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韓文舉對小水那話納悶,小水卻不作解釋,他就犯了心思,天黑時從渡口捎話:他晚上不回去吃飯了,要到七老漢家裏喝酒。小水一個人,不知道該做什麼飯吃着好,想來想去,就懶得在灶上麻煩,啃了一塊干饃,早早就睡了。
睡到半夜,肚子突然疼得厲害,全不是以往的疼法,只覺得陣陣扭動,後背麻痛。趴起來用枕頭頂住后腰眼,沒想身下就破了紅,她立即知道不好了,要提前分娩了。可家裏又沒人,又是獨門獨戶,一時喊不來接生的,就一把拉開被褥,從針線筐籃里去找剪刀,沒有找到,疼痛就將她放翻在土炕的麥草里。又一陣揪心裂腸的劇痛,使她產生了將要死去的恐懼感,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僵硬了,喉嚨像被人卡住,氣喘不得,掙扎,用盡一切努力地掙扎,她快不行了,頭髮揪下來一把也不覺疼,臉色烏青,汗如瓢潑,似乎已經看見福運就站在她面前,突然,就嘭的一聲,如一盆水潑出,胎液、血漿流下來,同時看見了一個肉乎乎的孩子出現在麥草窩裏。她忍受着疼痛,慢慢挪動着身子,從牆上取下了福運當年鍛造的又親自上山砍荊使用過的彎鐮,在口裏抿了幾抿,將臍帶割斷了。當她用一件破衣裹住了孩子,看清那兩條豆芽菜一樣細嫩的腿間夾着一個直立的小東西,她叫了一聲:“福運,你有兒子啦!”就無力地倒在那裏,臉上是笑是汗是淚。
關在屋中的黃狗,目睹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生人場面,急得在炕下轉來轉去。當小水躺在那裏動也不動的時候,它就大聲叫起來,使勁地抓炕沿,又去抓關嚴了的門。小水就說:“狗子,狗子,不要怕,你又有了主人了!”黃狗還是焦躁不安地大叫。小水就又說:“狗子,你是嫌家裏沒人嗎?你是要去叫伯伯嗎?”黃狗不叫了,卻又去抓門。小水知道了狗的意思,她爬起來,用血手開了門,就抱住了黃狗說:“伯伯在七老漢家,七老漢,你懂了嗎?”狗便箭一般衝出門去了。小水終於鼓足了勁,從灶火口掏了一簸箕灰土撒在炕草上的血水上,就又用一卷破棉套墊在自己身下,靜靜地昏死似的睡下了。
韓文舉正和七老漢喝完了一壺酒,腦袋沉重,腳下發軟,一邊責賤七老漢再拿一壺酒來,一邊大罵那些當官的坑死了福運,末了就拿自己手打自己耳光,後悔年輕時不該聽了學校先生的話用心讀書,而沒有也去上山打游擊。七老漢知道他是醉了,死不肯再拿出酒來,在酒壺裏盛了涼水讓他喝,他人醉酒味不醉,將壺也摔了。正鬧得不可開交,黃狗跑進來,汪汪地只是叫,韓文舉猛地酒醒了,叫道:“狗子,你怎麼來了?家裏有事嗎?”
黃狗汪汪三聲,掉頭就往出跑。
韓文舉說:“家裏一定有事了,狗子是來叫我的!”奪門就走,七老漢也放心不下,一塊趕來。
一進門,韓文舉見滿炕的血,小水倒在炕頭,失聲就哭了,捶胸跺足地罵自己:“我那麼愛喝酒?!是我害了小水啊!我怎麼就不去死呢!”
七老漢突然在炕邊說:“文舉,你是瘋了?小水到月子了,給你生了孫子了!”
韓文舉撲過來,就到炕上去看:立即滿臉淚水地就笑了,對着驚醒過來的小水叫道:“孩子,你怎麼不早早告訴伯伯?千不該萬不該我這一夜去喝酒!”說著,突然閉口了,且用手捂了口鼻,拉七老漢到了卧房外,說:“老七,你快去叫張家三嫂子來,讓她來伺候小水。咱倆都喝了酒,讓小水聞到酒味,會閉了孩子奶的!”
七老漢踉踉蹌蹌出去了,韓文舉就走到門外,用指頭在喉嚨里摳,摳得噁心,將一肚子酒菜吐得一乾二淨,回來又用醋水涮了口,就開始和麵攤餅,燒開水沖雞蛋。張家三嫂子是個小腳,七老漢背不動,讓張家小子背了來,一邊替小水收拾炕,一邊重新為孩子擦身,用乾淨布包裹。說:“小水,你也真是,事先怎不告我一聲!你伯伯是外邊人,也不懂得這些。你也夠膽大的,用彎鐮割了臍帶?時間不長吧?”
小水說:“按日子算還不到時候,沒想他就出來了!時間倒不長的。”
二嫂子就說:“多虧生得順當!我那大兒媳婦生過兩個娃娃,都是橫的,上了炕折騰了一天一夜,出來的先還是一條腿,可把人能嚇死!現在你就放心,我這幾日就住在你這兒伺候你,你想吃些什麼呢?”
小水感激得拉緊了老人,說:“嬸嬸你真好,你是我娘哩。我這陣好生害怕,真不知道剛才是怎麼生的!”
韓文舉將荷包雞蛋泡餅子端了來,一眼一眼看着小水吃了,就對七老漢說:“老七,這下就好了,我韓家有了頂門立戶的人了!忙了你半夜,你快回去歇下吧。”送七老漢出門,卻從櫃裏取出一瓶酒來說:“把這帶上,這是喜酒,這裏喝不成,你拿回家去喝吧!”
三嫂子就笑了,說道:“文舉,這月子裏你可一口酒也不要沾!明日一早拿一撮線吊在大門環上,免得生人進屋來,沖了孩子,孩子月里會不停地哭哩!”
韓文舉連聲稱是,也泡了一碗餅子,端給三嫂子吃了。
第二天,韓文舉買了兩串鞭炮,一串在家門前放了,一串在山頂上福運的墳頭放了。村人都來到門前,三嫂子卻將男人們趕走,只讓女人家進去看孩子。孩子長得酷似福運,但都不敢說,只道:“多像小水,將來怕比小水還俊哩!”
小水卻將伯伯叫到炕邊,說:“伯伯,你今日一定到鎮子上去,給大空打個電話為我請假,再給金狗打個電話,讓他能回來的話回來一趟。”
韓文舉照此辦理。金狗和大空接到電話,幾乎同時想將喜訊告訴給對方,結果在街頭相遇,喜歡得就進了一家酒店,要了一碟雞肉塊,兩壺酒,喝個大山傾倒。商量的結果是,過上幾天,兩人買上重禮回去,給福運的兒子過“看十天”。第八天裏,雷大空坐了公司的小車,和金狗滿寨城跑着買東西,先是童衣童褲,再是童鞋童帽,又是童氈披風。買了穿的再買吃的:奶粉十包,橘子汁五瓶,白糖十斤,紅糖十斤。最後又買了大人小孩的用具:小水一身衣服,小孩奶瓶奶嘴,小水包頭的絲絨巾,小孩的防淹的滑石粉。亂七八糟,五花八門,塞了幾大包,兩人坐小車到了兩岔鎮。
鄉政府的大院突然開進一輛小車,慌得田中正跑出來迎接,卻見下來的是金狗和雷大空,當下就瓷在那裏。雷大空偏叫道:“田鄉長好啊!”
田中正只好說:“好,好,你們回來啦!到房子喝茶嗎?”
大空說:“不啦,我們回村裡去。車放在你這兒丟不了吧?”
田中正說:“沒事的。”
大空便和金狗提了大小皮包往仙游川去。
消息已有人飛報到渡口,韓文舉早早將船撐過來,見面就嚷道:“啊,仙游川是出官的地方,田家、鞏家的官人回來,坐的是黃吉普,你們倒坐的是兩頭尖的卧車,真是衣錦還鄉了!”
上了船,雷大空突然叫苦起來,說:“怎麼忘了給伯伯買一件賀禮?”
韓文舉說:“你們給孩子和小水買了這麼多,給我買做什麼的呀?”
大空說:“你是當了爺爺嘛!”
說得韓文舉高興起來,直發感慨:“人到底還是要到外邊去幹事,大空在家時那個窩囊勁,如今事干大了,理也懂得多了!”
金狗就說:“腰內有了錢,說話也口大氣粗嘛!”倒使大空臉面發紅,不好意思起來。
整整花費了半晌時間,金狗、大空、小水、韓文舉坐在炕上給福運的兒子起名字,韓文舉主張叫些並不好聽的名,這樣以反求正,對孩子更吉利,譬如“豬娃”、“丑蛋”、“鎖鎖”、“疙瘩”。雷大空則堅持起城裏人的名字,要麼叫一個單字名,要麼就除過姓外,叫三個字、四個字的名,說州城裏現有個時興,孩子名學外國人,都將父母姓一起,再起兩個字名,福運姓張,小水姓韓,就譬如叫:“張韓大山”,“張韓抗田鞏”,連針對田家、鞏家的意思都有了。小水徵求金狗的意見,金狗說:“那都不好,依我看,起一個小名叫‘丑蛋’,村裡人叫着順口,越是叫丑越不醜。再提個大名,將來上學時報名用,一時想不起來,咱拿個字典,翻兩次,每一次翻到哪一頁,第一個字就為準!”大家都說:“金狗真是文人,主意都文縐縐的,將來孩子長大了,讓金狗帶着去寨城上學。”字典翻起來,說來真妙,第一次翻到“鴻”字,第二次翻到“鵬”,都是志在千里的飛行之物,大吉大利。福運當年是招入韓家門的,這孩子自然姓韓,韓鴻鵬,這名字就在村裡傳開了。孩子有了名字,四人就商議“看十天”的事,小水說:“你們的心思我全領了,我想福運要是地下有靈,他也不虧和你們好過一場,也能瞑目了。可話說回來,福運畢竟死了,家裏也沒操持的人,你們又是大忙人,這‘看十天’也就罷了去,難道過‘看十天’孩子就一定長得好,不過‘看十天’就不好嗎?”金狗說:“正是福運不在,我們才要熱熱鬧鬧‘看十天’,也是爭一口氣的。操持的事你們都不要管,韓伯你到時候只要招呼客人就行,一切東西由我和大空張羅,你今日就去通知眾親廣戚,村巷四鄰,能來多少人就來多少人!”金狗和大空執意,韓文舉也沒說的,當下責任分明,各行其事。
“看十天”這天,來客果然不少,小水的親戚不多,但她的同學,金狗的同學、戰友,大空的三朋四友,一溜一串地陸續來了。來者都必攜重禮:一籠塗大紅大綠的面魚,一截布料,或者是一斗小麥的褡褳,一身童裝。來了就在門前放鞭炮,和出門迎接的韓文舉拱手寒暄,道一串吉祥言辭,然後就在炕上看韓鴻鵬。小水已經能下炕了,穿了金狗和大空買來的新衣,頭上扎了絲絨巾,臉雖浮腫,卻白凈凈得光潔,看着櫃枱上越壘越高的面魚、蒸饃、布料、童衣,說不盡的感激話。到了吃飯時間,席面安了十張桌子,臨時搭成的灶棚里,三
個廚師忙得烏煙瘴氣,涼菜擺了,按大小輩入席,韓文舉就挨桌敬酒。敬一杯酒,被敬者就要和敬者對碰一杯,韓文舉幾乎在十個席上喝下了五十多杯,人便興奮之極,話如溢出一般,竟從三皇五帝說起,直說到州河的流長,巫嶺的峰高,說到當今政府的政策,說到仙游川幾十年來的歷史。他一開口,就有人故意引逗,不時引起鬨堂大笑,酒卻喝得慢了。韓文舉就道:“說話不誤喝酒呀!今日大夥來,我韓文舉實在高興,我韓家是寒門,我也是念過書的人,可惜那時不去打游擊,落得一輩子撐了船。撐船是下賤事,可古人講:橋頭渡口,氣死霸王留侯。我今年七十多了,在座的差不多都年輕,我看了看,有一半的人是坐我的船迎進來的媳婦,沒有哪一個沒成百上千次坐我的船!咱們仙游川是出官的地方,官都出在田家、鞏家,人家是大門大戶,有錢有勢,可大家今日能賞臉到我韓家來,這是大家‘湊紅’我,我韓文舉今生今世就這一次高興!大家都喝呀,別的沒有,水酒要喝的呀!”
金狗見韓文舉話說得太多,過來附耳說:“伯伯,你喝得是多了,咱們開始上熱菜吃飯吧!”
韓文舉突然冷靜下來,說:“好的,好的,上熱萊吃飯!”他拍着腦袋進了卧房。
小水說:“伯伯,你話好多,大家都笑你哩!”
韓文舉說:“我是喝得多了點,我心裏高興啊!小水,伯伯剛才說話在轍里吧?”
小水說:“伯伯醉了說的全是在理!”
韓文舉說:“你伯伯別的不如人,說話倒不服人的,他田中正還講究是書記,噢,他不是書記,是鄉長,他說話像屙話一樣艱難!”說罷,竟伏在櫃蓋上睡著了。
院子裏,金狗和大空端菜端飯,有人就問金狗:“金狗,酒是喝夠了,菜有幾道,有肉嗎?”金狗說:“十二道菜,你消停來吃,兩道紅燒肉,吃飽了三天也不飢了!”眾人就笑說:“你們兩個操辦得不錯嘛!金狗,什麼時候吃你的喜酒喜肉呀?”金狗臉紅了,一時噎住。小水抱了孩子出來說:“金狗叔,你明年春上辦喜事嗎,到時候,來輛大吊子車把我們拉到白石寨大飯店去吃吧!”眾人就問金狗:“啊,金狗已經找下對象了,是城裏人嗎?人家恐怕到時候不理睬咱鄉下人嘍!”雷大空就接話道:“漂亮得很哩,走是走相,坐是坐相!”有人又問:“有田英英好看?”大空就說:“人家是一枝花,英英是豆腐渣!”
小水突然記起了什麼,拉金狗到卧房裏,說:“壞了,壞了,把一件大事耽擱了!”
金狗倒嚇了一跳,忙問:“把什麼事壞了?”
小水說:“今日是十三?”
金狗說:“是十三。”
小水說:“這是你的生日呀!我說好要張羅給你過‘三十六’的,誰知道這孩子就偏偏生下來了!”
金狗哈哈地笑起來說:“過生日還不是圖個熱鬧吉利嗎?今日多熱鬧!給鴻鵬‘過十天’,這麼大的喜事,也算是給我把生日過了!”
小水想了想,也覺得是,只是遺憾那件綉好的兜肚兒沒拿回來及時穿上,當下便從櫃蓋上取了一塊客人送鴻鵬的紅綢布撕成條兒,讓金狗搓紅繩系在褲帶上。金狗不,她窩了一眼,出來竟把卧房門掩了。
金狗只好尊命搓繩兒繫上。
飯菜吃罷,客人又坐着說了一席話,便道“時候不早了”,起身回去。韓文舉酒醒過來,就去渡口撐船送過河的人。金狗和大空收拾了殘湯剩飯,就安排廚師入桌吃飯,自己也端了碗。正吃着,渡口上有人喊:“雷經理!”大空出去看了,說是公司來人,丟了碗就去了渡口。小水和金狗全不知道有了什麼事,等大空回來問時,大空說:“公司來人讓我趕快回去的。”
小水說:“啥緊事,跑這麼遠來叫你?”
大空說:“是州城一家單位來要賬的,先是要為他們買一批彩電的,但貨沒有買到,他們生了氣,貨也不要了,硬逼着要原款。”
小水就急了,說:“這影響可不好,壞咱公司的聲譽哩!”
大空說:“沒事的!金狗哥,把酒拿來,讓我喝喝。天大的事,也得吃飽了肚子再說!”就三下兩下扒了一碗飯,半壺酒。然後說:“金狗哥,你再呆幾天,我先走啦。小水你好好保養,出了月子,再說上班的事,我這回去,就給你尋個抱娃娃的,到時候有人經管娃娃,就不拖累了。”
走出門了,又對金狗說:“過兩天我讓小車來接你嗎?”
金狗說:“不用了,我坐船去!”
大空就風風火火跑去,沿途又不停地與誰家媳婦說什麼趣話,惹得那媳婦撿了土坷垃打他。
小水說:“大空這人風風火火的,心底倒善哩!”
金狗說:“人當然是好人……”卻不再說下去了。對於大空,沒有人再比他金狗更了解的了,他知道這個人所做的一切,也更清楚這個人將來會有個什麼落腳,可社會就是這樣的社會,大空又不能完全聽從他的,他金狗還能再說什麼呢?金狗看着遠去的大空,他點着了一支煙吸,狠命地吸了一陣,就鼻里口裏三股地噴出來。
小水是不了解這些的,她突然說:“也把人忙糊塗了,忘了問他那批松樹種子運走了沒有?”
金狗說:“那全運走了,山西來了六輛卡車,我們回來的頭一天就拉走了。大空說,這宗生意,公司就賺了七萬六千元。”
小水說:“這就好了。金狗叔,有一句話我一直想給你說,我在公司幹了這一段時間,大空他們做什麼生意,我多少也知道了些。他們差不多是空裏來霧裏去從中賺錢,剛才來人說州城那個單位來要原款,類似這樣的事不少哩。這次販松樹種子,倒是實貨,也是對綠化辦了件好事。可這畢竟是少數,你還要多開導開導他,要多務實為好。”
兩人說說話,直等到韓文舉從渡口上回來,金狗才回不靜崗家裏去。
過了兩天,金狗想回白石寨了,來到小水家告別。韓文舉沒有在,金狗說了許多話后,突然臉憋得通紅,叫了一聲:“小水!”
小水正抱着鴻鵬餵奶,聽得金狗叫她一聲,她明明就坐在他的對面,且又說了這麼一陣話,他這麼叫着,又叫得聲調異樣,便抬起頭來看金狗。金狗叫過一聲,卻窘得難受了,不再說什麼,用手去捏地上的一隻螞蟻,但沒有捏住,他說:“我想回記者站去了。”
小水說:“你急什麼呀?你那工作是沒緊沒慢的,明日走吧。”
金狗就看着小水,嘴又張了幾張,但還沒有說出什麼來。
小水就說:“金狗叔,你是有啥事的?”
金狗趕忙說:“沒事,小水,我只來給你說一聲,我得回白石寨了。”就已經站起來,抬腳要走。
門外韓文舉哼哼着什麼花鼓曲子走進來,小水叫道:“伯伯,金狗叔說他要回白石寨去呀!”
韓文舉說:“金狗你急什麼!為給鴻鵬‘過十天’,夠你勞累了,我還沒好好謝你,你就要走了?走不成的,我為啥從渡口回來,就害怕你走了,我讓七老漢替我管着船,才要去你家叫你來喝酒的!來,咱倆今日好好喝一場,酒是現酒,菜是現菜,咱在廚房裏喝吧,不要叫小水和鴻鵬聞見酒氣了!”
金狗拗不過,就取消了回白石寨的打算,同韓文舉在廚房喝將起來。但這一場酒,韓文舉話說得有十分之九,金狗只說了十分之一,他只是悶着頭喝,喝得眼也直了,臉皮也僵了,偶爾笑笑,那笑就長久地硬在眉尖和嘴角。後來就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是不行了,要回家去。韓文舉就說:“你小子今日裏怎麼啦,你喝悶酒,當然要醉的!小水,不要讓他回去,醉成這個樣子,矮子畫匠又該罵我不是了,你扶他到我炕上睡一會兒吧!”
金狗說:“我不睡,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睡到上房去,鴻鵬會聞見酒氣的!”
韓文舉便從上房裏拿來一個躺椅,扶金狗在上邊躺了,小水也抱了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金狗就呼呼入睡了。
小水就怨伯伯:“你不該把他灌成這樣,醉一次傷一次身子的!”
韓文舉說:“今日喝得不多呀!不要緊的,睡上一覺就好了。我到渡口上去,你招呼着別讓他從躺椅上跌下來,等他醒了,燒些漿水湯給他喝喝。”
韓文舉走了以後,小水哄鴻鵬睡下,就去廚房燒漿水湯。燒好,金狗還沒有醒,她就將一條毛巾浸濕了敷在金狗的額頭,直覺得金狗今日奇怪:說話吞吞吐吐的,喝酒又喝悶酒,竟醉得這麼沉重,金狗是有什麼心事嗎?
當她將毛巾又去浸了水再敷時,金狗眼睜開了。趕忙要坐起來。小水說:“金狗叔,你醒了,你醉得好死!”
金狗說:“我沒醉的。”一歪頭,卻啊地發嘔想吐。
小水說:“還說沒醉!想吐,你就吐,吐了肚裏就好受了。”
金狗真的又啊啊了一陣,但是吐不出來,眼睛就又痴痴地看着小水。
小水說:“你今日一定心裏有事!”
金狗說:“我沒事的。”
小水說:“你還哄我,你有什麼事真的不給我說嗎?”
金狗就努力地睜了眼,說:“小水,那我就對你說,你坐過來,我給你說。”
小水剛一走過來,金狗卻把她的手抓住了,說:“小水,我想和你結婚!”說完了,就大口喘氣,眼光直盯着小水。
小水沒想到他說出這話,當下就愣了,待到金狗又使勁地抓她的手,她叫了一聲便狠勁把手拔脫了,急而短促地說:“金狗叔,你醉了,你醉了!”
金狗就站起來,但立即又倒下去,坐在了地上,說:“我沒有醉,我沒有醉,我要和你結婚,真的我要和你結婚,我沒有醉,我再喝也不會醉的!”
小水突然渾身顫酥起來,說道:“金狗叔,你怎麼能說這話?!你說這話是讓我心碎嗎?你不要說醉話了,我不聽你這醉話!”就從廚房跑出去,在院子裏說著“天神!天神”,跌了一跤,爬起來回到上房去,連上房門也關了。
金狗哇哇地就吐起來,他把酒吐出來了,把菜吐出來了,還覺得要吐,就吐清水,吐唾沫,似乎連腸子也要節節吐出來。吐過了,有幾分清醒,但卻有了幾分沮喪,失神地看着小水關上的上房門,門環在晃動着。他一下子感到後悔,感到羞愧,無地自容!他不明白這酒是怎樣的一種魔力,使他說出了他清醒時想說不敢說的話!他愛小水,敬小水,心中早打算好了要與小水結合,但他害怕小水誤會自己是恩賜,是憐憫,而傷了她的自尊心,小水畢竟不是過去的小水啊!現在,酒使他衝動,使他輕浮,使他莽撞行事,果然小水痛斥了他,生
分了他!他還能再去解釋什麼呢?
金狗扶着牆走出來,上房門還在關着,鴻鵬在炕上哇哇地叫着。他說:“小水,我是不該說這話的,是我傷害了你!你恨我吧,罵我吧!我金狗怎麼成了這樣?”
蹲在院子裏的黃狗,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事體,它一聲也不叫,默默地看着金狗。金狗在搖着頭說:“我是不配的,是不配的,這真是天意在懲罰我。”說完,滿面羞恥地走了。
小水一直是附在上房門縫看着金狗的,看見他腳步蹣跚地走下場院前的斜地去了,就將門打開,她極力喊了一下:“金狗!”但喊出的聲音連她自己也聽不見,就全身抽了骨頭一樣軟下去,趴在門檻上嗚嗚地哭起來了。
自此,在一個月裏,金狗回來了三次,每次都給小水母子買了許多吃喝、衣物,但卻絕口未提到要求結婚的事。小水熱情地招呼金狗,金狗一走,少不了卻要痛哭一場。滿月之後,雷大空回來了,將小水母子接到公司,果然他已為小水尋找下一個經管孩子的人家,小水就算又正式上班了。韓文舉放心不下,專程來白石寨看過一次,見小水母子白白胖胖,就好言好語給大空說了一堆返身又回了仙游川。這樣,日月流逝,到了春節,雷大空留小水不要回老家,就在白石寨過年,又去將韓文舉接了來。初一、初二,金狗回家去與老爹團圓,初三也趕到公司,大小五人聚在小水的宿舍里喝酒。韓文舉又喝得多了,說:“人生光景真是幾分過呀!想當初這房子是鐵匠鋪,充其量,每日賺得一元兩元,如今還是這房子,辦了公司,銀子水就往進流哩!我這小水,說是苦命,也是福命,虧了你們二位,我要是死也能死下了,將來鴻鵬長大,就讓他好好報答你們了!”
提起這房子,不免觸動了金狗和小水的痛處,想起當初的情景,就都不言語了。大空了解他們的心思,當下說:“鐵匠外爺在世的時候,我也不少在這裏吃喝,是他老人家蔭福,這公司才有了今日,咱們今日在這喝酒,也該給他上天之靈祭祭酒才是!”說罷,四人就面南跪下,小水抱了孩子,將一碗水酒慢慢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