嗚呼,左右數萬里,上下幾千年,哪裏有這樣的農民?固有罪有責,但功在生前一農夫令人刮目相看,德在死後令後人作出借鑒。泥沙俱下,州河泛濫而水大好行船,浮躁之氣,巫嶺瀰漫而山高色壯觀。今愚兄痴妹幼侄想你念你愛你恨你怨你憐你,情緒萬般,素文閑銘,無法體現。只告你兇手已捕不日即斬,幫凶落網餘孽將剪,紅日高照冰川必會消融完全,州河波起將掃蕩一切暗灘。吾賢弟篤兄可俯視以歡,亦會笑於黃泉。光陰好快,不覺數月已滿,若有陰瞑,賢弟篤兄之靈嘗我爵饗,收我紙帛,嗚呼哀哉,伏維,嘗饗。
念畢,已是蒼暮之時,金狗將祭文火化之後,抬頭望天邊,萬山若黛,州河似帶,夕陽也一半在水中將浮將墜,紅如血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