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齊桓的高倍率紅外成像里,夜間進入狙擊圈的已經是一個人畜夾雜的隊列。那絕非烏合之眾,當在夜林中穿行時,他們的隊形幾乎與老A們是一致的,有先鋒和後衛,有呼應的側翼。每一根神經都綳得很緊,每一個人都是一觸即發的臨戰狀態。在紅外的成像里,像袁朗所說的一樣,他們確實是持有火箭與機槍等支援和殺傷武器的,那是為圖輕便連老A們也未攜帶的步兵重武器。
瞄準鏡扣准了目標。
袁朗:"E點照顧蛇頭。C點,右翼三。B點,左翼二。A點優先打擊重火力目標。F點保持潛伏以便封口。完畢。"
簡短的應是聲。
許三多的手指在扳機上活動了一下,他和袁朗是E點,要對付的是兩名先鋒,瞄準鏡里的目標清晰無比,許三多已經能聽見踏上碎葉的聲音。
袁朗放下了步槍而拔出了裝着消音器的手槍,許三多也是如此。
袁朗在目標距離自己僅二十來米時才開槍,一聲輕響,一個先鋒直挺挺栽倒。
許三多的槍口對着第二個目標,在他的夜視鏡里,目標將向著前方的槍口立刻掉向他和袁朗潛伏的側上方,如此清晰,像一個綠色的夢魘。
第二聲輕響,袁朗在許三多遲疑時打掉了第二個斥候。
步槍清脆的聲音接踵而來,那是來自三個狙擊點的遠射,全是單發,精確到如此地步,兩個側翼和隊裏幾個持重火器的人倒下,像是所有人的行動聯接着一個開關。
齊桓的夜成像里,目標在幾秒鐘內便少掉了半數,剩下的目標立刻隱蔽了,難得的是居然沒有一槍還擊。
九名目標已經完全喪失戰鬥力。
夜視儀里倒伏的屍體,毫無威脅地躺伏在許三多的視野中。
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喑啞的一響,像是有人把重物投進了深水潭。
齊桓叫道:"六零炮!C點小心!"
同時他打開表尺,對着發炮時暴露的煙塵點打了一發榴彈。
六零迫擊炮彈在吳哲的潛伏位置炸開,吳哲已經轉移。
然後齊桓發射的榴彈在剛才的發炮位置炸開,煙焰下映着翻倒的人影和迫擊炮架。
齊桓:"目標十名,確認喪失戰鬥力。目標一名,疑似負傷。"
他觀察着的目標終於失去了自制力,山谷里終於開始轟鳴,彈道、爆炸,儘其所有傾瀉着遠超過一個步兵班總和的輕重武器。
狙擊點上的人靜默着,即使流彈削下頭上的枝葉。
又響了一個單發和這場戰鬥中老A的第一個點射,還是一擊斃命。
齊桓:"目標欲逃逸未果,被擊斃兩名。目標十二名確認喪失戰鬥力。"
袁朗噓了口氣,他現在確認已經完全掌握了主動權。
袁朗:"保持監視,自由射擊。完畢。"
他這才看了看許三多,至今為止,許三多未開過一槍。
許三多僵硬地瞄準着,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瞄準什麼。
山谷里的槍聲仍在響着,但已經稀疏了很多,恐怕連身臨絕境的毒販也知道這樣的盲射不是辦法。
偶爾的一聲單響便意味着又多了一個至死未找着敵人的鬼魂。
齊桓的聲音單調而盡忠職守。
齊桓:"目標十四名,確認喪失戰鬥力。"
許三多靜靜地卧在自己的槍邊,實際上他已經放棄瞄準了,放棄了開槍。
現代戰爭,理性,高效,殘酷。槍聲響了一夜,目標還擊、抵抗、叫罵、哭嚎,但他們一直沒放下槍,於是我們也不能放下槍。後來報告上寫我方十人,耗彈五十七發,斃敵二十人。報告上沒寫,許三多一槍未發。
其實袁朗早知道許三多不會開槍,他早打算容忍這種不開槍。
當晨光初見,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已經可以看見些微的人影,槍聲早已靜止。毒販仍被他們壓制在谷底,靠着幾棵樹木和岩石藏身,整整一個晚上他們就沒能動過。各狙擊點上的老A仍在監視着,幾個潛伏得好的位置,如袁朗從頭到尾就沒動過身子。
山谷里有人粗嘎地叫嚷着,東南亞某國的語言。
袁朗:"在說什麼?"
吳哲:"放他們一條生路,馱子裏的東西一半給我們。"
那個人還是在反覆地叫嚷一句話,聽起來絕望得讓人難受。
吳哲:"漲價碼了,現在全部給我們。"
現在換成了另一個粗啞的嗓音,喊的全然不是一個意思,而且無論國籍都聽得出那種氣急敗壞的語氣。
吳哲:"這個我聽不懂了,應該是在問候我輩的祖宗吧。"
袁朗:"那還不如投降。"
吳哲:"我要喊話嗎?"
袁朗:"不要。有過先例,你喊話,他沖你開槍。因為他知道被引渡回國也是毫無爭議的死刑。"
山谷里:"我是中國人!中國人啊!解放軍,給同胞條活路吧!"
老A們互相看看,沒人說話。
山谷里:"我們會死的啊!都快死光了!給條路吧,求你們了!"
氣氛忽然變得很沉悶,谷底有人啜泣,然後被同伴毆打,許三多看看袁朗,袁朗沒說話。
許三多終於忍不住了:"放下武器!"
袁朗立刻把許三多拖開了,躍入早看好的預備陣地,但是並不像他預期的,沒有一發火箭彈飛來,也沒有子彈掃過。
良久,樹后伸出一塊沾着血的白布,搖晃。
吳哲:"他們投降了,怎麼辦?"
袁朗站了起來:"舉手,走過來,讓我看到你沒有武器。"
樹后也走出一個人,已經傷了,搖搖晃晃,並沒舉手,但兩隻手都用來拿着一根綁了白布的樹枝。
袁朗:"各小組保持警戒。"
那個人走過來,一步一步,不像正常人的步子,像喝醉了,一度讓人以為是因為傷勢過重,直到袁朗看清他渙散而瘋狂的眼神。
袁朗:"小心,他吸毒過量。"
話音未落,那人向他猛衝,狂喊,同時也拉開了衣服,扯上了一排手榴彈的扣環。喊聲也是個信號,樹后閃出一個人,用火箭發射器向這邊瞄準。
袁朗打了一個點射,撲倒。同一時間吳哲擊中了那個扛着火箭發射器的人。
兩次爆炸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手榴彈的爆炸炸得那個假投降者完全淹沒在煙塵中,持火箭者則在翻倒時把一發火箭彈打上了頭頂的大樹枝幹,他倒下,然後擊斷的枝幹把他覆蓋了。馱馬驚躥,逃向來時的方向。
齊桓起身,蹲踞,擊中了想隨馱馬逃逸的一個目標,整整一個晚上,這恐怕是老A槍聲響得最密的一個瞬間,同時他們也放棄了自己的潛伏位置,開始衝擊。
齊桓跳出潛伏地,用一梭空射的子彈攔住了馱馬。
五處陣地上潛伏的老A在警戒姿勢中現身,剛才的混亂中已經擊倒了幾乎全數的目標,整條山谷里從這頭到那頭似乎全是屍骸和血污,它再也不復昨日的潔凈。
齊桓是那種很難忘記自己職責的人。
齊桓:"確認,擊斃目標十九人。馱馬悉數攔截。"
所有人迅速散開了。吳哲在路邊停留了一下,用手指輕觸了一攤血污,看看袁朗。
吳哲:"就這樣?"
袁朗:"是的,你的第一場實戰就這樣。覺得容易?這連最低烈度的戰爭都夠不上。而且你們平時也流了太多汗。"
吳哲:"不容易,真的。"他邊將那隻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聞,這傢伙在這時仍有點狐疑。
袁朗苦笑:"是真的,你真的殺了人。"
一瞬間吳哲臉上有種惘然之色,甚至顯得有些蒼老:"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不過我早就準備好失去這些東西。"
袁朗:"我明白,我不擔心你。"
吳哲:"十匹馬的粉……能害多少人?"
袁朗:"天文數字吧。"
吳哲在草葉上揩凈了手指上的血,然後苦笑了一下:"沒辦法。我只好想我救了多少人。"
一瞬間,袁朗的眼神顯得溫暖和寬慰。
叢林外,兩名老A已經封鎖了通往境外的通道,許三多和其他人在附近搜索仍然漏網的兩人。許三多的搜索並不專心,樹后倒斃的一具屍體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被炸散的花叢散落在那具屍體上。他終於強行把目光從那上邊轉開,並且繞着它上了遠離羊腸小徑的林里。
穿越枝叢,許三多忽然在觸覺上感覺有些不對,他回頭,一支在枝叢中抖得不成樣的槍管。
反應早成了下意識的事情,許三多抓住槍管,后躍,同時用槍對準了枝叢:"出來!放下武器!"
枝叢發抖,動彈,然後一個人從裏邊鑽出來,臟污和着血污,恐懼到瀕臨崩潰,手上抓着另一個小個子,並且儘可能地讓小個子攔在自己的身前。他一隻手舉着一枚手榴彈,保險銷已經拔掉,扣在上邊的手指是最後一道保險,那隻手抖得像是中了風。從聲音聽他是在山谷里喊話的那個中國人。
毒販:"會炸……真的會炸。"
許三多看了看那型號:"延時爆炸的,你嚇不到我。"
毒販:"是炸她呀!炸她,還炸我。我炸人質……對,我有人質,她是人質啊。"
看來許三多因對方的抓狂有點無奈:"你們是同夥。"
毒販:"不是的。她是我買來的,買來的。老婆!對,有錢什麼都能買到,你不知道嗎?"說完詭異地笑了。
許三多面對的又是一個吸毒過量的人,那種笑是神經崩潰的前兆。那傢伙掀掉了小個子的帽子讓長發落下,他用抓手榴彈的手挽死了女人的脖子,另一隻手下流地摸索着女人的胸前。
看來那確實是他買來的,可絕不是買來的老婆,只是一個洩慾和虐待的工具,一個被折磨得只剩下顫抖反應的女人。
許三多面對着,茫然,憤怒,有點噁心,他從來沒面對過的一切。
毒販:"想要嗎?給你。只當沒看見我……好嗎?想要錢嗎?很多錢,多得嚇死你,什麼都能買來。"
許三多:"放開她。"
耳機輕響,齊桓的聲音:"許三多,報告位置。"
毒販:"扔掉!扔掉!扔掉!"他把抓手榴彈的手也塞進了女人的懷裏,女人恐怖到抽搐,撕裂一樣的輕泣。
許三多稍猶豫一下,摘下通話器扔掉:"把人放開,手榴彈給我。"
毒販:"我要想想了。……把槍也扔掉。什麼都扔掉。對,都扔掉。你們好厲害,滿身長刺……滿身都是槍……我的人死光了,你們人都看不到……槍扔掉,衣服也脫掉。對,脫掉全脫掉。我是說脫光呀!你總上過女人吧?對,就是那樣子。"
許三多扔掉了槍,然後被那些完全錯亂的話弄得詫異莫名,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你吸太多毒了。"
毒販:"多好啊。你不知道這多好。不怕了,高興,你們別追我,再追我就飛。"
許三多伸出手:"把那東西給我。"
毒販:"脫光呀!"他使勁拽那女人的頭髮,看起來要把對方的頸骨都扭斷了,並且他看起來打算把手榴彈塞進女人的嘴裏。
許三多解掉了身上的裝具和外衣,一件迷彩背心和作戰褲,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武裝了。
毒販讓他看剛拽下來的一綹頭髮,帶着血,他讓那綹頭髮落在地上:"我還要。"
許三多解開武裝帶,那種標準和毫無拖沓像在做一個軍事動作。
昨天落下的太陽今晨噴薄而出,但沒人去看這副美景。老A們在搜索山谷,十個人搜索這一片地方不是個小工程。
齊桓匆匆跑過:"看見許三多嗎?"吳哲搖頭。
許三多赤裸着,看着那雙眼睛,瘋狂、崩潰、幻滅、恐懼、貪婪、淫穢……如果人間曾被誤認為地獄,都因為這些情感。
毒販:"不怕了,什麼都不怕了。你們抓不住我,怎麼都抓不住我。我會變。我變成風。你們抓得住風嗎?"
許三多:"抓不住,變之前把那東西給我。"
那個抓狂傢伙緊張地思考着,維持着他和現實世界的最後一絲聯繫。
毒販:"我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忽然很高興地笑了,"你服不服?我犯的事到外國夠判兩百次死刑。祖國好,祖國就判一次!"他高興得樂不可支,"就一次,一次就夠了。"
許三多:"夠了。把那玩意給我,拿着多礙事。"
毒販:"不給。你要什麼都給,你是個好人,就這個不給。"
許三多:"我是好人,我什麼都不要,只要這個。"
毒販:"你是要我死!幹什麼?幹什麼都逼我死?"他樂極生悲,他又開始啜泣,"我不會變風不會飛,再逼我就死給你看。"
許三多:"我沒有想要你死……可這麼活?"
毒販立刻開始驚喜起來:"我媽也說耶!這麼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們山裡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什麼山裡人城裏人海邊人,就都一樣了。更多的錢,誰都認識你了,更多的錢……爸你來看呀,你躺的風水寶地五萬塊,你住過這麼貴嗎?我瘋了,我們都瘋了。天堂是買得來的,地獄,不夠錢買天堂,那你就下地獄了……地獄呀,我已經進地獄了。這批貨呀,這批貨多少錢……嚇死你!嚇死你呀!……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他毫無前兆地鬆開了手指,許三多搶上,把他那隻手連同手榴彈一起握住,使他根本無法鬆開保險銷上的手指。
他身上還有一支手槍,他掏出那支槍,當許三多還在試圖解除那枚將爆的手榴彈時,已經指到許三多前額上,並且毫不猶豫地就要扣動。
許三多一拳短距擊出,兩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結上。
那毒販立刻軟倒了下來,一隻抓着手榴彈的手仍被許三多緊握着,另一隻手扔掉了槍,拚命摳着喉嚨想吸進一口空氣。
當許三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也就鬆開了手,同時鬆開了那枚將爆的手榴彈。一個人搶過來,撿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鐘后,爆炸。
那是齊桓,他同時轉身出槍,監視着那具在地上翻滾掙扎的軀體,然後他才注意到許三多。
許三多跪了下來,蜷曲着,赤身裸體讓他足似一個胎盤的姿勢,在顫抖,在嘔吐,儘管他沒受一點肉體上的傷害。
任務結束了,袁朗正在用電台彙報,他的心情看起來不大順:"隨機攜帶輸氧器材搶救毒販!"
他看看林邊的那副應急擔架,裹單在山風中飄拂,下邊那具掙扎的人體已經安靜下來。
許三多坐在樹下,他仍然沒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經被吳哲用睡具給裹了起來。吳哲半跪着,一隻手輕按着許三多的後腦,什麼話也沒說。
齊桓把許三多的衣服和裝具、武器一股腦全拿了過來,放在他身邊。
許三多沒反應,但空中傳來的直升機旋翼聲提醒了他什麼,他站起來,任身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麼光着走向那副擔架。
那毒販正躺在擔架上做最後的抽搐,他甚至趕不上用直升機運來的器材。許三多把手伸過去,那隻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
兩個不同命運的人緊握在一起,後者喉嚨里哽咽,艱難地發出一個聲音,許三多將耳朵湊近。
毒販:"媽……媽。"
許三多:"你比我幸運,我都沒見過我媽。"然後他看着那個毒販咽氣了。
許三多獃獃看着,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隨之而去了。
今天我二十三歲。二十三歲時我失去了天真,一個殺死了同類的人再也不會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沒有天真。
直升機在升空。許三多獃獃坐在機艙里,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
林海在機翼下一掠即逝。
吳哲坐在另一個角落,其實他和大多數老A的表情都和許三多有些相似,一群剛經過殺戮,同樣失去了天真的人。
吳哲發現自己衣服上有些什麼,摘下來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騰后居然還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處,看來打算做它的義務播種者。
齊桓和幾個老A正在炊事車邊擺弄他們的即興晚餐,許三多從帳篷里出來,他連午飯都沒吃過!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數都不到。
這具行屍走肉頭也不回,徑直穿過空地進了袁朗的帳篷。齊桓帶點氣把鍋鏟都扔了,他再沒興緻去擺弄晚餐。
袁朗把正在打的報告扔在一邊,看着他面前那個倔強而消沉至極的兵。
袁朗:"不予批准。"
許三多:"為什麼?"
袁朗:"我們這樣性質的部隊,這樣性質的行動,可以去面見死者家屬嗎?回去休息吧。"
許三多不說話了,但也不回去,戳那。
袁朗敲兩字又停下,嘆口氣。
袁朗:"許三多,當時最壞情況是死三個,最好情況是死一個,你已經做到最好。"沒動靜。
"即使他沒死,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判死立決。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
"那是兩回事。"
"是兩回事。許三多,去休息,你沒睡過也沒吃過。"
"我會拒絕登機。"
袁朗煩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報告。
火葬場裏,死者家屬的哭聲彷彿淹沒了整個空間,許三多離得很遠,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還有白髮蒼蒼的母親。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他腳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屬的哭聲頓時席捲,這正是剛接了骨灰出來走向墓地,最為號啕的時候。
許三多在屋裏看着,送的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嫗,被幾個人攙扶着,所有的傷痛也全集中在那鄉下老嫗身上。
我想去跟那位媽媽說,殺了我吧,我是兇手。如果隊長不在,如果我不是軍人。
直升機降落在機坪上,在幾天的辛苦后,老A們也有散漫的時候,沒什麼隊形,三五成群地提着裝備離開。許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後。
吳哲存心停下來等他,但是許三多離他有幾米就站住了。吳哲只好掉頭趕上齊桓,許三多等他們離開十數米才又邁開步子,他有意遠離了眾人。
絕對的黑暗中,那個摳着自己喉嚨的毒販清晰而真切,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是黑暗。許三多躺着,也是躺在絕對的黑暗中,他動彈不了,只能瞪着那雙痛苦的眼睛向他逼近。
許三多從夢魘中被推醒,他的被子裏被汗濕得像澆了半桶水,齊桓在旁邊關心地看着他。許三多茫然,齊桓開了枱燈,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還看見那個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
齊桓把室燈開了,讓這屋裏再沒有黑暗。
"你知道你睡着時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亂葬崗睡覺,可看着你,我想叫人來壯膽……"齊桓心有餘悸。
"不光是害怕。還有內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殺了他,所以他鑽進了我的腦子裏。"
許三多不打算繼續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書坐在桌邊,翻開,但絕對是兩眼茫然。
早晨,齊桓睜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許三多,後者終於倦極而眠,是倚了椅子坐着睡的。齊桓在外邊傳來的晨號和操練聲中猶豫,一會兒,他像對一個孩子一樣把許三多抱上床。許三多沒有醒,身邊和屋外的擾動都沒能弄醒他,這在以往不可思議。
窗帘關着,門緊閉,白天像黃昏一樣昏暗。
許三多獃獃躺在揉成一團的被子裏,跟他以前的嚴整相比,也可以說他躺在豬窩裏。外邊在射擊在訓練,這樣躺在床上,對許三多來說十分怪異。
遵守了三年的規則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給自己放了大假。我的隊友們也學會比較隱諱地稱呼我這種狀態,他們說我病了。
隨着外邊老A們訓練歸來的腳步聲和笑語,齊桓進來把剛打的飯盒放在桌上。
"今天多吃點,這不是貓食。"
許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根本無心去碰。
齊桓開始打掃,以前這個工作都是許三多做的,許三多看着,想說什麼,但甚至根本懶得說。
許三多站在走廊的陽光中,看着下邊花壇里盛放的鮮花,花壇邊一個人背對着他,正專心地看着花壇中的某一朵。
許三多的看花純粹是為了應付,吳哲為了讓他儘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死活逼着他走出窩了四天的房間。
隊友們從走廊上經過,在齊桓和吳哲的眼色下沒人敢搭話,只好奇怪加關切地匆匆從他們旁邊通過。與他們那種永遠像要起跳的勁頭相比,許三多似乎來自一個蒼白和委靡的世界。
他想回屋,但齊桓吳哲一左一右地攀着他,讓他站在原地。
吳哲:"要細賞嘛。許三多,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日子交給一張床,那可不是活見鬼嗎?……"
花壇邊的人轉過身來,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許三多,許三多也看見了他。兩個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地對視着,袁朗的神情里有着理解、關切與詢問,而那都是許三多想要逃避的東西,他強掙開身邊的兩人,回了房間。袁朗憂鬱地看着他。
鐵路在窗邊看着外邊訓練的那些兵,然後回頭看看屋中間戳着的袁朗,從某個角度來說,袁朗是被叫過來罰站的,那個姿勢已經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鐵路問:"聽說你隊裏那個兵,從執行任務回來已經躺了一周?"
"我的過失。目標企圖引爆一枚手榴彈,在爭搶過程中,他擊碎了對方喉結,骨片刺入氣管,因為缺乏醫療器材,窒息身亡。我讓他過早面對真實的流血和死亡。"
鐵路有些不能理解:"這報告上寫了。我沒看出你的過失,也沒看出他的。一夜間徹底摧毀為禍數年的販毒武裝,這叫過失?……就許三多的表現也無懈可擊,他是軍人,必須有承擔這些的心理準備。"
"……"
這種準備對有些人很容易,對許三多這種人真的很難……至少是暫時很難。由於袁朗急於讓他成為老A的一員,在這裏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帶他出任務目的只是希望他經歷一次,以後就可以有鐵路說的那種心理準備了。可是出了意外,這個意外是袁朗沒有想到的,許三多經歷的比別人都要殘酷。對初上戰場的兵來說,甚至於久經沙場的老兵擊斃和格斃也完全是兩回事情。
是的,許三多很出色,可從來沒想過學的練的都是用於殺傷,他像訓練時那樣一拳打出去了,可沒法面對之後的結果。導致現在他無法回到訓練場上了,任何訓練都會讓他重溫極不愉快的心理經歷。而袁朗現在真的不想放棄許三多。這種狀況讓鐵路和袁朗大傷腦筋。
當袁朗說出自己要全權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鐵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神情立刻顯得驚訝而惋惜。
夜色中的訓練場,袁朗讓齊桓找許三多過來,齊桓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隊長:"隊長,別責怪他。這種任務對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現在也沒恢復過來。是的,我們有使命感,有心理準備,早在行動前就開始自我調整。可他呢?滿心平和,只想好好和人相處。我們還沒像他那樣,面對面,看着一個人瞳孔擴散,呼吸消失。"
袁朗:"怕我虧待你的小朋友?"
"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來擊斃罪犯,這些東西我來承擔。"
袁朗搖着頭:"總會有這一天的,這是我們都得過的關。本來有幾天假,想回家,可還陪你們耗。為什麼?沒法用剛殺過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兒……你現在不怕我虧待他了吧?"
許三多仍在宿舍里窩着,他的一切日常舉動都定格成相,那歸功於吳哲在旁邊拿着數碼相機,閃光頻頻,吳哲看似要拍部個人專集。
吳哲的手都摁酸了,512兆的記憶卡都快滿了,許三多連半個笑臉都沒有給他,只是憂鬱、憔悴、強打精神地看着他。
許三多終於嚅動着嘴唇說:"吳哲,謝謝你為了我做了這麼多。"
然後又不說話了,吳哲瞪着,抓耳撓腮,做盡表情與反應,許三多很漠然。
許三多真的不想天天關在屋子裏,他也想說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幾公里好像上輩子的事情,突然連動動嘴都覺得費勁。
一向很容易被逗樂的許三多忽然不吃這套,吳哲決定讓自己顯得嚴肅:"你忽然覺得累到了極點,是不是?你渴望歸宿。大家一樣,都是希望做個不平常的平常人,可你現在累了,你懷念那些早被你拋下的東西:有點小財產,有份工作,有些朋友,有個老婆,從容平淡,有點私生活。"
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許三多實在輕而易舉,而且這樣的話題立刻讓許三多全神貫注地聽。
"可就算你找到了以為是歸宿的地方,也會發現看不見盡頭。歸宿就是終點,其實沒有歸宿,人生沒有窮盡。順便說一句,這是我覺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個部分。"
許三多實在在這件事上想得太多,吳哲立刻搞得他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齊桓這時走了進來,看到許三多在哭,一愣問吳哲:"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嗎?怎麼倒給弄哭了?"
吳哲訕笑着:"呵呵,這時候哭和笑是同一個效應。"
齊桓轉向許三多,並告訴他隊長在操場上等他,許三多很猶豫。
"去吧,我們正和你一起受煎熬。"
齊桓的最後這句話讓許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兩人一眼,就出去了。吳哲真實的表情這時才露出來,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嚴肅,是和齊桓一樣的擔憂。
許三多穿越基地去訓練場,月色、草香和樹香,夜蟲與夜鳥的鳴聲。他走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漆黑,但氣味和聲音如舊。
我經常跟自己玩一個遊戲,閉上眼睛,只聞到氣味,聽到聲音,然後冒充自己回到吳哲所說的那些平常。
家鄉田間的土埂。
五班宿舍外遼闊的草原。
三五三團樸實的大院。
這些都在許三多閉上的眼睛前重現。許三多睜開眼時發現一個哨兵正疑惑地看着他,畢竟閉上眼睛走夜路的人並不多。
袁朗在訓練場邊坐着,看着另外一個中隊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許三多站在他身後也沒回頭。"山裏的夜晚,容易讓人想起舊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舊事。"
許三多戒備地站着,這並非他想像中的與袁朗談話。
"我想起一個兵,也是步兵連的偵察兵,他服役的團叫老虎團。演習時他犯了急性闌尾炎,拉去野戰醫院手術。當時有點亂,護士忘了打麻藥,一刀下去,喊得天翻地覆。"
許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備心,關心着那個士兵的闌尾:"然後呢?"
"護士說喊什麼,老虎團的還怕痛?那個兵就再也一聲不吭,就這麼著切掉了盲腸。"
許三多啞然:"我喜歡這個兵。"
"是喜歡不是佩服?或者像吳哲說的,這個兵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或者像齊桓說的,該把那個護士拖出去斃了。"
"是喜歡,我理解他為什麼忍着。而且吳哲習慣跟別人見解不一樣,齊桓是維護原則,但我想他們也喜歡這個兵。"
袁朗站起來,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這樣親昵的動作自許三多來老A后就許久沒有過了。"謝謝,謝謝你喜歡我,被喜歡的感覺真好。"
許三多:"是您?"
袁朗:"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比你還小。那個要被齊桓拖出去斃了的護士因疚生愛,後來成了我老婆,並且至今認為她老公是個怪胎……總之是世事難料。"
許三多:"不怪。我認識很多兵,如果說三五三團還怕痛,他們也會忍着。"
袁朗:"如果說老A還怕痛,你會忍着嗎?"
許三多愣了一下,沒說話。
袁朗:"我們現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腸,對不對?做指揮官經常讓我茫然,不知道該把兵當做整體的一個部分,還是一個個體。不過不尊重個體又何來的集體,對不對?"
許三多:"對吧。"
袁朗:"所以怎麼解決這截盲腸由你決定。"
許三多:"隊長,我……想複員。"
他看着正打夜間射擊的那些士兵,說出這幾個字就坐了下來,因為他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袁朗訝然,又有些惻然:"我想過很壞的結果,可沒想過這麼壞。我想你可能要求回三五三團,是啊,既然你質疑的是軍人的意義,回三五三團和待在這又有什麼區別?"
他沉默,許三多也沉默。
複員,回家,回到從小就適應了的地方,從此再沒有挑戰和離別。
我始終是個差勁的兵,無法明白戰鬥的榮譽。
袁朗對不遠處射擊壕里的一名老A說:"中尉同志,把你的槍拿過來。"
那名戰士被這位神勇的大隊長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話不說就跳了出來,把手上的自動步槍遞給他。袁朗隨手卸下彈匣,看了一下,把槍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扔給許三多,許三多下意識地接住,而且從槍着手就完成了一個待擊姿勢。袁朗又扔過來彈匣,許三多左手輕輕動了一下,那個彈匣已經裝上,並且下意識地保持在一個待擊位置。
袁朗從心裏開始苦笑:"看看你自己,你可能過回老百姓的日子嗎?"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經付出很多從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從老A做回上榕樹的許三多。
袁朗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讀懂了許三多的心:"是的,你能。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批准你複員,剛才也許是你一生中最後一次摸槍了。"
他仍然看着許三多,直到看出許三多眼裏的一絲惻然和不舍。
袁朗終於又開了口:"好吧,就是這樣。我們都不要急於下結論。怎麼切除盲腸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會忘了給你上麻藥。"他甩手把一個信封扔了過來,"你的麻藥。我這月的工資。一個月假,你盡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後回來告訴我,你的決定,無論是走是留,我不會再有異議。"
許三多:"這沒有意義。"
"不要對一件沒做過的事說沒有意義。好了,從現在起你已經自由了,沒有什麼約束你,再也沒人管你了,你要對自己負責,或者……不負責。"袁朗說這話的時候站起身來,而且擺明了是打算揚長而去。
"隊長?!"許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堅定的眼神又讓他立定不動了。
"去吧,你得一個人去。我們都希望你堅持,可是……堅持不堅持是你自個兒的事情。"
許三多捏着那個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遠。
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當一個從未單獨行動過的人有了這個念頭,它立刻變得如此急切。
許三多要離開的那天,才感覺離開是那麼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決定。對着自己的鋪位發了會怔,終於拽出野戰包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齊桓和吳哲從身後進來,兩個人有點怪怪地打量着他。許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齊桓沉默着將一套衣服扔給他,那是套便裝,而且頗為時尚,不過這對許三多來說沒什麼區別,穿了這麼些年軍裝,他哪還知道什麼衣服叫做時尚呢。
"吳哲給你拿了套衣服,可能這個月你不想天天穿着軍裝。"齊桓看出許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釋道。
吳哲做了個鬼臉,笑着說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實是個好的衣服架子。說不定你這趟就能把女朋友給解決啦。"
許三多並不擅長去反應這種玩笑,他訥訥地把衣服放進包里。
齊桓對吳哲使個眼神,故意問:"你不換上呀?"
"現在不想換……對不起,我覺得自個兒好像個逃兵。"許三多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吳哲很有信心地說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許三多忽然發現,他們其實就為了說一句話:"我們都等着你回來。"
齊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東西,翻出什麼就往許三多的行李里扣:"這是我的超級酷的游泳褲,結果咱們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褲衩的!這是我的雷朋墨鏡,借你!我的奧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哎呀,攢這麼些年初夜權,全讓你小子用了。對了,我的旅行手冊,全國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沒空去,也借你!吳哲,你還有什麼藏着掖着的,交出來!"
"對了!"吳哲突然大叫道,"三兒總不能再蹬個作戰靴吧?我那雙銳步也便宜你了!"他興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許三多終於醒過神來,攔住了吳哲。
他說:"喂喂,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齊桓一反以往的冷靜:"幹什麼?你以為大家誰都能有一個月假出去晃蕩嗎?那不還把全體老A的好行頭都湊齊了?免得你出去丟人!"
"就是就是,你回來再還給我們不就得了!"吳哲終於推開許三多跑了出去,許三多不再阻擋,看着齊桓把作戰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倒騰到他那個時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貴的哦!你要知道我這包我這墨鏡多少銀子都能嚇死你。"
拚命給我塞行頭,並且標榜行頭的價值,總穿着軍裝也有點遺憾,更重要的,他們怕我不回來,現在他們知道為了還這些東西我也得回來。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許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狀的裝備走出了宿舍區。他還是穿着那身自己已經熟悉可能今生也不願捨棄的軍裝。
他站在基地的大門內,眼前是漫長的山路,已經無數次被他們跑過,可是無一例外地都是負重行軍。
邁出大門的第一步很怪,許三多小心地用腳輕觸了地面。
自由的味道。硬的,帶着柏油和輪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許三多一步三回頭地走開。
山巒上的視野,空曠的山中公路上軍車駛過。許三多站在山巒之上,呼吸着山野間的空氣,並儘可能地讓自己覺得神清氣爽,他不時下意識看看自己身後的山路。
這座山一向是我們武裝越野的終點,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來,我是說,自己想上來就上來。
他看遠處,基地已經完全掩映在山巒間了,看不見。
他們為什麼不來送我?生氣了?他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我承擔不起我應該承擔的東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沒人送我。
樹林裏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許三多等待的,他驚喜地回頭,並沒想他的夥伴未必能找到這裏。
兩名巡邏哨,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像對一個外人:"這是軍事禁區,請出示證件。"
許三多愕然地拿出證件,巡邏很仔細地看着,並且很注意他的那雙吳哲的銳步旅遊鞋和齊桓的登山包,那絕對不是軍事的制式。
老A們在進行例行射擊,那邊核實的電話已經接到了這裏,袁朗看着許三多所在的山巒方向,嘴角不自禁地有點笑意。
被放行的許三多怏怏在路邊走着,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進禁區。一隊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詫異地看着他。許三多看起來很想把那雙時尚的旅遊鞋吃下去,再把頭塞進那個民用背包里。
城市的邊沿,車聲與公路,建築群,飛揚的塵土和喧囂。許三多已經看見了車站。他再次地迷茫,這次是迷茫於售票廳。始發地,中轉地,終至地……密密麻麻地翻動。
那雙旅遊鞋默默地站着,時稍息時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點。
許三多茫然瞪着車牌。
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徹底被那麼多的選擇淹沒了。
許三多背着包站在大廳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並且儘可能不讓自己顯得礙事。
大廳很大,但看來許三多在這裏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
播音室里響着列車進站與出站的廣播,人們匆忙地走向剛停穩的那輛列車,這是一輛從某地駛往北京的慢車,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
許三多在上車的人流里,除了自己的包還幫旁人提着一個大箱子。
我莫名其妙選擇了駛往首都的慢車,當兵的對首都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班長複員時要求去看看天安門。連長說那裏有塊碑,上邊能看見鋼七連的五千個人。我們的防區也反覆在說,我們在保衛首都。
許三多坐在人滿為患的硬座車廂。
他被人看着,目光來自斜上方,一個沒得座位只好站在他旁邊的中年人。
那是一場長久的目光交鋒,許三多時常將目光挪往窗外,但對方的毫不動搖堪比最堅強的士兵。許三多終於決定放棄,他站起身。
那邊一屁股坐下,絕對的當做理所當然之事,然後掏出一包瓜子開磕,從現在起他絕對不再看許三多一眼。
許三多拎着自己的包與人錯肩而過,擠進衛生間,關上門。他並不是要上廁所,而是站在這難得的空間裏喘口氣。
鐵軌聲的節奏有些變動,列車駛進了一條隧道。
瞬時間,他所處的這空間裏成了絕對的黑暗。
許三多看着窗外,他又看見他殺死的那名毒販,就站在那片黑暗裏,目光里並無責難,依戀而安靜地看着他,許三多也靜靜看着他。
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繼續生活。
隧道盡頭刺入的陽光讓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間這片空間被陽光充斥。
外邊有人在敲門,許三多開始脫下軍裝。
然而,卻再無人看他。
他已經不願意再回到原來的位子上,他鑽到車廂接口處,獃獃地和幾個煙民一起站着,獃獃看着車外掠過的風景。
許三多忽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從車窗而不是悶罐子裏看外邊的風景,可是現在的他卻不知道去哪。
車窗外的風景確實要好很多,可是終點沒有戰友,沒有了任務也沒有了目標。
許三多從廁所里出來,讓旁人側目,讓我們這些一直看着他長大的人則有些噴飯。特種兵待遇不算低,當兵的人又沒處花錢,吳哲齊桓之類還家境不錯,給他的行頭全足以領導一個中型城市的閑酷一族。
酷得沒脾氣的許三多無法迎對旁邊人的目光,往車廂接縫擠着,一邊為避人耳目地架上齊桓給的墨鏡。站在車廂接縫的煙民中,一邊儘可能少吸入煙氣,一邊迎對着所有人的目光。
現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許三多隻好把目光看着窗外。他絕對意識不到在屬於工農兵的硬座車廂里,他那身名牌還要名出反時尚來的包裝比軍裝更為搶眼。
我已經跟你們一樣了。為什麼還看着我?