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棒吧?”格蘭問喬紅梅。

她的巴掌也在響。她向格蘭笑着點頭,心裏想,這一片眼睛裏,可有她的?那個無處不在的密語者?

“是中部一所大學發明的。”格蘭說,“學校也不管財政赤字了,一下子買回來三部。”她伸出手,摟住格蘭。這一刻她恰是很愛他,愛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動。石妮妮擠過來,身後跟着兩個五、六十歲的學生,都是跟她學唱中國民歌的。她說密語者跟她急了,說妮妮假如再糾纏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見格蘭詢問地瞪着她,便拿出一貫欺負格蘭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妮妮領着兩個老學生擠出去,回頭對格蘭說:“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沒給我打甜蜜電話!”見格蘭發懵,她笑着說:“看他,沒勁吧,逗着玩都不會!”喬紅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嗎?”妮妮說:“正找呢。”她每次結束一次戀愛,就要換住址。喬紅梅說她知道一處不錯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問可不可以養動物。喬紅梅叫她自己打電話去問。她一口氣把電話號碼讀給妮妮。嘴合攏前,她想,密語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窩,果然懷着離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廣告上的電話號碼默記下來。她看一眼格蘭的側影,下午五點的太陽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並奇長,奇翹。因此他有了一雙兒童的眼睛。她想,他怎麼會知道身邊這個女人整天在合計他什麼?她又想,這女人注視一張租房廣告,要離開他,去投奔誰?不,去投奔什麼?

投奔未知?

回信說的是昨夜,是喬紅梅微醺的那段夜晚。密語者告訴她,也是個偶然機緣,她弄清了喬紅梅的公寓佈局:卧室、書房、客廳、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產階級安樂窩。(不必故弄玄虛,租房處有戶型圖片,只消去哪裏假裝一個租房人就行了。)

她告訴喬紅梅,昨夜十二點,她來到公寓樓下面。眼睛一層層攀登,登上十六層靠東南的窗口。她斷定那個亮燈的窗里坐着喬紅梅。她說她在長椅上坐下來,掏出口袋裏小瓶裝的“Courvoisier”。

讀到這,喬紅梅的轉椅“吱”的一響。她感覺渾身過一陣冷風。同一個時間,她也在飲酒!那是書房的燈,從光色看,是製圖用的枱燈。沒錯吧?她問。她說她從來不知道酒的滋味在深夜草坪上會這樣好。對着喬紅梅的窗,她悠悠地喝,不時舉一舉酒瓶,一廂情願地和窗內人碰杯。

喬紅梅想,這個幽靈般的女人其實有些恐怖。她兩隻腳縮進椅子,腳趾冰冷蒼白。難怪她昨夜的傾訴欲強烈得可怕,看來是感應了。她的酒瓶竟不是空舉的,琥珀色的“Courvoisier”碰在殷紅的“大都會”上。她說她二十年前的毒癮都被調起來了。保安的巡邏車十分鐘過往一次,在她身邊減速,又多疑地駛過去。不久巡邏車八分鐘來一次。漸漸的,成了五分鐘,保安怕她謀殺自己或謀殺別人。

後來窗口的燈熄了,她喝完最後一口酒。她從長椅上站起,朝公寓樓的背面走,身後跟着保安和巡邏車。在樓的另一邊,她看見另一個窗亮了燈。是個細長條窗口。她一下子停住腳步,意識到那是浴室的窗。

喬紅梅又是心裏一毛。那時她正色迷迷地看着鏡中的自身。難怪她感覺那樣怪異,原來是另一雙眼睛透過她自己在窺視。一個異物附了體,借了她的眼睛看她醉了胴體,看她的私處從陰影下浮現出來。這個異物!她在樓下仰着臉,細長的窗亮了足有半小時。那時滾熱的激流從喬紅梅頭頂淋漓而下;逆着光線,水在她薄薄的肩膀、微突的小乳房上濺起細小晶亮的冰珠。水使人舒適,正因為它觸碰肉體時給肌膚那一記小小的驚訝。她告訴喬紅梅世上最大的舒適總藏有不適,總引起感官的驚訝。她說那半個小時,喬紅梅就在那樣的驚訝中,毛髮全活了,肌肉飽脹起來,手臂上的圓形斑痕又回到七歲,帶一絲炎症的刺癢。喬紅梅這時痛恨她,這個密語者。就像她曾經會突然痛恨建軍。對格蘭,她也會變得仇人一樣。

她馬上回信,說夠了,別再拿她繼續過癮。她說,我不是你這種女同性戀者的獵物;我絕不會和一個女人偷情。

回信說,別那麼把握十足。

喬紅梅說她弄得她心力交瘁,在上課時常常睡着,夜裏卻通宵醒着。這是她博士學位的最後時刻,她處在崩潰邊緣。果然,對於同情的呼喚生效了。她說對不起,那麼就讓我遠遠地愛你。你苦悶或絕望,就到外面走走。那時你會感覺到我,你的優美永遠不會白白流逝,我是你之所以優美的目的。她怕再次被她的花言巧語打中,趕緊下網,並換了一個新網址,只告訴七個人,並且請這七個人為她的新網址保密。假如再收到密語者的信,她的搜索範圍就縮小到這七個人頭上。然後她把密語者所有的信打印出來,一遍遍地讀。一共有十八個拼寫錯了的Disappointment,加上石妮妮那兒四個,二十二個,無一例外地拼錯。接下去是幾天的寧靜,打開信箱,每回都是空的。第五天,她收到建軍的一封信,很短,告訴她,他妻子生了個男孩。她在離開建軍后,那陣歇斯底里的愛和慾望都平復了,隨着他的結婚、陞官、裝修新分的三居室消退下去,隨着她不斷覓到的新歡消退了。不過是心照不宣的一些相顧,曖昧的笑容,以及打着禮節幌子的擁抱與親吻。對象多半是格蘭的同事或朋友,有家室同時有顆不老實的心。他們對她的迷戀基於誤解,她便長期維護着這些美好的誤解。

她回到她和格蘭的正常生活中,心驚肉跳剛過去,沉悶和單調可以作為恬靜來享受。石妮妮卻不宣而至,進來就大聲講中文。她說她今天在三藩市發現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郎,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樣。喬紅梅問什麼相片?妮妮這時倒來了句英文,“The

Fatherkiller!”格蘭正叉起一塊煎魚肉,一聽爆炸出這麼個詞彙,魚肉從嘴邊落到盤子裏。他看着兩個中國女人,希望得到解釋。

妮妮說:“我在講一個恐怖電影。”她知道格蘭不信,也知道他拿她沒辦法。

她告訴喬紅梅,自稱二十歲女郎的人寄給她的照片里,有張最近的,背景是爬滿桔紅三角梅的一座拱門,左上方可以看見消防塔的塔尖。妮妮最近處於戀愛休假期,男朋友只是瞎逛逛風景點的伴兒。根據照片上的座標,她找到了那座拱門。她和男友坐到街對面的咖啡店去等。下午六點,果然把女郎等來了。女郎開一部舊TOYOTA,白色,戴DKNY的太陽鏡,穿CalvinKlein牛仔褲,NineWest皮涼鞋,腳趾上不塗蔻丹,手腕上有十來個銀鐲,走路就“叮叮”作響。看上去一點毛病也沒有,完全不象個“Parricide”(註:弒父者)。

格蘭說:“一百塊的大詞兒啊!”

妮妮說:“你沒注意我最喜歡賣弄大詞兒?”

喬紅梅不動聲色地用中文說:“你講廢話全用中文,關鍵的詞全是英文,地名啦,咖啡館啦。你和她談上話沒有?”

“快七點我按了門鈴。她來開的門,赤着腳,嘴還在嚼東西。我問她還認不認得我。她瞪着眼看我一會,搖搖頭,笑得糊裏糊塗。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裝蒜,是真不認得我,壓根沒見過我Email給她的一大堆照片。”妮妮此刻自己給自己拿了個酒杯,倒了半杯白葡萄酒。“她問我怎麼認識她的。我答不上來。她說一定從網上認識的,很多報紙雜誌登過有關她的事。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可是現在又不能問,一問就露餡兒啦。我說我就是從網上知道她的故事的。她說抱歉不能請我進去。我知道她在逐客了,就趕緊走了。”喬紅梅想不明白,這是個怎樣的迷魂陣。妮妮很起勁,願意貢獻她的男朋友。她把這些男朋友叫成又漂亮又沒用的東西,她絕不會嫁給他們。她說她可以讓她又漂亮又沒用的男朋友去勾引那個女孩。“勾引”二字,妮妮又用的是英文“Seduce”。

晚飯已結束了,格蘭笑嘻嘻地說:“要不要我躲開?”

妮妮說:“你沒聽懂吧?”

“懂了,又是勾引,又是弒父。”格蘭說著,起身收拾盤子,扮出一個偵探的陰險笑容。

喬紅梅說她已沒興趣了,網址都換了。妮妮激動地說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別逗了,”喬紅梅說,“那人隨便從網上找了張照片,假冒是照片上的女孩,你就上當了。”

妮妮說至少應該把這位弒父女郎的名字打聽出來,再到網上查有關她的報導。喬紅梅說行了,別瘋了,實在沒事幹,你去參加反戰示威吧。

第十天,喬紅梅寫論文寫得心緒敗壞,半躺在轉椅上,玩起牌來。夜又深了。她腳尖在桌下摸索着拖鞋,一手拿起啃了一多半的蘋果,想去睡了。一分鐘后,她卻發現自己面對着打開的信箱。

有一封信,投寄者的名字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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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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