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喬紅梅看着躲在報紙後面的人。報紙煩躁地響個不停。別想趕我走,你不是盼望能有和掏心窩子的談手嗎?突然信號亮了。她一看,頭皮乍了一下。竟是密語者!怎麼可能?她的新網址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他上來便說她不該在那個降價花攤上買花。那兒賣出的花從花蕊里粘起,因此它們從來不會開放。
她問他有沒有必要這樣跟蹤她。
他說她使他上了癮,這不完全是他的錯。她說,假如真是這樣,他該從電腦後面或灌木叢或報紙後面走出來。否則,她認為她的私隱權被侵犯了,她會報警。報紙又催促了。還有哈欠聲,咳嗽聲。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又回歸到他乏味的樓房管理員位置。
這人說,你幹嘛要這樣對我呢?以報警來還我的一片痴心嗎?
她看見他悲涼的微笑就在字裏行間。她回答說:你讓我感到無藏身之處。不,你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他說對不起。她說,:假如你不肯消失的話,我可以請警方佈置埋伏。警方會有興趣的,男人綁架少女、女人,最近可是熱門。
沒有迴音。
五分鐘后,迴音來了。
“你憑什麼斷定我是個男人?”
喬紅梅瞪着這行字。
管理員說,需要我幫忙嗎?他也感到蹊蹺了。她開始回答,假如她這輩子會和人撒潑耍賴罵大街,也不過是她現在的樣。她感覺惡毒粗俗的表情一個個在她臉上爆破開來。她不斷吹開披到臉上的頭髮,嘴唇不斷抽動。一個女性密語者?喬紅梅以文字踹開對方的大門,一把揪住對方的頭髮,一路拖將出去。許多髒話她也不知拼寫得是否正確,也顧不上計較了,只管唾沫橫飛地罵。她停下來,把杯子擱到嘴唇上,裏面已沒水了。她想這人玩她玩成這樣,玩得她半瘋,體面都不要了。她慢慢刪去謾罵,敲上一個冷冷的句子:“你我之間出了原則性誤會。我是個正常的女人,是只會愛男人的女人。”
她下了網,站起身。報紙倒塌下來,露出管理員知情的面孔。他把她鋪天蓋地的大罵都聽了去。原來他挺本份地扮演着他小公務員的角色,並不想暗中與她拍檔。他客套地送客,告訴她一旦住戶協會開會,他會代她請願。她糊塗了,問請什麼願?他說,樓頂的鑰匙啊。這是個很好的小公務員,認真負責。她說要費那麼大事,就算了。他說不費事的。他音調一變說,你到底上去想幹嘛?她問其他住戶上去幹嘛?修天線,他答道。她說你看,假如我也說上去修天線,你不馬上就把鑰匙給我了嗎?他說:對,你就該照這話說。你實際上想上去幹嘛,我不想知道。她笑一下,我不會上去自殺。他也笑笑,我能信賴你嗎?
她說,你當然不能。他做個鬼臉,自認為聽懂了什麼雙關語。保險起見,她問他“失望”怎麼拼寫。他用嘴拼了一遍:“Disappoint”,一個字母不少。嫌疑完全排除,他被無罪開釋。這人開導起喬紅梅來,說她應該沒問題的,接受一個女人的慕戀應該是安全的。喬紅梅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當你在偷窺別人時,請別忘了,你也在別人的窺視中。這倒不完全是胡詐,石妮妮買通了一個哥兒們,叫他在喬紅梅出動時遠遠跟着。到目前為止,他發現有個瘦高個女人兩次出現。
這人說她當然相信,她肯定一直在別人的窺視中。她說,這已成為我們當代人相互了解的手段了。接下去,她又開始教唆,說喬紅梅應該試着去愛一個女人,因為只有女人才會像她一樣,把感覺那麼當回事。喬紅梅說,你讓我作嘔。過了五分鐘,她又來了,說兩次婚姻,你還不夠嘛?和你現在的丈夫,你不也有種上當的感覺?為什麼不試試女人?不然你哪會知道你此生錯過了什麼。喬紅梅說,我馬上會看你好好地現形。這人又沉默一會,說就為了找到一點線索,把課也誤了,那可不值。喬紅梅想,她誤課的事她居然也知道。在鍵盤上,她卻跟她玩詐:“不管怎樣,我很喜歡你的氣質。你的髮式也很合我的意,還有你的裝束。一切都很好,都不會讓人想到一個偷窺者。”她又想到妮妮哥兒們的一點重要情報,說高個女人有點跛。她接着寫,“你的步子也很有風度,很獨特,幹嘛不堂堂正正,從漂亮的文字後面走出來?”很長一段沉默。喬紅梅覺得她和對方是黑暗中兩個拳擊者,摸索着步伐,無聲地打轉。都知道此刻出不得空拳。果然,她有了反應,問喬紅梅是否把她曾告訴她的話當成了胡謅,比方,有關她那失而復得的女兒。她說無論喬紅梅把她想像得怎樣鬼魅,女兒確實存在。女兒如同一塊內傷那樣,時時作痛地存在。
為了證明她的真實性,她發來一系列相片,一個女孩從嬰兒到十來歲,一個脆弱敏感的女孩。
喬紅梅被觸動了。女孩的眼睛是老人的,並那麼觸目驚心的熟悉。她把一張張相片仔細審視,想記起這眼睛是誰的;她幾乎能肯定,她見過女孩的眼睛。看着看着,她心驚了,另一雙眼睛透視女孩直視她。憑直覺她感到這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的確有這麼個女兒。也的確有一場以女兒為中心的悲劇。她回信說女孩非常美麗,卻有種不幸的氛圍。她說,女孩的眼睛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不,不是似乎,我肯定見過。這人回答說,她多年前失去女兒,是因為她犯的一次過失,把女兒從學校劫持出來,藏匿了幾個月,從此便失去了對女兒的監護權。喬紅梅再一次感到那真切的創痛。直覺告訴她,這人的創痛不止於此。她問,你女兒上次回去后,常給你來電話嗎?這人說她女兒到最後也沒有完全相信她。喬紅梅問,你要她相信你什麼?相信我愛她,從來不想傷害她,不管我做過多少蠢事。這人答道。正如我不願意害你。假如你願意,我可以從此退出去,永遠不再打擾你。不再把這個人當成“他”之後,喬紅梅的確感到安全了一些。走路時她會突然止步,看身邊是否有個高個子女人出沒。卻從沒發現任何異常。她開始恢復往常的行動路線,去圖書館,去學校,去購物中心、超市。好多了,似乎不再處於一雙多少帶些獸性的目光射程中。她發現自己常對着密語者的來信發獃,想像她躲在哪一片昏暗中,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她留着女同性戀流行的短髮,戴一副無框眼鏡(還是不戴眼鏡好看些?)面部線條偏硬(可別是個樣子),有雙和那個女孩一樣的深不見底的黑眼睛……
喬紅梅告訴這雙黑眼睛,她是個怎樣的人,屈從本性,易於沉溺感官的享樂。十多年前,為了公共汽車上格蘭那一記觸摸,她什麼都豁出去了,廉恥、名譽、婚姻。一個晚上,四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她從教室帶走時,她像壯麗愛情悲劇中的女主角那樣,回頭朝格蘭宿舍亮燈的窗口長長望了一眼。
那是十一月初,北京最寒冷的日子,供暖要在十幾天之後才開始。她背後是二十多個晚自習的同學,看四個軍人前後左右地包圍着她。一輛軍用吉普停在樓梯口,她知道那就是帶她走的車。她是翻譯一般文獻的翻譯人員,在這當口可以被定罪為泄露中國軍方技術秘密。吉普車把她帶到郊區一片野地,她想不知格蘭此刻在做什麼,是不是在“老地方”等她?或等不來她,正失魂落魄地四處找她。不久同學們會告訴格蘭教授,那個叫喬紅梅的女學生去了哪裏。去了一個或許永遠回不來的地方,野地里幾排簡易房,其中一間做了臨時女囚室。
四個軍人把她帶到一間燈光雪亮的大屋。等在裏面的有三名軍官,一名副團級,兩名連級。訊問開始了。她做在被審的位置上,兩隻凍痛的手捏成拳。他們問她對格蘭教授什麼印象。她回答:博學,正直。他們說他在把你提供的秘密情報上報的時候,對你的印象只有一個詞,獨特。她說她從來沒有提供過所謂秘密情報。他們談格蘭教授在給美國寄的信,已被破譯了,裏面有大量情報。她說絕對不可能。她費了許多口舌,要他們看清一個簡單事實,她從畢業到目前,從未接觸過任何有“秘”字可言的文件;再說,她的主項是將西方戰爭報告文學翻譯成中文,她有什麼秘密情報可出賣?審訊持續了一個月。她嚴重缺覺,胃口下降。但受到的最大折磨,是沒有內褲換。她知道他們不僅在懲罰她,更是在羞辱她。
還是那幾句話,問過來,答過去,局勢僵得一塌糊塗,到了第二個月底,他們停止了訊問,而要她把她和格蘭的接觸全寫下來,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細節,按日期無一遺漏地記下來。
喬紅梅告訴密語者,在她書寫三百多頁的“懺悔錄”時,她對自己有了一次突破性的發現。她發現自己是個很難從一的女人。碰上一個新異的男子,她會忘記一切地追求。所謂新異,是能給她神秘的未知感,把她已知的命運打破的人。她說,對她這樣一個小村莊來的女孩,她嚮往遙遠,嚮往一切不具有本地意味的事物和人物。當格蘭以奇妙的聲調在課堂上說出“我愛你”時,她就開始走火入魔。這三個中國字讓他一說,像是突破了它自身,成了語言表達的一個創舉。她說,格蘭,這個年長我二十多歲的美國男子,打破了我已知的世界,打開一片廣漠的未知。在那片未知里,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觸碰都有那麼好的滋味……當我們最後的防線崩潰時,我覺得我可以為之一死。喬紅梅說,或許那二百一十三位少女的知覺都附着在她身上了。可憐她們不知她們永遠錯過了什麼。這人讀完看紅梅的信后,問她後來怎麼和格蘭重聚的。兩年後,她打了個越洋電話到格蘭的辦公室。那是她僅有的有關格蘭的線索。電話上是格蘭的留音,請致電者留言。她只說,哈,格蘭……她說不下去了,兩年夠多少次變心移情?她失去了軍籍,失去了城市戶籍,失去了丈夫和住處,在一個個體小公司做臨時工。她本想說,格蘭,我愛你;兩年前她和他從未顧得上,也沒來得及說這句澄清名份的話。她卻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