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隱居深山
初夏的日頭升起得早,還沒到吃早飯的時候,農家小院已灑滿金色的陽光。沒過多久,四個山裡娃與陸雯已混得很熟了,先是那個八歲的小姑娘,神情痴痴地圍着陸雯想說什麼,看得出,她有心事。陸雯本來在給孩子們講一個童話故事,她看出了這個小姑娘無心聽下去,就把她拉到一邊,問她,有啥心事快跟阿姨說說,要不,我走了你可再也找不見阿姨了。姑娘說,她想讓阿姨也為她作張畫。昨晚上陸雯只是給她六歲的小弟弟作了畫,卻冷落了小弟弟的小姐姐。陸雯聽罷小姑娘的要求,轉身朝着廂房說道,致炟,快把我的畫具拿來,趁這會兒,我給姑娘們來一幅速寫。在陌生的人面前,陸雯總是稱栗致炟的名字——致炟二字。
三個姑娘聽說為她們作畫,高興得蹦了起來。陸雯是從最小的姑娘開始寫生的,她仔細觀察,才發現這姑娘長得很俊俏,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下邊長着一個高高的鼻樑,陸雯故意將那小鼻子誇張了一筆,使它往高處又翹了一翹,其他部位都畫得與原型惟妙惟肖。這樣的一筆誇張,使這幅寫生活了起來,當她把畫好的畫紙送給小姑娘時,那“畫中人”興奮得不知道咋着好啦,兩手捧着她自己,往堂屋裏跑着喊着:“爹爹——娘——快看,我上畫啦——”
當陸雯為另外兩個姑娘畫過寫生之後,堂屋裏的主人已站在屋門口,請她和栗致炟用早餐。陸雯欲收拾畫具,一直蹲在她身旁的六歲兒童突然哭了,哭聲里還夾雜着抱怨:“光給姐姐畫,不給俺畫……嗚嗚嗚……”
十二歲的大姑娘立即去拉他起來,邊勸道:“阿姨昨晚個都給你畫了,你還……”
“不要哭,不要哭,來來來,讓阿姨再給你畫一張,對,就站這地方,笑笑,阿姨給你畫張高興的樣子,高興了就不能哭嘛。好,再笑一笑。”陸雯抓住這個瞬間,只那麼三兩筆,就將小傢伙咧着小嘴、擠着小眼、笑得開了花的樣子勾勒出來了。幾個孩子圍過來,看着這幅笑呵呵的小臉,都哈哈大笑了。
站在院子裏看着她作畫的栗致炟,突然發現自己的情人是這樣喜歡孩子,又是這樣隨和地融入了山裡人的家庭,他的心中酸溜溜的,又是樂滋滋的,多好的女人啊!滿世界難找到的好女人,對自己又是那樣的忠貞不渝。愈想愈覺得陸雯可愛,值得他愛。陸雯是金子,在他的心靈里閃閃發起光芒。想了這麼多,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愧疚,看着面前的女人,至今還是姑娘啊!她什麼也沒有!包括家庭、丈夫、孩子,但是,她卻說:“我有致炟,有致炟這樣的知音就足矣!”這話是他在她的日記中發現的。
吃飯了,飯菜很簡單,用城裏人的話說,卻都是綠色食品。女主人特地炒了土雞蛋,是自家放養的母雞下的雞蛋,又炒了一道山坡上長的野莧菜,蒸的從地窖里拿出來的紅薯,還有玉米麵糊糊和一風吹的麥子面饃,夠豐盛了。要不是有貴客到來,女主人哪裏捨得用油炒雞蛋、炒蔬菜啊,山裡人心疼油啊,平時的早飯都是吃點自己腌的酸鹹菜。
沒有想到,吃飯時男主人向栗致炟他們提出個期望,他想把六歲的小兒子認給他們做乾兒子。他說,山裡人沒見過世面,祖祖輩輩都是圍繞着這片天地轉來轉去,閨女們長大都嫁人走啦,小兒子要是能攀上個城裏人做親戚,也能進城走走親戚,見見世面,不會一輩子憋在這山溝溝里,下邊的話他沒說,他把話說到這時,就用兩眼直勾勾地瞅着栗致炟,又瞅瞅陸雯。
栗致炟是敏感的,他從男主人的話中發現,山裡人也在變,這變已從觀念、從意識里開始了。他們也盼着有新的生活,他們已不像先輩那樣,只是叫子孫後代重複自己的人生軌跡。這個山裏的漢子,不是正企盼著兒子能進城見世面嗎?不過,他說得很客氣,他的話留着充分的餘地,他雖然只是說,日後叫孩子有個城裏的親戚,就能進城走走親戚,見見世面。不過,就這幾句話,它的言外之意就非常明白了。
是陸雯先表態了,她的表態並不那麼直白,只是說:“好啊——好事啊——”而且,這兩句短語是不自覺地發出的。之後,她扭過臉,看看坐在身邊的栗致炟,並投去了抱歉的眼光,那意思是,一不小心,自己又越位了,還請海涵。使陸雯感到高興的是,栗致炟下邊的話竟然與她如出一轍,他也說:“好啊——好事啊!我又添了個兒子,嘿嘿——”
男主人卻有點性子急,馬上對小兒子說:還不快磕頭叫爸爸媽媽——他知道,城裏人對父母都叫爸媽,不是像山裡人,叫爹叫娘。
誰知那孩子還真聽話,只見他“撲通”一聲雙腿跪在地上,兩隻小手按着地面,小腦袋“咚”的一聲就磕碰到石材鋪的地面上,發出碰撞的聲音,隨着低下的頭,就傳出“爹爹——”的喊聲,栗致炟有點猝不及防地回應着“哎——”,接下來又喊“娘——”,他還是沒有照他爹的吩咐,去喊爸和媽。從沒有當過娘的陸雯更是如臨突發事件,但她還是順着投來的目光和喊聲,隨和地回答了“哎——”的應聲。隨着這聲音,兩片羞澀的紅暈就湧現到姑娘的面頰。她稍一沉思,方從突然當上母親的夢中回過神來,順手從衣兜里掏出兩張一百元的票子,塞進小傢伙的上衣小兜子裏,邊說:給兒子點見面禮吧,這娘不能白當。說完,她笑得很是開懷。栗致炟這時方覺得有點被動,這方面,他自愧不如女人,對這種規矩,他甚至連想還沒有想哩。他並沒有再去取錢,去表達一個乾爸爸對乾兒子的意思,他想,陸雯的意思也代表他了。不能把啥事都弄得太庸俗。況且,他看到男女主人都為陸雯的舉動有點驚慌失措,他們為這二百元鈔票推來讓去,最後在陸雯強制下,男主人才叫小兒子收下了使他們始料不及的外財。山裡人實在,他們不曾想到客人會給孩子見面禮,他們也不願意白白接受這見面禮。栗致炟想:自己就別再給主人加壓了。這時候,陸雯就書歸正傳了,詢問主人那荊浩隱居處的一些情況。主人告訴她,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荊浩這人是誰,他的隱居處是啥意思,只是近兩年,這裏增添了這道景緻,來訪的人常常會在半道到他這裏問路或歇息,他才知道了荊浩。這隱居處還修建了小樓和展廳,還有小飯堂,是一家三代人一道建造一塊兒管理的。這家人都喜歡畫畫,爺爺是個教師,爹爹出外搞建築闖蕩掙了大錢,就往這地方投資建了這方“莊園”,孫子高中畢業一心要當畫家,就專門來這山裡修鍊了。說起荊浩隱居處選的地方,那真叫好,它被四面八方最好看的山、最美的景物圍了起來。沿着它的周邊,就有倚屏峰、碧霄峰、煙霞峰、連雲峰、朝陽峰、羅漢峰這六架山,你倆要是都去轉一遍,至少得三天。主人大約介紹了這些情況,陸雯和栗致炟就上路了。主人們將客人送出門,很是熱誠地邀他們晚上一定回家吃飯休息,在這山裏邊,別處都沒在自己家方便。
照老鄉的說法,再有個把鐘頭就到達目的地了,兩個人也就沒了趕路的心態,而是邊走邊看邊玩地散漫悠閑起來。陸雯並不急於見到荊浩隱居的地方,她想在到達那地方之前,儘可能地遊覽觀賞一下這絕妙的風光。荊浩隱居處在西北方向,他們出發的位置在東南方位,剛上路就踏進了倚屏峰。這座山峰如一座石雕畫屏,倚山就勢,威武挺拔,叢草綠樹覆蓋遍野。陸雯東張西望,目光落在峰壁間的一個洞穴上,圍着洞口,生長着各種姿態的灌木和小草。這時,突然有幾隻灰色的鴿子從洞中拍打着翅膀飛翔出來,陸雯對栗致炟說:真想鑽進去看看裏邊有啥寶貝。栗致炟很認真地說:那可不敢鑽,洞裏會有蛇的,你不害怕嗎?正說著,前方的小路上忽地降下來一群山雞,馬上把兩人的目光吸引過去,啊!真是好看,雄山雞羽毛華麗鮮艷,仰頭伸頸。雌山雞體態豐滿,溫和慈祥,幾隻剛剛出窩的小山雞偎依着它嬉戲打鬧。兩個人都不再走動,生怕打擾這一戶山裡人家的天倫之樂。這時陸雯方想起她還帶着照相機,就從旅行包里取出來,對好光圈焦距,一連攝下了好幾張山雞的“全家福”。山雞們終於發現了他們,在那雌山雞的帶動下,它們翩翩飛去。陸雯看着遠去的飛禽,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羨慕和惆悵。
他們這樣走着看着,不時停下來拍拍照,不時在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叢旁駐足欣賞。當兩人走至荊浩隱居處時,天已近中午,他們的光臨使熱情的主人很是高興。主人是祖孫二人,可謂痴情於繪畫的民間藝人,陸雯和栗致炟隨着主人的指引,瀏覽這方世外桃源,他們先走進一座兩層樓房,大約二十多間房舍,裏邊都有簡單的住宿設施,引導他們瀏覽的老者說,這些房舍平時大多閑着,只是在一些大學生進山寫生作畫時才會住滿,若是暑假期間,來的人更多,到那時房間就有供不應求的情況。然後他們走至寬敞的畫室,又走到小巧的飯堂。最後,他們在荊浩展廳駐足,參觀掛在牆壁四周的荊浩作品的臨摹畫,還有各類美術作品。這些畫多是來這裏寫生的學生留下來的。
其中有一幅“匡廬圖”的臨摹作品,畫得很有功力。陸雯向栗致炟解釋,“匡廬圖”是荊浩的代表作,畫面全景式構圖,正是荊浩的創作風格。畫中山峰挺立,秀拔峻峭。她指着圖畫對栗致炟講,這畫由下往上看,層次井然,一層高過一層,樹木、屋舍、河流、石徑、撐船的舟子、趕驢的行人,還有山間峰巒、瀑布、亭屋、橋樑、林木,山光嵐氣,飄然欲動,交相互映,襯托得山峰挺拔而出,聳入高空。她的解釋使老者讚歎起來,誇獎陸雯是行家,對荊浩的畫這麼了解。接着,老者遺憾地說:可惜這幅畫現在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咱們看不到原作,等台灣回歸了,我得去看看。陸雯說:現在到台灣已有飛機航班,咱們可以以旅遊者的身份飛去參觀這畫。老人說:我們不行,我們還花費不起啊,姑娘。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陸雯又走近這幅“匡廬圖”,細看臨摹者的落款,只見在畫幅的左下角有功力堅實的仿趙孟行楷書寫着“洪峪隱士”,並蓋有印章。她對着老者好奇地問:這洪峪隱士在哪裏?能告訴我嗎。老者笑笑,說既然以隱士自居的人,都是不再涉足塵世的人了,你認識他幹啥。陸雯從老者的話中判斷,這洪峪隱士一定與面前的他有關,要麼,他就是洪峪隱士。正像老者所說,將自己稱之為隱士的人,是不想將自己的廬山真面目露出來的,他們與利祿功名已淡泊遙遠,心情大多是平靜的,境界卻是高人一等的。陸雯知道,對一個畫家,也只有使靈魂駐紮在這樣的境地,才能畫出真正的畫。她不再難為老人,但是她急於想知道老人的經歷,更想知道他怎麼想起創建荊浩隱居處的。這時,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精緻的名片盒,抽出一張,雙手恭敬地遞給老者。老者也用雙手接過名片,細細地看:“你的知心朋友陸雯,願能與你真正地溝通交流,更企盼獲得你的教誨……”陸雯的名片印有幾種,這一種名片,是很少發送的,因為能遇到讓她稱為知心的朋友,太少。老者看着名片,連聲說:“謝謝,謝謝,不敢,不敢……”他指的不敢可能是對名片上最後一句話而言。
“老師先前一定師從過美術大家吧,要不,這展廳佈置得不會這樣專業。”陸雯企圖誘導老者說出他的身世。
栗致炟打開他從上路以來拿出來的第一盒中華煙,抽出一支,也是很恭敬地遞給老者,還掏出火機,為老者打火點煙。栗致炟雖然吸煙,但很節制,特別是與陸雯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忍心讓心愛的人被動吸煙的。儘管陸雯並不在乎這些,但是在她的情人心中,情人對情人不僅有一種強烈的愛戀,還有一種自發的愛護。他們都不想叫對方遭遇任何不必要的損傷和犧牲。
老者深深地吸上兩口中華煙,隨着噴吐出的繚繞煙霧,淡淡地說:快半個世紀的事了,不提啦!老者如此的淡化往事,卻更加引起了陸雯對他的經歷的濃厚興趣,她眨眨漂亮有神的眸子,很是認真又很是興奮地說,自己正是聽說有位令人尊敬的老畫家興建了這荊浩隱居處,而且還是一家三代通力合作、鼎力建成的,所以就不遠數百公里專程來這裏拜訪參觀的。她還強調,他們這種慕名來訪,是可以與朝聖和拜謁一種精神信仰相齊名的,因為自己就是荊浩大畫家的忠實崇拜者。
栗致炟很是佩服陸雯的機智敏銳,她的既懇切又現實的話語開始打動老者的心靈了。他知道,若打開這樣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的心靈之窗,並非簡單的事,他就趁勢加油點火,為的是叫老者動情。
“自從一年前得知您老創建荊浩隱居處,這春秋寒暑四季中,陸雯沒有哪一天不說要來拜見您老的,也是雜事纏身,這一推就推了一個年頭,今天終於如願以償,真是幸運、幸運!”
栗致炟不愧是市長水平,他的話為老者的動情潛移默化地推波助瀾。陸雯不失時機地開始進攻,她有點輕鬆又有點調皮地說:
“我們想參觀一下老師的畫室,老師總不會謝絕虔誠的客人吧,哈哈——”她已肯定,老者是位功底不淺的畫家。
“不敢當,不敢當,既然你們這樣誠懇,鄙人也就不怕見笑了。走,跟我來。”
真是山道蜿蜒,曲徑通幽,他們走出展廳,繞過畫家們起居的二層小樓,沿着青石鋪就的小徑,穿過一道圓圓的門戶,進入又一方方正正的院落,院落的后牆體是倚屏峰的山體,院落的一側就是老者的畫室了,只見那屋門上邊寫有“隱士居”三個仿趙孟行楷體的字。偌大的畫室靠窗子放着長方形的工作枱,台上有一長方端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正在用徽州制的“金不換”墨錠在石硯上研磨墨汁。這是很傳統的方法,而今人作畫寫生用墨,都已是現成的瓶裝墨汁了。老者讓他們坐在茶几一側的座椅上,向他們介紹,正在畫室另一側的案台書寫着什麼的男孩是他的孫子,今年二十歲了,磨墨的姑娘是他堂弟的孫女,這裏的服務設施還很不到位,幾個服務人員都是自家的親戚。老者說這話時,又補充道,真請外邊人來,還真請不來,人家不理解這裏是幹啥的。再說,在這深山起居,年輕人也難待下去。說話間,他吩咐孫子到前邊招呼着,若有客人好接待。又吩咐本家孫女,去燒水沏茶,還特彆強調,把那套宜興茶具洗燙一下,用才買來的明前毛尖茶葉。然後,他坐到作畫檯子一側的椅子上,信手取出一盒當地的德府香煙,栗致炟馬上將中華煙遞過去,兩人都燃起來吸着。在陸雯一再追問下,老人方開口敘述他的經歷:
一九五八年,眼看在西北美術學院就要畢業的他,不幸在補充右派名額時成了入選對象,因為美術學院沒能完成上邊要打右派的數量。二十三歲的學生就做了替補,替補右派分子與右派分子的待遇是一樣的。他被遣送原籍,監督勞動改造。一個農民的孩子,終於考上大學,馬上要圓畫家夢的時候,又回家做了農民。他這樣的農民,還不如他的父輩——父親並不被組織監督,也不需要改造。村裡人還算不錯,因為大山深處不比城市和縣城,這裏天高皇帝遠,老百姓對啥是右派有點莫名其妙,村官們多是鄉里鄉親,老門老戶的,都是看着這孩子長大的。心想,他就右派也右不到哪裏,他就是反社會主義也反不成啥樣,所以也沒把這事當事。當然,對於右派這是個例外,國家太大了,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就是不一樣。他成了農民,幹活吃飯,只是回家的第二年年初,他就成婚了,妻子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到了這一年年底,他就有了兒子。兒子長到該上學的時候,不好,“文化大革命”來了。鄉村的小學都亂了套,老師們一個個都灰溜溜地躲躲閃閃,他這個當了八年右派的人,又派上了用場,公社找不夠合適的牛鬼蛇神,聽說有個山村還蝸居着個大學生右派,這個既臭又右的人物,正好填補了這項空白,標標準準的牛鬼蛇神。這一弄,本已算平靜的他又不平靜了,而且他的兒子也戴上頂“右派崽子”的小帽。一閃十多年過去了,十多年中,兒子卻不能像他,去正常地讀小學,讀中學,因為學校一直在鬧革命。當然,兒子不能像他那樣去報考大學了。不過,他還是培養兒子有了一技之長——畫畫。兒子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繪畫的基本技法,特別是畫人物肖像,他常為遠近鄉鄰畫像,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文化程度太低,限制着他只能成為“鄉土農民畫家”。大概是到一九八○年的時候,為右派分子平反改正的春風才刮到深山老林,畫家終於不再戴那頂右派的帽子了,這時候成了正常公民的他已四十有五,他被安排到縣文化館工作,這也算恢復了名譽,學有所用了。他把精力用來培養學生,他也在努力發現具有藝術潛質的苗子。他曾以正規的教育和輔導,使幾個山裡娃子考進了高不可攀的美術院校。同樣,他也嘔心瀝血地培養着他的孫子,希望他能實現他未圓的畫家夢。當孫子就要到上大學的年齡時,藝術院校的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那座在他心中的神聖殿堂,培養藝術家的搖籃和學府變味了,能踏進藝術院校門檻的學生絕非只是具有藝術天分和培養前途的佼佼者,還有大量缺少藝術細胞、不適合學習藝術、更無發展前途的學生。這些人中不乏紈絝子弟,他們以為藝術就像吹糖人那麼簡單容易,搞藝術,戴上畫家的桂冠,要比攻讀文史和理工容易多了。另一種學生則是文化課跟不上趟,要麼調皮搗蛋的,要麼智商不高的學生,也把目標瞄準藝術院校,他們以為,這行當混碗飯吃容易。如今這狀況,再也不像當年他報考美術學院時的樣子了,那時候能報和敢報這類院校的考生,確確實實都是學生中美術和音樂的尖子、天才,能考中的學生都是未來的畫家和音樂家。也是因為這種本不應當去攻讀藝術專業的大量考生加入了這支競爭隊伍,使考生變成了一鍋大雜燴,使競爭變得激烈殘酷又非常混亂,競爭的結果卻往往令行家啼笑皆非,令學生痛心悲哀,無論是考中的,還是落榜的。本來就是一塊麻包片,卻被錄取欲要加工成龍袍。這種人並不知道,學校的教育和培養並非萬能,特別是藝術領域;本來是株可以長成大樹的苗子,卻失去園丁的培育和呵護,使之自生自滅。權力左右着公正,金錢買走了公平,不該得到的人得到了,該得到的人得不到了。雖然也不乏真才學生僥倖入圍,但它也未能掩蓋住這種荒唐的錯位和價值的顛倒。也許是老者太偏激了,他一氣之下不再讓孫子去報考美術學院,叫他跟着自己來這裏修鍊。現實就是如此滑稽,爺爺學到了本領,卻失去了用武之地,致使青春和才華白白流失;兒子根本沒有學習本領的機會,那年頭年輕人和毛孩子都在闖蕩拼殺鬧革命哩;孫子終於迎來大好時光,誰知金錢與權力又來踐踏藝術,蹂躪聖潔。
老者的故事講完了,它雖然簡單,卻很沉重。陸雯呷下一口毛尖新茶,品味着略帶苦澀的茶香,暗暗慶幸自己的僥倖。她是在一九八六年考進藝術學院的,那時候,藝術院校的招生還算公正。她當然知道,母校如今已亂了方寸,的確像老者所說,擁進藝術院校的學生已不只是獻身藝術事業或有藝術天賦的學子。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何況,這事已與她無關,她不必為此而杞人憂天。栗致炟深吸一口中華煙,又輕輕地吐出灰白色的迷霧,他雖然見多識廣,老者的話語還是重重地撞擊了他的心靈。不過,他並沒有為此大驚小怪,他在思索,這算不算國家前進歷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價?當然,有的代價是可以避免的,假如國家沒有搞那些所謂的運動,老者和他的兒子還會是如此命運嗎?倘若是那樣,老者的孫子呢?可是,現在面對的是這一切都搞過了,現在只能從現實的平台上去繪製藍圖,去謀划未來。
這時,陸雯突然向老者提出,想要他送一幅墨寶。老者遂問道:是字還是畫?無論字和畫,都是墨寶。
陸雯回答:一幅字吧。她何嘗不想要一幅畫呢,她已經發現,掛在畫室里的幾幅字畫,都是頗有造詣和功力的。不過,她不忍心索要老者的畫,她知道,畫一幅畫需要付出的精力太大,而一幅字則是一揮而就的。
老者欣然同意了陸雯的要求,他攤開宣紙準備寫字。這時,栗致炟方站起身,走近一幅書法條幅,去認真欣賞。栗致炟對字和畫還是懂的,年輕時他曾練過繪畫和書法。老者的字以元代書壇領袖趙孟的書體為基礎,加以創造發展而獨具風格。從老者的書法中,栗致炟不僅讀到了趙孟大家的溫潤、閑雅和秀逸的風格,還領略到老者融入的淡泊、高遠和凝重的內涵。這使他突然想起鍾南省書法家協會主席成大金,這位主席也是以趙孟的書體為基礎,而又發展演變成了他的書法風格。倘若真憑功底和實力比較二者的書法,老者的水平顯然高出書協主席一籌,這一判斷是沒有任何疑問的。可是,老者在此深山,他的作品又有誰知曉,可以斷定,若將他的書法掛在省城的字畫市場,恐怕也少有人問津,而書法家協會主席的字,如今已是一字數千元,一尺(條幅)也好幾千元了。這又是多麼令人不可思議的現象啊!這種混亂、無章,甚至價值公然倒掛的市場,難道也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嗎?想想這些,身為市長的栗致炟也自知無能力改變。那就見怪不怪,順其自然吧。
老者已將陸雯索要的字寫好,他寫的是兩句唐詩,因陸雯並未對他命題,所以詩句是他隨意選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兩句詩寫在三尺長的條幅上,落款的小字頗多,寫的是“錄王維詩句,洪峪隱士寫於北方山水畫鼻祖荊浩大師隱居處”。
老者又拿起他的圖章,往落款處蓋去。陸雯看那落款,好奇地問道“鼻祖”是什麼意思,這個詞雖然她見過多次,知道它是始祖的意思,但始終沒有找到權威的解釋,至今她不知道為什麼在祖字前加鼻字的意思。老者用勁地蓋着章,從容地說:之所以稱為鼻祖,是因為胎兒在母體孕育的過程中,鼻子是最先長出來的,至於這種說法有沒有生理方面的科學依據,並不重要,它闡述的意思已被世界各地人物認可。老者說,他年輕時在美術學院讀書,老師是這樣對學生解釋的。
栗致炟又為老者讓煙,書法條幅已晾乾。老者將它摺疊,裝入一個信袋,交與陸雯。陸雯說,老師的墨寶收費幾何?是的,這是規矩,如今求字索畫,都是有代價的,哪裏像以往,書畫家會無償贈與。
老者擺擺手,說他的字和畫原則上不收費,特別是有偏愛者來求要的。他看着面孔有點疑惑的陸雯,又說,這裏的經濟來源多靠兒子了,兒子早已不再作畫,出外搞建築,領着村裡幾十個人在大城市承攬工程,他掙的錢大多補貼這裏了。兒子原本也想做畫家,也想干他自幼就喜歡的繪畫,可是,有個現實問題不好辦,在這窮鄉僻壤,一家人都要作畫當畫家,就作不成畫了,更當不成畫家,這種行當,是得有經濟基礎的。老者說,他們不像城裏那些成名成家的畫家,幹這種事都有政府支持,再說,成了名家的字畫都很金貴值錢。老者還告訴客人:兒子已混成個小老闆了。與兒子一樣混成老闆的,掙了錢大多是包二奶養小蜜的,兒子沒有,兒子把錢投到咱這兒了。他想等錢掙夠了,也要回到咱這兒,畫畫當畫家。
轉眼到正午了,老人的孫子來了,告訴他,為客人準備的午餐已好,看是把飯菜送到這兒,還是到小餐廳就餐。陸雯馬上說,去餐廳吧,別端來端去的。老人的孫子說,中午在餐廳,用飯的還有一班人,大約六七位。他的意思是想讓客人選擇地點,他不知道客人願不願意與陌生人在一塊兒吃飯。栗致炟突然聽到這個消息,略有些不安,他欲要說什麼,陸雯卻先於他問話了:
“那六七位客人是哪裏的?也是專業作畫的嗎?”
“都不是咱鍾南省的,他們是鍾北省一所美術學校的,是來聯繫暑假學生到咱這寫生作畫及食宿的事。”
“看來荊浩隱居處影響已經出去了,外省的人都慕名而來了。”栗致炟稍稍輕鬆了下來,他接着年輕人的話說。
“還是去餐廳吧。”陸雯說著,又瞅一眼栗致炟。
“好,去餐廳。”栗致炟附和着陸雯的意思……
又是一頓山野美餐,餐桌上僅有兩道葷菜,是紅燒野兔和炒山雞蛋,其他全是這裏土生土長的素食。這特別合栗致炟的口味,平日無論是應酬客人在賓館酒店就餐,還是吃政府所謂的工作餐,那油水都有點過剩。今日在這裏,確實是煥然一新了,他吃得很有滋味。飯局結束,陸雯找到那個端飯的服務女孩,塞給她應該付的餐費,可是,女孩卻拒絕接收,她說,爺爺有交代,對他們不收費,陸雯不再難為女孩。老者邊與栗致炟談着什麼邊往路口送行。陸雯走過來,她向栗致炟使個眼色,就接着他們剛才的話題閑聊。這時,栗致炟突然像想起了什麼,拐回頭往餐廳走去,邊走邊說,可能手機忘在那裏。他大步走進餐廳,這裏已空無一人,他掏出二百元錢,放在已擦拭乾凈的餐桌上,又用一把醋壺壓了上去,然後大步走出去。他本來想多放些錢,又擔心會引起老者的種種猜測和誤解。這二百元錢只是當作午餐費了,總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他與陸雯都已發現,荊浩隱居處創建得並不容易。
走到路口,老者向他們介紹,再往前還有幾個可看的景點,特別是有個洪谷寺,寺院周邊山清水秀,環境幽雅,那方天地,猶如浮在半空飄動着的海市蜃樓、世外城郭,還有許多傳說的神話故事,去那地方,確實是不枉此行。不過,現在動身,稍有點晚矣,怕摸黑不好返回,你們可在明日一早前往為好。
他們兩個沒有再往大山深處探幽,也是時間不大許可了。出門時老鄉也告訴他們,千萬別摸黑回家,天黑了不僅路不好走,還有涼冷的山風,會把城裏人吹病的。折回的路上,陸雯突然萌生出一種回家的感覺,不,從昨天夜晚以來,她就把借宿的山村人家當作家了。昨天夜裏,不,應該說是今日凌晨,那都是午夜以後發生的事情,她在情人溫暖舒適的懷抱中,做着一個美滋滋的夢,儘管她進入夢鄉的時間很短。她夢見她有了家,有了丈夫,丈夫當然就是正與她比肩共枕的栗致炟,他們還有了個可愛的孩子。他們的家遠離城市,安在了泉水叮咚、鳥語花香、景物宜人的大山腹地。那簡陋的房舍遠不如省城的別墅,但卻舒適;那淡泊的生活更不比現代人的豐富多彩,但卻溫馨。她在夢中似乎悟出了什麼才是真正的生活,如何去詮釋幸福的含義才算正確。她與栗致炟拉着手從一方風景走到另一方風景,他們盡情地漫步、盡情地呼吸、盡情地擁抱和親吻,再也不用像在省城那樣躲躲藏藏了。其實,她並不是謹小慎微的女孩子,只是為栗致炟着想,情人的身份特殊啊!盯着栗致炟的人太多啦,做官的人不比做生意的人,也不比自己這樣從事藝術的人,他們太嬌貴了,太怕輿論的影響了。他們這類人是那樣看重政治、看重仕途、看重官位,他們這類人的骨子裏有個共同的“座右銘”,也許這三個字並不准確,不過陸雯是這樣認識的,那就是“得了官位,就得到一切!失去官位,就失去一切”!也不知道是哪個大政治家教會了他們這種人生觀念,他們這些人還有個特點,就是並不把這心中的想法明講出來。他們明明是想要那權力,要那權力帶來的高附加值,可是,他們嘴上卻一直在講是想做公僕,當人民的“傭人”。陸雯不然,她並不把當官不當官看得這麼重。對栗致炟,她只是愛他,她愛他並不是因為他做了市長。當她第一眼見到他時,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個英俊瀟洒、陽剛個性的男人,這些就夠了,至於其他,都不重要。就是說,無論他是百姓庶民,還是官員領導,她都愛,她不會因為他身份的變換而改變一見鍾情的感覺。她是因為愛上了栗致炟才處處去理解他,事事為他設身處地,時時為他換位思考。既然愛上一個人,就是愛他的一切,愛他的全部,既然是全部,當然就不只是陽光照射的那一個方位。愛,是沒有道理的,它是洶湧的洪水泛濫,是岩漿的迸發乃至爆炸。以什麼樣的條文、規矩修築的樊籬和圍子都阻擋不住,這就是愛情,是陸雯執行着的愛情。他們一道在山林中摘野果,在小溪里摸螃蟹,在庭前屋后栽上花椒樹,又種了蘿蔔和白菜,栗致炟被邀請到山野小學講課,她在那裏為孩子們畫像……當她從美夢中醒來,卻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情人,只是一個人在美滋滋地回憶它、享受它。這陣兒,兩個人在空山鳥語的天地中,她再也憋不住涌動的情思,終於向栗致炟傾訴了這首“夢幻曲”。同時,她告訴他,她想做家庭主婦,想體察一個家庭主婦的感覺和味道,就在今天晚上,她就做家庭主婦。
栗致炟開始有些不大理解,只是用一種詫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對他解釋,她今晚要親自下廚房,為大家做飯,親自洗刷炊具、打掃衛生,為丈夫鋪陳被褥……
情人聽着情人的心聲,大笑起來,笑聲在山野空谷回蕩傳響,經久不息,笑聲過後,栗致炟說:既是這樣,咱倆得加快步伐,早點回家。不然,等人家把家庭主婦的活都幹完了,你還怎麼再做主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