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1)
秋天
九月三日,是天狗的生日。天狗屬鼠,十二屬相之首。三十六歲的門坎年裏,卻仍是一種忌諱影子般擺脫不掉,幹什麼事都提心弔膽。
說起來,天狗在這事上夠可憐的。王家的里親外戚,人口不旺,正人也不多,爹娘下世后,大半就斷絕了來往,小半的偶有走去,也下眼看天狗不是個能成的人物,情義上也淡得如水。他是舅家門上最大的外甥,舅死的時候,他哭得最傷心,可給舅寫銘旌,做第一外甥的天狗,名字卻排不上。已經死去的三姨的兒子在縣銀行當主任,有頭有臉有妻有子,竟替換了天狗,天狗那時很生氣,人沒了本事,輩數也就低了。於是又跪倒在舅的墳前哭了一場。從此只和大姨感情篤。
大姨是天狗娘的姊妹里唯一倖存者,該老的人了,沒老,她說是“牽挂天狗”的原因,牽挂天狗,最牽挂的是天狗的婚姻。眼看着天狗三十五歲上婚姻未動,就更恐慌三十六歲這門坎年,便反覆叮嚀這一年事事小心,時時小心。並一定要天狗在生日這天大過,以喜沖凶,消災免禍。
給天狗過生日的,不是別人,卻是師娘。她前三天就不讓師徒二人去打井,九月初三里七碟子八碗擺了酒席。席間,大姨從江對岸過來。她先去天狗家裏未找到天狗,來這裏看着席面,倒說了許多感恩感德的話。當時就將所帶的挂面、面魚放在柜上,又將一件衫子,一個紅綢肚兜,一條紅褲帶交給天狗。這種以嬰兒過歲的講究對待三十六歲的天狗,天狗當場就笑得沒死沒活。大姨一走,他一就要將這些東西讓給五興,師娘惱了臉,非叫他穿上不可。那神色是嚴肅的,天狗就遵命了。
現在,危險的一年即將完結,大姨又從江對岸過來,見天狗四肢強健,氣血紅潤,念佛一般喜歡,說:“看來你是個命壯的人,門坎年裏沒出大事,往後就更好了。”大姨說到快活處,就嘮叨這王家總算沒有滅絕,想起早死的姊妹,眼圈就紅了。
“天狗,生日一過,就要動動你的婚姻了。閻王留姨在人世,姨不看着你成親,姨就不得死去。你給姨說,這一年裏,還沒有物色着一個嗎?”
天狗說:“沒有。”
姨說:“姨給你瞅下一個是個二婚,人倒體體面面,又帶一個三歲娃娃,是春天離的婚,不知你可中意?”
天狗說:“姨也胡塗了!我還見都沒見過這人,怎麼好說願意不願意?”
姨說:“那你說說,你要啥樣的女人?”
天狗吱唔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口。大姨就擰了他的耳朵:“這羞什麼口。三十六七的人了,提說女人還臉紅,心竅不開!”天狗在心裏直笑大姨,天狗有什麼不知道的!但聽了大姨的話,卻越發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表明天狗是心實的人。不想弄巧成拙,大姨倒長吁短嘆,再不問他。天狗終於耐不住了,說:“姨,有五興娘好嗎?”
說完就屏住了氣。
大姨說;“沒五興娘的性兒軟,卻比五興娘要年輕呢。天狗,你不懂女人,栽紅薯要越大越好,討女人是越小的越金貴哩。”
天狗做出沒聽懂的樣子。
大姨就扳過天狗的肩,發現肩背的衣服裂了一個口子,拿針縫着,說:“那寡婦有個娃,有娃也好,不是親養的也不見得對咱不孝。我對那寡婦提說了你,人家倒願意,只是說她娘家有個老娘和一個小兄弟,平日靠她養活。她要再嫁,得給娘家出些錢。你現在手裏攢了多少?”天狗說:“有三百。”大姨說:“那是老虎嘴裏的一個蠅子!你還要好好攢錢哩。”天狗心就涼了,說:“既是這樣,也就算了。”大姨倚老賣老,說:“算什麼着?這事你要不失主意!你是不吃糖不知糖甜,女人好處多哩,白日給你做飯,夜裏給你暖腳,給你作伴說話,生兒育女,你敢再打馬虎?幾時我來領你去相看人家,把人先訂下,錢你慢慢攢。”
三天後,天狗去見了那寡婦,人雖不是大姨說的光彩照人,卻也整頭平臉。回來將這事說給五興娘,菩薩歡喜異常,說:“這總算有了着落,天狗,你咬着牙,這幾個月多出些力,手頭把自己吃喝刻苦些,好生攢錢。”天狗說:“那女的就是心太重,她不是為著找男人,倒是尋債主的。”女人說:“哎,做婦道的,就是眼窩淺;可也難怪,啥事婦道人家都得前前後後的想得實在啊。”天狗說:“師娘就不是這樣!”師娘就笑了,罵一聲“天狗貧嘴”。天狗是貧嘴,天狗不會文縐縐說甜蜜話,冷丁就冒一句“酸話”,冒過了齜着白厲厲的牙笑。天狗又說:“我跟她怎麼總熱火不起來?”女人瞧他說得認真,用白眼窩瞪着天狗:“你嫌人家是寡婦?”“這我倒不嫌棄。師娘,就是有比她再大的,只要人好,我還願意哩!”話一出口,女人變了臉,天狗也覺得說漏了,兩個人很是一陣彆扭。女人就說她要去後山割黃麥菅曬柴,天狗也便起身走了。
臨出門,女人叫住天狗,說:“天狗,夜裏你擦黑就來,我給你擀長面吃。”
天狗說:“喲,日子真是過富裕了,晚上也吃長面?”
女人說:“不光長面,還有紅雞蛋呢!你想想,明日是什麼日子?”
天狗猛地記起明日是自己的生日,臉就紅了,說:“師娘,我天狗沒爹沒娘,只有你記着我的生日,天狗不知怎麼謝你呢!”
女人說:“瞧瞧,貧嘴又來了,天狗學會了不實在!”
天狗說:“我說的沒一句不是心上來的。師娘,只要有你這一句話,天狗什麼都夠了。天狗能活九十九!至於過生日嗎,我看算了,現在既然已經不是師傅的徒弟了,還要你操心?”
女人說:“喲,媳婦八字還沒一撇,就跟我說起外人話來了?怕也是我給你過的最後一個生日,等你成了家,明年我清清凈凈去你家吃那妹子擀的長面哩!今日無論如何要來,門坎年完了,也給你賀一賀!”
女人說著,眼裏就媚媚地動人。沒出息的天狗最愛見這眼光,也最害怕,他是一塊冰做的,光一照就要化水兒了。
天狗回到家裏,情緒很高。在屋檐下站着看了一陣嘶鳴的蟈蟈,就想着師娘的許多善良。想到熱處,心裏說,這女人必是菩薩托生,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有作用的,木匠的作用於木,石匠的作用於石;他師傅生來是作用於井,我天狗生來是作用於黃麥菅,而這女人則是為了美,為了善,恩澤這個社會而生的。天狗如此一番的見地,自己覺得很滿意。忽然又想,菩薩現時要到山後去割草曬柴,那麼細腳嫩手的人,能割倒多少柴火,我怎麼不去幫她?就拿鐮往後山走去。
後山上的草遍地皆是,將近深秋,草葉全黃了。黃麥菅一成熟,就變得僵硬,黃里又透了金的重色,風裏沙沙沙作響。天狗站在草叢中,四面看着,卻沒見那女人出現,就彎腰砍割了一氣,把三個草捆子紮起來立栽在那裏了,他想等女人走來,出其不意地從草捆后冒出來,嚇一嚇她。
可是菩薩沒有來。
天狗就拿了鐮,走到一個窪子裏的小泉邊磨。水淺淺的,衝動着泉邊的小草顫顫地抖,幾隻蚰蜒八腳分開劃在水面,天狗的手已經接近了,它們還沉着穩健不動,但才要去捉,它們卻影子一般倏忽而去。天狗用鐮在水裏砍了幾砍,就倒在泉邊的草窩裏。看着一面乾乾淨淨的天,想着丹江對岸那個白臉子小寡婦,想着聳着奶子正在家擀長壽麵的菩薩,心裏就又一陣美,象是坐了金鑾殿充皇帝老兒。天狗這些年裏有了愛唱的德行,這陣心裏便涌涌地想唱,便唱了:
想姐想得不耐煩吶。
四兩燈草也難擔吶,
隔牆聽見姐說知話吔,
我一連能翻九重山吶。
天狗唱完,興緻未盡,就又作想:這歌聲誰能聽到?於是就想起另一位,擬着口氣唱道:
郎在對門喊山歌,
姐在房中織綾羅,
我把你發瘟死的早不死的唱得這樣好喲。
唱得奴家腳跛腿軟腿軟腳跛,
踩不動雲板聽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