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就在他說完“Fine”的第二十五天,喬紅梅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說她走進圖書館時像個走失的孩子。他猜她或許在讓眼睛適應室內的光線,也許她想找個好些的讀書位置。他說她那樣迷失地站了許久,有一剎那,他幾乎要投降了,認為喬紅梅肯定認出了他。餐館留下的淺淡記憶和圖書館的某個面影突然間神秘重合。他正打算從他的閱讀閣里站起,她卻走了,自製的布書包上兩根流蘇非常生動。他說這是她多日未背的五個書包中最美的一個。
喬紅梅大吃一驚,這人原來一天也沒離開她,並不像他自己表現得那樣悲壯,古典騎士似的踽踽獨去。他像一個陰魂,不為人知地時時參與她的生活。
他看見她沿着一排讀書閣往裏走,正進入最靠里的桌椅時,右腿磕碰了一下。他聽上去都痛。那塊淤青比一歲孩子的掌心還大,他猜道。讀到此喬紅梅停下來,起身關上房門,把睡裙一點點撩上去。果然,在右膝上方,一塊青紫。她盯着它,回憶那天下午圖書館內的情景,她進門似乎是蕭條時分,一多半學生在打磕睡,年紀大的讀者似乎連抬頭的都沒有。
這人究竟貓在哪裏?
他說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大多數時間在圖書館渡過。像博爾赫斯,區別是他不寫小說。他說他原以為憑他的意志是能了斷的。他真的不想再打攪喬紅梅,以及他自己。人有了渴望是不幸的,他希望喬紅梅贊同這一點。她可以制止他寫信,但不能制止他的迷戀。
喬紅梅讀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二十多天的沉默,使他再現時容顏憔悴,兩眼黑色的激情,但整個人還那麼冷調,喬紅梅痴痴地想像。把她心目中最中意的一個男性形象套在他身上。他說別給我任何回答,你的任何回答都會讓我受罪。
她馬上回答了,說很高興又能和他交談。她正欲發送,又覺不安,改為“很高興地知道你一切都好。”
他在五分鐘之後回了信,說喬紅梅的話和他女兒一模一樣,都是那麼小心,怕流露了真實心意,讓他撈感情的稻草。他說他女兒離去多日,寫給他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很高興地知道你一切都好”。他說:“你們似乎比我更知道我好不好。”
喬紅梅說,我看見你失望的樣子了。
這人說,失望是我一貫的樣子。
喬紅梅突然發現,失望一詞,他拼寫錯了,少了個“a”,成了“Dissppoint”。她馬上靈機一動,這人會不會是個外國人?比如意大利人?希臘人?俄國人?……??
他問她那條藍底白花的長裙從哪裏來,充滿異國風情。
她告訴他,那叫印花布,是她生長的那個村莊裏的土產。過去村裏的農家女都會織這樣的布,雨天你走在那條兩旁是農舍的石板路上,聽得見這家那家織布機木梭走動的聲音。喬紅梅沒有意識到,她已開始向這人展開了她的由來,她的歷史。那個她曾經憎恨過的江南村莊,在她向他搖移的畫面中,竟然相當美麗。她讓他看大全景中的它,黑瓦粉牆、烏篷小船、無際的金黃菜花。她推近畫面,是中景了,一座石橋,橋上走過放牛的孩子。孩子中的一個小姑娘,六歲或七歲,便是她。她生在文革那年(你知道文化大革命吧?)目不識丁的父母給她起了個時髦名字,紅梅。(Redplumblossom)她說她幾度想改掉這個鄉氣的名字,卻下不了決心。畢竟父母只生養她一次,只命名她一次。
他回答說他看見了這個萬里之外的水鄉小村莊。看來你很愛它,不是嗎?愛它才有這樣的筆調。
她一驚。她從來不認為她愛過它。她不惜一切地要逃離它。逃離它之後,她對生人撒謊,想把它瞞住。她曾經認為哪裏都比她的村子好,那麼孤陋寡聞、井底之蛙般的村子。在她懂事後,來了一幫叫作“知青”的人,進一步證實她對它的直覺,他們整天講它的壞話,和她一樣認為它是地球上最醜陋的地方。她怎麼會愛它?
她說,你大概又要失望了,我一生的努力,似乎都要遠離我的村子,越遠越好。最後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決心永遠不再回去。走過村口的紀念碑,我不知怎麼停下腳,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個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間死去的少女。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們的名字。她們死去后的第二年,我的母親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嬰,似乎是死去少女們的替補。我一個個念着紀念碑上和我一樣鄉氣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兩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裡當年三個姓氏的女孩,從六歲到十八歲,一夜間全死了。
那些生前被叫作“賠錢貨”的少女們,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個雨夜。連日本兵都驚得一聲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時分進了村,在每座房舍里搜尋中國兵、糧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個日本兵發著脾氣地朝一個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我家鄉的稻草垛嗎?許多好事、醜事、可怕的事都發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們終年立在那兒,知道許多人所不知的秘密,見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間的仇殺、不得已的墜胎……)等刺刀拔出來時,局勢突變了。這日本兵看見刺刀尖上有鮮血,在初冬的夜色里冒起細微的白色熱氣。日本兵又扎一刀。這一刀下去,血便從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卻抖也不抖,不出一聲。
十分鐘后,所有日本兵圍住村裡二十多個稻草垛,刺刀從四面八方捅進去,沒有一刀不見血。一個個稻草垛還是如常的沉默,沒有一根草哆嗦。翻譯開始喊話,說想活的快出來,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動,無語,如同慣常那樣,吃進多少秘密,卻從來不吐。汽油潑上去,火虎嘯獅吼地燒起來。日本兵柱柱着長槍,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后成紅的,最後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動彈起來,在稠膩的冷風裏起舞。空氣都是血肉焦糊味,飢餓了幾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嘔吐出膽液。他們不必去查點,也大致清楚這場戮殺的戰果。而他們一點也不得意,為著什麼不可名狀的理由悻悻、沮喪、窩囊。他們最終也沒有勇氣揭開一個個成了灰燼的草垛。他們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乾的血。一個村的女孩被他們殲滅了,這點他們心裏有數,但她們那樣溫順、沉靜接受了死亡,他們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們放棄了對整個村子的燒殺擄掠,深一腳淺一腳開拔了。這是他們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尋常的一次抵抗。
喬紅梅寫到這裏,發現兩眼脹脹的不再看得清字跡。她從來沒想到會為自己的村莊如此自豪。她從來就沒有發現二百多個犧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沒有發現她們的犧牲有如此的意義。是她賦於她們的意義嗎?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義被她突然追尋了出來?
這人在讀了她的故事後只回了一句話:“面對這樣一個故事,我完全啞然。”
她想告訴他,她從來沒把這個故事告訴過別人,甚至沒有告訴過她的丈夫。她不知為什麼。或許在她為它找出意義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戰爭慘烈故事中的一則。她沒有向格蘭講述它,因為她向他撒了謊,就像她對不少人撒謊一樣,只想為自己捏造一個出生地,內蒙、西藏都行,都遠比那個缺見識、缺胸懷的小村莊強。她對格蘭謊稱是黃山人,她想用黃山的偉岸替代小村莊的小家子氣。
喬紅梅卻克制了自己。她只向這人原原本本把村莊的歷史講下去。她說村裡自從少女絕跡后,對女孩的態度完全變了,再不叫她們“賠錢貨”。犧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護身神明。他們開始重女輕男,送女孩子進鎮上的學校而剝削男孩子的勞力。(再一次證明村民們的狹隘和愚蠢)。村裡漸漸有了女孩遠走高飛的風氣。去鎮上念書的女孩們,很難再回去嫁村裏的男孩。她的母親家境太差,沒有去鎮上念書,因此母親的夢想,就是養一個女兒,送去鎮上念書。
這人說,我現在正看着你,兩眼鄉愁,心裏有一點疚痛。你為自己大動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難為情了,把臉調轉開。
喬紅梅說,謝謝你的耐心,聽我講了一個離你十萬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國人不喜歡悲劇,我丈夫就不喜歡。她一想,不對,她這算什麼?講格蘭壞話嗎?
便刪掉最後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