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宋懷仁春風得意地走在琉璃廠街上,陳福慶隔着窗戶看見他過來,忙不迭地從慧遠閣跑出去打招呼:“宋會長,您成啊,眼下在琉璃廠可就數您了啊,維持會長,還是日本人封的,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往後我們慧遠閣有事兒還得靠您罩着啊。”
“哪裏哪裏,回見。”宋懷仁腳下沒停,直奔榮寶齋。進了鋪子,他四處掃視了一遍:“東家沒來?”
夥計們都裝做沒聽見,各自忙着手裏的事。宋懷仁過去問李山東:“東家哪兒去了?”
“喲,宋會長,東家可不歸我管,我不就是個夥計嗎?”李山東沒好氣兒地說道。
宋懷仁惱怒起來:“你……”
徐海怕李山東惹事,趕緊接過話來:“東家出門兒了。”
“出門兒了?”宋懷仁微微一愣,“怎麼也沒打個招呼?什麼時候回來?”
“沒聽說。”
“嘿,怎麼這麼不巧啊,井上先生那兒我都答應了……”宋懷仁自言自語着往外走。
王仁山從後門進來:“懷仁,先別走,鋪子裏的事兒咱們得商量商量。”
宋懷仁已經到了大門口,他回過頭來:“嗨,還商量什麼呀,您瞧着辦吧。”說著,左腳邁出了門檻。不大一會兒,宋懷仁又折回來,他探進半個腦袋:“經理,這章兩天維持會那邊兒事兒多,我就先不過來了。”
王仁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是着了什麼魔了?”
圓到虎坊橋的地區維持會辦公處,宋懷仁不禁長嘆一聲:“唉!”
橘子皮正在屋裏閑坐着,他湊過來:“會長,您出去的時候兒好好兒的,怎麼一回來就唉聲嘆氣的?”
宋懷仁愁眉苦臉:“嗨!井上先生托我傳個話兒,他中午要約我們東家吃飯,我都答應了,可東家又不在,讓怎麼跟井上先生交待呀?”
宋懷仁還沒想好該怎麼交待,井上村光已經進來了,他身後還跟着兩個日本士兵。宋懷仁和橘子皮趕緊起身鞠躬。
“宋先生,約好了嗎?”井上村光問道。
宋懷仁哈哈腰,滿臉尷尬:“井上先生,對不住您,我們東家今天不在。”
“哦?”井上村光思索了片刻,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單子,“那隻好改日再說了,宋先生,我找你還有別的事,請你仔細看一看,這上面列出的字畫,你要儘快幫我找到。”
宋懷仁接過單子迅速地掃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井上村光注視着宋懷仁:“請把此事辦好,對你的忠誠,我們會給予回報,你明白嗎?”
宋懷仁鞠躬:“我儘力,一定儘力。”
送走了井上村光,橘子皮搭訕着:“會長,我不認字兒,那上頭兒寫着什麼呀?”
宋懷仁不耐煩地揮揮手:“去,沒你的事兒。”
“嗨,我說,剛才這兒還替您說話呢,怎麼遇到好處就沒我事兒了?”橘子皮感到挺納悶。
讓夥計們從南京全部撤回來的電報發出去半個多月了,到現在,連一個人影兒都沒見着,日本人已經佔領了南京城,民間不斷傳來日軍瘋狂殺人的消息,和張喜兒又聯絡不上,張幼林如熱鍋上的螞蟻,寢食不安。明岸法師又接連寫來兩封信催促,何佳碧判斷,老法師這麼急着叫他過去,必有要事,張幼林這才啟程去了潭柘寺。
到潭柘寺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在陣陣暮鼓聲中,僧人們排着隊依次走迸大殿,不一會兒,殿裏傳來優美的誦經聲。
張幼林在一棵古松下等待了片刻,明岸法師從大殿旁的甬道走過來,張幼林迎上去:“法師!”
“阿彌陀佛,張先生,你可算來了。”明岸法師雙手合十。
張幼林還禮:“您急着叫我來,有什麼事兒?”
明岸法師稍有猶豫:“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想讓你在寺里小住數日,如何?”
張幼林鬆了口氣:“多謝法師垂愛,這裏是另一番世界,耳聞晨鐘暮鼓和師傅們的誦經聲,能暫時忘卻心中的煩惱。”
兩人說著話,向寺院深處走去。
“法師,從上次在法源寺為家母做佛事遇見您到現在,又是十多年過去了,人生如夢啊!我很羨慕您,選擇了皈依佛祖,過着世外桃源的清凈日子,了卻了很多煩心的事兒。”
明岸法師微笑着:“煩心的事該是你的,到頭來還得找你,這都是因緣所致,躲是躲不掉的,其實,無論喜與憂,只要心不為之所動,二者就沒有什麼區別。”
張幼林思索了半晌,搖搖頭:“這太難了,我是個俗人,到不了這樣的境界,日本人一來,榮寶齋的諸多變故已經把我弄得七葷八素了。”
“亂世之中舉步維艱,你也不容易啊。”明岸法師感嘆着。
“沒辦法,混吧!”天色漸漸暗下來,張幼林側目看着身邊鬚髮皆白的老法師,不覺心中一動,“法師,秋月在美國過得挺富裕,伊萬在紐約開了一家銀行,他們又生了一個女兒,要不是打仗,原本秋月打算回來看看。”
“一切隨緣。”明岸法師手數念珠,心靜如水。
張幼林原本就是個散淡之人,潭柘寺在群山環抱之中,遠離俗世塵囂,他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也暫時忘卻了心中的煩惱,鋪子裏的事就全由王仁山支應了。
火車由於戰事中途停駛,夥計們步行回到北平,王仁山的心放下了一半兒。又過了十來天,終於有熟人從南京輾轉傳來了消息:榮寶齋南京分店毀於戰火,張喜兒和宋栓在店裏堅守,沒能逃出來。聽到這個噩耗,王仁山一下子驚呆了,良久之後才回過神來,他放聲大哭:“喜子、宋栓,我的好兄弟,你們這是何苦啊,什麼也沒有性命重要啊……”
東家張幼林不在,王仁山就自己做主了,他決定榮寶齋拿出重金撫恤張喜兒和宋栓的家屬,還派出幾個夥計到張喜兒和宋栓的家裏幫助料理後事,為這兩個人的死亡,全店的員工都很悲痛,畢竟榮寶齋沒出過這種事,一下子就死了兩個人,還是非正常死亡。
宋懷仁倒是很高興,他琢磨着,張喜兒和宋栓已經不在了,那麼,眼下除了王仁山,他宋懷仁就是榮寶齋名副其實的二掌柜了——王仁山雖說是個經理,可他和我宋懷仁是無法比的,我逐兼着官差呢,好歹是地區的維持會長,日本人再橫也得給我面子,不然誰替他們維持?
近來宋懷仁長了脾氣,時常在鋪子裏對夥計們吆三喝四,橫挑鼻子豎挑眼,弄得像徐海這樣膽小的夥計見着他就像耗子見了貓,恨不得鑽進櫃枱里藏起來。不知從哪天開始,王仁山也變得客氣了,不但不再給他派活兒,甚至有時看見他進來,還把後院北屋主動讓出來,自個兒找地方該幹嗎幹嗎去,這使宋懷仁感到心情很愉快,認為王仁山還算是個比較懂事的人。
宋懷二又檢查了一下井上村光交給自己的書畫目錄,有些事已經辦了,可最難整的還是陳福慶的《四明山居圖》,那是慧遠閣的鎮店之寶,陳福慶能輕易拿出來嗎?
宋懷仁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好辦法,看看天色已晚,待會兒豐澤園還有個飯局,想到這個飯局,宋懷仁不覺又愉快起來:現如今,琉璃廠一條街上開鋪子的都得拿咱當爺供着,前兩天西頭兒的“翠雲閣”畫店剛剛易了主,新東家鋪子還沒開張就上趕着請宋懷仁吃飯,對這類飯局宋懷仁有經驗,說是吃飯,誰缺那頓飯吃?酒至三巡,菜過五味之後節目才真正開始呢,按這類程序,新東家的紅包里沒有一百塊光洋就別想拿出手……
宋懷仁順手打開了桌子上他剛抱回來的收音機,裏面正左播放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想你當初進宮之時,你娘娘怎生待你,何等愛你?至今日你忘恩負義,玉美人倒在鞘千駕上……”他閉着眼睛搖頭晃腦地跟着戲文哼哼起來,趙三龍從門口路過,他好奇地探頭往裏看了看,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宋懷仁睜開眼睛:“賬結啦?”
“山東正結着呢。”趙三龍驚奇地看着收音機,還伸手摸了摸,“這是啥東西?”
宋懷仁推開趙三龍的手:“別亂動,這叫話匣子,金貴着呢。”
“這玩意兒真神了,把那麼大一戲台都裝里了,您哪兒來的?”
“日本人送的,人家看得起咱榮寶齋。”宋懷仁語重心長,“三龍,我告訴你,日本人也是人,你對他們客客氣氣,有事就幫一把,人家呢,也不會給你虧吃,這叫禮尚往來……”
張小璐踱進來,身子斜靠在桌子邊,伸手把收音機關了,挑釁地看着他:“宋經理,日子過得夠滋潤的,上班時間不幹活兒,聽起戲來啦?”
宋懷仁下意識地站起來,他從張小璐的眼神里讀出了某種不祥的東西。這位少東家雖說是清華畢業的,但可不是文弱書生,他從小就跟他爹練武,長得膀大腰圓,誰知道今天哪根筋不對了,再者說了,人家畢竟是少東家,榮寶齋這鋪子早晚是他的,這位爺能不惹還是不要惹。
宋懷仁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少東家,您坐,您坐,我給您請王經理去……”宋懷仁趕緊逃走了。
王仁山進來的時候,張小璐還在活動手腕子,他憤憤地說道:“王經理,我真想抽宋懷仁這孫子。”
王仁山擺擺手:“少東家,不值當,別為這麼個東西髒了你的手,你……有事兒?”
張小璐關上門,他看着王仁山,欲言又止。
王仁山給他倒了碗茶:“少東家,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張小璐接過茶碗:“王經理,實不相瞞,我有個同學出城參加了抗日游擊隊,想讓我幫着搞些治槍傷的葯,我到藥鋪里轉了轉,根本沒有,日本人都控制起來了,您能幫着想想辦法嗎?”
王仁山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小聲點兒,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兒。”他沉思了片刻:“你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張小璐搖搖頭:“不知道,我媽去潭柘寺看過一次,好像是明岸法師沒讓回來。”
王仁山點點頭道:“小璐,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
明岸法師一直把張幼林留到臘月二十三,在寺里過完了小年才放他回去。臨走那天,明岸法師把張幼林送出了很遠,分手的時候,張幼林不禁回首仰望,心中生出一些留戀:“亂世之中難得有這樣安靜的地方啊!”
明岸法師依舊是語調平和:“心凈則佛土凈。”
“在寺里這些日子,我把那些事兒基本上想明白了,就像您說的,一切隨緣吧。”
“真能做到事事隨緣,也就自在了。”明岸法師停頓了片刻說道,“幼林,我叫你來,是讓你躲避一場殺身之禍。”
張幼林一下子驚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殺身之禍?為什麼?”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多保重吧。”
張幼林疑惑地上了車,和明岸法師揮手告別,明岸法師一直望着汽車在山間的拐彎處消失,才緩步離去。
在汽車裏,老安把一摞報紙遞給張幼林:“先生,這是這些日子給您攢下的。”
張幼林接過報紙翻看着:“家裏都好嗎?”
“太太、少爺都挺好。”
“鋪子那邊呢?”
“王經理照應着,宋經理凈往維持會跑,別的照舊。”
突然,張幼林翻動報紙的手停住了,他的臉上現出驚異的表情。只見報紙上,醒目的黑體字大標題赫然寫着“康復器械夾帶違禁藥品,濟慈醫院院長潘文安被槍決”。
張幼林的眼前一黑,險些暈倒,他緊緊地抓住了座位旁的把手,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張幼林和潘文安在六國飯店見面的時候,明岸法師正在禪定之中,他早已不是當年的楊憲基了,經過幾十年潛心修行,他已經證到了極高的境界,對世間萬物洞若觀火。在禪定之中明岸法師看到了這件事的結果,潘文安命中必有此劫,他救不了,而張幼林倒是還能躲過去,於是明岸法師修書喚他到寺中小住,助他躲過此劫。
明岸法師送走張幼林后,自知來日無多,他再次外出雲遊,最後在終南山的凈業寺含笑圓寂,七日後肉身火化,得五彩舍利子數百枚,被信眾供養、珍藏。
張小璐躊躇良久,還是走進了父親的書房,他在張幼林的身邊坐下:“爸爸,有件事兒我想了好些日子了,還是得跟您說。”
張幼林放下手中的書:“是尋葯的事兒吧?王經理跟我說了。”
張小璐皺着眉頭:“我想了好多辦法,都不行,看來只能靠您了。”
“小璐,這是掉腦袋的事兒,你跟誰也不要再提了。”張幼林語詞嚴厲。
張小璐詫異地看着父親:“您……”
張幼林嘆了口氣:“唉,咱們張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這麼一根獨苗兒,說什麼也不能有閃失……”
張幼林的話還沒說完,用人推開了門:“老爺,岳大夫來了,在客廳里等着呢。”
張幼林站起身:“我馬上過去。”
張小璐也要跟着去,被張幼林攔下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這事兒你就別再摻“。
張幼林換了件衣裳來到客廳,岳明春微笑着:“張先生,您找我來幹什麼,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張幼林在岳明春的對面坐下:“要是這樣我就省得再說了。”
“王經理跟我念叨過,我一時也沒琢磨出法子來。”岳明春搖了搖頭。
“葯搞到嗎?”
“現成兒的沒有,不過可以拿中藥配出來,可就是不好往外帶,日本人控制得太嚴了。”
“我倒有個想法,”張幼林壓低了聲音,“我爺爺當年在沒轍的時候,用松煙墨給朋友止過血,咱能不能把治槍傷的葯加在墨裏帶出去?”
“墨里藏葯?”岳明春皺起了眉頭。
“《本草綱目》裏有‘葯墨’之說,我的意思是以榮寶齋的名義開個制墨作坊,把葯混在墨里。”
岳明春恍然大悟:“這倒是個好主意,榮寶齋制墨是名正言順的事兒,不會引起懷疑,回頭我再查查《本草綱目》,琢磨一下加些什麼葯進去。”
“此事不可外傳。”張幼林叮囑着。
岳明春會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過了午飯,宋懷仁才慢悠悠地踱進了榮寶齋,他在後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眯瞪了一小覺,中午烤肉吃多了,嘴裏直叫渴,他這才懶洋洋地爬起來,給自己泡了一壺濃香四溢的鐵觀音,端着紫砂壺去了前廳。
鋪子裏沒有客人,宋懷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他四處看了看,發現少了個人,於是拖着長腔問道:“經理,這些日子怎麼沒見着三龍啊,他幹嗎去了?”
“噢,東家讓他干點事兒。”王仁山邊記賬邊回答。
宋懷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兒還是私事兒啊?可不能在鋪子裏拿着工錢,給他私幹活兒。”
王仁山抬起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李山東已經湊過去了:“副經理,您整天往維持會跑,為維持會辦事兒,就不在鋪子裏拿工錢了,是吧?”
宋懷仁被李山東噎得漲紅了臉,他正尋思着怎麼收拾李山東,一旁整理櫃枱的伙任啟賢一本正經地說道:“副經理,您近來可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你覺着,我哪兒跟從前不一樣了?”宋懷仁的注意力轉移了。
李山東搶着回答:“自打日本人進了城,有人連走道兒,都這樣兒……”
他誇張地比畫起來,學着螃蟹的樣子,橫着走。
任啟賢也撅起了屁股,點頭哈腰的,嘴裏念叨着:“太……太君……”
大家一陣鬨笑,宋懷仁氣壞了,他“騰”地站起來,手一帶,紫砂壺“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東收住笑容:“得,得,您別跟茶壺砸筏子,這鋪子裏的東西可都是東家置辦的。”
徐海拿來笤帚,李山東接了過去,他在宋懷仁的腳底下掃着碎壺碴子:“宋會長,您讓讓,您讓讓啊……”
宋懷仁氣急敗壞,他惡狠狠地瞪着夥計們:“大家聽着啊,以前的事兒我不計較,就算過去了,往後說話都留點兒神,李山東,我要是再聽出你話裏帶刺兒,可別怪我不仗義。”
鋪子裏一時鴉雀無聲,宋懷仁見壓住了陣腳,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誰:“沏茶!”
夥計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着沒動,宋懷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這是跟日本人叫板,還反了不成?”
鋪子裏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誰反了?”張幼林邁進了門檻,他看了看眾人,話里軟中帶硬,“咱是買賣人,做買賣、賺錢養家餬口是咱的本分,沒事兒別在鋪子裏扯閑篇兒,今兒個我跟大伙兒說明白,誰要是嫌榮寶齋的廟小盛不下他,趁早兒另謀高就,我張幼林不耽誤他前程。”
大伙兒都不言語了,李山東瞟着宋懷仁,宋懷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過來:“東家,制墨的事兒怎麼樣了?”
宋懷仁也趕緊搭訕着:“東家,您有事兒就吩咐,我去辦。”
張幼林打量着宋懷仁沒好氣地說:“我也得抓得着你啊,這些日子你正經在鋪子裏待了嗎?”
“嗨,維持會那邊兒不是事兒多嘛。”
“好啊,那邊兒事兒多你就先忙去,鋪子裏有我和王經理盯着就行了。”張幼林不再理他了。
宋懷仁一聽話茬兒不對,趕緊往回找:“東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面兒當地區維持會長,咱鋪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誤點兒時間嗎?時間還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點兒晚兒。”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烏龜進了鐵匠鋪——找捶!”李山東憤憤地把宣紙塞進櫃枱里。
宋懷仁裝沒聽見:“得,東家,就按您說的,我先忙乎維持會的事兒去。”他走過張幼林的身邊,討好地趴在張幼林的耳邊悄聲說道:“東家,去年夏天,您讓夥計往盧溝橋給29軍送飯的事兒,有人向日本人舉報了,可讓我給壓下來啦。”
“這不都是公開的嗎,還用得着舉報?”張幼林感到詫異。
宋懷仁的眉頭皺了起來:“可別這麼說,這事兒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兒了。”
張幼林緩和了語氣:“噢,懷仁哪,這就對了,榮寶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們大家的,無論什麼時候,你得記着,咱們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得互相幫襯着,對不對?”
宋懷仁趕緊就坡下驢:“東家,您放心,您還不了解我?我能吃裏扒外嗎?”
“行啊,要是這樣兒,副經理的位置我就還給你留着。”
“您留着,留着,我快去快回。”宋懷仁急匆匆地走了。
榮寶齋新開的制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個中等大小的院子裏,靠東牆砌着幾個爐灶,爐灶上安着許多帶拐脖的煙囪,院子的背後是一片松樹林。
制墨師傅姚德有五十來歲,是個腆着肚子的胖老頭兒,他正聚精會神地從一節煙囪里取煙,趙三龍扛着一大捆松樹枝走進來,姚德有過去看了看,搖搖頭:“三龍啊,你找的松樹枝兒太嫩了,你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煙來。”
趙三龍擦着臉上的汗:“那得砍什麼樣兒的?”
姚德有放下手裏的煙囪:“我帶你去。”
兩人向松林深處走去,趙三龍感嘆着:“真沒想到,制個墨還這麼講究。”
“這單是一行兒啊,榮寶齋不是賣墨的嗎,怎麼賣着賣着又想自個兒做了?”姚德有挺納悶。
“咱一夥計,哪兒知道東家是怎麼想的呀?讓幹啥就幹啥唄。”趙三龍撿起地上的一塊土坷垃,向樹上的松鼠扔過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還粗的古松前停下,指着樹榦上滲出的松脂:“有松脂的古松最好,就砍這棵的。”
趙三龍抬起頭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幾下兒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着頭:“留神,別摔着。”
砍完松枝回到作坊,不大一會兒,李山東肩上背着個大包,手裏提着一小籃雞蛋來了,趙三龍湊過去,兩隻眼睛盯着雞蛋放出光來,右手已經伸到了半空中:“山東,這是咱的晚飯吧?”
李山東一瞧趙三龍這架勢,趕緊把雞蛋挪開:“別,東家讓給姚師傅送過來的。”
趙三龍頗為失望:“敢情沒咱的份兒啊。”
“你們東家還真上心,有雞蛋加進去,出來的墨就不一樣了。”姚德有把雞蛋接過來。
趙三龍跟在姚德有屁股後面:“我說師傅,雞蛋這麼貴重的東西,人還沒得吃呢,往墨里加?多可惜了的呀。”
姚德有對李山東笑了笑:“瞧我這徒弟,嘴這份兒饞,這籃兒雞蛋放這兒可就懸了,弄不好還沒加到墨里,就全進他肚子了。”
趙三龍咽了口吐沫,眼睛終於離開了雞蛋:“師傅,我也就這麼一說,您當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給榮寶齋丟人嗎?”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對李山東說道:“回去告訴你們東家,我再多待幾天,等第一批墨出來再走。”
李山東拉住他:“千萬別價,東家說了,您歲數大了,幫忙兒指點幾天就得了,剩下的您給三龍交待好了,讓他弄就行。”
“恐怕我不手兒把手兒教,他做不出來。”
“沒關係。”
“怎麼叫沒關係?”姚德有指着院子裏的設備,“花了這麼多錢置東西,要是做不出墨來不是瞎掰嗎?”
“東家說沒關係,就是沒關係,我這就送您回去。”
姚德有生氣了:“你們這東家可真是的。”
此時橘子皮正在附近逮蛐蛐兒,他遠遠地看見李山東陪着一老頭兒從一處孤零零的院子裏出來,感到好奇,於是偷偷地摸過去,隔着門縫兒向裏面這麼一看,嚇了一跳,按他有限的知識儲備,橘子皮認為這分明是個炸藥作坊。他連個愣兒都沒打就跑去找宋懷仁了。
送走了姚德有,張幼林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制墨作坊。他是個急脾氣,加之那天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張幼林就帶着趙三龍熱火朝天地幹起來。他手裏拿着和岳明春商量好的制墨方子,吩咐趙三龍:“松煙二斤。”
“松煙二斤——”趙三龍嘴裏唱着,用秤稱了二斤松煙,倒進身旁的一個大木盆里。
“膠十兩。”
“膠十兩——”十兩膠也倒進了木盆。
按照方子把料配齊了,趙三龍用一根木棒子邊在大盆里攪和邊問:“東家,您的方子是哪兒來的呀?”
“韋誕的《合墨法》裏抄來的。”
“韋誕是誰呀?”
“三國時候的制墨名家,字仲將,他做出了當時的極品墨,人稱‘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墨還能像漆?”趙三龍似乎不大相信。
張幼林解釋:“一般的松煙墨,顏色烏黑髮暗,沒光澤,韋誕的墨不但有光澤,而且附着力很強,所以叫‘一點如漆’。”
趙三龍思忖着:“咱要是照着韋誕的方子一點兒不差地做,是不是也能做出名墨來?”
張幼林搖頭:“那可說不好,這就像做菜,使的作料兒都一樣,不同的人,做出來的味兒能差着十萬八千里。”
張幼林拿過大粗碗遞給趙三龍:“把雞蛋清兒和裏頭。”
趙三龍往大木盆里兌着雞蛋清兒,把蛋黃兒扒拉到一邊兒:“那雞蛋黃兒呢?”
“待會兒當夜宵吃了。”
“好嘞!”趙三龍興奮起來,他把大粗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門口的灶台上,還湊上去用鼻子使勁嗅了嗅。
這當口,橘子皮帶着一小隊日本憲兵已經來到了制墨作坊的附近。由於是榮寶齋的事,宋懷仁耍了個心眼兒,他就不拋頭露面了,由橘子皮帶着日本憲兵去抓捕。橘子皮指着前面隱隱透出亮光的地方,趴在日本憲兵隊翻譯官張光燦的耳邊耳語:“就是那兒。”
張光燦把橘子皮的話翻譯給憲兵小隊長西村武夫,西村武夫向他的部下揮了揮手:“悄悄地上去,把那個地方包圍起來。”
日本憲兵迅速散開,摸向了制墨作坊。
院子裏,趙三龍把切成了細末兒的草藥兌進了大木盆,張幼林思忖着:“加進這些草藥,出來的墨會是什麼樣兒呢?”
趙三龍咧嘴一笑:“反正又不拿它寫字兒,愛什麼樣兒什麼樣兒。”
突然,不遠處傳來李山東的一聲尖叫:“媽呀!”
“不好,有人……”趙三龍臉色大變。
“別慌。”張幼林抄起木棒趕緊在大木盆里攪和,趙三龍愣了片刻,接過木棒使勁兒地攪和起來,張幼林把裝葯的口袋迅速扔進了爐膛子裏。雜亂的腳步聲已近,張勸林從容地打開了院子的大門。
橘子皮帶着日本憲兵衝進來,李山東的雙手被反綁着推搡進來。
趙三龍放下手裏的木棒,他一眼就發現了橘子皮,立刻火冒三丈:“橘子皮,你小子真他媽陰,這事兒我跟你沒完……”
趙三龍向橘子皮走去,日本憲兵把手裏的步槍一橫,攔住了趙三龍:“八噶!”
西村武夫四下看了看,使勁嗅了嗅鼻子,對張光燦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日語,那意思是,這裏有股奇怪的味道。張光燦也用鼻子嗅了嗅,皺起了眉頭。
西村發現了地上的大木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張幼林見日本人對木盆里的東西感興趣,就主動端起桌子上的油燈,給他照着亮兒。
西村武夫看着木盆里黑糊糊的東西,皺了一下眉頭,問張光燦:“這是什麼東西?”
張光燦問張幼林:“這東西是幹嗎的?”
“制墨呀,我從古書上看到個制墨的方子,想自個兒做着試試。”
張光燦眯起眼睛打量着張幼林:“你是誰呀?”
橘子皮在一旁搶着答道:“琉璃廠,榮寶齋的東家。”
張光燦給西村作了翻譯,西村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點盆里的糊狀物,仔細看了看,又扔下了。他站起來,掃視了一眼院子,指着東牆的設備問:“這是幹什麼的?”
張光燦看着張幼林:“皇軍問你,這是幹什麼的?”
張幼林走過去,取下一個拐脖、兒拿過來給他們看:“取煙的,我要做的是松煙墨,在爐子裏點松樹枝兒,讓煙存在煙囪里。”
西村伸出一個指頭在拐脖兒里探了探,粘出了點兒煙油子,又伸到鼻子邊聞了聞,表情顯得很疑惑:“這個味道和盆里的不一樣。”
張光燦翻譯:“皇軍問,為什麼這個味兒和盆里的不一樣?”
張幼林指着木盆:“這是原料,盆里的兌上了膠,還有雞蛋清兒,硃砂……”
西村武夫鬆了一口氣,他練過毛筆字,知道墨是幹什麼用的,他轉身對橘子皮吼了一聲:“你的情報有誤,這裏不是做炸藥的。”
橘子皮一聽就傻了眼:“皇軍……皇軍,我可真不是有意蒙您,我……我看他們在這兒鬼……鬼鬼祟祟地搗鼓,就以為是做炸藥害皇軍……”他嚇得不輕,渾身直哆嗦。
西村武夫拍了拍橘子皮的肩膀:“你對大日本皇軍很忠誠,這很好,不過,你需要學習一下做炸藥的基本常識。”
橘子皮聽罷,連着給西村鞠了三個躬:“謝謝皇軍!謝謝皇軍……”
西村武夫揮揮手,帶着部下向門口定去,橘子皮愣了一下,也慌忙跟了上去,路過灶台時,他把盛着雞蛋黃的大粗碗碰到了地上,雞蛋黃灑了一地,趙三龍正在給李山東解繩子,心疼得直跺腳。
李山東活動着已經麻木的雙臂,感嘆着:“東家,多虧您想得周到,讓我在暗處埋伏着,要不然可就麻煩了!”
張幼林愛憐地看着兩個年輕的夥計:“抓點兒緊,咱們儘早把墨成型,明兒個我帶你們去全聚德好好吃一頓。”
“謝謝東家!”兩個夥計的臉上樂開了花。
1938年12月,原中國國民黨副總裁、國防最高會議副主席汪兆銘離開重慶,取道越南河內回到南京,他發表致蔣介石的電報式聲明,公開與日本政府合作,為此,維持會組織北平市民遊行慶祝。
這天上午,橘子皮手裏舉着一面小旗子,帶着一支從各家鋪子裏臨時抽人湊出來的遊行隊伍懶散地走在琉璃廠街上,這支隊伍沒什麼秩序,看上去跟逛大街的人也差不多。
橘子皮是個文盲,對今天遊行的目的並不清楚,也不知道那個叫汪兆銘的人是何方神聖,他只是個聽喝兒的,既然宋會長派了差,他就得把這活兒干好。和很多小人物一樣,橘子皮是那種拿着雞毛當令箭的主兒,途經榮寶齋,橘子皮回過頭仔細巡視了一番,隨即高聲喊道:“榮寶齋的人來沒來?”隊伍里半晌沒人言語。
橘子皮氣急敗壞:“沒來?他媽的,我就知道他們沒來。”他朝眾人揮揮手:“都先停停,別走散了,我去看看。”
橘子皮進了榮寶齋,沒好氣兒地沖王仁山喊道:“王經理,榮寶齋怎麼沒出人呢?”
王仁山正在翻騰詩箋,他站起身:“早就過去了。”
橘子皮急了:“遊行隊伍都出發了,你們榮寶齋的人到現在還沒見着影兒呢。”
王仁山顯得很狐疑:“不會吧?”
正說著,趙三龍提着褲子從後門進來,他臉色蠟黃:“經理,昨兒個不知道哪口兒吃的不對付,從後半夜就開始跑肚子,這不,一早晨,凈在茅房裏蹲着來着。”
“呦,三龍,我還以為你去遊行了呢,鬧了半天在茅房哪,橘子皮,這你可都瞧見了吧?三龍病了。”
橘子皮晃動着小旗子瞥了趙三龍一眼:“那就換個人兒吧,不去可不行。”
王仁山有些為難:“夥計們都出去了,臨時恐怕找不出人來。”
“要是實在找不出入來,那就王經理您去一趟吧。”橘子皮毫不含糊。
王仁山連忙擺手:“可別價,我走了,鋪子誰照應啊?”
趙三龍好奇地看着橘子皮手裏的小旗子,順手搶過來,旗子上面寫着:“熱烈慶祝汪兆銘先生與日本政府合作!”趙三龍念出了聲。
張幼林正好迓進門檻,他大吃一驚:“什麼,你說什麼?汪兆銘怎麼了?”
趙三龍迎上去:“哎喲東家,您還不知道?報上都登了,汪兆銘跟日本人講和了。”
王仁山遞過報紙:“今兒早上剛登出來的。”他又拍拍橘子皮的肩膀:“我說兄弟,我們鋪子裏實在抽不出人來,你幫幫忙,通融一下兒好不好?”
橘子皮想了想:“既然你們有難處,我也不好太較真兒,日本人那兒咱們總得應付應付,不然我也沒法兒交待,這樣吧,我替你們雇個閑人去遊行,你王經理得意思意思。”橘子皮做了一個手指捻鈔票的動作。
王仁山心領神會:“好說,好說,你先去,等晚上到我這兒拿錢就行了。……
“得嘞,咱們一言為定。”橘子皮喜上眉梢,一陣風兒似的出去了。
這邊,張幼林看着報紙,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漸漸地站立不穩,他手扶着櫃枱,勉強走到桌子邊,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
“東家,東家,您怎麼啦?是哪兒不舒服?”王仁山趕緊跟過去。
張幼林沉重地擺擺手,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張幼林緩了過來,他猛地站起身,從百寶閣里取下汪兆銘贈送的“狻猊古墨”,他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着,與汪兆銘相處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半晌,張幼林滿臉是淚水,他舉着古墨慘笑道:“汪兆銘啊汪兆銘,以前我敬重你,敬你是條汊子,是個響噹噹的革命黨,可我錯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萬沒想到你居然當了漢奸!你呀,你呀!你難道不知道日本人占我國土,毀我城市,殺我百姓,奸我妻女,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卻叛國投敵,認賊作父,丟盡老祖宗的臉,我張幼林為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奇恥大辱,今天……我與你汪兆銘割袍斷義,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仇敵……”張幼林雙手舉起“狻猊古墨”,連同罩着古墨的玻璃罩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之後,“狻猊古墨”和玻璃罩子一起被摔得粉碎。
王仁山扶着張幼林從椅子上下來,倒了碗茶端過去:“東家,您消消氣兒,消消氣兒。
張幼林一仰脖子把茶喝下,重重地把茶碗擱在八仙桌兒上,一甩手,揚長而去。
後院裏,宋懷仁聽見響動趕緊過來了,他看了看張幼林的背影,又瞧了瞧地上的碎玻璃碴子和摔壞的”狻猊古墨“,蹲下來撿起一塊碎墨,仔細看了看,又扔在地上,站起身,不陰不陽地說道:“東家這是何苦呢?汪先生眼下是日本人眼前的大紅人兒,現巴結還來不及呢,他可倒好,拿人家送的禮物當出氣筒,也不知圖個什麼?多虧我當著維持會長,要是換了別人,就今兒個這事兒就夠進憲兵隊的。
趙三龍走過來:“副經理,您錯了,古墨是我剛才收拾架子沒留神碰下來的。
宋懷仁的眼睛一瞪:“糊弄誰呢?以為我是傻子是吧?”
趙三龍毫不示弱:“您剛才進來的時候,古墨已經碎了,我說是我碰下來的,您怎麼才能證明不是呢?總不能指着葫蘆說是瓢吧?”
“三龍,還不快收拾了,在這兒廢什麼話?”王仁山狠狠地說道。
趙三龍出去拿笤帚、簸箕了,宋懷仁坐下,嘆了口氣:“唉,經理,咱這東家,照這麼下去,我看鬧不好非嘬癟子不可。”
王仁山裝沒聽見,抱着一摞詩箋出去了。
宋懷仁心裏有個小算盤,眼下雖說是日本人的天下,可榮寶齋的職位也不能輕易放棄,腳踩兩隻船,拿兩份薪水不是更好嗎?甭管到啥年月,錢可都是好東西,誰也不白給,所以,儘管他清楚鋪子裏的人都不待見他,但只要面子上還過得去,他也盡量不把事情做絕。
張幼林心血來潮開的那個制墨作坊總算沒打水漂,墨終於做出來了,不過質量嘛……可真不咋地。那天下午,張幼林來到鋪子裏,他拿出“張墨”遞給王仁山:“仁山啊,瞧着還湊合,就是研出來的色淡,畫畫還行,寫字兒就差點兒意思了。”
王仁山接過墨,仔細地看着,宋懷仁也湊過來。
張幼林顯得頗為熱情:“懷仁哪,你也瞧瞧。”
宋懷仁故作驚喜:“喲,做成啦?”
王仁山把墨遞給宋懷仁,宋懷仁拿在手裏看了看,皺起了眉頭:“東家,這是韋誕那方子?亮度不夠哇。”
“咱哪兒找那麼多雞蛋清兒往裏兌啊。”趙三龍在一旁插話。
宋懷仁思索了片刻:“光兌雞蛋清兒還不行,我看,膠也得多加點兒。”
張幼林讚賞地點點頭:“還得說懷仁是行家,下回,你跟着三龍做去。”
宋懷仁趕緊推辭:“我就算了,我可沒那癮。”他把墨還給張幼林:“您做出這樣兒的墨,賣給誰去呀?”
“買主兒不成問題,送貨倒是件麻煩事兒。
“這麻煩什麼呀?”
“嗨,出城不都得檢查嗎?日本人哪兒知道這是什麼呀?要是當成危險品給扣了,那可就賠大發了。”
“噢,賣到外地……”宋懷仁思忖着。
王仁山開口了:“東家,我不是嫌這墨不好,要是在北平,還真怕賣不出去。”
張幼林站起身:“懷仁哪,你不是在維持會嗎,想想辦法,把這批貨弄出去,將來試幾回以後,咱這墨會越做越好,要是能有個外運的渠道,這買賣可就做起來了。”
張幼林有日子沒給宋懷仁好臉兒了,今兒個好歹“張墨”算是拿出來了,東家透着喜興,宋懷仁趕緊巴結:“東家,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一定想辦法……”
張幼林順水推舟:“那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說是這麼說,這麼重要的事能指望宋懷仁嗎?這些日子,張幼林派李山東到廣安門轉悠了好幾趟,日本鬼子對出城的物品檢查得很嚴,輕易混不出去,不過,李山東談到了一個細節,引起了張幼林的注意。原來,每逢雙日子,都是曾經到過制墨作坊夜查的那個西村小隊長在城門盤查。張幼林思索了一番,計上心來。他如此這般地交待給李山東,李山東心領神會,當天晚上就請橘子皮喝酒去了。
在琉璃廠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裏,橘子皮大為感動:“你們東家仗義,遊行嘛……小事一樁,糊弄日本人的,王經理已經給了錢,還讓你專門兒再請一頓,我這心裏怪不落忍的。”
李山東顯得很親熱:“哥們兒,甭客氣,走着……”兩人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橘子皮咂巴着嘴:“這酒真不錯,老哥,你在榮寶齋,日子就是比咱哥們兒過得滋潤。”
李山東順嘴說道:“那你也來呀。”
橘子皮搖搖頭:“哪兒有這好事兒?你們王經理也得要我呀。”
“你要是真想來,我就跟王經理說說,鬧不好王經理就同意了。”李山東一本正經。
“得了吧,別凈拿好聽的填乎我,你們榮寶齋那麼大的鋪子,要我一混混兒幹嗎?”
李山東急了:“兄弟,這我就不愛聽了,哪孫子拿你當混混兒來着?我跟他沒完!”
橘子皮苦笑着:“山東,別拿我打鑔了,哥們兒也敬你一杯,算是給榮寶齋賠不是,你可一定替哥們兒給你們東家帶過話兒去,上回實在是沒轍,宋會長逼着讓我帶着日本人上去,我在宋會長手底下混飯吃,能說‘不’字兒嗎?”
李山東大包大攬:“行嘞,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今兒晚上咱哥兒倆喝痛快了,把過去那些疙疙瘩瘩的事兒全忘了……”
兩人推杯換盞,喝了一晚上,橘子皮爛醉如泥,被李山東架着回到了住處。
讓橘子皮萬萬沒想到的是,王仁山居然答應錄用他了。聽到這個消息,橘子皮先是愣了半晌,以為自個兒在做夢,緊接着是熱淚盈眶,他撲倒在地,平生頭一回給父母連着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喃喃自語:“爹、娘,你們在陰間積了德,孩兒總算時來運轉啦……”
上班的那天,橘子皮起得特別的早,在門外等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才等來了王仁山。
橘子皮畢恭畢敬地站在王仁山的對面,王仁山指指椅子:“你坐吧。”
“不了,我站着就行。”橘子皮欠了欠身子。
“知道誰舉薦的你嗎?”
橘子皮不假思索:“李山東。”
“還有宋副經理,主要是我們宋副經理看上你啦。”
橘子皮受寵若驚:“宋副經理是我的大恩人,您也是,我橘子皮忘不了您二位的大恩大德……”
王仁山打斷了他:“我跟宋副經理商量了一下,維持會那邊兒你還得盯着,不然日本人該說榮寶齋挖維持會的牆腳兒了,榮寶齋這兒有事兒就招呼你,沒事兒呢,你也用不着過來。”
“敢情我不是長期的呀?”橘子皮不禁大失所望。
王仁山皺起眉頭:“我不說你也知道,這些日子物價飛漲,飯還不夠吃呢,還能有多少人買文房用品?別看鋪子不小,可眼下掙不着錢哪。”
橘子皮的眼珠子一轉:“那您的意思……是讓我白幫忙兒?”
“那倒不是,咱們干一筆結一筆,就現在的行市,你合適,怎麼樣?”
“成、成。”橘子皮連連點頭。
正說著,張幼林進來了,橘子皮點頭哈腰地湊上去:“東家,您過來啦,有什麼事兒您就吩咐,能給榮寶齋跑腿兒,是我八輩兒祖宗積下的陰德……”
王仁山揮揮手:“行了,你先回去吧。”
“是,王經理,那我就走了,隨時等您的招呼。”
橘子皮倒退着出了榮寶齋後院的北屋,張幼林和王仁山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