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胭脂正濃 金粉正香(三)
“圈子”這個詞翠煙聽得不少,卻很少認真地去思考它,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泛泛的概念,比如什麼“娛樂圈”啦,就是指那些從事娛樂工作的人所組成的一個群體,而“文化圈”,則是由那些從事文化工作的人所組成的群體。而在這些大圈子裏面,又包含着無數的小圈子,比如在娛樂圈哪些明星跟哪些導演會聯合得比較多,在文化圈哪些作者之間又會互相吹捧互相利用,關於這些小圈子的東西,翠煙以前就沒有深入地思考過,直到她在文化館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自己無形之中在官場這個大圈子裏面,被劃分到了林鞍這一派的小圈子之中,這時她才意識到人與人之間有着這種看不見摸不着而又確實存在的關係帶。
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人對於人事調動的事件是極為敏感的,只要哪個部門進了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是大領導還是小職員,大家都會紛紛打探他的來歷。換句話說,每個進來的人後面都會有一個主事者,而這個主事者,就是他以後的靠山,這個主事者的官職權力,就成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你要搞清楚站在面前的那個人他究竟有多大的份量,能不能被得罪,並不是單單看他本身職務的大小,還要看站在身後給他撐腰的那個人。如果撐腰的人力氣大,那他就站得穩,推不倒;如果撐腰的人力氣小,那誰都可以把他打倒在地隨便踩上幾腳。所以在機關工作捋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至為重要,不然的話,不小心糊裏糊塗得罪了市委書記、市長的什麼親戚朋友,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雖然文化館並不是行政單位,但是在宜城這樣一個小小的縣級市,想進文化館的人卻多如螻蟻,能夠進得去的人一定要有相當的背景。眾人一打聽,自然知道翠煙是由周劍引路,由林副市長力薦調進來的,那麼林副市長就成了翠煙行走於官場的招牌,在她找到新的更高更穩的靠山之前,凡是林副市長管不到的人,就可以無視她的存在,而分在林副市長門下管理的人,就會給她幾分薄面。當然,這其中還有感情親疏、職位高低的關係,那就還需要一層一層的細論了,總之大致就是這樣的。不過,也並不是說凡是跟林副市長關係好的人就會對她翠煙好,這其中又有一層競爭的關係,那就要視情況而定了,官場上自己人搞自己人的情況比比皆是。
不管你願不願意,圈子一劃出來,凡是跟林副市長有過不和的人,自然把你也當成了仇人,他們將會想盡一切辦法在工作上打壓你,在人格上詆毀你,你的進步就是他們的不幸,而你的不幸則會讓他們額手稱慶,也許在你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幾十雙素不相識的眼睛正用惡狠狠的目光盯着你。
翠煙就這麼懵懵懂懂的成為很多人的掌中刺眼中釘,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還以為只要勤勤懇懇做事老老實實做人就能得到認可。周劍也不去說破這些東西,對於這些無法改變的事情,但願翠煙糊塗得一時就快樂得一日。
有應酬的時候,如果方便的話,吳幀就會叫上周劍作陪,而周劍又會帶上翠煙。礙於職務的關係,吳幀從來沒有親自叫過翠煙,但周劍帶她去赴宴也並非不受歡迎,政府機關裏面年輕的女孩子畢竟不多,這些平時在辦公室里坐得四肢麻木的官老爺們有時候需要一點新鮮血液注入一點活力。再說翠煙的身份也有她的特殊性,怎麼說她也是一個做過專題節目在宜城小有名氣的民間藝術家,這就使得吳幀在介紹她的時候不至於拿不出手。經過一整天枯燥的會議,閱讀了一大堆毫無意義的文件之後,這些機關幹部們也樂意見見這樣的民間奇人,權當一樂。
有一回,一個領導對翠煙的手藝不甚信任,就煽動大家說,百聞不如一見,請翠煙露一手給他們開開眼。翠煙本不是一個招搖的人,一般情況下是不喜歡顯露身手的,但見他們一個個神態倨傲,就忍不住想鎮鎮他們。翠煙拿鉛筆簡單地勾畫了幾筆線條,用隨身攜帶的指甲刀東剪一下西挖一下,不一會兒,挖出了一張栩栩如生的臉,仔細一看,正是那個帶頭讓她露一手的領導。雖然線條粗糙構圖簡單,整個神態、氣韻卻完全勾勒出來了,就像一幅漫畫,把人物的特點放大了,反而顯得比真人更像真人。
吳楨很滿意,覺得翠煙給他長了臉,心裏暗想着:能坐在我吳部長酒桌上的人,那能是凡人嗎?
於是指着那個領導取笑:“看了這幅剪紙的人再見到你的真人,恐怕都要問了‘哎?您最近是不是整了容?’。”
那領導就心悅誠服地點着頭,不住口地對翠煙稱讚:“不錯,不錯。”
大家玩笑一番,以後再不敢小覷翠煙。
既是應酬,自然是免不了要喝酒的。周劍曾拿具有中國特色的聚會和歐美派對進行過比較,同樣是為了聯絡感情,同樣選擇了以酒為媒介的勾通方式,所不同的是,歐美崇尚優雅,而中國時興熱鬧:歐美派對是輕言細語才叫情調;中國宴會是縱聲談笑才夠氣氛。如果你在歐美派對上吵吵嚷嚷會被認為毫無修養;反過來,如果你?中國式聚會上保持沉默會被當成傻瓜。在歐美派對上,你盡可以自由選擇心儀的交談對象與之對飲;而在中國的酒桌上,如果你身份不夠高,最好是與在座各位一個不漏地喝個底朝天。在歐美,醉酒是失禮;在中國,不醉不盡興。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在中國陪領導們吃飯,你沒有一斤以上的量就不要端酒杯,而不端酒杯,你就沒資格陪領導吃飯。這是一般的規矩,翠煙豈有不懂的道理,所以周劍第一次叫她去吃飯時,她就吱吱唔唔半天拿不定主意,按說領導叫你吃飯,就算再忙再累再有特殊情況,那也得擱下自己的事情前去作陪,可是翠煙平時基本滴酒不沾,豈敢冒然出現在這種場合?周劍看她的樣子就明白幾分,於是擔保說:“有我呢,沒事。”周劍的酒量翠煙是知道的,宜城最有名的一種叫麒麟春的高度酒,十五年陳釀,他咕咚咕咚兩瓶下去沒有問題。當然,在這種檔次的酒席上,一般喝的也都是十五年陳釀,這種酒一百八十八塊錢一瓶,一般一次下來沒個十幾二十瓶解決不了問題,這就得兩、三千塊錢,有時候還發煙,一人一包軟中華的話,也得上千塊錢。聽周劍說有一回大家吃得高興喝得興起,有人提議給一人發一條軟中華,作東的是個公安局長,趁着酒興藉著幾分醉意大手一揮:“好,一條就一條!”所有的這些酒、煙,再加上那些高檔菜,算起來,這一桌酒席下來,得老百姓多久的收入啊?周劍常常玩笑說“一次吃掉農民一間新房”,他叫翠煙去吃飯,就調侃地說:“小柳哪,今天陪領導去做拆遷工作吧!”
雖然能言善道酒量又深,在酒桌上除了最高領導之外,周劍一般都能夠佔盡風頭,但是,他卻並不喜歡這種場合,每回酒宴完畢都會陷入長久的沉默。這時候翠煙就陪着他在車裏安靜的坐一坐,也不說什麼,她覺得他其實並不需要旁人對他說些什麼,他只是需要有個人陪陪而已。吳幀也說不喜歡喝酒,翠煙不像了解周劍那麼了解吳幀,也不知道他說的話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清高,她就想,既然大家都不喜歡喝酒,那請客作東的人到底是在討誰的歡心呢?
經常出現在吳幀酒桌上的人有文化局局長、教育局局長、衛生局局長、廣電局局長,文聯、社聯的主席偶爾客串。這些人請吳幀吃飯都算正常,因為他們跟宣傳部長有一點上下級的關係,最讓翠煙不解的是林副市長也常請吳幀吃飯,別人請吃飯的時候他也常常前來作陪,且態度恭敬。林鞍總是號召大家一起敬吳幀的酒,從各個層面各個角度變着花樣的稱讚吳幀,全無一點副市長的架子。翠煙心想,雖然他們之間有師生關係,似乎也沒有必要如此客氣。特別是去KTV的時候,林鞍明明是不喜歡K歌的,只要有吳幀在場,他就會一直陪在旁邊,直到吳幀玩累了盡興了,再送他先上了車,看着車子緩緩開遠了這才離開。吳幀不在的時候,林鞍則從不涉足娛樂場所。當然,這些當領導的進出KTV是有安全通道的,可不能像一般市民那樣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在此逍遙,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去。
周劍不止一次在翠煙耳邊說過:“這人哪,到了一定的位置,就容易犯糊塗。”
翠煙知道周劍所指的這個“到了一定位置”的人是吳幀,但是他所指的“犯糊塗”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是琢磨不透。周劍不想說破,她也就不便多問。
常給吳幀作陪K歌而很少出現在吳幀酒宴上的有一個叫做白紗紗的女人,翠煙第一次見到白紗紗的時候,心裏暗暗驚艷了一下。
有一個詞叫做“名副其實”,這個詞套用在白紗紗身上再適宜不過了,白紗紗的長相跟她的名字可謂珠聯璧合絲絲入扣。她個子高挑,偏瘦,一頭烏雲似的長發慵懶地盤在頭上,皮膚很白,不知道用了什麼牌子的粉餅,粉餅里揉了一粒粒細小的亮片,抹在白皙的臉上,經燈光一照,真有一種晶瑩如雪的味道,既有雪的“白”又有雪的“亮”。除此之外,白紗紗還有一個特別之處,不管她穿什麼質地的衣料,套在身上總有一種輕飄飄柔順如紗的感覺,哪怕是穿着厚重的羊絨大衣,還是會讓你感覺她身披一襲輕紗,自有一種衣不勝寒的風情。
白紗紗三十齣頭,市文化局的副局長,離異,無孩,這些情況都是翠煙第一眼看見白紗紗並被她的美貌驚得目瞪口呆時周劍附在她耳邊一股腦兒倒給她的。
“你沒事少搭理她。”周劍又是那句話。
翠煙不解,他要她防着付館長和李會計那都可以理解,是怕他們借故捉弄她,而這個白紗紗雖然在他們上級單位工作,平時接觸的機會卻很少,在文化館上班這麼長時間,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周劍有什麼必要特地這樣叮囑她呢?
周劍本不想談論他人是非,見翠煙神情疑惑,不得不稍作解釋:“這個女人,不太好。”
翠煙不知道他所謂的不太好是什麼意思,是人品不太好,作風不太好,還是工作態度不太好?
“總之你少跟她接觸,你想想,吳部長為什麼從來不叫她一起吃飯,只有唱歌的時候才叫她過來作陪?這其中都是有原因的……”
翠煙這才意識到在吳幀的心目中,她和周劍比起別人來是更親近一些的,除了林鞍之外,別的客人在吳幀的酒宴上都是走馬燈,一日一換,只有她和周劍是去得最勤的。
正說著,白紗紗已經跟吳部長、林市長等一干領導打完招呼,走過來向周劍招手:“喲,周館長帶了個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在身邊哦,不怕嫂子吃醋嗎?”說著,身子已經向翠煙靠攏過來,兩片奪目的紅唇噴着熱氣粘在她的耳後根,別說男人,連翠煙這個女人都有點被熏得暈乎乎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白局長才真是大美女呢!這是小柳,我們單位新來的。”周劍的態度拿捏得當,既不過分熱情,又不顯冷淡。
翠煙向白紗紗微笑頷首,白紗紗卻好像沒看見似的不作回應,自顧地問着:“小姑娘多大了?好可憐見的,怕是還不滿二十吧?”
“哪裏,都奔三了,老了。”翠煙是實誠人,從來是有問必答,胸無城府。
“這麼年輕就喊老?讓我們這些老太婆往哪裏挖個洞去鑽哦?”白紗紗誇張地撫摸着自己的臉,好像很怕一夜之間長滿皺紋似的。
翠煙心知自己說錯話,慌忙補救:“美女是可以超越年齡的。”
“是啊,這歲月雖然無情吧,但是見了白局長這樣貌若天仙的大美女,卻也忍不住憐香惜玉,輕手輕腳繞道而行,結果全繞到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頭上臉上來了,”周劍見翠煙應付不來,因而把話頭拉過來,“你看我,這兩鬢的白髮,這額頭的皺紋,都是從你們這些大美人旁邊繞過來的滄桑歲月啊。”
明明周劍已經把話題給引開了,白紗紗卻好像沒聽明白似的,仍在輕聲嘆息着說“什麼美女喲,就算是美女,那也是老美女了”。她越是這樣感嘆,就越讓人覺得她其實是很留戀於別人的誇獎的,她之所以謙虛,只是為了挑起別人更多的讚美她的話題。
周劍跟白紗紗認識了五、六年,對她這一套早就審美疲勞了,因而以開玩笑的口吻打擊她說:“那不叫老美女,叫資深美女,小柳哪,你的資歷還不夠,好好加強。”
白紗紗於是用惡狠狠的笑容回應了周劍,轉身上別處拉話去了。
白紗紗走了,翠煙這才出了一口氣,心想:別說周劍讓她少搭理這個女人,就算周劍讓她多跟這女人接觸,她也是吃不消的,才剛聊了不到十分鐘,已經累得她汗流頰背元氣大傷。
“這個女人,到文化局總將近有十年了吧,上面換一個領導又拉去陪着唱歌跳舞,換一個又陪着唱歌跳舞,跳了這麼多年,才只提了一個副局長……”周劍有些鄙薄。
“為什麼啊?”翠煙好奇。
周劍搖頭,不想多談的樣子。
那天晚上白紗紗喝醉了,實際上白紗紗是逢喝必醉。翠煙發現吳幀對待她和白紗紗的態度有很大的不同。在喝酒的時候,只要翠煙敬酒,吳部長一定會喝,而白紗紗敬酒的時候,吳幀老是要推脫很久。再有就是,吳部長會跟別的領導解釋,說翠煙不會喝酒,讓她少喝一點,而對於白紗紗,明明見她已經爛醉如泥,吳部長卻不會勸說半句。翠煙不知道這兩種不同的態度意味着什麼,但她隱隱能夠感覺得到,不管白紗紗多麼漂亮多麼風情,並不能完全把她翠煙的光彩掩蓋掉,因為她們在外人看來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就像玫瑰和牡丹,各有各的好。
傳說中貴妃醉酒是如何的風情萬種,翠煙從來沒相信過。不管什麼女人,滿身酒氣,滿臉醉意,再加上神智不清胡言亂語,能好看到哪裏去?白紗紗雖然不是貴妃,也算是明艷照人,喝醉之後仍是醜態畢現,先是摔壞了一個話筒,後來又差點吐了吳部長一身。作為在場僅有的一個清醒的女性,翠煙不得不走過去照顧她,為她倒開水,遞紙巾。白紗紗就一再撫摸着翠煙的背,誇她是個好女孩。周劍在旁邊使了好幾次眼色,意思是叫翠煙不要去管她。翠煙畢竟是個女人,女人對女人有時候是會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憐憫之心的,她看着白紗紗那麼難受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棄之不顧,故意裝作看不懂周劍的眼色。
“你出來一下。”周劍附在翠煙耳邊輕聲說了一句,逕自先出了包廂。
翠煙跟出去,低着頭走到一個暗角里。
“你不要去管她,知道沒?”周劍急促地說。
“我……我看不過去!”翠煙囁嚅。
“有什麼看不過去的?她天天這樣!”周劍教訓她,“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又不是服務員,盡去做這些端茶遞水的事情!她是什麼?她只不過是一個過氣的美女,一個文化局的副局長而已,她的身份地位,配得上讓你端茶倒水嗎?我跟你說,如果你做慣了,給人造成了這種印象,那以後誰都可以使喚你,你就真的要做一輩子端茶倒水的工作了,到時候恐怕你不願做都不行……”
正說著,白紗紗一搖一擺地出來了。周劍撥一下翠煙,示意離開。兩人裝作剛上完廁所回來的樣子,分頭往包間裏走。正走到和白紗紗交錯而過時,她陡然腳下一滑,雙手亂揮,一頭抓住周劍的手臂,一頭抓住翠煙的衣領,驚魂未定地叫着:“好險,好險!”
白紗紗站定了,仍是拖着翠煙不放。翠煙抬眼徵求地看着周劍。周劍畢竟有惻隱之心,極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了,你陪她上一下洗手間吧,小心一點。”
白紗紗伏在翠煙背上,一個勁兒地念叨着:“小柳,你真幸福,真好,年輕真好,年輕真好。”
翠煙不知道這個女人身後有過怎樣的傷心往事,她只是猜想,在她還很年輕的時候,必定曾經被某人真心真意地愛過,所以至今她懷念那段歲月。
在這樣酒醉的夜晚,她是想起了曾經的戀人嗎?臉上漾着紅暈,眼神迷亂。她是因為什麼而錯失了那個男子呢?是為了追逐金錢、權力犧牲了愛情?還是愛情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自然死亡?就像一朵花,開放了,自然要凋落。
“年輕真好,在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話說到一半,白紗紗愣在那裏,獃獃地看着鏡子中的臉,看了好一陣子,慢慢伏下身去蹲在地上哭起來。
哭得那麼悲慟,好像全世界的傷心都傾倒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翠煙看着她,不知道做些什麼才好,有些傷心是安慰不了的,她知道。
從衛生間出來,見林鞍悶頭坐在一個暗角里抽煙,臉上很苦惱的樣子,翠煙覺得他肯定不願意被人打擾,就裝作沒看見。
本來已經走過去了,白紗紗轉過身往那暗角里仔細看了看,回頭問翠煙:“那裏是不是坐了一個人?”
翠煙不好說什麼,假裝沒聽見。
白紗紗醉得不輕,完全沒有避諱,揉揉發紅的眼睛,擦乾了臉上的淚痕:“是林副市長是不是?”
不等翠煙回答,她已經走上前去了:“林市長,您怎麼坐在這裏?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
林鞍抬頭注視了白紗紗一眼。
當林鞍看着白紗紗的時候,翠煙不由地在心裏喝了一聲彩:這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哪,雖然滿臉倦容,仍是掩蓋不住眼裏的灼灼光華,只是這麼平平常常地看人一眼,卻給人一種春光普照之感。
翠煙想,在宜城長相最出眾的一對男女恐怕就是林鞍和白紗紗了,如果沒有這一層上下級的關係,如果他們很年輕的時候就相識,會不會做成一對戀人?這樣想着,卻又覺得自己太無稽了,雖然白紗紗已經離異,林鞍卻是家庭圓滿,所謂的“使君已有婦,羅敷亦有過夫”,好端端的,怎麼會扯到一起去?何況,世間有幾對夫婦是金童配玉女?市面上更多的是潘安配無艷,鮮花都長在了糞堆里。
林鞍輕輕一笑,沒有正面接過白紗紗的話茬,卻誇她的衣服好看,問她什麼地方買的。
白紗紗回說在省城買的。
林鞍就說“好”。一個“好”字還沒說完,已經起身走回到包廂里去了,仍是陪着吳幀一直玩到盡興方歸。
柳翠煙和林鞍之間第一次比較私人的接觸是從一本書開始,那天是吳幀的生日,按說這樣重要的時刻林鞍一定會早早赴宴的,可他卻偏偏來得很遲,急匆匆趕過來,一頭一臉都是汗,一邊入席一邊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沒有辦法,被小傢伙纏住了。”
他所指的小傢伙是他四歲的兒子林鹿鹿,在領導幹部中,林鞍一向是以愛心家長著稱的。他的妻子倒不怎麼樣,普普通通的相貌,普普通通的工作,普普通通的個性,是那種讓你見上十次也記不住的平凡婦女。他的兒子卻是機靈古怪人見人愛,臉型五官跟林鞍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照着比例縮小了幾倍,就像一個微型版的林副市長。
“你看,吵着要買什麼《小王子》的連環畫,小陳把整個宜城的書店都翻遍了也沒買到。”小陳就是陳秘書,“他媽媽今天正好不舒服,被他鬧得,氣得打了一頓。小傢伙的牛脾氣啊,跟我一樣!哭完之後又吵着讓我去買,沒辦法,我找了半天,也只找到這個。”
林鞍無奈地掏出一本《小王子》,一看封面印刷就知道是盜版的,在宜城這樣的小地方,新華書店是只賣教科書的,剩下的都是私人書店,像這個檔次的,那算是盜版得最好的了。
“一本書還勞林市長大駕?你說一聲,讓我們去買就好了。”有人藉機拍馬屁,不過這個馬屁拍得並不高明,林鞍未作理會。
有個稍高明些的,拿着書本翻了翻:“這全是字啊!鹿鹿看得懂嗎?要不,我過兩天正好去高嶺,說不定那兒有圖畫的,我帶一本回來。”
“不用了,”林鞍向那人微笑點頭,“我過兩天要去趟省城,到時候再找找。”
那人見林市長對他點頭微笑,心裏就舒服得很,伸直腰板往椅背上靠了靠。而前一個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的那個人則搭訕着誇林市長有愛心,誇得臉部肌肉都有些僵硬了。
翠煙知道在省城也找不到那種全圖本的,她也喜歡《小王子》,閱讀過不下十遍,以前也想過要買漫畫版的,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有找到,最多就是有三、五幅插圖在裏面,小孩子肯定看得不過癮。
翠煙是個有心人,又當過教師,對小孩子有一種天性的喜愛,再加上之前見過林鹿鹿幾次,跟小傢伙還算投緣,回去之後就連夜動手做了一套剪紙版的《小王子》,用真皮筆記本做底版,用膠水細緻地粘了,還用鋼筆把一些經典的對話抄在旁邊,看起來還滿像樣的。
林鹿鹿拿到剪紙版的《小王子》,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直嚷着要到文化館去找小柳阿姨,要摟着小柳阿姨親個嘴。
林鹿鹿這一高興,可傷了另外一個人的心。像林市長家這些瑣碎的事情,本來一般都是交給司機和小陳秘書去代辦的,司機是個大老爺們,倒還看得開些,小陳就不同了,她本來就是一個心細的姑娘,何況之前林鞍是交待她去買書,事沒辦成,被鹿鹿吐着口水罵了一頓,這會兒,卻有另一個什麼小柳阿姨巴巴地送了個剪紙的書來討好,把鹿鹿哄得這麼高興,這麼一對比,就更加顯得她沒能耐似的。
翠煙再去林鞍辦公室時,小陳就連茶都不願倒了,借故跑到微機房去,指桑罵槐講翠煙,說她老家有一條狗,那條狗深更半夜不好好看門,卻要到處跑去捉老鼠,吵得不得安生。
“我就指着那條狗罵了,你不好好守着自己的本份,盡惦着別人的事幹嘛?”這句話是特意留着翠煙走到微機房門口時才說的,像一把長劍,趁着她經過時“咣”地一下從房間裏刺出來。
翠煙被刺中了,身子微微一顫,心上動了一下,如果是以前,這句話已經足夠她躲在被子裏抹眼淚了,但是,有胡光林的事件在先,對這些傷人的舌劍,她已經具備了一點抵抗力。
“哎,陳秘書,在寫材料呢?”翠煙微笑着欠欠身,“我過去了。”
小陳別過臉去裝作沒聽見。
翠煙心想,以前只覺得這女人樣貌普通,想是林市長怕人誤會,故意挑了個難看的,卻沒想到此人內心也這麼陰暗,就她這樣一張臭嘴,居然在林市長這樣風雅的人身邊工作了好幾年而沒被調走,也算一樁奇事,不知道其中可有什麼內情。
其實翠煙只是給領導的小孩送了一點小玩意,按理說也不至於得罪人,問題是出在事先林鞍曾經把這件事情交給小陳辦理,而小陳又是他的秘書,那這件事情就帶有了一點點工作的性質,既是工作,而翠煙又不是政府辦的人,她只不過是林市長分管部門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在沒有經過秘書的情況下直接幫林市長做工作,那就有點越級的意思了,所以招來小陳的怨恨。
周劍聽說了這件事,只說,跟領導接觸,難免會讓有些人燒紅了眼,不必理會!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林市長工作忙,你也不要常去打擾他,有?么情況,多向吳部長彙報。
周劍的意思是讓翠煙一心靠攏吳部長,而林市長那邊就沒必要多接觸,可翠煙老覺得心裏過意不去,不管她調進文化館背後的真正主使人是誰,總之是林副市長幫她出了面,既是出了面,她就記住了這個情,翠煙不是一個涼薄的人,她從小受的教育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自從翠煙送了剪紙書給林鹿鹿之後,林副市長對她的態度大有改觀,以前他也對她客氣,該給面子的時候會給她面子,但那都是場面上的事情,一是因為他本身是個有風度的人,在女人面前自然要顯得斯文有禮,二是因為翠煙畢竟是由吳幀推薦的,他要給吳部長几分面子。而現在,他對她的客氣里飽含了更多的真誠,翠煙感覺林市長對她的微笑似乎具有了更深層的含意,那笑容所傳遞過來的溫度比以前更高了,照得人心裏暖融融的。
“小心哦,別陷進去了。”有一天從包廂里出來一起去洗手間時,白紗紗拍着翠煙的肩膀這樣說。
“小心什麼啊?陷到哪裏去?”翠煙裝糊塗。
“在官場上行走啊,女人要比男人更有定力,不然的話,一輩子就完了。”白紗紗深有體會似的。
“都不知道你說什麼!”翠煙不理她,“啪”地一聲關上洗手間的門。
白紗紗卻猶自隔着門板跟她說:“哎!你是不是覺得林市長很帥?”
“噓,在這裏說這個幹嘛?小心人聽見。”翠煙壓低聲音說。
“這有什麼?我又沒說你在陪林市長跳舞!”
翠煙拿她沒辦法,看來周劍讓她沒事少搭理她是正確的。
上完廁所出來,翠煙連手都沒洗,急匆匆就想一個人先走。白紗紗卻連廁所都不上了,一個勁兒跟在她後面,沒完沒了地嘮叨:“是帥就是帥嘛,這有什麼?全市人民每天看宜城新聞,誰不知道林副市長是所有領導裏面最帥的……”
林鞍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翠煙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搞清楚過這個問題。第一次見面之後她對他毫無概念,相處了幾個月之後,她對他仍是摸不清頭腦,一直到後來他們之間發生了很多好的壞的事情,她對他始終一無所知。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他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一些事情?他所追求的是怎樣的一種人生?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他到底幸福不幸福?快樂不快樂?甘心不甘心?他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表達過。他惟一讓人弄明白了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那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在翠煙第一眼看見他時就已經知道了,然後隨着事態的發展,她被他看重,受他照顧,被他利用,得到他,失去他,所有的這一切發生過後,她惟一知道的事情仍然僅僅是——那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那不光是一個好看的男人,而且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男人。他知道以柳翠煙現在的身份,她會很樂意回岷山去看一看,於是找了一個到岷山去檢查工作的機會,把她一起帶了過去。
林鞍叫小陳打電話邀柳翠煙一起到岷山去視察時,翠煙有點遲疑,她既不是政府辦的人,又不是教育部門的工作人員,跟着林市長到岷山去檢查教育工作會不會說不過去?而且,她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小陳故意捉弄她?林市長怎麼會發出這麼奇怪的邀請?
翠煙於是給林市長打了一個電話:“林市長好,我是小柳。”林鞍對翠煙已經由稱呼職務改成了只稱呼一個姓,這說明他對她更為親切了。
“哦,小柳哪,我們現在要到岷山去檢查工作,你作為從那個地方走出來的優秀人才,一起回去看看吧,見見老朋友,同時也可以起到一個表率的作用。”林鞍知道柳翠煙是來探口風的。
“人才談不上,不過能跟着林市長下鄉工作,長點見識,是我的榮幸,我馬上過來。”翠煙簡潔地說。
林鞍邀柳翠煙回岷山,顯然是在有意向她示好,但是他一個市長為什麼要向她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示好,翠煙想不明白了。難道一本剪紙書的魅力有這麼大?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的作品會這麼有價值。如果翠煙是個美女,或者能夠想出一些其他的內容來,問題是她平凡得像一朵無名小花,而林市長反而耀眼得像一輪明月,這其中不可能會有那種因素。
不過事已至此,那就不問緣由糊裏糊塗跟着去吧,管他呢,反正是件風光的事。
接待他們的是分管教育的鄉長和委員,其實所謂的到鄉鎮去視查教育工作,也就是下到鄉里為止,市長一般是不太可能會到各個學校里去轉的,無非是跟鄉鎮領導座談座談,交流一下思想,喝個酒吃個飯,而已而已。
楊剛對翠煙一向還好,所以此時的熱情也不顯得過火。翠煙對楊剛也頗為親厚,雖然不太會喝酒,還是很給面子地跟他幹了一杯。
林鞍於是笑說:“還是老領導的面子大呀,我可從來沒見小柳喝酒這麼豪爽過。”
楊剛於是客氣一番,說自己只是個工作人員而已,稱不上什麼領導,不過翠煙是個念舊的人,重感情,很值得交往。
看林鞍下鄉把柳翠煙帶在身邊,又對她那麼親切,楊剛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他們之間關係非同一般,於是又誇翠煙當時在學校里的工作態度認真,教學水平一流,另外還從多個側面多層次多角度地把林市長誇讚了一番,一席酒宴就娘歡女笑地結束了。
楊委員送林市長上了車,轉身又來與翠煙握別,由於胡光林的事,他總覺得喉嚨里哽着什麼東西似的,不吐不快。剛剛喝酒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想提一提這個事情了,礙於林市長在場,多有不便,忍到這會兒,已經像憋到肛門口的大便,再也關不住了。
“其實胡校長那個人哪,就是有點小性子,容不下人。”楊剛說這話是為了對翠煙表示友好,“以前你在中心小學受委屈了,都怪我失查。以後有空的時候多回岷山玩玩,隨便你什麼時候有空來,我這兒都方便,就像回娘家。”
翠煙畢竟是女人,對胡光林還是有些怨氣,於是淡淡地說:“哦,你說的是胡光林吧?他還在當校長啊?”
其實翠煙說這話的時候只是想表達一種輕視,並沒有更深層的意思,而楊剛聽在耳內就如一個炸雷。翠煙說“胡光林還在當校長”,突出這個“還”字,意思是不是說胡光林早就不應該再當校長了?
怎麼辦?楊剛心想:是副市長的情婦容不下你胡光林,不是我楊剛跟你過不去,就算我楊剛挺身而出保了你胡光林,副市長看我不順眼,遲早會找借口撤了我的職,到時候換一個人來當你的上司,照樣要把你撤掉。我保不住你,反而搭上了自己,不值得!
想來想去,楊剛還是決定犧牲胡光林,誰叫你不長眼得罪了副市長的情人呢?
楊剛是把翠煙算作了林鞍的情婦,在鄉鎮一級的領導看來,市級領導一個個都是飽食終日尋花問柳的角色,他們根本不覺得市領導有什麼工作可忙的,每天還不就是喝喝花酒搞搞女人?所以,只要哪個領導把一個稍有姿色的年輕女人帶在身邊,他們就會聯想到一些不該聯想的東西,何況是像柳翠煙這樣並不是教育單位的人,卻被領導帶下來查檢教育工作,那更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了。
既然柳翠煙是林副市長的情婦,那麼柳翠煙的意思,就是林副市長的意思,而林副市長的意思,他楊剛一個小小的鄉鎮領導怎麼敢去違背呢?
就這樣,稀里糊塗地,翠煙充當了一回狐假虎威的角色。
而在岷山鄉鎮府里也傳開了柳翠煙跟林副市長之間的緋聞,自她陪同林市長下鄉之後的一、兩個月裏,他們之間的關係成了岷山鄉領導討論的重點,關於他們相識相處到相互勾引的過程,流傳出數十個不同的版本,而每一個版本裏都充滿着不堪入耳的淫穢詞彙。
翠煙熟知這些鄉鎮幹部的習性,她不是沒想到跟着林鞍下鄉會招來非議,可是她以為最多是讓人猜疑猜疑,在背後不清不楚地說兩句,卻沒想到會掀起這麼大動靜。
當然,這件事之所以鬧得這麼大動靜,其中有兩個比較重要的原因:一是翠煙作為一個沒有靠山的普通鄉村女教師居然進了城,別人就會猜測她跟某個重要領導有關係。二是翠煙跟林副市長下鄉之後楊剛立刻就撤了胡光林,改任陳嵐為岷山中心小學的校長?她柳翠煙何德何能有這個本事?還不都是林副市長為她撐腰!
楊剛為什麼會如此神經過敏?其實當官當久了的人都是這樣。上級如果想要你去辦什麼需要徇私的事,一般都不會直說,要靠你聰明的頭腦去領會上司的片言隻語,就看你領會得到位不到位,所以,有些人行走官場如行雲流水,而有些人則寸步難行,就是這個道理。
直到陳嵐拿着任命書飛揚着笑臉跑到文化館來接翠煙下班時,她才知道胡光林被撤了。不知道為什麼,得到這個消息時,翠煙雖然有點小小的高興,但更多的是迷惘和憂傷。
陳嵐興奮得不得了:“沒想到你這麼能幹!到文化館還不滿一年,就幫我搞到了一個中心小學校長的位置。有辦法!有辦法!”
翠煙苦澀地笑笑。
“怎麼樣?今天晚上想吃什麼?老婆辛苦了,我要好好犒勞犒勞你。”
翠煙胸口堵得厲害,胃裏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漲,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了。
官場真是一塊巨大的沼澤地啊,四處潛伏着危機!她柳翠煙僅憑文化館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的身份,居然駕馭了一個鄉鎮領導,讓這個鄉領導去替她辦事,可見凡事並不完全靠職務和權力,有時候,還要靠取巧。怪不得人家說要多栽花,少栽刺,不要以為拍好了領導的馬屁就萬事大吉了,任何一個小人物都有可能會讓你陰溝裏翻船,看來以後要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多留一個心眼了。
翠煙坐在陳嵐的腳踏車後面,任他帶着在種滿梧桐的行人路上穿梭,一種濃濃的倦意襲上身來。既然她柳翠煙可以這樣對付胡光林,那別人肯定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對付她,這以後的日子該有多累啊!可是她已經進來了,她逃不出去了,她要靠自己細小的雙腿在這片沼澤地里走出一條生路來!她要勝利!否則,就會摔得很難看。
翠煙疲憊地閉上眼睛,遠遠的街角有一首歌在唱:
我有一張得到后就會笑的臉
說著一些充滿着愛的語言
假如正好你來到身邊
也會感覺是在春天
我那麼狂像馬兒奔跑在曠野
我有一張失去后就會哭的臉
告訴別人我已經開始埋怨
原來感覺美好的一切
突然變得不想留戀
說真的話都覺得所有都膚淺
我已經進來
卻無法離開
這個滿是誘惑的世界
為了擁有不怕被傷害
我知道不管什麼人們都和我一樣
我想要放開總是歡樂之後走來的悲哀
它讓我明白美好永遠會是短暫的存在
我想要放開經過痛苦忍耐獲得的精彩
它讓我認為付出很多代價換不回原來
在等待
在等待未來
無所謂不甘寂寞的無奈
在等待
在等待未來
不再為悲喜傷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