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琉璃廠街上依舊是行人稀少,各家鋪子的幌子在秋風裏有一搭、無一搭地飄着,顯得分外蕭條。
榮寶齋的大門前停着一輛送貨的馬車,上面是堆成小山似的宣紙,庄虎臣一邊驗貨,一邊指揮着張喜兒、宋栓往裏搬。他看見王雨軒從東邊走過來,趕緊停下手裏的活兒迎上去:“呦,王大人,您可是老沒來了。”
王雨軒嘆了口氣:“唉,朝廷里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哪兒還有工夫出來閑聊啊。”
“甭管出了什麼事兒,咱不是還得過日子么?您每天辦完公事,回家也是待着,不如在榮寶齋喝喝茶,聊聊天,再不濟逛逛琉璃廠,也比在家待着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庄虎臣陪着王雨軒進了鋪子,直接讓到了後院東屋。
“刑部楊大人還沒到嗎?”王雨軒進了東屋有些意外,他琢磨着,“按說不會呀,他早該到了。”
“嗨,保不齊楊大人被什麼事兒纏上了,得,您請坐,喝碗茶,慢慢等着。”庄虎臣安頓好王雨軒,又到外面驗貨去了。
他剛跨出門檻,就看見左爺帶着黑三兒、柴禾等嘍羅從對面的鋪子裏晃出來,向榮寶齋張望着。庄虎臣心裏一緊,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滿臉堆笑着迎了上去:“哎喲,這不是左爺嗎?怎麼著,到我們鋪子裏坐坐?”
左爺瞟了他一眼:“庄掌柜的挺會做人啊,後面有人撐腰還這麼容氣?免了吧,省得那位霍爺又找我麻煩。”
“這是哪兒的話?我跟霍爺不認識,天地良心,我可沒有要得罪左爺的意思。”
左爺擺擺手:“這你不用解釋,霍爺不是你招來的,是你們那位少東家招來的,庄掌柜的,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庄虎臣點頭哈腰:“您說,您說。”
“霍爺身上長着腿兒,今兒個住在京城,明兒個沒準兒就是西北了,可榮寶齋……好像沒長着腿兒吧?”
“左爺說的沒錯兒,榮寶齋是沒長腿兒,還得戳在琉璃廠,還得指望您左爺照應,這點我心裏明白着呢。”
“明白就好,庄掌柜的,你還真是聰明人啊。”左爺的話意味深長,庄虎臣心裏明鏡似的,他趕緊接過話來:“左爺,您客氣了,常言道,水大漫不過橋去,我庄虎臣知道好歹。”黑三兒不耐煩了:“姓庄的,你他媽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嘴上誰也不得罪,其實心裏巴不得我們左爺倒霉,不就是那個姓霍的給榮寶齋戳着嗎?行啊,咱走着瞧,有能耐你就給榮寶齋安上輪子,讓姓霍的推着走。”
這時,身穿官服的楊憲基從遠處走來,左爺這幾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虎臣沒看見楊憲基,他依舊點頭哈腰地:“這位兄弟可是言重了,庄某擔待不起啊,就算我得罪了左爺和弟兄們,你們也得給我指條明道兒,庄某該怎麼做,這事兒才算完?”
“哎喲,庄掌柜的,你甭看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剛才我兄弟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聽見啊。”左爺裝傻充愣,柴禾見狀向前跨了一步,以息事寧人的口吻說道:“怎麼才算完?這你該明白呀,按老規矩走不就完了,不就是點兒銀子的事兒么?”
“得,左爺,您稍候,我給您開銀票去……”庄虎臣轉身剛要走,楊憲基走過來:“等等,庄掌柜的,這幾位是誰呀?”
“喲,是楊大人來啦?您裏面請,王大人在裏面等您呢,”庄虎臣應承着,又看了看左爺,“這幾位也不是外人,都是附近的朋友……”
楊憲基背着手審視着他們:“朋友?我看不像,倒像是街頭的潑皮無賴,怎麼著,他們想敲詐你?”
庄虎臣慌忙否認:“沒有,沒有……”
“這樣吧,你們幾個,一會兒跟我到刑部衙門走一趟,是不是敲詐,咱們總能搞清楚。”楊憲基不怒自威,左爺和嘍啰們都被嚇住了。
左爺急忙解釋:“大人您誤……誤會了,我和庄掌柜的,的確是……是朋友……”
楊憲基眼睛一瞪:“哼!我太知道你們都是什麼朋友了,光天化日的在京師之地、天子腳下敲詐勒索,想造反是不是?”
“不敢,不敢,大人息怒,小的不敢……”左爺低下頭來,楊憲基揮揮手:“那就都給我滾!”
左爺帶着嘍啰們倉皇離去,庄虎臣一個勁兒地給楊憲基作揖:“多謝楊大人,多謝楊大人出手相助……”
楊憲基自嘲地抖了抖官服:“如今這身官服也只能嚇唬嚇唬地痞無賴啦,庄掌柜的,您就等着改縉紳吧!”說完,徑直走進了鋪子。
來到後院東屋,楊憲基和王雨軒寒暄過後,庄虎臣一邊倒茶,一邊試探着問:“楊大人,您是要調任?”
楊憲基用鼻子哼了一聲:“調任?要是調任還好呢,唉,貶啦!”
庄虎臣瞬間愣住了,王雨軒睜大了眼睛:“貶啦?憑什麼貶你啊?”
“你說,這六君子腦袋都掉了,憑的又是什麼呀?”說到這兒,楊憲基反倒平靜了。庄虎臣不便再待下去,就借故離開了。
“劉光第的案子牽連上我啦,老佛爺算是開恩,沒把我拿進大牢問罪,只是貶了官,已經算是皇恩浩蕩了。”楊憲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王雨軒急着問:“怎麼茬兒?”
“劉光第入獄后,我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偷偷去看過他,他在大獄裏寫了一首詩,托我在適當的時候呈給皇上,我答應了,可後來被獄卒告發了,老佛爺震怒,本想重辦我,後來又念及我多年為官清廉,來了個從輕發落,只是削職為民了事。”
王雨軒感嘆着:“楊兄啊,伴君如伴虎,這是從我們打算入仕那天起就明白的道理,大家心裏都有數兒,官場如同賭場,一寶押下去,是福是禍就看你的造化了,您雖說被貶了官,可命還在,保不齊哪天又東山再起呢,您還是得想開點兒。”王雨軒站起身,在屋裏踱着步:“唉,變法呀變法,難啊!不變法吧?大清國積重難返,凈受洋人欺負;變法吧?鬧不好又把腦袋給變沒了,這可如何是好呀!”
楊憲基也站起身:“得,我該回去了,不瞞您說,我被貶官的事,家裏人還不知道呢,我得回去料理一下,王兄,憲基這就告辭了,多保重!”
王雨軒給楊憲基作揖:“楊兄保重!”
已經是傍晚時分,斜陽西下,秋月坐在院子裏一叢迎風搖曳的南竹前埋首撫琴,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小玉從廚房裏跑出去開門。
來人是楊憲基,他邁進門檻,院子裏傳來的是舒緩、縹緲的琴聲,如行雲流水,悠然、散淡,楊憲基停住腳步,凝神細聽,半晌,不禁脫口而出:“好境界!”
秋月站起身迎上去:“大人,今天怎麼晚了?”
楊憲基苦笑着:“忙着辦些公文移交的事,耽誤的時間長了,好在從此就不用去衙門裏辦公了。”秋月皺起眉頭:“怎麼了?”
楊憲基長長地舒了口氣:“老佛爺有旨,憲基被削職為民了!”
聽到這意外的消息,秋月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為什麼?”
楊憲基無可奈何地指着自己:“說我跟維新變法的人攪在一塊兒!”
“您為自己申辯嗎?”
“眼下,維新變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事兒,誰聽你申辯啊?”楊憲基在石桌旁坐下,無奈地說,“過幾天,我就要到芳林苑去種地啦!”
“大人,芳林苑在哪兒?”
“遠啦,嗨,不提這煩心事兒了!”楊憲基搖搖頭,隨口吟出了下面的詩句: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秋月稍加思索:“陸放翁的詩……”隨即她來到琴案前,略一定神,輕舒秀腕,吟唱出詩的後半闋: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楊憲基沉浸在詩境當中,站起身在小院中漫步:“陸放翁閑居六年,他回想一生當中,力主抗金,希圖改革時政,卻屢屢遭到貶謫,深感世味淡薄如紗……”
秋月在琴聲的餘韻中緩緩站起:“夜來的春雨聲,晨起深巷裏傳來的賣花聲,給陸放翁的生活平添了一層幽靜,倒也悠然自得。”
楊憲基駐足,苦笑着:“悠然自得?恐怕是難排寂寞吧!”
“芳林苑,名字怪好聽的,我也搬去,與您同住。”秋月來到楊憲基的身邊。
楊憲基凝視着她,憐惜地撫摸着她的秀髮:“捨去秦淮河的鶯歌燕舞,隨我隱名到這京城是非之地,已經夠委屈你的了!”他輕輕地把秋月攬在懷裏,“蹉跎人間事,難全兩情緣!此行路途遙遠,我先去看看再說吧。”
秋月伏在楊憲基的肩頭,不禁黯然淚下。
片刻,秋月抬起頭來,心想,不能再給他添煩惱了,於是擦了擦眼淚,坐回到琴案前,在香爐里又燃上幾炷香,微調琴弦,目露秋波地一瞥楊憲基,額頭略微一點,再次輕舒秀腕,一曲《卿盼君歸兮》舒緩、溫潤,又不失嫵媚地從秋月的指尖流溢出來。楊憲基開始還隨着琴聲凝息靜聽,慢慢的,曲調由慢轉快,逐漸清脆、激越,楊憲基的精神亦隨之一振,他大聲喊道:“小玉,拿我洞簫來!”
小玉將洞簫遞給楊憲基,他和着琴韻吹奏起來,此時琴聲漸緩,簫聲漸起,琴簫合奏,婉轉迴旋……
已經接近午夜了,皓月當空,琉璃廠一條街上靜悄悄的,只有榮寶齋里燭光搖曳、人影晃動,還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櫃枱上放着已經挑選出來的毛筆,張喜兒嘴裏念叨着:“羊毫、狼毫、點花、蘭竹、十八描……掌柜的,核對完了,沒錯兒。”
“那你到後院把玉版宣都找出來,數個數兒,看看有多少。”庄虎臣吩咐着,張喜兒去了後院,宋栓手裏一邊捆着墨,一邊困得直打瞌唾。庄虎臣走過去捅捅他:“嘿,你幹嗎呢?”宋栓睜開眼睛,一激靈。庄虎臣不禁心生憐惜:“要不然,你先趴着睡會兒?”
“掌柜的,我不困了。”宋栓站起來,在原地蹦了幾下,又坐下繼續捆墨。
庄虎臣看着四周堆集的文房用品,感嘆着:“鋪子買賣好,咱們就得多受累!”
得子趕緊回答:“我們不怕受累,掌柜的,您不是也在這兒嗎?”他一邊裁着紙,一邊興緻盎然地問:“掌柜的,我裁的這紙,到時候都是給皇上用的?”
庄虎臣點着頭:“應該是皇上用,在康熙爺、雍正爺、乾隆爺、嘉慶爺這四朝,每年都是皇上親自開筆書福,往後,皇上就不親自動筆了,讓南書房的那些翰林幫着寫。”
“那也算是皇上寫的?”
“當然了,都算是皇上寫的。”庄虎臣目測了一下得子裁出的六吉紙的書目,搖搖頭:“還不夠。”
得子睜大了眼睛:“還不夠?”
“那是,你算算,這王公大臣、內廷侍從,再加上全國各省的總督、將軍、巡撫大員,人可扯了去了。”
得子想了想:“那這點紙可不夠寫的。”
“你那個是一半兒,等張喜兒倒騰過來,你接着裁玉版宣。”
張幼林從榮寶齋的門口路過,好奇地走進來,不禁吃了一驚:“師傅,這是怎麼回事兒?”
庄虎臣喜形於色:“幼林,大喜事兒,宮裏跟咱榮寶齋訂貨啦!”
“真的?”張幼林恍惚了片刻,立即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從此咱榮寶齋就……”庄虎臣接過話來:“就走上坦途了,我說夥計們,一會兒完了事兒,咱得弄點兒酒慶祝慶祝。”眾人歡呼起來,張幼林也脫掉長衫,和大家一起忙活。
在榮寶齋的歷史上,這批來自宮中的訂貨顯得格外重要,這意味着一個不起眼的南紙店,從此有了雄厚的依託背景和不斷增長的知名度,正如庄虎臣所言:從此,榮寶齋走上坦途,成了享譽中外的名店。
在承德北部的木蘭圍場,貝子爺身穿杏黃色的獵裝,帶領着額爾慶尼等一隊皇親貴胄正在縱馬馳騁,追趕一隻豹子。只見貝子爺穩穩地坐在飛馳的棗紅馬上,氣定神閑,張弓一箭就射中了豹子的左後腿,圍獵的人們發出一片歡呼聲,並迅速追趕上去,把這隻受了傷的豹子驅趕到一片林間的空地上,團團圍住。
“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兒。”貝子爺看着還在掙扎的豹子,心滿意足地說道,他環顧左右,“這兒就交給你們了。”隨即轉身策馬離去,額爾慶尼跟了上去。
貝子爺在一片茂盛的草甸子上下了馬,鬆開韁繩,任馬兒盡情地吃着草,他解下隨身帶着的水囊喝了幾口水,而後遞給了額爾慶尼。額爾慶尼接過水囊並沒有急於喝水,而是笑吟吟地看着貝子爺:“阿哥,我瞧出來了,你今兒可是玩兒痛快了。”
“那是,維新變法鬧騰了這麼些日子,終於有了了結,我這心也踏實下來了。”
貝子爺盤腿坐下,額爾慶尼也湊到他身邊:“大清國祖宗定下的章法,哪兒能說變就變啊。”
“該變也得變,不過,怎麼個變法兒,這裏頭的學問可就大啦!”
額爾慶尼附和着:“你說的是,這回跟着吃瓜落兒的可就倒霉了,聽說,刑部左侍郎楊憲基也跟着捲鋪蓋了。”
“楊憲基?”貝子爺思付了片刻,搖搖頭,“沒聽說過。”
“你怎麼忘啦,就是從秦淮河贖出秋月姑娘的那個楊憲基啊。”
經額爾慶尼這一提醒,貝子爺的眼睛突然一亮,露出了艷羨的神色:“那姑娘可是美貌傾國傾城啊,詩詞歌賦也樣樣在行,楊憲基沒那艷福。”貝子爺轉念一想,“哎,他捲鋪蓋了,秋月姑娘怎麼著了?”
“這就不知道了,聽說惦記她的人不少。”
“嗯?這倒有點兒意思了,這麼好的姑娘居然沒主兒啦?”貝子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差不多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也開始打起了秋月的主意。
春節將至,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家各戶的大門已經貼上了嶄新的吉祥對聯;餛飩挑、賣燙麵餃兒、賣甑兒糕的和各類販夫走卒穿街走巷,小販們沿街吆喝着:賣新曆書、月份脾兒,賣新年畫兒;賣新曆書、月份牌兒,賣新年畫兒……好一派過年的景象。
張家的堂屋裏,張李氏、張山林、張幼林和庄虎臣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說笑着,用人端上來從京城最有名的糕點鋪、位於前門外煤市街的“正明齋”訂購的內府玫瑰火餅、奶油薩其馬、杏仁乾糧、雞油餅和蜂蜜蛋糕。
張李氏夾了一塊薩其馬放在庄虎臣面前的盤子裏:“這些年,虎臣你真沒少受累啊。”
庄虎臣謝過,誠懇地說道:“東家信得過,裉節兒上能放手讓我大膽去做,沒有您的鼎力支持,光憑我庄虎臣,能幹成什麼呀?”
“虎臣啊,你做事精明,有遠見,榮寶齋這個檯子已經給你搭起來了,往後,生、旦、凈、末、丑,隨你怎麼演,只要鋪子裏的買賣能夠蒸蒸日上,我們都會支持你!”張李氏面露笑容,庄虎臣也心情舒暢:“一門兒心思幹事兒,身子後頭沒人給你穿小鞋兒,就不愁干不好。”
“這點兒你儘管放心,我們既然請你來當掌柜的,對你就是一百個信任。”張李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和山林商量了,以往按琉璃廠的老規矩,年終分紅,是東六伙四,咱榮寶齋從今年開始,破掉這老規矩,年終分紅,東家和夥計各佔一半!”
庄虎臣一時愣住了,張李氏又重複了一遍:“從今年開始,榮寶齋年終分紅,東家和夥計各佔一半!”說著,張李氏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庄虎臣接過紅包,激動得一時沒說出話來。
張幼林嗑着瓜子:“從我爺爺那輩兒上開始,我們張家就沒有一個會做生意的,多虧了我師傅,我看分紅按東四伙六也應該,有本事的人就該多分紅。”
庄虎臣呵斥道:“幼林,怎麼胡說八道?這是你該說的嗎?”
張山林拍拍庄虎臣的肩膀:“你為我們張家的買賣盡心儘力,我們張家是不會虧待你的!”
庄虎臣站起身,激動地給張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謝東家的知遇之恩,我庄虎臣有九分力,絕不使八分,只要咱們大家能擰成一股繩兒,榮寶齋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從張家出來,張幼林和庄虎臣並排走在椿樹衚衕寬敞的大道上。道路兩旁,椿樹茂密的枝杈昂首伸向蔚藍色的天空,寒風襲來,發出“沙沙”的響聲。庄虎臣站住:“幼林,天兒冷,回去吧,別送了。”
“再走走,師傅,過幾天我要去清苑的北洋師範讀書了。”
“清苑?”庄虎臣想了想,“不近哪,都過定州了,你不是在同文館嗎?幹嗎要跑到那兒去?”
“嗨,還不是因為變法的事兒?”張幼林神色黯然,“同文館的不少教習和學生都是維新派人士,朝廷正在收拾這些人,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我們這些沒事兒的也沒心思繼續讀書了,不如乾脆換個學堂,我就和幾個同學轉到北洋師範去了”
“那繼林少爺呢?”庄虎臣關切地問,張幼林眺望着遠方:“他還在同文館,我這位堂兄是個天塌下來也不管的主兒,他只會一心一意讀他的書,不關心什麼變法不變法的。”
“你這一走……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庄虎臣的手搭在了張幼林的肩膀上。
“我也捨不得您,師傅,往後鋪子裏的事兒就全靠您支應了……”師徒倆聊着,身影消失在南來北往的人流中。
自從楊憲基離開京城后,秋月便想出各種辦法試圖搭救他。這天中午,秋月又把伊萬約到了“聖彼得堡”咖啡廳。一架白色的鋼琴擺在大廳的中央,印度籍的僕人往來送着咖啡、甜點,伊萬和秋月相對而坐,桌子上是兩杯冒着熱氣的咖啡。伊萬仔細地賞玩着手裏的一隻白色的玉手鐲,秋月輕聲說道:“這是我家祖上在朝廷里做官的時候,乾隆爺賞的……”
聽到“乾隆爺”三個字,伊萬抬起頭來,語調也有些興奮:“要說你們大清國的皇帝當中,論書畫、玉器、文物賞玩樣樣在行的,可就數乾隆爺了,他當皇帝的這幾十年裏是遍收民間的精品……”
秋月愁容滿面,顯得心不在焉,伊萬知道她心情不好,也就收住了話頭。沉默了片刻,伊萬喝了一口咖啡,又閑聊起來:“哎,秋月小姐,你們中國的歷史上,有那麼幾位皇帝雅好收藏,只是可惜……除了乾隆皇帝的,其他都沒留下來。”
“哦,你說說,都有哪幾位皇帝呀?”秋月應承着。
“隋煬帝和宋徽宗都是喜歡收藏的皇帝,就說隋煬帝吧,他收集的書畫,在運輸的過程中,船翻了,都沉到了河裏;宋徽宗的藏品,被金人搶走了,不知所終。”伊萬搖頭嘆息。
“宋徽宗的書畫堪稱一流,可他做皇帝很糟糕,如果他只是怡情翰墨,沒準兒能愉快地過一輩子,還能給後輩子孫多留下點兒書畫遺產。”秋月似乎對話題有了些興趣,伊萬就更來精神了,他把手鐲放在了桌子上:“宋徽宗這種皇帝固然不是好皇帝,但光緒皇帝又怎麼樣呢?他倒是想為江山社稷勵精圖治,振興大清國,只可惜,他沒這個能力,光有宏圖大志,不具備實現目的的手段,其結果必然很悲慘,維新變法沒玩兒好,這不就被軟禁啦?”
秋月不大同意伊萬的觀點,她爭辯道:“光緒還是個好皇上,如果他沒有宏圖大志,不廣招天下英才變法維新,他滿可以活得很舒服,何至於被囚禁?”
“我看,變法維新不是嚷嚷出來的,得有實力,說白了,光緒皇帝的實力不夠,用你們的話說,叫胳膊檸不過大腿,只好做了人家的階下囚。問題是,他還不是輸得最慘的,那些追隨他參與變法的人結局最悲慘,他們連腦袋都輸掉了。”
秋月緊張地環顧四周:“您小聲點……”
此時,琴聲響起,一位穿着燕尾服的洋人神情悠然,他在演奏俄羅斯作曲家穆索爾斯基的鋼琴組曲《圖畫展覽會》的片段。彈琴者是位高手,技巧上的難度被他處理得輕鬆自如,加之音樂本身豐富的色彩與奇特的想像,立刻就把秋月吸引住了,沉浸其中。
一曲終了,秋月回過神來,伊萬拿起了玉鐲:“這副玉鐲的成色不錯,是和田玉。當年乾隆皇帝平定了準噶爾部的叛亂,打通了新疆到京城的通道,和田玉就源源不斷地進貢到紫禁城來了,據我所知,最多的時候,一年能有一萬多斤。”
秋月覺得不可思議:“伊萬先生,您好像什麼都知道?”
“當然,我是中國通嘛,不然俄國大使館憑什麼聘我做僱員?”伊萬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神情,繼續說道,“秋月小姐,我很欣賞貴國的乾隆皇帝,此人既有文韜又有武略,是個很有作為的皇帝。”
秋月睜大了眼睛:“天哪,你很欣賞……皇帝?你該知道,在我們國家用這種口吻談論皇上可是要被殺頭的,這叫大不敬。”伊萬微笑着:“對不起,我不是大清國的臣民,貴國的皇帝即使不喜歡我,也沒有權利殺我的頭。更何況,我是在誇獎乾隆皇帝,我認為他是個很有眼光的人,當時揚州有個官員,進貢了一把精心雕刻的鏤空玉壺,滿心想得到皇帝的誇獎,可沒想到,乾隆皇帝大發脾氣,說:拿這沒用的東西幹什麼來!”
秋月不置可否:“怎麼沒用的東西?難道玩還要有用嗎?”伊萬點點頭:“這就是乾隆皇帝的高明之處了,秋月小姐,您想想,這壺是做什麼用的?”
“裝水呀,盛酒也行。”
“對呀,裝水的壺,要是都鏤空了,那水還不都漏出去啦?”
秋月思索片刻:“乾隆爺的意思是,賞玩也要實用?”
“秋月小姐真是冰雪聰明!”伊萬由衷地讚歎着,而後繼續說道,“乾隆皇帝具有很強的操作性,他這樣的人適合管理國家。咱們還拿賞玉來說吧,乾隆皇帝剎住了江南掀起的一股奢靡之風,提倡厚重、仿古的器物,從藝術的角度來看,乾隆皇帝也稱得上是鑒賞大家了。”
“乾隆爺駕崩以後,他收藏的字畫、玉器都怎麼樣了?”
“駕崩?駕崩是什麼意思?”伊萬沒聽明白,秋月有些嗔怪:“您這個中國通怎麼連這都不懂?駕崩就是死了。”
伊萬恍然大悟:“噢,駕崩就是死了,您等一等……”伊萬從西裝的口袋裏掏出了那個小本子,把新學到的詞記上。合上本子,伊萬接著說道:“乾隆皇帝死了以後,他的兒子嘉慶皇帝,顯然對父親的珍寶沒什麼興趣,就把它們在宮裏封存了,至於這副玉鐲,當年要不是乾隆皇帝把它賞給了您的祖上,也許今天還躺在紫禁城的某座宮殿裏睡大覺呢。”
話題越扯越遠,秋月拉回到眼前,她認真地問:“伊方先生,您覺得這玉鐲怎麼樣?”
“上好的和田玉,潔白無瑕,溫潤無比,秋月小姐,這是件好東西,您應該好好留着。”
秋月試探着:“您想要嗎?”
伊萬感到意外:“為什麼要把它賣掉呢?”
“我需要銀子。”秋月直言不諱,伊萬很驚訝:“您能告訴我理由嗎?”
秋月目光暗淡:“楊大人被貶了,我得想辦法幫他。”
伊萬思忖着:“楊大人是朝廷高官,他應該很有錢呀?”
“他從秦淮河贖我出來的時候,花了一萬兩銀子,這回貶官,又被抄了家,現在可一貧如洗了。”
“哦,是這樣,那好吧,這玉鐲我要了,請您開價,我決不還價。”
秋月的眼睛裏霎時湧出了淚水:“伊萬先生,謝謝您!”
左爺和黑三兒、柴禾走進了琉璃廠東頭的明遠樓茶館,茶館的夥計迎上來,點頭哈腰的:“哎喲,這不是左爺嗎?您老可是有日子沒來了,您坐,您坐,我這就給您泡茶去。”
左爺在靠窗子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傲慢地吩咐着:“給我來壺碧螺春,記住!要明前的茶,你別想拿次茶來糊弄我,左爺我一品就能品出來。”
夥計賠着笑臉:“哪兒能呢?左爺您是什麼身份,我哪兒敢用次茶糊弄您?您稍候!”夥計轉身剛要離開,被黑三兒叫住:“等等,老規矩還記得嗎?”
夥計眼珠子一轉:“喲,這您可得提個醒兒,老規矩是……”
“雲片糕、瓜條兒、葵花子兒、葡萄乾兒各一碟,你小子是什麼記性?”柴禾明顯的不耐煩,夥計的臉上又堆起了笑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馬上去拿,對不住您哪,左爺不是有日子沒來了嗎?我把這老規矩給忘了,幾位爺多包涵!”
黑三兒瞟着夥計的背影:“左爺,瞧見沒有?這小子在裝傻充愣,這要擱在以前,咱就是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忘了左爺的規矩,現在……唉!”
柴禾也接上話來:“左爺,昨兒個我派了兩個弟兄下去收銀子,您猜怎麼著?琉璃廠這一條街的店鋪,只收上往常一半兒的銀子,有些店鋪一見了我的人就哭窮,說是生意不好,繞來繞去的,就是不交銀子,這是來軟的,還有的店鋪乾脆來硬的,說左爺您已經罩不住琉璃廠了,還好意思收保護費?慧遠閣的王掌柜說話更難聽……”
柴禾頓住了。
左爺一拍桌子:“說!大爺我聽着呢。”
柴禾的聲音低下來:“他說……左爺讓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連個屁都沒敢敢,從此算是栽了,別說是罩着琉璃廠、收保護費,他能不能保護自個兒都難說……”
左爺臉上的肌肉猛地抽動起來,但他馬上克制住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人嘴兩張皮,想說什麼由他去,咱還能把人家嘴堵上?”
“您說得是,您說得是。”黑三兒趕緊打圓場。
夥計端上茶來,左爺悠閑地品着,漫不經心地問道:“霍震西最近怎麼樣啊?我還挺想他的。”
黑三兒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您放心吧,我早派人盯上他了,聽我的人說,霍震西最近正在置辦貨物,準備回西北。”
左爺一下子直起身子:“消息可靠嗎?”
“應該是八九不離十,從他置辦的那些貨就能看出來,有茶葉、綢緞和布匹,還有文房用具,要不是回西北,他買那些東西幹什麼?”
左爺仰天狂笑:“老天有眼啊,機會來啦,姓霍的,你的大限到了!”柴禾給左爺添上茶:“我明白了,對這姓霍的,左爺您早有打算?”
左爺拿起一粒葡萄乾放進嘴裏:“小子,這麼說吧,左爺可不是能隨便得罪的,誰得罪了左爺,不死也得讓他脫層皮,一會兒你預備幾樣禮品,拿着我的帖子到京東東皇莊找一下老康,就說我想見他,有要事相商。”
“左爺,這個老康是什麼人?”
左爺朝左右望望,小聲答道:“這兒沒外人,對你們兩個我也不相瞞,聽說過‘草上飛康小八’么?”
柴禾吃了一驚:“康小八?老天爺啊,那是個職業刺客、江洋大盜,江湖上的名聲如雷貫耳。”
“老康就是大名鼎鼎的‘草上飛’?”黑三兒搖着腦袋,“真沒想到……”
左爺兇狠地盯着他倆:“都給我把嘴閉嚴了,這件事要給我爛在肚子裏,打死也不能說出去,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往後誰把‘草上飛’的字號露出去,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是!左爺,誰要走漏了消息,天打五雷轟!”黑三兒搶先表了態,柴禾也不甘示弱:“左爺,幫里不是有規矩么?誰要壞了規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貝子爺和額爾慶尼並排坐在行駛的馬車裏,額爾慶尼顯得憂心忡忡:“阿哥,你說,義和團會不會也鬧到京城來?”此時,馬車路過“聖彼得堡”咖啡廳,貝子爺還沒顧上答話,他透過車窗看見秋月和伊萬從裏面走出來,立即讓車夫停下,小聲嘀咕着:“秋月姑娘和洋人還攪和到一塊兒去了?”
“秋月姑娘?在哪兒呢?”額爾慶尼也湊到了窗戶前。
馬路的對面,伊萬彬彬有禮地問道:“我送送您吧?”
秋月搖搖頭:“謝謝,伊萬先生,我想一個人走走。”
伊萬也不勉強,他上了馬車:“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就來找我。”
秋月揮手作別:“謝謝,再見!”
伊萬坐的馬車遠去了,秋月漫步在使館區安靜的街道上想着心事。
貝子爺的目光跟着秋月移動着,他吩咐車夫:“掉頭,跟上那位姑娘。”
秋月走了不多遠,只見張幼林背着書包從前面一處宅院的側門裏出來,她一愣,喊了一聲:“幼林!”
張幼林轉過身,見是秋月,立即眉開眼笑地跑過來:“秋月姐!”
秋月滿臉狐疑:“你怎麼回來了?”
“洋教習過洋節,我們也跟着放假,我還沒回家呢,先過來把洋教習托我帶的東西交給人家,沒想到就碰見你了,秋月姐,咱倆真有緣……”秋月的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倆人在街上親熱地一邊聊着,一邊向前走。
馬車裏的貝子爺感到挺納悶:“這位小爺又是誰呀?怎麼秋月姑娘一見到他就高興了呢?”
額爾慶尼搖搖頭:“沒見過。”
“你差人打聽打聽。”
秋月和張幼林在街的拐角處消失了,貝子爺這才依依不捨地吩咐車夫原道返回。
按照庄虎臣的安排,得子接長不短地就跟三郎小聚一次,為的是從他口中打聽額大人的動向,把牢榮寶齋與宮中的買賣。那天晚上,在珠市口的一家小飯鋪里,得子和三郎已經吃完了飯,正在喝茶聊天兒,三郎煞有介事地問:“得子,你聽說了嗎?前些日子,在溫泉的煤洞裏挖出了劉伯溫的預言碑。”
得子搖搖頭:“沒聽說,那碑上寫着什麼呀?”
三郎一邊想一邊說著:“最恨和約、誤國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還有,我記得不大准了,好像是說官府羽翼洋人、趨炎附勢、肆虐同群……”
得子半信半疑:“這碑是真的嗎?要是有人做局,事先在地下埋好了呢?”
“那可就不知道了。”
得子朝四周看了看:“得,禍從口出,咱不說這個了,三郎,這些日子,誰常到府上走動?”
三郎白了他一眼:“我說得子,你查戶口是怎麼著?”
得子趕緊擺擺手:“沒,沒有,我隨便問問,你們家大人和我們榮寶齋,不是有買賣上的事兒嗎?”
“還別說,這些日子,琉璃廠那茂源齋,還有慧遠閣的掌柜的,老圍着我們家大人轉。”
“你們家大人搭理他們嗎?”得子關心的就是這個,三郎也直言不諱:“我們家那大人,有奶就是娘,誰給的好處多,買賣就跟誰做。”
得子的心一沉:“那你以後多留點神,要是聽見你們家大人說起宮裏需要文房用品什麼的,給我遞個信兒,我們掌柜的虧待不了你。”
三郎點點頭,得子話里的含意,他聽明白了。
昨天晚上,庄虎臣回家給三叔祝壽,喝多了點兒,早上起晚了,他吃完早飯就匆匆往鋪子裏趕。路過一家鐵鋪子,鐵匠們正在忙着打制大刀、長矛,庄虎臣想着心事沒注意,差點兒撞在從鐵爐子裏伸出來的刀片上。
“嘿,爺們兒,瞧着點兒!”一位上了年紀的鐵匠高聲喊着。
庄虎臣停下腳步,他看着地上堆積如山的大刀、長矛,詫異地問道:“大哥,我記得您這鋪子是做農具的,怎麼改做兵器了,是要打仗嗎?”
老鐵匠得意洋洋地回答:“打洋人!”
“打洋人?”庄虎臣下意識地看了看左右,趕緊離開了。
來到鋪子裏,得子把和三郎在飯桌上聊的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庄虎臣,出乎得子的意料,庄虎臣對劉伯溫的預言碑表現出了更大的興趣。
近來京城裏到處都在風傳義和團的事兒,買賣人最怕的就是政局有變,影響了生意,特別是榮寶齋,費盡心機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軌,別再因為點兒不沾邊的事兒給砸趴下。庄虎臣越琢磨越起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坐卧不寧。他乾脆站到了榮寶齋的大門口,觀察起過往的人流,藉以排遣內心的憂慮。突然,人流里出現了王雨軒,庄虎臣定了定神,快步迎上去:“喲,王大人,可老沒見了啊,聽說您去了趟山東?”
王雨軒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嗨,別提了,山東那個亂啊……”
“來來來,您進來聊會兒。”庄虎臣不由分說,拉着王雨軒直接就來到了後院的東屋休息室。
庄虎臣給王雨軒倒上茶:“聽說,山東那邊兒鬧義和團啦?”王雨軒眉頭緊皺:“庄掌柜的,您這消息不夠靈通啊,豈止是山東,我告訴您,眼下義和團已經在清苑成了勢啦!他們以清苑為中心,向北,到了新城、定興、淶水一帶,向東到了任丘、文安、霸縣。”
庄虎臣大吃一驚:“這眼瞧着就到家門口兒啦?”
王雨軒點點頭:“可不是嗎。”
沉默了片刻,庄虎臣又問:“參加義和團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王雨軒喝了口茶:“嗨,什麼人都有,湊到一塊兒,主要是砸教堂,也順帶着聚眾抗官,那勢法兒可大了,傳單一出,就聚起上千號人,手裏都帶着兵器,好傢夥,誰惹得起?”
“這是幹嗎呀?義和團不是恨洋人嗎,跟洋人干不就得了,幹嗎還跟官府過不去呢?”庄虎臣轉不過這個彎來,王雨軒嘆了口氣:“唉,庄掌柜的,您可真是買賣人,一天到晚的就琢磨着怎麼發財了,這麼說吧,洋人這麼橫,都是因為朝廷太軟!人家是試着來,先是要地、要銀子,看你沒怎麼著就都給了,這不,得寸進尺了,教會的勢力做大,教民和老百姓時有衝突,官府惹不起教會孰偏袒教民,這麼一來,老百姓的火兒就大啦。”
“官府沒壓壓義和團?”
“告訴您吧,根本壓不住!”
庄虎臣瞪大了眼睛:“壓不住?那他們要是到了京城會怎麼樣?”
王雨軒擺擺手:“不好說,照這麼鬧,義和團進京城是早晚的事兒。”
庄虎臣的心一沉,臉上立刻愁雲密佈。
西山卧佛寺的門前有不少擺攤的,賣供香、賣蠟燭、賣水果、賣山貨,還有算卦的、相面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香客們絡繹不絕地走進寺門,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左爺帶着黑三兒、柴禾從馬車上下來,左爺東張西望着:“咱們來早了?怎麼沒見老康的人影兒?”
“我也沒見到八爺……”“八爺”倆字兒一出口,柴禾趕緊搖頭否認,“不是,不是,是老康,我在東皇莊也沒見到老康,只是有個自稱是他侄子的人接見的我,他收下您的帖子,答應把您的口信兒傳給老康。”
“這倒也不奇怪,但凡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得,我先溜達溜達,你們倆也隨便走走。”左爺和黑三兒、柴禾分開了,他在商販的攤位間閑逛着。左爺走過一個算卦攤,算卦先生叫住了他:“先生請留步。”
左爺站住了:“幹嗎呀,想給我算一卦?可以,不過我可醜話擱在前頭,算得不準大爺我不給錢。”
算卦先生是個中年漢子,個頭不高,長着一臉濃密的鬍鬚,他似乎並不介意:“這位先生,您誤會了,我不想給您算卦,只是想告訴您,今年在您身上恐怕要有些大事發生,您若是不信,就只當我什麼也沒說。”
左爺笑道:“算卦的我見得多了,都是來這套,上來先唬一把,不是近來有血光之災就是最近要發大財,反正是算來算去,把別人的銀子算計到自己腰包里才算完,我說得沒錯吧?”
算卦先生也是微微一笑:“先生倒是快人快語,那好,我來說一說,您看準不準:先生最近心裏有事兒,可能是有個本事在先生之上的人擋了先生的路,於是乎,先生心裏動了……”說到這兒,算卦先生閉了嘴。
“動了什麼,怎麼不說了?”
算卦先生把嘴湊到左爺的耳邊,小聲說道:“動了殺機!”
左爺渾身一震:“你……你是什麼人?”
算卦先生神態自若:“算卦的,正如您說的,把別人的銀子算計到自己腰包里。”
“我看你不是算卦的,你究竟是什麼人?快說!”左爺凶相畢露,算卦先生哈哈大笑起來,只見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扯下假鬍鬚:“左兄,看看我是誰?”
左爺愣住了:“你是草上……哦,你是八爺……”
不錯,此人正是活動於京津唐地區的著名殺手、江洋大盜康天心,人稱“康小八”,綽號“草上飛”。康小八輕聲說道:“左兄,我如約來了,把你的手下人支遠點兒,不要讓他們見到我。”
左爺四處看看:“八爺,咱們借一步說話。”
倆人來到了附近的一片樹林裏,左爺拱拱手:“八爺,這事兒只有仰仗八爺您了,您若是不出手,他霍震西就沒人治得了啦。”康小八靠在了一棵樹榦上:“左爺,你的意思,是出錢買霍震西的項上人頭?”
“是這個意思。”左爺點點頭。
“左爺能出個什麼價兒?”
“一千兩,如何?”
“先付一千兩,事成之後再付一千兩。”康小八的口氣不容置疑。
“兩千兩?”左爺沉默了片刻,“多了點兒吧?您高抬霍震西了,他的腦袋恐怕值不了兩千兩銀子。”
“那就算咱們什麼也沒說,您待着,我告辭了!”康小八轉身要走,左爺上前拉住了他:“別價,別價,八爺,您性子也忒急了,我不是和您商量嗎?”
“左爺,江湖上的事兒您該門兒清啊,仨瓜倆棗的買不來刺客,更何況姓霍的也是武功過人,要不是如此,你也犯不上來找我,是不是這個理兒?”康小八的眼裏不揉沙子,左爺還想再砍砍價,於是說道:“是這個理兒,可兩千兩……實在是多了點兒,八爺,您能不能再讓點兒?你我好歹是共過事兒的兄弟。”
康小八搖頭:“恐怕不行,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你說是不是?”
“八爺,姓霍的雖說有些功夫,可八爺您恐怕不會和他比試拳腳,您不是還有兩把‘噴子’嗎?您二拇哥一動,甭管是什麼武林高手,都得趴下,所以說嘛,這件事對您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左爺,你這句話才算說到點子上,明說吧,我的價兒是高了點兒,可高就高在這兩把‘噴子’上,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除了我康八爺,誰還有‘噴子’?”
“得嘞,我說不過您,兩千兩銀子,我認了,明兒個我打發人先給您送一千兩,餘下的事成之後付,可有一樣……”左爺停住了,他正在琢磨着下面的話怎麼說出口,康小八替他說出來了:“以霍震西的項上人頭為憑。”
左爺點點頭:“沒錯,我訂的貨就是姓霍的腦袋,我得驗完貨再付那一半兒銀子。”
康小八瞟了左爺一眼:“左爺,這我也得事先說清楚,我只要姓霍的性命,對他的腦袋沒興趣,你總不能讓我拎顆血淋淋的人頭招搖過市吧?這不明擺着自己往捕快的刀口上撞嗎?”
“那也總得有個憑證啊,要不然我憑什麼相信您?”
“嘿嘿!”康小八乾笑兩聲,“憑康八爺的江湖名聲,你就得相信,不然我們各走各的,這事兒就算了。”
左爺見價錢砍不下來,嘴上就服了軟:“到底是鼎鼎大名的康八爺,連談生意都這麼橫,霸王硬上弓,說一不二啊,好吧,咱們就算談定了,幹掉姓霍的,您給我捎個信兒,我把餘下的銀子給您送來,姓霍的是死是活,全憑您八爺一句話。”
“一言為定,咱們可以成交了。”說完,康小八對左爺拱拱手,轉身消失在樹林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