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日子像流水一般地過去,張繼林從同文館畢業後進了總理衙門,張幼林則揣着北洋師範的畢業文憑,拒絕了好幾家新式學堂的盛情邀請,他晃來晃去,最終也沒有參加任何公職。張幼林有自己的想法:人生短暫,與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寧願選擇過一種無拘無束、輕鬆自在的生活。

可是,真有這樣的好日子等着他嗎?

轉眼之間已經到了辛亥革命的前夜,孫中山先生在日本東京領導的中國同盟會以及中華各路仁人志士在南方為推翻朝廷而進行的流血鬥爭,張幼林都在密切地關注着。然而,他並沒有想到,革命之火很快就會燃燒到京城,不僅波及榮寶齋,連他自己也被捲入其中了。

此時,張幼林正在去往西便門的途中,他將要見到一位來自美國的同門師妹潘文雅小姐。這還得從當年張幼林在北洋師範的英文教習查理先生說起。儘管在“庚子事變”中查理先生和張幼林所屬的陣營不同,但這並不妨礙查理先生欽佩自己這個與眾不同的學生。對一個白面書生而言,在國家面臨危難之際敢於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抵禦迎面而來的猛烈炮火,無論如何是需要勇氣和膽識的,就憑這一點,張幼林就是個值得稱道的英雄。這樣的想法深深地根植在了查理先生的心中,並且在他以後的生活中不時閃現出激越的火花。

張幼林畢業后不久,查理先生也返回了自己的祖國美國,進入了位於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大學Evelyn附屬女子學院繼續從事教職。

普林斯頓大學是個不同凡響的高等學府,除了教學一流外,校內的主樓NassauHall曾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做過大陸會議的會址,當時,NassauHall也曾一度被英軍佔領,華盛頓將軍為從敵人手中將其奪回,下令加農炮手向NassauHall開炮,而飽受蹂躪的NassauHall居然在猛烈的轟擊下奇迹般地沒有坍塌,成為歷史的見證。NassauHall的殘壁在1802年和1855年的兩次大火中焚毀,後來的建築是由著名的建築師約瑟夫·亨利·拉特羅布等人重新修建的。

那天下午,查理先生帶着新生來到NassauHall的大門外,慷慨激昂地講述過這段歷史之後,離下課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他扯到了張幼林。他告訴大家,同樣在炮火之中傲然聳立的除了NassauHall之外,還有他的中國學生張幼林。查理先生對張幼林的讚美之辭溢於言表,不但再次感動了他自己,也感動了在場的華裔新生潘文雅。

那時潘文雅十八歲,正是充滿詩意幻想的年齡,就是從那一刻起,張幼林成為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她還萌發了要回國見他的念頭。三年之後,潘文雅終於如願以償,不遠萬里踏上了大清國的土地。

他們見面的地點選在西便門外的跑馬場,這裏曾經是皇室王公的馴馬基地,“庚子事變”之後辟成了跑馬場,供洋人和京城內的官宦、富家子弟在此賽馬、娛樂。

潘文雅身穿騎馬裝,和幾個洋人在馬道上縱馬飛馳一番過後,來到場外,早已等候的張幼林迎上去,用英語打着招呼:“潘小姐,你好。”

潘文雅的眼睛一亮:“張先生!”

他們就這樣相識了,這很符合潘文雅的想像:在茫茫的人海中,彼此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不過,對張幼林而言,認出潘文雅太簡單了,因為在這個跑馬場上,他還沒見過第二個縱馬飛馳的女性。

張幼林接過潘文雅手中的韁繩,讚賞地說道:“潘小姐,你的膽子真大,這樣的烈馬也敢騎?”

潘文雅笑了:“小意思,我父親在美國西部經營一家牧場,我從小就和各種各樣的馬打交道,知道它們的脾氣。張先生,我能說句實話嗎?”

“請講。”

“你的英文可不怎麼樣。”

“不好意思,查理先生回國有十年了吧?我記得那是‘庚子事變’最緊張的時候,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遇上像查理那樣的好教習,讓潘小姐見笑了。”

潘文雅改用漢語:“沒關係,以後有機會,我教你!”

“原來潘小姐能講漢語?這可太好了……”張幼林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個貴族青年騎着一匹栗色的烈馬做了一個驚險的動作在他們面前飛馳而過,引得周圍人的大聲喝彩。

他們駐足觀看,潘文雅問道:“這位先生是誰?”

“恭親王奕訢的孫子,溥心畲。”

“是在咸豐、同治、光緒三朝,多次出任領班軍機大臣的那個恭親王嗎?”

張幼林點點頭:“正是,大清國二百多年,其間多有宗室親王參政輔佐皇上,而參政諸王以身前之功獲得身後之謚,其中得謚‘忠’者,只有睿親王多爾袞和恭親王奕訢。”

潘文雅漫不經心地說道:“可惜恭親王死得早,要是他活到現在,肯定也是個風雲人物。兩年前皇上和西太后先後駕崩,我聽到一種說法,西太后在將死之前,派人下毒害死了皇帝,你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性?”

張幼林下意識地四處看了看:“這可不能亂說。”

潘文雅笑道:“張先生不必緊張,中國同盟會聽說過吧?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推翻朝廷,這在海外是眾所周知的事。”

“潘小姐,你別忘了這是在中國,說錯了話就有可能掉腦袋。”

潘文雅滿不在乎:“張先生,你感到恐怖了?你的表情向我證實了這一點,這進一步證明,這種令人恐怖的政府實在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它就應該垮台。”

“好傢夥!以前我總聽別人說有革命黨,就是沒見過,今天總算是見識了,還是個美國革命黨。”張幼林半調侃着。

潘文雅則唇槍舌劍:“張先生的膽量似乎不大,查理先生總和我說,他在中國有個叫張幼林的學生,他是個真正的紳士,也是天下最勇敢的人,現在的問題是,是查理先生說錯了,還是我的判斷有問題?”

張幼林環顧左右而言他:“當年查理先生告訴我,他來自一個自由的國度,他有權在任何情境下表達自己的真實思想。可是……他卻被‘庚子事變’嚇破了膽,因為在中國沒有人可以真實地表達思想,所以查理先生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敢回來。”

潘文雅沉默了,過了半晌她才感嘆道:“張先生,你不愧是個生意人,說出話來滴水不漏。”

庄虎臣終於等來了趙翰博,帶着他直接來到了後院休息室。新來的學徒雲生給他們端上沏好的茶,雲生剛要倒茶,庄虎臣示意他退下。庄虎臣邊倒茶邊急着問:“聽說小皇帝在太和殿登極的時候,在龍椅上是大哭大鬧,喊着要回家,有這事兒嗎?”

趙翰博凝惑地看着他:“您是朝廷的七品官,這事兒還用問我?”

“我那七品官是矇事兒的,沒資格參加皇上的登極大典,不問您問誰呀?”庄虎臣奉上茶來。

“有這事兒,當時小皇上在龍座上這麼一哭鬧,在場的王公大臣都很恐慌,登極大也就草草地結束了。”

“當皇上是個多好的差使,他怎麼哭上了?”庄虎臣很是不解,他轉念一想,臉上不覺陰鬱起來,“這可不是好兆頭兒,您知道,買賣人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亂,一旦天下真亂了,買賣怕是也沒得做了。”

趙翰博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您還真說對啦!一個小皇上怕是壓不住陣腳,鬧不好還真可能出亂子,這陣子,革命黨在南邊兒鬧得厲害!”

“革命黨?”庄虎臣瞪大了眼睛,他隱隱覺得這不是什麼好詞兒。

趙翰博顯得很神秘:“嗨,一幫留學日本的學生,成立了中國同盟會,嚷嚷着要推翻朝廷。”

“推翻朝廷?”庄虎臣吃驚不小,“那些留學生,不都是朝廷出銀子送出去的嗎,怎麼到了外國就反起朝廷來啦?”

趙翰博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低聲說道:“這些留學生到了外國,眼界大開,見了世面,就覺出咱們的朝廷不行了。”

“那些個嘴上沒毛兒的學生,他們說不行,就不行啦?”庄虎臣很不以為然。

“庄掌柜的,您還甭瞧不起那些學生,他們可是豁出命來干。”

“怎麼個干法兒呢?”庄虎臣擔心地問。

“搞暗殺,在南邊兒搞武裝起義。”

這些庄虎臣前些日子聽張幼林念叨過,他沒怎麼當回事,“您那報上說,不是都失敗了嗎?”

“失敗是失敗了,可革命黨沒死心,我臨出門的時候接到一篇急稿,”趙翰博湊近了庄虎臣,“革命黨要籌劃新的行動,而且已經到了京城。”

“啊?”庄虎臣不禁大驚失色。

俗話說,怕什麼就來什麼。幾天之後,中國同盟會的發起人之一、近代中國叱吒風雲的重量級人物汪兆銘和他的戰友黃復生就出現在了琉璃廠,而且,他們租下了榮寶齋隔壁新倒閉的那家鋪子,和榮寶齋成了鄰居。

汪兆銘、黃復生都剪了辮子,身着洋裝,在琉璃廠顯得分外扎眼。他們租下鋪子后就緊鑼密鼓,加緊佈置,彷彿要在這裏大幹一番、一展宏圖似的。

庄虎臣從他們門口經過,停住腳搭話:“這鋪面你們租下了?”

汪兆銘走到門口:“我們租下了,您是……”

庄虎臣指了指榮寶齋:“你們隔壁,榮寶齋的掌柜。”

汪兆銘伸出手:“幸會,幸會!”

庄虎臣先是一愣,隨即醒過味兒來,也伸出手去:“您這是洋派,怎麼辮子也不留了?”

“我們剛從日本回來,那裏不講究留辮子。”

“日本?”庄虎臣心裏掂量了一下,“那地方好像是專出革命黨。”汪兆銘笑了:“您的消息很靈通啊,不過,我們不是革命黨,是老實的生意人,您貴姓?”

“老實就好,我姓庄,莊稼的庄。”

“庄掌柜,咱們是鄰居了,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說著,汪兆銘又來了一個日本式的鞠躬。

庄虎臣不習慣在國人之間來這個,他慌忙拱拱手:“您甭客氣,您貴姓?”

“免貴姓汪,您就叫我汪先生好了。”

“汪先生,您這鋪子打算賣什麼呀?”這是庄虎臣最關心的。

“不賣東西,開照相館。”

“照相館?這可是好買賣,你們剛開頭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兒的就說一聲兒。”

照相館跟榮寶齋的生意風馬牛不相及,這下兒庄虎臣就放心了。

守真照相館隆重開業,鞭炮聲響罷,張幼林正好從門口經過,他好奇地打量着照相館的招牌和櫥窗里擺放的照片,照相館內,潘文雅和汪兆銘正在熱烈地交談,她看見張幼林,向他招手:“張先生!”

張幼林見潘文雅在裏面,就走了進去。潘文雅熱情地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留日歸來的汪兆銘先生;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同門師哥、榮寶齋的少東家張幼林生,我的老師查理先生在十年前也是他的老師。”

張幼林露出驚喜的神色:“新來的鄰居原來是潘小姐的朋友?太巧了。”

汪兆銘和張幼林握手:“早就聽潘小姐提到過你,張先生冒死抗擊八國聯軍,令人欽佩!”

“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張幼林輕描淡寫。

潘文雅看着他:“沒來中國之前,我還以為張先生是個剽悍粗獷的西部牛仔,見了面才發現,不過是個白面書生,和我想像的差得太遠了!”

張幼林有些尷尬,汪兆銘連忙說道:“潘小姐從小在美國長大,性情奔放、口無遮攔,張先生不必介意;哎,你是京城的世家子弟,我們剛到這裏,人生地不熟,還請老兄多多關照。”

“不必客氣,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汪先生儘管直言。”張幼林很是誠懇,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在清末,照相是件時髦的新事物,守真照相館的生意很快就興隆起來。不過,汪兆銘可不是來做買賣的,他要在京城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的戀人、馬來亞華僑巨富陳耕基之女陳璧君小姐也來到了京城,他們經過周密的策劃,決定在前門火車站刺殺攝政王載灃派到歐洲訪問歸來的特使——攝政王的弟弟載濤貝勒和載洵貝子。

一大早,汪兆銘、黃復生和陳璧君就坐上馬車,向前門火車站出發了。馬車一路上顛簸着,陳璧君擔心地看着裝有炸彈的皮箱,用日語悄聲問黃復生:“這裏面的炸彈不會顛炸了吧?”

黃復生用日語回答:“這種振動,不會。”

馬車繼續向前行駛着,汪兆銘吩咐:“璧君,到了車站,你在車上等着接應,我們兩個過去。”

陳璧君點點頭:“好,你們注意安全!”

他們等待的那列火車不久就進站了,出站的人流開始向外涌動,汪兆銘和黃復生裝做接站的人站在一旁,皮箱的皮帶已經解開,隨手就能取出炸彈。他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重點放在了戴紅頂子官帽的人身上。他們反覆多次看過載濤和載洵的照片,只要這兩個人出現,他們立刻就會尋找時機引爆炸彈。

那時,攝政王載灃代替自己的兒子、年幼的宣統皇帝行使國家領導權,他派出的特使是代表大清國的,但出乎意料,載灃對自己這兩個年輕的弟弟要求異常嚴格,這次出使不但沒有安排隆重的送、迎儀式,甚至連隨從、侍衛也沒有派,他是有意要鍛煉他們,同時由於每年大量的賠款等,朝廷的國庫早已空虛,載灃要從自己的親屬做起,給世人做個榜樣,以此來推行他的縮減開支、整頓朝綱的遠大抱負。

載濤和載洵身着便裝,自己拎着皮箱隨着普通人一前一後下了火車,載濤回過頭招呼弟弟:“你快點兒!”

載洵緊走幾步跟上來:“來了!這箱子太沉了,我得叫個人拎箱子。”

“不是早說好了嗎?這次出門輕車簡從,凡事都自己來,眼瞧着就到家了,怎麼最後這點兒苦倒吃不了?”載濤不滿地看着他。

載洵趕緊認錯:“哥哥教訓得是,我以後改,其實這事兒怨我,我在巴黎從一個擺地攤兒的藝術家手裏買了座雅典娜女神的青銅雕像,這東西好是好,就是太重了。”

“你呀,就是喜歡這些洋玩意兒,這叫玩物喪志,懂不懂?”

“人家洋人的玩意兒咱也得學學,在有些方面,咱就是不如人家。”載洵辯解着。

“什麼時候都別忘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最終還是老祖宗的東西可靠,洋人的玩意兒嘛,不過是用用,不可走火入魔……”

載濤和載洵夾在人流中向外走,這邊,黃復生等得心急:“他們應該有人護送,怎麼還沒出來?”

“別急,也許還在後面,我們的消息絕對可靠。”汪兆銘悄聲安慰着。

終於見到前門樓子了,載濤長嘆一聲:“總算到家了!說了半天還是家裏好,那洋人的鬼地方沒什麼意思,我可是再也不去了。”

載洵彷彿還沒過夠癮:“去過的地方就算了,沒去過的,大哥再有安排,我還去。”

“那往後,你替我得了……”

他們二人從汪兆銘、黃復生面前擦肩而過,革命黨精心策劃、準備的一次刺殺行動就這樣因為攝政王的廉潔而流產了。

這當口,張幼林帶着母親、妻子,還有他們剛滿一歲的兒子小璐來到守真照相館照“全家福”,只見鋪面上着板兒,大門緊鎖,張李氏皺起了眉頭:“今兒個是什麼日子,怎麼沒開門兒呀?”

“媽,別著急,洋學生都起得晚,沒準兒還睡懶覺呢,咱們得等會兒。”張幼林安慰着。

庄虎臣從榮寶齋里出來,看見他們,緊走幾步迎上去:“老東家,您怎麼在這兒站着呀?”

張李氏看了看照相館:“我們來照相,可都這時候了,還不開門兒。”

庄虎臣搖着頭:“唉,這些留過洋的,沒法兒說,夜裏挺老晚的不睡,早晨不起,要不是他們照相的技術好,我看這買賣早該關張了,要不,您鋪子裏等吧?”

“師傅,不用了,他們來了。”張幼林指着遠處。

馬車停下,汪兆銘、黃復生和陳璧君先後從車上下來,張幼林迎上去:“汪先生,你們出門兒啦?”

汪兆銘陰沉着臉:“嗯。”

張幼林覺出氣氛不大對頭,小心地問:“你們這鋪子,今兒還開門兒嗎?”

“開門,請稍等。”黃復生說著把皮箱放在地上,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

陳璧君招呼着:“老人家,請進吧。”

張李氏抱着小璐端坐在前排,張幼林、何佳碧站在他們身後,攝影師黃復生給他們糾正姿勢:“張先生,頭向右歪一點兒,再來點兒,好,行了!大家都別動,小朋友,看這裏。”黃復生手裏搖着一個撥浪鼓,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啪”,閃光燈一亮,相機快門按下,一張“全家福”拍完了。

“相片兒什麼時候取?”張幼林問。

黃復生略有猶豫:“這兩天我手裏有點事情,您要是不着急,過幾天怎麼樣?”

“沒問題,相片兒洗出來,你放到榮寶齋就行,省得萬一你們有事出去,我白來一趟。”

“好!”黃復生把張幼林全家送走後,掛出了“暫停營業”的牌子,關上了大門。

三個人圍坐在桌子旁,沉默了良久之後,黃復生才感嘆地說道:“真沒想到,這兩位王公貴族還挺廉潔,居然沒有隨從前呼後擁的,自己就出來了。”

“是啊,要從他們的身份、地位來說,木應該隨着一般的平民百姓出站。”陳璧君附和着。

汪兆銘堅定地揮揮拳頭:“這次行動沒有成功,我們再謀劃下一次!”

數日之後,張李氏惦記着全家福,催兒子去取,張幼林在路上買了份《帝國日報》,進了榮寶齋后就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兒地看起來。

新來的夥計王仁山恭恭敬敬地奉上茶來:“東家,您喝茶。”

張幼林應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問:“隔壁他們把相片兒送來了嗎?”

王仁山搖搖頭:“沒聽說,我給您去問問掌柜的。”

不一會兒,庄虎臣從鋪子後門進來:“幼林,相片兒還沒送來。”他在張幼林身邊坐下,壓低了聲音:“不知你聽說了沒有,這些日子,革命黨……”

庄虎臣才開了個頭,汪兆銘手裏拿着“全家福”走進來:“張先生,你的照片洗好了。”

庄虎臣站起身迎上去,接過“全家福”,讚歎着:“照得真不錯!”說著遞給張幼林:“你瞧瞧。”

張幼林依舊埋頭看着報紙,接過“全家福”瞟了一眼,隨口支應着:“是不錯。”

汪兆銘湊過去:“張先生,你看什麼呢?”

“《帝國日報》。”

“哦,這是同盟會的白逾桓白先生他們辦的報。”汪兆銘顯然對這份報紙很了解。

張幼林用手指彈着報紙:“這上面講得太好了!”

“是啊,中國要自強自立,就得實現孫中山先生倡導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立民國,平均地權’。”

“要是建立民國,那眼下的大清國怎麼辦?是改制,還是另起爐灶?”

“當然得另起爐灶!”汪兆銘有些激動,“不推翻封建專制統治,中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自強、自立也是空談!”

庄虎臣聽着不對勁兒,見鋪子裏沒有別人,這才沒制止他們。

張幼林注視着汪兆銘:“汪先生,你這一番高論,很有點兒革命黨的味道。”

“就是。”庄虎臣附和着。

汪兆銘笑笑,沒有答話。

沉默了片刻,張幼林又問:“聽說,革命黨在南方前前後後搞了六次武裝起義,不是都敗了嗎?這條道兒,恐怕是行不通吧?”

“革命嘛,哪兒能沒有流血犧牲呀。”

張幼林思忖着:“可這流血犧牲,換來的是什麼呢?”

“民眾的覺醒啊。”汪兆銘不假思索。

庄虎臣不以為然:“汪掌柜的,我瞧着,民眾還是該幹嗎就幹嗎,離您說的那個‘覺醒’還遠着呢。”

“那就是流血犧牲的還不夠。”汪兆銘又揮起了拳頭。

張幼林站起身:“六次武裝起義都失敗了,多少是個夠呢?”

“我給你做個比喻,燒熟米飯,需要兩個條件,一要有柴火,二要有做飯的鍋,柴火燃燒自己、化為灰燼,把熱量傳給米,才使生米變成了熟飯;鍋呢?是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革命黨人的奮鬥,一是作為柴火,奉獻自己,甘心把自己化為灰燼;二是作為鍋,以堅忍不拔的耐力,煎熬自己,煮成革命之飯,中國需要多久,革命黨人就會奉獻多久,直到推翻封建統治的那一天!”

汪兆銘慷慨激昂,張幼林聽得津津有味,庄虎臣皺起了眉頭。

汪兆銘注意到庄虎臣的表情,於是住了口:“張先生,你對這些有興趣,歡迎過去坐坐,咱們還可以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汪先生學識不凡,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張幼林把汪兆銘送到門口,掏出懷錶看了看,“師傅,我還有事,麻煩您讓夥計把全家福給我媽送過去。”

庄虎臣點點頭:“你去吧。”

張幼林辦完事就約見了潘文雅,他們沿着護城河邊散步,張幼林開門見山:“潘小姐,汪先生到底是什麼人?”

潘文雅對這個問題感到詫異:“守真照相館的掌柜啊。”

“你要是不說實話,就是沒真拿我張幼林當朋友。”張幼林的口氣嚴肅,不像是開玩笑。

潘文雅也認真起來:“看你說的,我和陳璧君很熟,對汪兆銘應該說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汪兆銘十八歲參加科舉考試,以廣州府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秀才,後來又考取官費到日本留學,汪兆銘是個才子,在東京的時候是《民報》的主筆,我讀過他寫的文章,非常有感染力。陳璧君在馬來亞認識了汪兆銘,從馬來亞追隨他到了日本,又來到北京。”

張幼林思忖着:“《民報》是同盟會的報紙,那汪兆銘就是革命黨了?”

潘文雅不置可否。

其實,用不着她再說什麼,張幼林已經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涼風襲來,水面盪起陣陣漣漪,張幼林愈加清醒了,他輕聲說道:“我覺得汪先生不是個一般的留學生,他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東西,具體是什麼我還說不清楚,總之,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干大事的人,一個小小的守真照相館可是擱不下他的。”

話題有些沉重,倆人一時都沒了話。過了半晌,張幼林轉了話題:“潘小姐,有件事我還忘了問,你明明是個中國人,怎麼跑到美國去了?”

潘文雅又興奮起來:“我家祖籍是福建,我曾祖父那輩就飄洋過海去了南洋,在那邊開橡膠園,做生意,到了我祖父那輩又去了美國,一直到現在。我家雖說幾代人都生活在國外,可我曾祖父留下過話,潘家子孫世世代代要學習中國文化,在家族內使用漢語,而且鼓勵孩子們多回中國看看。”

“哦,在海外已經三代以上了,還沒忘了中國,真不容易啊。”

“我爸爸說過,文雅,將來你嫁人也要嫁個中國讀書人,少搭理那些洋人,渾身的狐臭,我們潘家又不是黃鼠狼窩,洋人一律不許進我們潘家的門。

張幼林大笑:“你爸爸說話真有意思,怎麼樣?潘小姐,出嫁的問題要我幫忙嗎?”

潘文雅望着張幼林:“誰幫忙都行,唯獨你不行。”

“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張幼林有些疑惑。

潘文雅扭過頭去:“不告訴你!”

張幼林好言相勸:“你告訴我並不吃虧,我還可以幫你把把關,在中國一切都得按照老規矩來,這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之前你根本見不到未婚夫,等拜完天地,丈夫掀了紅蓋頭,你才能知道丈夫長得什麼樣,是個英俊小生還是個大麻子可就全憑你的造化了。”

潘文雅聽得目瞪口呆:“怎麼是這樣?我爸爸沒和我說過這些。那……張先生,要是新娘真趕上個大麻子怎麼辦?”

“那就只好認了唄,所以你得有個兄弟一類的人,婚前就幫你看好了。”

潘文雅站住:“呸!我才不認呢,我憑什麼要嫁給大麻子?我將來要是嫁人,一定會嫁個我喜歡的人。”

張幼林繼續向前走:“萬一你喜歡的那個人就是個麻子呢?這可保不齊。”

潘文雅衝上去用拳頭在張幼林的胸前亂搗:“幼林,你怎麼這麼壞……”

庄虎臣思量再三,覺得還是應該自己親自跑一趟,於是他沒敢耽擱,交待完鋪子裏的事就急匆匆地來到了張家。

在張家的客廳里,張李氏拿着全家福看了又看,捨不得放下:“虎臣,這麼點兒事兒還麻煩你跑一趟,讓我怪不落忍的,其實,你差個夥計送來就行了。

庄虎臣端着茶碗:“東家,我這心裏頭犯嘀咕,老覺着守真照相館裏那個汪掌柜的,還有跟他一塊兒的那幾個人,不像正經買賣人。”

張李氏還在琢磨全家福,漫不經心地應着:“噢。”

“他們那照相館開張沒多少日子,按說還虧着本兒呢,可陳小姐那身穿戴,還有那花錢的派頭兒,可是太不一般了。”

張李氏放下全家福,警覺起來。

庄虎臣繼續說道:“汪掌柜的上午跟少爺在鋪子裏說的那番話,我聽着簡直就是革命黨,什麼武裝起義啦、流血犧牲啦,又是柴火又是鍋的,這哪兒是買賣人關心的事兒啊,幼林跟他談得還挺熱乎。”

“幼林也關心這些?”

庄虎臣放下茶碗:“那汪掌柜的能煽乎着呢,我怕幼林一不留神卷進去,這不,過來跟您說說,您可千萬囑咐他,別跟那伙子人套拉攏。”

“虎臣,那可真得謝謝你了,回頭我囑咐他。”張李氏思忖着,“要是咱們鋪子的隔壁住着這樣的人,你也得留神。”

庄虎臣苦着臉:“唉,不瞞您說,我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其實,為這事發愁的不光是庄虎臣,張幼林的心裏也不輕鬆。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之後,張幼林從潘文雅那兒借來了汪兆銘的幾篇文章,仔細琢磨了一番,然後就去找了庄虎臣。

庄虎臣一聽說隔壁那幾位真是革命黨,不由得眉頭緊鎖:“要真是這樣,我的意思,乾脆就報官,讓衙門把他們抓起來得了,省得生事兒。”張幼林連連擺手:“師傅,萬萬不可,我讀了汪兆銘寫的文章《革命之趨勢》、《革命之決心》和《告別同志書》,汪先生是位仁人志士,他乾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可欽可佩呀。”

“你凈佩服他了,萬一他們折騰出個好歹來,這只是一牆之隔,咱可別引火燒身。”庄虎臣的想法很實際。

“一般情況下,革命黨不會傷害平民百姓。”這一點張幼林是相信的。

庄虎臣還是憂心忡忡:“可保不齊會出現什麼意想不到的事兒,他們可是連命都不在乎的主兒。”

“從長計議,師傅,您可千萬別輕舉妄動……”

張幼林曉知以利弊,千叮嚀、萬囑咐,庄虎臣這才勉強答應不去報官。不過,從這天起,庄虎臣幾乎就沒再睡過一個安穩覺。

革命黨確實也沒閑着,已經接近午夜,守真照相館內的燈還亮着,汪兆銘、黃復生、陳璧君三人相對而坐,他們正在策劃新的刺殺行動。

黃復生說道:“路線我勘查清楚了,攝政王載灃每天早晨八點出王府,經過鼓樓大街,從景山後門進宮。”

“我們是否可以從鼓樓大街的矮牆後面投炸彈?”陳璧君徵詢着他倆的意見。

汪兆銘站起來,在鋪子裏踱步:“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鼓樓大街正在修路,那一帶的閑雜人員太多,不好下手,我們的目標是攝政王載灃,儘可能不傷及無辜。”

陳璧君看着他:“那什麼地方合適呢?”

“什剎海和后海的分界處有一座小橋,叫銀錠橋,那個地方很僻靜,是載灃的必經之路。”

黃復生思忖着:“你的意思是,我們把炸彈埋在銀錠橋下,等載灃過橋的時候引爆炸彈?”

汪兆銘點頭:“對,到時候我去引爆,與載灃同歸於盡。”

“不,你是同盟會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你的文才、口才和號召力都是無人可以取代的,萬一……對革俞損失太大。”黃復生立刻就否決了。

汪兆銘斷然說道:“梁啟超罵革命黨人是‘遠距離革命家’,章炳麟等人又背叛了孫先生和同盟會,現在已經到了非口實所可彌縫,非手段所可挽回的地步,我們必須拿出具體的行動來證明自己革命的決心,擊破梁啟超之流的不實之詞,促使同盟會內部團結,挽回民眾對革命的信心。”他慷慨激昂:“我在《革命之決心》這篇文章當中說過,革命黨人要為革命作釜作薪,現在正是需要我做革命之薪的時候,吝惜柴薪,怎麼做成革命之飯呢?我去,你就不要爭了。”

黃復生剛要開口,“當、當、當”,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三人都是一怔。

汪兆銘過去打開門,只見庄虎臣站在門外,他一臉的歉意:“汪掌柜的,對不住,這麼晚來打攪您,我有個熟人兒他們家老爺子剛過去,要洗相片兒,擺在靈堂里供着,您給放大着點兒,這是底版。明兒早上他們過來取,我那熟人兒說,南城的照相館就數您這兒的技術好,您瞧,都這時候了,真給您添麻煩。”

汪兆銘接過紙袋:“沒關係,我們加個班,明天過來取就行了。”

“得,汪掌柜的,謝謝您啦,這銀子……”庄虎臣說著從大褂里往外掏。

“取的時候再說吧。”

送走了庄虎臣,汪兆銘把紙袋遞給了黃復生,黃復生抽出底版,藉著煤油燈的光亮看着:“兆銘,咱們這照相館還真做出名聲來啦,說實話,若不是因為革命,我還真想把這個照相館正式經營下去。”

汪兆銘笑道:“算了吧,你這種掙一個花兩個的人,不出半年就得把照相館做垮了。”

黃復生放下底版:“還說我呢,你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聽鄰居說,守真照相館的那個汪掌柜的,哪兒像個買賣人,分明就是個甩手掌柜的,成天晃悠,沒見他幹什麼正經事。”

陳璧君皺起了眉頭:“兆銘,這可不是件好事,你們這兩位男士頭上沒辮子,一口的南方口音,本來就引人注目,再讓人看出來做生意也是外行的話,那朝廷的鷹犬該上門了。”

汪兆銘搖搖頭:“沒這麼嚴重,不等他們找上門來,我已經把事幹完了。復生啊,我看今天夜裏藉著洗相片,咱們就把炸彈組裝起來如何?”

“沒問題,喻培倫明天就到了,現在就干吧。”黃復生站起身,向暗室走去。

汪兆銘沉吟着:“培倫來了就好了,他可是炸彈專家,咱們有了他就會如虎添翼。”

那天夜裏,守真照相館內的燈幾乎是亮了通宵。

張幼林半靠在床上翻報紙,何佳碧把小璐哄着了,輕輕地把他放進了小床里。

小璐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何佳碧婚後多年設有生育,在張李氏的提議下,他們過繼了堂哥張繼林的兒子,何佳碧對他非常疼愛,視如己出,但作為一個女人,不能生育,這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

何佳碧給小璐蓋好了被子,憂心忡忡地說道:“幼林,繼林哥病了,這些日子一直吃不下東西。”

張幼林抬起頭:“請大夫看了嗎?”

“嫂子說,吃了一陣子湯藥,不大管用,你抽工夫過去看看。”

“他從同文館畢業以後進了總理衙門,這些年朝廷的對外事務也沒什麼大起大落,按說是個享福的地方,他怎麼倒病了呢?”張幼林皺起了眉頭。

何佳碧上了床:“人吃五穀雜糧,身子骨兒難免出毛病,跟當什麼差好像沒多大關係。你看人家繼林哥,人雖死性,可有個正經差事幹着,你好歹也是洋學堂里出來的,整天就這麼晃來晃去的,鋪子裏的事兒也不真上心,實在沒辦法才跟着張羅張羅,唉!”

張幼林放下報紙:“又來了,我不是早就說過嗎?人各有志,我喜歡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人這一輩子很快就過去,勞神費力的地方多了,發愁的事兒也有的是,你看着我整天晃晃悠悠,可我心裏想什麼你都知道嗎?”

何佳碧避開了他的目光,酸溜溜地說道:“哼!你當我不知道?你在想着潘小姐。”

“佳碧,你無緣無故瞎吃哪門子醋啊?潘小姐是查理先生的學生,論起來我算她同門師兄,你怎麼想到那上去了?”

“那天請她吃飯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潘小姐喜歡你。”

張幼林有些火了:“你憑什麼這樣說?”

“憑我是個女人,我能感覺到,她的心裏有一團火,這把火早晚會燒起來。”

張幼林克制住自己:“佳碧,別胡思亂想。”

“我知道,你喜歡洋派的女人,你和潘小姐談得來。”何佳碧的眼圈紅了。

“談得來就一定要有事嗎?佳碧,你現在怎麼越來越……”

何佳碧打斷了他:“我說吧,你看,你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我怎麼了?越來越討厭了,是不是?”

“我可沒這個意思,是你自己在沒事兒找事兒。”

“幼林,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已經是個黃臉婆了,更何況……這麼多年我也沒能為你生個孩子,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把潘小姐娶過來,我不會阻攔的,只要你高興,我怎麼都行。”何佳碧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

張幼林的火終於被逼出來了,他大聲吼道:“越說越沒邊兒了,何佳碧,你給我閉嘴!”

何佳碧先是愣住了,隨即伏在床上大哭起來。張幼林搖着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已經過了晌午,額爾慶尼獨自在琉璃廠街上走着,庄虎臣從後面趕上來:“額大人,今兒個您怎麼沒坐車呀?”

“心裏煩,走道兒散散心。”額爾慶尼顯得愁眉苦臉。

庄虎臣小心翼翼地問:“您遇着什麼煩心事兒了?要不然,跟我到鋪子裏坐坐?”

“行啊。”

額爾慶尼跟着庄虎臣來到了榮寶齋後院的休息室,剛一坐定,他就長嘆一聲:

“唉!庄掌柜的,我跟您也算是老交情了,不怕您見笑,我這輩子有兩樣兒東西最割捨不下,一個是美食,另一個就是女人。我新娶的那六姨太,大把的銀子剛給她花出去,給他們家置了房子置了地,您猜怎麼著?她翻臉就不認人,幾句話說不對付,拔腿就走,這還了得啦?”

庄虎臣奉上茶來:“是得好好管管,找回來沒有啊?”

“正找呢,我在家裏待着憋悶,出來走走,氣死我了!”

庄虎臣安慰着:“您呢,也別真生氣,六姨太歲數小,您多讓着她。額大人,最近官裏頭有什麼要置辦的嗎?”

額爾慶尼一拍腦袋:“嗨,您不提我還忘了,上書房的文房用品該進了,翰林們前天就嚷嚷沒的用了,唉,都是這小狐狸精鬧的”

庄虎臣站起身:“您坐着,我這就讓夥計送過去。”

額爾慶尼在榮寶齋一直坐到了日頭偏西,庄虎臣請他到鴻興樓用過晚餐,這才悻悻地返回家中。他滿以為這時候六姨太已經找回來了,正在家裏等着給他認錯,可沒承想,進到新房裏一看,裏面還是空空如也,額爾慶尼立刻大吼起來:“人呢?”

三郎趕緊跑着進來:“大人,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可是……”

“你們這些飯桶,怎麼連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額爾慶尼咆哮着,面色鐵青。

三郎耷拉下腦袋,沒敢言語。

額爾慶尼拍着桌子:“滾!找不到六姨太,就不要回來見我!”

“是。”三郎退下了。

遣走了三郎,額爾慶尼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他在屋裏轉了半天磨,心裏這口氣怎麼也消不下去,乾脆又出去溜達了。額爾慶尼來到了大門口,此時已經是大半夜了,用人勸阻着:“大人,這大冷的天兒,您還是回屋去吧。”

額爾慶尼搖着腦袋:“我心裏憋悶,待不住。”用人打開大門,額爾慶尼漫無目的地向外走去。

這當口,革命黨的炸彈已經準備妥當,汪兆銘決定就在今夜去安裝,明天一早引爆。寄真照相館內,中國同盟會會員喻培倫和汪兆銘握手告別:“兆銘兄,我們先走一步。”黃復生提着皮箱站在他身後。

“培倫、復生,你們千萬小心!”汪兆銘叮囑着。

送走了他倆,陳璧君關上大門,拉着汪兆銘來到了卧室:“兆銘,明天……”她說不下去了,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汪兆銘把她擁入懷中,輕聲說道:“此行無論事成與否,都沒有生還的希望,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就是要用行動擊破各種對革命黨領袖的不實之詞,使同志們重新振作起來,把推翻朝廷的鬥爭進行到底。璧君,你記住,我雖將流血於銀錠橋下或菜市街頭,然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汪兆銘激動起來。

陳璧君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兆銘,今天是我們最後一個晚上了……我願意把自己獻給你。”

汪兆銘一時性起,急忙去解陳璧君的旗袍,但片刻之後,他停住了手:“不,璧君,我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毀了你一生的幸福……”

“兆銘,我是自願的,我愛你!我不在乎形式,只要你願意,我們現在就舉辦婚禮。”

汪兆銘鎮定下來:“璧君,革命家生活無着落,生命無保證,結婚必然陷妻子於不幸之中,讓自己所愛之人一生不幸,這是天大的罪過。我發過誓,革命不成功就不結婚!”他丟下陳璧君,獨自走出了房間。

就在陳璧君落淚悲傷的時候,額爾慶尼轉悠到了銀錠橋附近,他遠遠地看見有兩個人跳下了銀錠橋,這一奇怪的舉動引起了他的注意,額爾慶尼站住了,自言自語:“嘿!大半夜的,到橋底下幹嗎去?”額爾慶尼轉念一想:會不會是那小狐狸精和她相好的看見我躲起來了?不行,我得過去瞧瞧。就這樣,額爾慶尼懷着一顆憤怒的心悄悄地接近了銀錠橋。

這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銀錠橋下,倆人正在緊張地忙碌着,喻培倫埋炸彈,黃復生在他身後拉着電線。

額爾慶尼躲在暗處看了半天,緩緩鬆了口氣,心想,還好,不是那小狐狸精。

額爾慶尼轉身剛要離開,又一琢磨:不對呀,怎麼拉上電線了?這黑燈瞎火的,他們要幹嗎呢?該不是……得,趕緊的!額爾慶尼慌慌張張地跑了,黑暗中腳下被石頭絆着了,踉蹌了一下,差點兒摔倒。額爾慶尼沒敢耽擱,立刻到巡警部報了警。

額爾慶尼發出的響動引起了黃復生的注意,他低聲對喻培倫說道:“不好,我們被人發現了。”

喻培倫聽罷站起身來,藉著朦朧的月色,他仔細辨認着額爾慶尼遠去的背影:“會是什麼人呢?”

兩人商議,先退到安全地帶觀察一下再說。沒過多久,一隊巡警向銀錠橋包抄過來,他們只好快速撤離了。

第二天,這件事就在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潘文雅早就約好這天請黃復生為她拍照,然後由張幼林陪同遊覽京城的一些名勝古迹。當她如約來到守真照相館的時候,張幼林已經提前在那裏等候了。潘文雅帶來好幾套華麗的服飾,她不停地變換裝束,擺出各種優美的姿勢,黃復生抓住美妙的瞬間及時按下快門,倆人配合得相當默契,張幼林坐在沙發上欣賞着。快拍完的時候,汪兆銘從後門進來,倆人攀談起來。

“兆銘兄,你聽說了沒有?昨兒個夜裏,警察在什剎海銀錠橋下搜出炸彈來,好傢夥,這些革命黨可真夠有膽兒的。”張幼林表面上說得輕鬆,其實心裏還在犯嘀咕,他拿不準這是否就是眼前的這幾個人所為。

汪兆銘佯裝不知:“哦,我還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

“報上都登了,說是衝著攝政王來的,是朝廷內部的派系鬥爭。”

“何以見得呢?”汪兆銘饒有興味。

“報上說,包炸藥的報紙是洋文的,上面有倫敦的字樣兒,濤貝勒和洵貝子剛從倫敦回來,有人懷疑是他們指使人乾的,也有人懷疑是慶親王想篡權……”

張幼林還沒說完,喻培倫手裏拿着報紙興沖沖地從外面進來:“報上的最新消息,兇手已經抓到了!”

“是什麼人?”張幼林問。

喻培倫搖頭:“沒細說。”

潘文雅照完了,汪兆銘把他們送到鋪子門口:“你們走好,張先生,歡迎你隨時坐坐。”

送走了潘文雅和張幼林,趁着鋪子裏沒有顧客,幾個人又湊在了一起。黃復生低着頭,聲音低沉,還在重複已經說過好幾遍的那些話:“這件事的責任在我,我應該趁巡警沒到時將炸彈和電線轉移……”

喻培倫打斷了他:“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在有驚無險,沒什麼事了,大不了就是損失一些炸藥和電線,你就別自責了。”

“是啊,看來朝廷得出了錯誤判斷,還抓到了什麼兇手,等到他們搞清楚了,我們早安全撤走了!”汪兆銘顯得頗為興奮,停頓了片刻,他堅定地說道,“現在我決定,這個計劃重新進行,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培倫,你馬上準備去東京買炸藥。”

喻培倫站起身:“是!我明天就走。”

“璧君已經去買車票了,她明天也動身,到南洋去籌款,我和復生留在這裏,籌劃下一次行動……”

由於刺殺攝政王未遂事件,銀錠橋一時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這裏本來也是京城的一處著名景觀,於是張幼林臨時改變計劃,帶潘文雅去了什剎海。

什剎海的前海與后海就像一個頎長的葫蘆,在其蜂腰部有一座漢白玉的小石拱橋,因它形似元寶,故取名銀錠橋。銀錠橋始建於明代,別看橋體不大,卻是什剎海景區的點睛之筆,站在橋上遠眺西山更是堪稱一絕。那時,人們站在京城內的任何一塊平地上都看不到郊外的西山,唯獨站在與地面等高的銀錠橋上引頸西望,才可以領略到西山浮煙晴翠的綽約丰姿。這是因為,寬闊頎長的后海構成了一個扇面章形的視角,加上新街口一帶沒有高大的建築,西山便呈現在人們的視野里,一覽無餘。

潘文雅扶着銀錠橋的欄杆極目遠眺,張幼林介紹道:“銀錠觀山是燕京十六景之一,明代的史籍里就有明確的記載,乾隆皇帝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讚頌:‘銀屏重疊湛虛明,朗朗峰頭對帝京,萬壑精光迎曉日,千林瓊屑映朝晴。”

眼下正是初春時節,樹木還是光禿禿的,潘文雅有些遺憾:“這裏到了夏天一定更好看。”

“說對了,每到夏天,特別是雨過天晴的時候,碧空如洗,那時的西山鬱鬱蔥蔥、層巒疊嶂,別有一種韻味。”

微風夾雜着烤肉的香味飄然而至,潘文雅嗅了嗅鼻子,馬上表示她肚子餓了,張幼林一笑,帶着她信步走下銀錠橋,進了距銀錠橋僅數十步之隔的烤肉季飯莊。

倆人在靠窗子的桌旁坐定,潘文雅驚訝地問:“京城也興吃烤肉?”

張幼林給她斟上茶:“當然,烤肉最早是由蒙古人帶人京城的,開始是在露天燒烤,野味十足,在炙條下燃着松木,炙條上翻烤着鮮嫩的羊肉,松煙的香味與羊肉的香味混在一起,四處飄散,讓人食慾大增。”張幼林頗為神往:“那時的人們一手執壺抿酒,一手啖肉,夏秋之間還可以觀賞銀錠橋畔的荷花,大有‘炙味香飄清清煙’的美韻和意境……後來這種烤肉的吃法就移到了店內,這家飯莊也算是京城的名店了,從咸豐年間開始經營,烤肉的原料特別講究,要先經過加味腌煨,這樣烤熟后才含漿滑美、香淳味厚,而且不膩不膻,肯定讓你大飽口福……”

堂倌端上烤肉和芫爆散丹、扒肉條、它似蜜、紅燒牛尾等幾樣清真菜品,潘文雅對肉類美食一直情有獨鍾,她一一品嘗,讚不絕口。席間,潘文雅問道:“攝政王的家就在這附近嗎?”

張幼林指了指西邊的一座府邸:“就是那兒,攝政王的家醇王府,在康熙爺的時候是大學士納蘭明珠的相府。”

潘文雅思索了片刻:“這麼說,納蘭性德就出生在那裏了?”

張幼林點頭:“不錯,那裏不但出了納蘭性德這麼一個大詞家,納蘭明珠之後,成了乾隆爺的第十一個兒子、成親王的王府。”

“成親王是誰?沒聽說過。”

“成親王永瑆是當時的一代書法名家。”

潘文雅有些遺憾:“可惜,我對書法不太了解。”

遊玩了一番過後,張幼林送潘文雅回到了她的住所。張幼林把用榮寶齋的包裝紙精心包裹的汪兆銘的文章還給潘文雅:“汪先生的文章我拜讀了,他在做着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令人欽佩啊。”

“你幹嗎拍照的時候不給我?”潘文雅頗感意外。

“這是絕密的東西,照相館裏人太雜,你千萬收好。”

“晚上我就還給璧君。”潘文雅把文章放進了隨身攜帶的手包里。

“謀刺攝政王的兇手抓到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也終於落了地,要不然,我還真以為是汪先生他們乾的。”

張幼林和潘文雅道過別,他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又轉過身:“汪先生在同盟會裏是個重要人物,朝廷出十萬兩銀子懸賞他的人頭,他在日本不是更安全嗎?跑到朝廷眼皮底下幹什麼來了?”

潘文雅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這事不光張幼林感到蹊蹺,很快,巡警廳也注意起了琉璃廠守真照相館的這位汪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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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寶齋(百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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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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